身有五經博士的位分,張津便有一分師長的情麵在。何況張津身後立著的是汝南名門袁家,對太學生中那些領頭人物,也算是看顧有加,這幾重關係算下來,張津擾學生們一頓酒菜,又有什麽說不過去處?


    趙氏老店今日是被李垣、樊翮兩個大族子弟包下來了,酒水用的是仿著禁中尚食方子釀出的桃花甘醪,一應按酒的幹果蜜餞、鮮膾肥鮓之類,更是擺滿了幾案。


    南陽大族豪富,於此可見一斑。


    然而這樣遊宴陳設之下,與會的諸人卻都是沉默無言,隻有李垣、樊翮二人,執壺向張津斟酒為壽。


    張津仗著與在座諸人有半師之分,點頭笑著受了,隨即一執杯,向滿座的太學生開口道:“諸君皆一時英華之選,早晚必為廟堂棟梁,作此南冠之態又是何苦?既成高會,則請諸君滿飲此杯!”


    有他帶頭,滿堂的太學生就是再鬱鬱,也不得不舉杯虛應一番。


    酒過三巡,傳菜數道,縱然人人心思都不在這飲宴上麵,攝入的酒精也隱隱衝上腦門。大凡飲宴到了此時,腦子就不大管得住口舌了,席間眾人起先還隻是議論些文章學業,後來這話題卻是不約而同地奔著褒貶朝政去了。


    雖然隻是大漢年間的酒桌朝議,然而太學的地位幾同於後世的京畿黨校,這議論起來,也就分外地見水平:


    “孔子嚐雲,‘邦大旱,毋乃失諸刑與德乎’,《戴禮》又雲‘國家將興,必有禎祥;國家將亡,必有妖孽。’是故公羊傳雲‘季姬歸於鄫,雷電擊夷伯之廟’,此即天人感應之義。”


    “董子又雲,‘刑罰不中,則生邪氣;邪氣積於下,怨惡畜於上。上下不和,則陰陽繆戾而妖孽生矣。此災異所緣而起也。’”


    這是援引先聖先哲之言,提綱挈領的。


    “兩番黨錮,正人不朝,君子處於山林,此即刑罰不中也。天投虹霓化為黑氣,青蛇陰質踞乎帝座,此怨惡畜於上而妖孽生者。”


    這便是拿著之前的老賬做計較的。


    “數日以來,都門有嘉瓜瑞獸之異,然而嘉瓜入朝,無故自裂,殺黃門內監數人,瑞獸瑞禽則大半死於走卒愚氓之手。此非瑞也,是西狩獲麟而素王夢於兩間,實為凶異之兆!”


    “更有繡衣童女,傳童謠於街頭巷尾,俄而隱淪無蹤,此實火星熒惑之精,示現災異之相。其歌略雲,靈芝秀,白花開,此金德用事之兆也。赤烏死,赤鵲醢,此赤德不繼之兆也。更有雙蛇走,上天來之語,《漢書》曰,皇之不極,是謂失德,則有蛇孽……這實實的是大凶之兆啊!”


    這樣引經據典下來,已經有氣血尚盛的太學生在那裏拍案而起了:“我輩入讀太學,以誌操士風相砥礪,所為者何?正在‘報效國恩,守正誅邪’八字上,閹豎亂政,正鼓而攻之可也!”


    這些太學生正在憤憤然熱血衝腦頭上,冷不防坐在主位上的張津冷不丁來了一句:“諸君胸懷高義,誌操忠憤,然城狐社鼠,與宗廟相始終。諸君鼓而攻之,是欲蹈陳蕃、範滂、李膺諸君子後塵乎?”


    隻一句話,就噎得眾人則聲不得,隻能噤聲。


    不料這位五經博士隻是微微一笑,伸箸挾了一片魚膾送到小碟裏蘸了蘸調料,慢條斯理地送進嘴裏品了品,方才放下漆箸,點了點李垣、樊翮這兩個隱然為太學生領袖的角色。


    “鄭伯克段於鄢,所恃者何?多行不義必自斃,諸君,姑其待之,且為大漢留此有用之身。”


    ……


    ………


    太學生們在趙氏老店中慷慨激揚文字、指點江山的時節,步廣裏張讓在宮外的大宅也是好一通擾攘。


    要論自奉之厚,劉宏這荒唐貪財天子算是做了初一,張讓這個內宦裏的班頭加天子阿父就做得了十五。張讓在步廣裏的這處外朝居所隻是他方便退值歇腳之處,隻占了個緊鄰宮掖的好處,然而也是舊年宗室大臣府邸,前後二十進,庭院深深,與洛陽市朝隔離成兩個世界。至於灑掃驅使的仆從婢女之類,少說也有數百人。


    至於他修在城中的正宅,更是按照宮中規製構建,禁中樓台殿閣一應俱全。這種犯忌之事,無論放在哪一朝,都是抄家滅族的罪過了。然而遇上了劉宏這個皇帝中少見的奇行種,隻要張讓等主持的種種聚斂大計,能奉養得起天家,奉養得起裸遊館裏那一群群的光屁股俏嬌娘,讓劉宏能侍弄得起望舒荷、夜光苔等等海外貢來的奇花異草——


    臣下造屋違製又算什麽?


    雖然朝野很有些傳言,道是張讓進言,天子不可登高,以免衝犯惡氣。而天子也信了張讓這一套,所以從不登高遠望,以至於看不見張讓那違製的府邸。


    這樣傳言,誰信誰是二傻子。不過是劉宏這貪財貪出境界的皇帝,看在張讓應奉天家得力的份上,裝傻喬癡不去理會罷了。


    有這樣的聖眷,張府下行走的角色,那氣派也便格外與眾不同起來。


    因為護送祥瑞入宮,張讓被某個仙術士惡意改造過的那顆大號西瓜炸彈掃著了台風尾,左臂給爆射而出的瓜子開了個洞。受了這樣皮外傷,要是壯年人猶可,可張讓也是曆經二朝、奔六十而去的老頭子了,就算有宮中醫官看診,當今天子又將宮中許多名貴藥材如流水般賜下來,照樣架不住張讓虛耗了如許多的元氣。


    張府上下,上至一班仰賴張讓也混了個官身的親族,中到一眾腆著臉送上門來投效的門客,下及那些也仗了張府勢力耀武揚威的奴仆,誰不曉得這老太監才是大家的擎天玉柱、衣食父母?迎著老太監就要回府靜養,一府上下,甭管是出外為官的子侄輩,還是打理田莊的親族中人,一個個拿出學習二十四孝的狂熱勁頭,奉湯進藥,忙了一個衣不解帶。


    至於那些奔走張府的門生故吏,此刻活動更切,舉薦名醫的,敬獻補藥的,就是排起長隊也隻見得尋常。要說起來,還是閹黨中那位城門校尉最有創意,就立在張府門前,將褲子剝了去,著人備好棒瘡藥,又尋了一個殺豬宰羊以快刀著稱的屠夫,就這麽硬割了三兩大腿肉,獻了上去。


    城門校尉可以白著臉咬牙強撐,隻道是師法孝子割股療親舊例,請張讓老大人吃啥補啥,早日將養好了身體。但是那一大塊帶血冒油的大腿肉,就算是張讓這樣從宮闈裏步步是血殺出來的強者,見到了也隻有想吐的份,絕不敢下口。


    城門校尉在張府上大表孝心,割股療親後也隻能告病回家先調養起來。他的副手,城門司馬安陵,卻也不能將城門校尉的公務接替下來,隻能打發各城門候自行理事。原因無它,要論起親戚來,安司馬算是張讓家母族出身,天生的閹黨,沒得選邊站。何況張讓吸取了當日陳蕃、竇武教訓,城門校尉、城門司馬,都是安插任用的私人。


    說起來,這位忝為副手的安司馬,反而是張讓交托信重的關鍵角色。


    一般說來,太監家的親眷,大抵上都是才具有限之輩,要真是正經人家,也不會送家中子侄入宮當太監的。安司馬算是矮子裏麵挑大個,也能辦事,除了性子操切一些,也算是張讓親族裏不可多得之人了。


    須知道,黨人與閹黨鬥法這些年,這些跟著大貂璫雞犬升天的親族子弟,從來就是頭號突破口,張讓的老同事、中常侍王甫,就是栽在這幫豬隊友親戚手裏。比起來,張讓這個外甥已經算得十分少見的得用之人了。


    安陵也對張讓這個老娘舅十分地盡心,張讓在靠近禁中的這處居停療傷將養,他這個城門司馬就兼著了聯絡內外、統合人心的職責。眼下,他就立在二門耳房處,拿眼一掃那些趨炎附勢之輩送來給張老常侍問安的禮物:


    “這瓜蔓珠紋錦是哪個送來的?如今老大人最忌諱的就是一個‘瓜’字,立刻連名簡一起退回去!隻把他職分、名字記下,待老大人精神好些,就打發他到西北吃沙子去!”


    “送麒麟竭?不要留,老大人的傷就是獻祥瑞引出來的,這些麒麟鳳凰之類,都是忌諱!一概不收!”


    “河南尹、洛陽令求見?傳話過去,就說老大人正在靜養,不見外客,尤其不見洛陽署的!”


    安司馬這樣指揮若定,儼然也有一軍將主氣度,張府這些管事的也莫不折服,手頭上有幾樣差遣的,都要向安陵報過才好理事。隻一樣不好處,就是安司馬管著洛陽城四麵十處城門,八百多門吏士卒,這丘八兵痞習氣也是深重,一言不合,就立刻掄馬鞭抽過來了。


    就比如現下,就見一個內宅管事跌跌撞撞地跑了出來,大叫道:“不好了,不好了,後宅鬧起妖怪來了!”


    還沒站穩,這管事臉上就吃了安陵一鞭子:“光天化日之下,說什麽鬼話!”


    吃了這一馬鞭,那管事的臉上就是一道血印子,他也不敢拿手去摸,隻能呲牙咧嘴的硬忍著,垂手稟報道:“小人說的句句是實,宅子後園地上,憑空生出許多怪魚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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