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每一個王朝末期一樣,洛陽城周邊的田地充分地體現了什麽叫“富者田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隻不過洛陽城裏有競爭能力的大客戶實在是太多了一點,皇家、外戚、閹黨、世族,都對京畿土地有著很大的需求。


    一方麵,這是東漢光武帝劉秀起就對豪強大族實行的妥協政策,讓土地兼並成了不可抑製的痼疾。另一方麵,自漢光武帝之下,外戚權臣頻繁擁立幼帝,為了維護皇權,天家不得不借助權閹來對抗外戚,閹黨與貴戚之間的血腥鬥爭,則使得洛陽都門的統治集團習慣性地大換血,倒在了這條流血仕途上的失敗者的田產就在這一輪輪的黨爭中不斷地被勝利者所分享。


    最後的結果,就是除了少數上層權貴的田產和皇莊之外,大部分世家高門的田產都以一種細碎割裂的形態均勻地分散在京畿的土地上。


    要是給這些人家的田產標上不同的顏色,從衛星地圖裏看過來的話,京畿的土地,就像是一件窮禿驢穿的再破爛也沒有的百衲衣。


    “土地兼並,這可以說是整個東亞農業社會時代無法避免的頑疾,先秦兩漢時代還好,南方和西域的不斷移民開發實際上為王朝的存續提供了很好的基礎。其實就這個時候看來,長江流域的開發也不過才開頭,足夠消化中原地區在豪強兼並下產生的自耕農破產潮。可惜啊,漢承秦製,外儒內法,對於鉗製人口流動一直特有興趣。這個法子要是能把那些現有製度下最大得益者的世家大族從頭到腳血洗一遍,或許還能派上用場,否則的話,也隻能繼續玩黨爭這類低級零和遊戲了。”


    騎在馬上,半天沒有找到一個可以省力點的支撐點,青衫負劍的仙術士幹脆就塌著肩膀,要多沒幹勁就多沒幹勁地歪坐在青驄馬身上。


    但是沒幹勁不表示沒談興,再邊緣的體製內部分子,也足夠看出大漢帝國雖然沒病入膏肓卻也五癆七傷的那些個病灶所在。而反體製的話題都是什麽人最愛談?當然就是體製內分子了,尤其是越不得誌的體製內分子,就對反體製越感興趣。


    隻是辛苦了那些被義務授課疲勞轟炸的人們。


    這才走了不到八裏路,大槍府這支隊伍就自發地隊列變形了十來次,人人奮勇爭向前排,顯得非常地有生機有活力。


    看著落後的同袍們用不了多久便精神百倍地趕了上來,飽經過《馬背上的百家講壇》疲勞轟炸的人們彼此都留下一個“你明白的”的眼神。


    被義務授課激發出這樣的精神頭,都趕得上什麽“鼓舞士氣”、“神聖祝福”之類超自然力量的強化效果了。


    而有人從頭到尾地接受了一套打完不收功的義務授課版“鼓舞祝福”,卻還是保持著一貫的步調,和騎著青驄馬的魏野保持著並轡平行的狀態——最多,最多,他的戰馬稍微朝前超出了半個頭。


    而一向略有好為人師之癖的魏野,雖然已經把炮轟的目標從閹黨轉向自詡清流的黨人一派,火力也沒有半點放鬆:


    “大將軍竇武、太傅陳蕃的那場謀逆案,雖然看上去隻是黨人一派組織起來的一次武裝政變,就算打著清除閹黨的旗號,也蓋不住那麽一股子孤注一擲的味道。但是對天家來說,外戚之首的竇大將軍和文官之首的陳太傅的聯手,那簡直就是西漢廢立天子的權臣霍光從墓地裏詐屍一樣。伊霍之臣,這是哪怕智商隻有九十的帝王都不能接受的,誰知道你當了霍光第二之後,想不想再當鴆殺少帝的梁冀第二?而且竇氏也好,陳太傅也好,除了府上養的門客之外一個能打的都沒有,攏共不到千人的隊伍就想玩武裝政變,當我大漢是卡紮菲那種小白臉票友都能篡奪政權的利比亞麽?”


    要讓魏野再開嘲諷下去,難保連那些堅持君子操守卻被閹黨一個個玩死的名士們不會跟著中槍,不過一個優秀的刀客,心理素質總是很過硬的。和魏野打得交道多了,柳葉飛隻笑笑,不接話。


    倒是魏野時不時地像在課堂上突擊提問一樣,丟幾個關鍵問題過來,進行突襲轟炸。


    就像現在。


    “說起來,太平道拿來做基地的那個莊子,你們查清楚了沒有,是哪家的產業?今晚真要鬧大了,順便就把他們家的後台也拖出來咬一氣,絕對的有好處沒壞處。”


    這樣低級到一目了然的政爭伎倆,也就是魏野才大大方方地當錦囊妙計一般灌輸給柳葉飛聽。


    “趙頭兒專門派人打聽過,那個太平莊以前是外戚竇氏的田莊,不過,現在應該算是皇莊吧,不過內宮似乎嫌棄那裏晦氣,沒怎麽用心打理,邊緣化得有日子了。”


    “皇莊啊,攀咬皇帝或者攀咬十常侍那群死太監,這難度似乎高了點,那就當我沒說好了。”魏野聳聳肩,主動結束了這個話題。


    漢靈帝劉宏和十常侍這對超級敗家子豬隊友組合,放在二十四史裏都算得上是昏君權閹界的全明星隊伍。就是在日後鎮壓太平道的黃巾起義的時候,漢靈帝和十常侍也沒少給官軍這邊添亂子,很令人懷疑這皇帝配太監的組合屁股到底是坐哪頭的。


    並不是說這個昏君權閹組合是什麽精神智力有嚴重損壞的腦部傷殘人士,而是他們太醉心於權術和打壓黨人清流為主的主剿派了。話說回來,太監這種人工絕育的品種,天生地不適合戰場,秦翰、鄭和那樣以武人形象垂名青史的宦官,基本算是罕見的奇行種。選擇打壓主剿派將領、破壞鎮壓行動,以防黨人一派借著軍功東山再起,就成了十常侍這些老閹貨本能的選擇。


    大槍府現在表現出的立場,固然和黨人一派不怎麽親近,但是和閹黨也談不上多麽友好,反倒是和侍中寺這種純血帝黨有點共通之處。說起來,西園禁軍的建立,本來就是為了針對如今新崛起的外戚何進,這位當今皇後之兄,官拜大將軍,雖然是外戚一派的領袖,卻和黨人一派關係密切。


    大概是有心人拿著竇武和陳蕃當初率眾清君側的行動說動了靈帝劉宏和董太後,這對守財奴母子雖然大事糊塗,小事上卻精明,從西園內庫撥出一筆款子養一支新禁軍來防備何進,這也是天家操弄權術的應有之義。


    “說起來你們大槍府也該感謝我們侍中寺來著,去年禁中下詔侍中寺,詢問祈禳災異之法,結果張老侍中為首的六位大儒進以《太公六韜》‘天子將兵事,威厭四方不祥’之說,那個財迷皇帝才舍得掏出那麽三瓜倆棗的小錢組建了這麽個兩千人不到的小部隊。要不是有這個借口壓著,有何進這頭攔路虎擋道,你們大槍府還想這麽成編製地混進西園禁軍?何進不派一堆的空降幹部進來把你們壓到死才是怪事。”


    把手中竹簡終端一卷,魏野翻著剛調出來的《資治通鑒》,手指正好落在中平五年那一段:


    “瞧瞧,本來是借著鎮壓黃巾起義、抵禦西羌叛亂這個大義為名才建起來的西園新軍,被某些有心人挑撥著變成了純粹是天子新玩具的西園禁軍,還一下就提前了好幾年。沒有太平道的起義軍作為釋放嘲諷技能的mt分擔朝野質疑,看上去你們也快撐不住了吧?宮內那些個死要錢的死太監已經開始想要喝兵血吃空餉了吧?如果太平道起事提前一年爆發,看上去你們得的好處也不小誒。”


    作為仙術士身旁最忠實的聽眾,柳葉飛蹙著眉,不說話,裝啞巴。


    那麽,太平道又有什麽理由,非要提前開始發動?


    魏野指尖在竹簡終端上再一劃,點開了《後漢書》中《皇甫嵩朱儁列傳》這一篇,目光正落在這麽兩句上:


    “中平元年,馬元義數往來京師,以中常侍封胥、徐奉為內應,約以三月五日內外俱起。未及作亂,而張角弟子濟南唐周上書告之,於是車裂元義於洛陽。”


    看上去不管有沒有冒險者們攙和,太平道內部的傾軋內訌都是這麽地熱鬧滾滾,簡直就是再標準不過的一支垃圾股啊。


    隨手關掉了竹簡終端上的視窗,魏野抬起頭,看著已在夜色中隱隱露出輪廓的荒僻田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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