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聲?嗯,自然,某是說……”蔣岸將手握成拳,放到嘴邊輕輕咳了一下,“實是因為……”


    但是他後麵的話再也說不下去了,因為一串清脆的鈴聲,正好從他背後響起。


    “靈芝花開秀三朵,誰知道它不愛沉默,茉莉花在今天也生出新苞來~~”


    猛回頭,卻是一個白衣緋袴,像是個祭神祩子裝束的女孩,拿著一串搖鈴,正唱著歌從他身邊輕輕一躍而過。


    突然覺得這丫頭有點眼熟,蔣岸還不及細想,就一側目準備嗬斥一聲。不成想,腳邊又有幾個赤著腳的小鬼跟著這丫頭蹦蹦跳跳而過,讓蔣岸連想好的詞兒都忘了。


    就看這模樣甜美的少女一回頭,係著彩繒的搖鈴“叮鈴鈴”地一響,對著圍攏上來的孩童們嫣然一笑:


    “姐姐剛才唱的小調都記住了嗎?”


    “記住啦!”


    “很好!”少女直起身,輕巧地轉了一個圈,“今日的天氣正晴好,不要再貪睡像是隻懶貓——”


    隨即便是一片脆亮的童音相和:


    “靈芝生秀,白花已開!”


    像是有人特意要為了這歌聲湊趣一樣,就在王啟年的腳邊,一株才抽條的蜀葵像是受了什麽刺激一樣,猛地竄高一大截,眼開著就膨出一個白裏泛著淡黃的花苞,就這麽驟然綻開。


    王啟年倒是鎮定,反而是蔣岸被駭得一跳:“這是什麽情況!”


    “嗯,”像是陶醉一般地湊近蜀葵花房嗅了嗅,王啟年感慨道:“這就是天降祥瑞啊!”


    “什麽天降祥瑞!”蔣岸大喝一聲,“那丫頭有問題,左右,跟我上,將疑犯拿下!”


    “蔣掾史,切莫急啊!”聽著蔣岸這樣急驚風,王啟年剛要伸手去攔,這市容掾已經朝前奔出數步。


    然而不知是地麵上出了什麽鬼,蔣岸和幾個應命的差役才抬腿助跑,地上卻突然變得滑膩一片!


    蔣岸還來不及紮個馬步,就頭一個跌了下去,正好撞翻了王啟年差人抬來的,那添了麥粉、黏糊糊一大桶的熱湯。


    有他這個官長做榜樣,餘下的差役也沒落得好,要麽被撞得正落在蒸餅篦子上,要麽就是跌得幾個人疊起了人肉羅漢。隻不過轉眼之間,還穩穩當當立著的,就隻有王啟年這幹癟老頭子一個了。


    這老頭子還在那一臉不知所措地大呼小叫:“啊呀呀呀呀,這都怎麽回事,蔣掾史你要不要緊?快來個人,把蔣掾史頭上的湯桶摘了去!這要是燙傷了,可不是耍得!”


    回應他的,隻有一連串吃痛的呻吟,還有頭上扣著湯桶的蔣岸那含混難辨的口令:


    “左右……快給我追……”


    而就在左近的暗巷中,魏野側目看著自己今天的搭檔。


    甘晚棠一身小襖短襦裙,將茶色長發紮在腦後卻還成了個微微蓬起的馬尾,透著股與祭酒模式下不一樣的幹練勁兒。


    “剛才那個油膩術魔法卷軸的施放時機抓得不錯。”仙術士一聳肩,“蔣掾史今天一定是流年不利。”


    拿著早已空白一片的羊皮紙卷軸,甘晚棠微微一笑,回答道:“倒不如說我的運氣更好,得了道長你的幫助。”


    “道長什麽的算了吧,嚴格地說我是仙術士,可不是有道教背景的道士。”魏野一聳肩,做了個“跟上”的手勢,“我家鈴鐺要去的地方還多,不做好工作怎麽成?”


    說著,他借助竹簡終端開通了私密對話,“艾黎,你那邊準備得怎麽樣?”


    “師公阿叔你放心咯,種子和催生藥劑都夠用,苗家吹箭的手藝,你們就瞧好咯!”


    “那還有什麽說的?”魏野朝甘晚棠一點頭,“接下來的節目,咱們上!”


    仙術士們在小巷裏暗下手的時機巧妙,轉移起來速度夠快。比起來,倒是蔣岸這走了背字兒的市容掾運氣太壞。


    好不容易從快讓人窒息的粘稠熱湯地獄裏逃脫出來,蔣岸草草用冷水把頭臉澆了一道,也不管臉上多出來幾個燎漿大泡,就號令著人手朝著他心中的疑犯方向追去。


    歌聲悠揚處,就是指路的好方向。


    隨著司馬鈴的歌聲,小孩子越聚越多,便是街上做活、討生活的人們,也被這歌聲吸引了心神——


    “紫色的稻穗沉甸甸,天降的西瓜大如船,吉祥的日子就快要到來——”


    司馬鈴的身形一轉,目光正觸上一個儒衫都打了補丁的老太學生。後者正站在糧店前,愁眉苦臉看著掌心幾枚五銖錢,並沒有心情去看從他身邊跳過的司馬鈴的歌舞。


    然而就在老儒生與少女一錯身的瞬間,淡金色的微光一閃而過。老儒生隻覺得掌心一沉,低頭再看去,卻發覺掌心的銅錢閃動起了黃金般的光華。


    老儒生睜大了雙眼,不能置信地將金錢送進嘴裏咬了一咬,牙齒感覺到黃金特有的軟韌感,不由得大叫道:“天、天降祥瑞啊!”


    應和著老儒生感慨的,是孩童們的歌聲:


    “嘉瓜如房,嘉禾自栽!”


    當然這樣氣氛,絕感染不到一臉氣急敗壞的蔣穀陵,眼看著就要追上司馬鈴,卻不知道在左近的一家布莊門口,一個扛著布匹朝裏搬運的年輕夥計轉了轉頭。


    頭上的高仿發髻下,露出原本的短發發梢,這個看上去就精悍有力的青年將二指塞進口中打了一個低低的呼哨。


    伴著這呼哨,立刻,就有好幾隊販牲口的商隊出現在路口,一群群的牛和羊,轉眼間就把路口堵了個水泄不通。


    這一堵,就算蔣岸是北部尉特別任命的市容掾,領著這東漢版本的洛陽城管大隊,也不好使了。


    就算是老於江湖又老於吏事的蔣岸,遇到這種事情,都感覺有些抓狂——當然,要是直接拔劍砍過去,這牲口堵路絕不是什麽阻礙。然而對手既然安排得如此及時,人手布置絕對不少,就憑蔣岸一人,弄一個因公殉職,那絕不算好下場。


    從來江湖血早冷,想明了這一層,蔣岸主意打定,朝跟著自己的幾個手下一抬手:“退後。”


    叫部下退後了,他自己也後退幾步,腳一蹬地,就朝前一躍!


    這套輕身騰躍功夫,在後世有個響當當的名頭,即所謂“八步趕蟬”是也。


    要是放在平時,蔣岸這身功夫施展出來,絕對要博一個眾人喝彩。然而今天實在是不巧,躲在暗處和他作對的陰損家夥實在是有點多。


    魏野目測著這北部尉的老相識落腳的地方,手捏劍訣,憑空虛畫數下,“變化無極”四字符篆無端而出,隨即散為無數光屑附上了路麵上一塊不怎麽起眼卻有光滑平整的小石子。


    雖然比不上香蕉皮,這塊石子突兀地出現在蔣岸腳下時候,也正好——


    “啊?啊啊!!”


    摔他個大馬趴!


    緊跟著就是北部尉下麵那些差人們的大呼小叫:“蔣掾史!要不要緊!”


    對這次混元如意石符運用頗為得意的魏野一笑,朝著一街之隔的布莊夥計一比大拇指。


    然而扮成布莊夥計的何茗隻是從鼻孔裏哼出一聲,一扭身,當成什麽都沒看見。


    不得不說,蔣岸這廝不愧是早年吃過人命官司、幾番潛逃又混進公務員隊伍裏的強者。前前後後吃了兩跤,走路都有些一瘸一拐,這人還是鍥而不舍地追了下去。


    哪怕越追越遠,能追還是要追,這精神倒也可嘉——


    “大人和孩子都康健,我所說絕非虛言,如若不信——”


    司馬鈴眨了眨眼,手中搖鈴朝著街邊一指。


    街邊上是家小酒肆,近來官賣的酒越見昂貴,這樣小店為了經營,隻好在酒裏使勁添水,添到後來,簡直就成了在水裏添酒。可酒貴了不好賣,這酒淡了也一樣不好賣,這窗下門前一個個酒壇裏摻了淡酒的水都賣不出去,老板也是愁得長籲短歎。


    隨著司馬鈴手一指,一直隱身在暗巷中的艾黎拿起了一頭裝了碧綠葫蘆的苗銀長笛,湊近嘴邊,朝著那一排敞口的酒壇一吹——


    數粒花種無聲無息地落入了酒壇裏。


    就在轉眼之間,酒壇中有嫩葉舒展、青枝抽條,轉眼就開了出了一片片的白茉莉。


    在一片驚奇聲中,司馬鈴麵前迎著一個手持鳩杖的白發老人跳過去。


    這老人看上去起碼也已經有七十多了,一臉的端嚴方正。漢製,凡是高壽老者,賜鳩杖及田帛,有教化風俗之權。這老人也像是這種讀過經書,極古板守禮的人物。


    見著司馬鈴且行且舞,雖然不知道出了什麽事,還是將鳩杖一頓地:“現在的女子,怎麽連女則都不守,真是——”


    話未說完,司馬鈴的歌聲再度響起:


    “老人長壽,預兆就在各位眼前——”


    貓在暗巷裏的人彼此默契地對視一眼,艾黎在苗笛裏裝了靈芝速生孢子膠囊,魏野捏起了劍訣,甘晚棠則是掏出了一卷舞光術魔法卷軸。


    膠囊射出,靈符書罷,舞光術卷軸展開。


    老人隻覺得鳩杖頭上一沉,隻見一株紫芝瞬間從自己鳩杖的鳩首口中生出。這還不算,那紫芝見風即長,轉眼已生得如傘蓋一般,將老人置在了它的傘蔭下。更有一環熒熒彩光自芝蓋上生出,映照得四周光燭如幻。


    隨著司馬鈴歌聲而湧上街道的人們,就這樣看著那越發生得高大的靈芝,還有不斷變幻色彩的光影,聽著司馬鈴的歌聲嫋嫋不絕:


    “天上的征兆,今日就在各位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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