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槍府這些人,總帶著雇傭軍和少爺兵混合出來般的兵痞氣質,實在很難把江湖氣洗刷幹淨。但是在戰場上,混不吝的大槍府中人那種對於血火傷殘死亡的開朗態度,實在是再優秀不過的敢戰士。


    兩個身材高大的盾牌手單臂支起牛皮大盾,仗著一身被高手匠人改良過的唐風板甲不畏箭矢,搶先守在了土圍子近前。有盾牌手的掩護,畢永朝著身邊的鷂子斥候們打個手勢,立刻就有好幾人摸出了幾個密封陶罐,精準無比地丟在了土圍子的大門上。


    隨著陶罐破碎的聲音響起,紅色的粘稠油膏順勢在大門上糊了一片,隨即,泛著綠光的火苗自動燃起,火舌瞬間就把整座門吞了下去。


    如果這土圍子的寨門整個用鐵皮包裹起來,這種紅色油膏還未必能造成這麽大的破壞,然而隻用釘鉚加固的木門,天生就是最好的燃燒物。被紅色油膏帶起的這股烈火包裹起來,哪怕隔得老遠,都能聽見木材內部結構斷裂而發出的劈裏啪啦的聲音。


    被這麽一燒,這寨門可撐不了多少時間!


    魏野側身在馬上,也被大槍府新一輪的縱火行動吸引了注意力,仙術士將目光從竹簡終端上收回,抬頭望了一眼畢永那隊人的行動,了然地一點頭歎道:“原來陶罐裏裝的是熾火膠,這種具有強烈氧化自燃效果的煉金術藥劑好像還不在禁運範圍內,又讓大槍府撿著了一個法律空子。”


    說著,他不忘左手在竹簡終端上略擋了擋,遮去了一個小小的攝像頭畫麵窗口。


    旁觀的人說得輕鬆,然而直麵著戰場的第一線,心情可不會像某些圍觀黨那麽輕鬆寫意。


    畢永朝著釋天鵬的身邊蹭了幾步,用手肘頂了頂這位同袍的肋下,半是搭話半是講價地道:“和尚,一會可該讓我這邊先上,也讓我那邊的鷂子們都經曆經曆硬仗。”


    套上了整副唐式明光甲的釋天鵬扛著包銅長棍,不置可否地低宣了一聲佛號,正色答道:“場麵馬上就要亂起來了,這事我可不好應你,一切就端看你們那隊能不能捉住先機吧。”


    “先機?”畢永微微皺眉,沒聽明白地追問道,“什麽先機?”


    “阿彌陀佛,先機就是——”釋天鵬把肩上包銅長棍朝地上一拄,大喝一聲,“獅王營的哥們兒把衝車上的撞木扛起來,我們這邊先衝上去!”


    “和尚,老子看錯你個濃眉大眼的混蛋了!”


    畢永大叫一聲,也帶著他的鷂子們朝著衝車撞木飛撲過去。緊接著,沉沉的撞木衝門之聲,就帶著一股子互相攀比的勁頭,緊湊而頗富節拍地響起。


    門的那頭,馬元義獨自一人盤膝坐在土圍子大門的前頭,緊了緊手上紮著的麻布帶子,確認自己不會因為手心出汗而讓戰矛滑出手。他的身後,有高髻戴冠的年輕女子執著一支青竹杖,杖頭束著一捧翠意欲滴的綠葉。


    一身玄端祭服的甘晚棠左手持朱紅漆觴,右手握住竹杖上部,蘸著漆觴中的淨水,灑在馬元義身上,叩齒三十六過,無聲祝禱著加持咒文。


    就像魏野曾經很眼毒地相鑒過的那樣,論道術的水平,甘晚棠的修為比野路子的某個仙術士還差了不止一籌,跟麵前這個看起來就十分溫厚可靠的男人更是不能比。她加持的符水,僅有些微補益體力與防止燒傷的效果,隻能說是聊勝於無。


    但是馬元義並沒有拒絕甘晚棠的好意,隻是閉上眼,靜靜享受符水滴落在眼瞼上的清涼觸感。


    當最後一滴符水從竹葉上滴落,馬元義抬起雙手,用力搓了搓臉頰,讓古銅色的皮膚透出一股色澤飽滿的紅來。並沒有回頭看那個神色抑抑而強打著精神以示人以幹練形象的女祭酒,馬元義直起身來,抓著他那活像是加了長柄的巨劍一樣的大號戰矛。


    “已經說好了,你們走,我留下。”


    “已經說好了,你留下,我們走。”


    簡單的句子交互,卻有一人很難在音調中保持一貫的平和冷靜。甘晚棠看了看剛剛被這個男人係在手腕上的竹符,感受著這麵符牌中的力量正通過她的脈門滲入全身,讓她的身周光線隨之而扭曲變化,正形成了一個半徑約有十餘步的幻象,遮蔽住了她的身影。


    這不是洛陽分壇製作出的法器,而是馬元義從太平道總壇帶出的護身之寶,本來應該是那位大賢良師為自己的弟子馬元義準備的,但是現在卻係在了甘晚棠的腕上。


    與這個男人共事的時間並不長,像他這樣的空降幹部也是洛陽分壇的主事者們最厭煩的,然而馬元義並沒有過多地幹涉洛陽分壇的行動,更多的時候都是在做一個沉默的旁觀者。然後,在洛陽分壇的行動突如其來地辦砸了之後,卻是這個帶降落傘而來的男人,慨然承擔了最艱難、最不可承受的部分。


    就為了給洛陽分壇爭取那麽一點時間,還有機會。


    值得麽?


    甘晚棠很想這麽問,但是現在正拿著撞木撞大門的大槍府不會給她更多的時間來追問這種既失禮又不合時宜的問題了。


    她隻是默默地走開去,默默地體會並熟悉著腕子上竹符中所附著的那道法術的運作方式,靜待著屬於她的時機來臨。


    就在她退開的瞬間,又是一聲悶雷般的巨響,餘音猶然未散之際,戰矛直刺,銅棍橫打!


    從兀自燃著火苗的門洞衝進來的,當然是大槍府的槍棒教頭,少室山那有名大廟裏出來的棍僧釋天鵬。


    當然,大槍府的鷂子頭兒畢永速度也不算慢,隻是在第一眼看到馬元義的時候,被那片隱隱自馬元義身上透出的金光閃著了眼,腳下微微一滑。緊跟著他衝進來的大槍府精銳們毫不意外地聽見了鷂子頭兒的大驚小怪、大呼小叫:


    “咋回事這是?嘿,和尚,這人是你們少林寺出來的是不是?這一身的金光,十八銅人陣是吧這是?”


    嘴上驚歎不已,畢永該下的狠手一點不慢,月牙戟一抖一遞,趁著馬元義的戰矛壓住釋天鵬的銅棍的那一瞬空檔,刁鑽如蛇地直搗馬元義左肋!


    就這一手使月牙戟的功夫,不能說畢永的武藝不紮實,那尋機找破綻的眼光更是老辣得沒話說,然而月牙戟的去勢,卻在將要及身的一刻硬生生地止住!


    鏘然一聲,不像是皮肉挨著利刃,倒像是硬物相擊般的動靜,馬元義左手五指箕張,像是全不怕月牙戟那泛著寒光的彎刃一般,就這麽牢牢地握住了戟頭,猛力朝著自己的方向一拉!


    這樣的大力使在利刃上,按道理講,那隻有五指齊根削斷一個下場,但是馬元義的指腹隻是微微發白,連皮都沒有割破一點。


    單手抓著畢永的月牙戟,馬元義麵上浮出一絲戾狠之色,戰矛震開銅棍,斜斬而下!


    但就是這一震一斬之間,畢永腰勢一沉,雙臂下壓,像個撐杆跳運動員般借著這股反彈之力猛然躍起,身子就擦著戰矛落勢而過!而他橫身躍起的同時,靴子尖上一枚短刺錚地彈出,利鋒所指,正是馬元義額角太陽穴。


    這一套變招反擊的搏殺功夫實在讓人看得目不暇接,畢永也不愧是大槍府的鷂子頭,這樣刁鑽凶險的一招殺手鐧,就是身經百戰的老手,也要吃個不小的虧。


    來不及趕上這場狠殺的柳葉飛舉著夜視儀,忍不住喊了一聲“漂亮!”,沒留神旁邊有人看熱鬧不嫌事情大地感慨著丟了個重磅炸彈下去:“別喊了,他打不過人家的。”


    就像是要印證魏野潑給柳葉飛的這盆涼水多麽的正確又及時一般,畢永橫身出腳,靴子尖上暗藏的短刺直擊馬元義的額角。太陽穴是人體要害的大穴,搏殺之際從來都是防禦的重點,然而馬元義不避不閃,戰矛反斬釋天鵬側擊一棍,就這麽大氣豪邁地將額角太陽穴要害賣給了畢永。


    鏗鏘一響,聲音脆亮,像是木槌打在了鑼麵上。


    單手持著戰矛和釋天鵬兀自戰得不落下風的馬元義隻是微哼了一聲,對畢永這本該必殺的一擊帶來的衝擊力毫不在意,隻是頭部受到衝擊,心神略微一分,握著月牙戟的手微微一鬆,被畢永趁勢搶了回去。


    隻是搶回了自己兵器主導權的鷂子頭未見得有多得意,倒是咬著牙,拐著腳,氣急敗壞地大喊道:“你丫又不是少林寺的,為什麽也練這麽狠的鐵頭功,誒喲我吡——!”


    額角隻留了個白點的馬元義毫不在意畢永的胡言亂語,戰矛反打,一招逼開了釋天鵬,大槍府的攻勢,竟是以他一人之力,硬是挫折了銳氣!


    將為軍膽,在這種冷兵器的肉搏戰作為戰場主流的時代尤其如此。馬元義以一敵二猶占上風,造成的最大的戰果還是雙方心理上的,氣勢上的。


    打群架這種事情,不論是鄉下人爭水爭田的宗族械鬥,還是小混混們劃分地盤的青皮鬥毆,氣勢永遠是第一位的。放到軍陣之上,也差不多,一支令行禁止、行軍列陣森然有序的部隊,對敵軍的心理壓迫尤其強大,這也是除了王朝末期糜爛到骨子裏的時候而外,起義軍往往迅速被打散成流寇而被剿殺的關鍵。


    不過今天交戰的兩撥人,其中悍不畏死的冒險者都占了很大的比例,此刻太平道一方氣勢為之一振,頓時一眾身帶金光的太平道弟子紛紛殺了出來。大將相爭的單挑,頓時就變成了一片混亂的群毆。


    魏野和柳葉飛早已策馬自小丘上離開,靠近了大槍府與太平道廝殺的左近之處。手拿著柳葉飛的夜視儀,魏野朝著土圍子四周望了一望,忽然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


    “我說小飛啊,你們這次出戰,帶了多少的夜視儀?除了你這副高級貨,那些熱感應的老古董也作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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