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中十常侍,乃是閹黨一派的當家人,其中雖然有主次之分,然而封諝的位分在那裏明放著,也未必較張讓差到哪裏。這樣一尊大神,不要說是禁中,就是外朝的朝臣,也不敢忤犯。


    而且封諝連同他的副手徐奉,乃是自大貂璫王甫為黨人一派彈劾坍台後,接任其位置的角色。名義上是中常侍,實際上卻是主管了連同衛尉寺在內,整個禁中班直宿衛的大人物。


    當然,禁中班直宿衛的那些世職子弟,大半的繡花枕頭樣子貨,小半的繡花枕頭坑爹貨,特別是在兼管著西園禁軍升遷、放餉諸事的西苑監蹇碩麵前,封諝多多少少總有一些不痛快。所以封諝、蹇碩兩個明爭暗鬥,倒也不是奇事。


    但是封諝卻膽子大到來撩撥張讓,還是在獻祥瑞這極具政治影響性的大事上,不免就有些犯了失心瘋的嫌疑。


    聽著底下人來報,張讓卻是立得穩穩的,不見一絲晃動。隻是臉上微微閃過一絲失望,隨即吩咐道:“前頭帶路,我親自去見封常侍。”


    這話說得平平常常,然而隨行的小黃門並幾個執事太監,都是心頭微悚,一麵將表情收束得平眉順眼,一麵各自將雜事照管起來,眾星捧月一樣,擁護著張讓朝禦道方向去了。


    比起這些進宮不過幾年、十幾年的小角色,張讓可是實實在在的老資格。他是少年時被送入宮的,與早已龍禦賓天的孝桓皇帝間有那麽一絲孝文皇帝與鄧通般的君臣相得情分在,也是孝桓皇帝大行之後,內宮主持迎立劉宏為帝的領頭人。


    兩朝元老,擁立之功,世侯之爵,這三樣加起來,就算是個閹貨,有這層光環在,也不比外臣差什麽了。


    更何況,張讓還是今上親口呼為“阿父”的逆天存在——自張讓而下,唐代那廢立天子的李輔國,也隻能在皇帝麵前自稱老奴而已,大名鼎鼎的九千歲魏忠賢,隻不過崇禎一紙中旨,就是個抄家滅族下場。至於安德海、李蓮英之流?也就是個慈禧老妖婦的機要心腹角色罷了。


    在太監這行當裏,真真正正達到了那傳說中的境界,在公廨裏一坐,對著一群忠直大臣不屑冷笑:“聖旨?成啊,咱給你寫一張。”這樣無冕之皇者氣派側漏一地的,也隻不過秦時趙高、漢時張讓這幾位了。


    和這位比起來,封諝的位分就多少有些幸進之徒的水分,真要兩下反目起來,那真沒一個聰明人會選在封常侍這邊下注!


    隨侍著張讓的大太監小黃門們都是低頭快步走著,但是眼角時不時地掠過的幾點微光,都在傳遞著彼此的疑惑:“這封常侍,可是失心瘋了不成?老彭祖想不開喝鴆酒,作死也不是這樣的搞法!”


    “嗨,也不知道這次封諝作死,又要在宮裏宮外連累了多少人倒黴!”


    “連累多少人又有什麽關係?隻要不連累到咱的頭上!說起來,有些好差使,上頭也該換個人來辦了吧?”


    這些不做聲的眼光交流,張讓是大有宰臣氣度,全做不知。底下這些隨侍太監也是從底下好不容易爬上來的人精兒,斷不敢在張老常侍麵前有什麽失措舉動,反倒就這麽一長隊人馬靜默無聲地擁到了禦道之前,正迎上那一輛進獻祥瑞的大車。


    車是早已停下了,有個服色與張讓相差仿佛的內侍正領著人堵在那。為首這人,一臉白裏泛青的顏色,就像是個久病不愈的病鬼,眼睛倒是極大,軲轆軲轆地轉個不停,顯出一股極精明而又刻薄的神氣來。


    不用問,這便是執掌著禁中宿衛諸事的中常侍封諝了。


    遠遠望著自己的老上司帶著大隊人馬趕過來了,封諝的臉上靠近顴骨那塊的肌肉微微抽搐了一下,隨即,露出一股甜蜜而又小意的笑容,這讓他的病鬼臉上多了一些活氣兒。就帶著這麽一股笑臉,像個半青不熟卻還將將好能入口的桃兒,封諝小跑著迎了上去:


    “張公,些微小事,怎麽讓您老親自走了一趟?這些人實在是不懂得禮法尊卑,這大夜下的您要是受了寒,這豈不都成了我們的罪過?”


    說著,封諝已經變了臉,朝著隨侍自己的小黃門喝道:“遼東那裏年節時送來的老參湯,還不快給張公奉一碗來去去寒氣!”


    對封諝這樣露骨到家的討好,張讓實在是見得太多了,也懶怠與他廢話,隻一抬手,阻住了封諝下麵的話,直截了當地說道:“封常侍,進獻嘉瓜、嘉禾一事,我們已經報與陛下,陛下此刻就在靈台殿上,由趙常侍他們幾位陪著,可容不得你拖延!”


    做宦官到了張讓這後無來者地步上,這樣明明白白訓斥口氣已經是再明顯不過的警告了。封諝也不是傻子,微微一笑,將身一躬,回話道:


    “依祖宗法度,孝章皇帝遺下的舊例,凡是臣下進獻的嘉瑞,都要先命太常寺的五經博士們先議過,才能進呈陛下駕前。張公,封諝也隻是依著祖宗常例行事,萬沒有旁的意思。”


    他說是“依著祖宗常例行事”,不管是護送祥瑞入宮的差人,還是迎接祥瑞上殿的太監,眼中都是一片錯愕:


    你封諝以太監之身把持朝政,這就是最不按著祖宗常例出牌的事了,還有什麽臉麵說什麽“依著祖宗常例行事”,這臉皮厚度,實在是可佩可歎,讓人不能不五體投地。


    對這樣滴水不漏的漂亮話,張讓也是聽得膩了,直接繞過封諝,走到了牛車前麵。仔細打量了起那據說隻有明君在位、恩及草木才長得出來的巨無霸西瓜。


    論賣相,這瓜確實生得不壞,翠綠的瓜皮上臥著一道道墨綠花紋,綠意通透,幾近藍田翠玉,外皮更是光滑得像是打了蠟。單是三月生瓜,這就是一樁大大的異事,更不要說這瓜分量個頭都極大,比成人用的浴桶還要粗壯許多,橫放在牛車上就與一條小船相似,說是祥瑞,也足夠分量了。


    倒是旁邊錦盒裏盛著的所謂“嘉禾”,就沒有這麽先聲奪人的賣相,不過是一株抽了穗的稻穀。好在那稻穗一色淡紫,穗實又多,沉甸甸的一大捧,確實也算百年難見的稀罕之物,也不枉讓禁中炙手可熱的頭號大貂璫親自在宮門前迎它。


    看罷了兩樣嘉瑞,張讓點了點頭,將身一轉,身邊機靈的隨侍太監已經忙不迭地指揮起來:“快快,護送好牛車,你,你,還有你,都過來盯著些,仔細護了祥瑞進宮去!”


    張讓既然表了態,那就等於是大局底定,自覺有了大靠山撐腰,張讓帶來的這班太監就迫不及待地走上前去,把原先攔著牛車檢查的那些宦官擠到一邊去。封諝手下有幾個不曉事的避讓得慢了些,少不得吃幾個白眼、挨幾下袖子。也就是封諝還在當麵立著,這些張讓帶出來的太監尚不敢把臉撕得太破罷了。


    然而從頭到尾,封諝也隻是麵上掛著淡淡笑意,進退揖讓依舊挑不出什麽錯處來,就這麽目送著張讓的人馬護送著那車祥瑞過了禦道,直入了崇賢門。直到張讓的影子都看不到了,封諝方才對著身邊隨侍的太監道:“新得的那些入雲丸,可是送入陛下在裸遊館落腳處了?”


    被他問話的太監輕輕一點頭,恭順回話道:“稟常侍的話,那些丹藥,都已經備齊了,按著劑量,可供陛下半月冶遊之用。”


    說完,這明顯是個心腹的太監還是小意地抬頭窺望了一下封諝的神情,發覺自家主子沒什麽怒色,方才大著膽子道:“隻是小人愚見,獻藥給陛下,總比起獻祥瑞差了一層,不夠體麵……這個……”


    封諝也不否認,隻是臉上掛著的笑意裏卻透出一股陰鷙氣來,緩緩道:“你隻覺得這一次,吾又被那老不死的壓了一籌,卻看不出這事裏的風險。那老不死的願意湊這個熱鬧,那便讓他去湊,壇上傳來消息,說是這番的祥瑞事碰不得,我既然不好碰,那便讓那幾個老不死去碰一碰好了。”


    說著,封諝低聲吐了一口氣,在心中默默發狠道:“反正這幾個老賊好日子也快到頭了。”


    封諝的詛咒和怨恨,絲毫傳不到張讓耳朵裏去,這位曆經二朝的大權閹由兩個小黃門引著,朝當今皇帝新修的靈台殿方向去。身後,那護送祥瑞的牛車吱呀吱呀地碾著宮中的白石路麵,除此而外,這一大群人的隊伍,卻聽不到除了腳步聲和輕微的呼吸聲外,還有別的動靜。


    然而這種若和其節的靜默節奏卻在下一刻突兀無比地被打斷了,牛車突然地停下來,也惹得看顧牛車的幾個太監叫了起來:“這是怎麽回事?”


    押車領頭的差人顫抖的聲音隨即傳過來:“這位中官……這瓜,這瓜不對,它,它在抖啊!”


    聽了差人的回答,幾個就近的宦官都覺得是聽了什麽鬼話,然而為首的那個有品秩的太監還是出於“宮中辦差,萬事謹慎”的職業習慣,拎過一個燈籠照了過來:


    “這瓜在抖?你是說什麽夢話——”


    話還未畢,卻隻見他的麵前爆起一片紅雨!


    在震耳欲聾的爆裂聲裏,他隻覺得額頭一麻,隨即什麽也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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