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隻想作一個漢末旁觀者的王老官人啟年公,一向信奉的是明哲保身之道,對於魏野這等為了看熱鬧不把自身安危放在心上的惡趣味,絕對是敬謝不敏。然而老王頭在都門任勾管文字的雜官,卻比某個基本野路子的書吏看事更清楚許多,他掂了掂手裏鯽魚,低聲勸道:“大槍府那夥真正的江湖人都掙了個天子西園禁軍的身份,北部尉雖和他們許多明爭暗鬥,卻不會真正撕破臉皮。看他們這股生怕事情鬧不大的德行,肯定不是去觸大槍府的黴頭,曹家本來就是一半閹黨一半黨人的出身,也肯定不是去哪個黃門府上,隻怕這是奔著西麵太平道新設的道壇去的,說不定還要見血。你這種隱修學仙之徒,何必惹這種麻煩?有這空閑,倒不如多去那些貴人廢棄的老宅轉一轉,若是降了頭酒甕妖之類,我這裏重金收購那甕裏得了地氣的好酒,你看如何?”


    “王老你這就是說笑了,”魏野一搖頭,邊朝著那些騎士趕去的方向踱去,邊笑道,“除非埋在地脈匯聚之地滋養,否則酒甕如何成妖?那種受了地氣精華的佳釀,拿來招待仙家都足夠了,有錢都沒地方買去。縱有,我就先自己享受了,肯定是不會拿出來便宜別人的。”


    幾句閑談之後,老雜官和小書吏各自拱手道別,各奔自己的路去。在這風雨將至而都城的大佬猶然陶醉於倒賣官職爵祿和打擊異己之刻,他們隻是兩個冷眼旁觀瞧熱鬧的看客——姓魯的那位迅哥兒最煩的那號人,隻不過選擇的觀看角度不大相同罷了。


    單手提著桃千金,魏野快步走在通向西南市坊的路上,雖然太平道為今上所認可,稱其為“善道”,但是除了禁中的宦官宮女和高官顯貴的內宅家眷,鮮少有士大夫重視這些執著竹木手杖、講經說法派送符水的道徒。何況這些講經的祭酒之類,大抵是那些寒門小戶出身、讀書遊幕不成的窮酸士子,對高門貴第出身的大族士人而言,就更無足道。而以人類曆史而言,新興宗教的基本盤,也絕不是既得利益階層,而是那些有政治、經濟需求的社會下層乃至中層階級。所以此一時,太平道的道壇大部分設在城西尋常民戶商鋪之間,自有其道理所在。


    算算日子,如今已經是光和五年的春天,離太平道斬木為兵、揭竿而起,滿天下吼著“黃天當立,天下大吉”的口號也沒多少時候了。這也難怪一些人急於現在就斬斷太平道在洛陽的一些觸手,要知道,太平道能獲得朝廷認可,和它教團的死忠信徒裏吸納了不少內宮黃門宦官的原因極大。原本的時空中,要不是太平道洛陽地區的骨幹分子唐周變節,提前向官府出首告發了洛陽地區的太平道首領馬元義,漢末魏晉這段波瀾壯闊的曆史,就很有可能改寫得麵目全非了。


    在朝堂,影響力最小的侍中寺一派為天子啟用的官員,其中如張說老侍中、名士蔡邕等人更是鐵杆的帝黨,被天子呼為“阿父”的張讓等十常侍及倒向他們的官員則是閹黨,被幾波黨錮之禍打擊過的外戚、前朝舊臣、地方世族出身的官員和最容易熱血上腦的大儒名士擰在一起就成了黨人。而洛陽草野上的格局,是大槍府依附天子新成立的西園軍,另一批星界冒險者投在日後的魏武今日的洛陽丞曹操門下,政治立場更近乎黨人,倒是真正把武裝叛亂作為主要政治目標的太平道,卻完全依賴於閹黨勢力的保護。


    現實的乖謬荒誕處,總是幻想小說比也比不了的,這也算是一例。


    掂著手中的桃千金,魏野忍不住暗自帶了一點他獨家的嘲諷臉:“這算不算是日後三國時代在洛陽地區的第一次預演?”


    曾經是以死在故紙堆裏為人生首要目標的失業三流學者,但是魏野現在卻思考著看上去全然和他無關的政治問題。既沒有加入大槍府那種冒險者互助組織,也沒有投在某支本時空原住民的勢力之下,魏野這種高端的思考恰如多年前的鍵盤******一個德性。


    是為鹹吃蘿卜淡操心。


    當然,這等閑心還不是被他手裏那口用不可用、丟了又太過可惜的桃千金給鬧得。


    ……


    ……


    北部尉衙署的市容掾是個新辟的職位,市容掾蔣岸字穀陵,長沙郡人,據說年少時業儒不成便去學劍,一手刀劍雙行的武藝很得道上兄弟稱賞。隻是此公運道不好,幾次賣身投靠都因為得罪同僚、怒而殺人而不得不潛逃回原籍,這次被辟為北部尉的市容掾,還是洛陽丞曹公愛重他一身刀劍功夫的緣故。


    有此一項專才,蔣岸蔣穀陵便不似他的同僚們那樣,整日帶著粗笨的五色棒行走,而有了棘手之事,也是首先由他出馬。


    就比如現下。


    打量著麵前一群布衣短褐、圍繞著土夯道壇禮拜的百姓,蔣岸坐在馬上輕蔑地笑了一聲,整個大漢不迷信鬼神之說的人物寥寥無幾,但是他蔣穀陵絕對要算是最徹底的無神論者。帶著一種天然的俯視性的優越感,他止住了身後蠢蠢欲動的部下,輕咳了一聲。


    隻是這一聲咳嗽,就足矣。原本還在壇下祝告的人紛紛站起身來後退幾步,給這處設在巷子口空地上的道壇空出偌大的地方。


    滿意地低笑一聲,蔣岸從懷裏掏出一卷竹簡,抖開來朝著人群麵上一晃:“本官乃洛陽丞曹公新辟的市容掾,奉曹公之命,來此辦理十日前近畿客商被伏殺一案,爾等不得走動,謹守民人本分,靜聽本官發落!”


    說起來,自從好幾位夜遊的勳戚貴家子弟甚至宮中大貂璫的親眷因為犯了現任洛陽丞的禁忌,就被一頓五色棒拷打到不成人形,這威風既然立下,小小的北部尉衙署在洛陽丞的支持下就差不多侵占了大半京兆尹的職權。原本隻是個巡街捕賊的小衙門,如今事權卻陡然膨脹,把親民官的本等也兼上了。這種部門間事權的混亂,也是一國名器輕授於臣子後的必然結果,套用後世某些鍵盤政治家間流行的語言,就是這一朝的體製已經出了問題,急需人類文明的普世燈塔來照耀一下。


    在道壇前禮拜的人,不是城裏的幫工店夥,就是近畿的農人蠶婦,對於大漢律條與官製肯定是不懂的。然而“民不與官鬥”這樣充滿著小民求生智慧的金科玉律,卻是一個個都爛熟於心,蔣岸的幾個部下走上來喝呼著叫他們一個個列隊站好,雖然民戶不比軍伍,亂哄哄地鬧了一陣,卻還是乖順地靠著巷子邊上立成了幾排。


    蔣岸也不在乎這些苦力和農夫,隻是仰了仰頭,朝自己帶來的這支小隊打了個手勢。便有一個疤臉的漢子哈著腰湊近了來,和這夥名為吏目,實際上和精兵也差不多少的武卒不同,這疤臉漢子不但臉上有一道蜈蚣樣的長疤橫穿了鼻梁,就連左腿都是跛的,居然也能騎著馬跟了這麽多路程,本身就是個異數。要是老行伍出身的,更看得出這疤臉漢子那副羅圈腿,分明是經年累月騎馬落下的根子,壓根不像是京畿地方出身。


    懶怠多說廢話,蔣岸鼻尖朝著人群一撇,道了聲:“軒六,你自己仔細看清楚人犯是哪個吧。”便不再言語,隻將手按在了腰間佩刀上,頗有深意地打量著麵前這些微微瑟縮著的平頭百姓。


    軒六哈著腰道聲好,隨即轉過身來,拐著腳朝人堆裏湊過去。他這人本來相貌就不出眾,臉上的老疤瘌又破了相,看著和山裏的木魈鬼怪也差不多了。幾個年邁的婦人本能地就將帶來的孩子眼睛蒙上,饒是如此,還是有幾個孩子被這一副尊容嚇得哭了出來。


    軒六本來就不是什麽良善人物,此刻性子更躁,聽著這些黃毛稀疏的小蘿卜頭哭鬧的聲音,心頭更是不快之極。他罵罵咧咧地就朝著最近的一個孩子一巴掌甩下去:“哭個卵蛋地哭!”


    心思清明卻又無力與官府作對的人,已經預備好了聽那一聲清脆的巴掌,與其說是打罵孩子,還不如說是打在他們這些大人的臉上。官家的人也就罷了,你這個怎麽看都像是個流配三千裏才潛回都門的壞種,又有什麽資格欺壓在我們頭上?


    於是在這點都門百姓的不甘不願裏,一聲“咚”的悶響很應景地傳遍了人們的耳朵。


    隨著悶響,還有一聲慘嚎,倒比小兒的啼哭聲動靜更大一些,霎時就蓋住了這巷口的一切雜音。


    蔣岸坐在馬上,很了然地側了側頭,比起大槍府那夥披了天子近衛親軍皮的丘八,北部尉衙署和太平道在洛陽的這幾處堂口拆招鬥法的時候更多。雖然太平道中的祭酒道士、執事弟子,幾乎毫無例外地都是布衣白身,然而這個被今上讚譽為“善道”,又有一幫子閹宦為虔誠信徒的新興教團,卻也不能以尋常民戶視之了。每次和洛陽這些太平道的道人起衝突,洛陽官麵上聞名遐邇的北部尉牌五色棒都有些施展不開。有漢一朝,酷吏從漢武起就如耗子般一窩一窩地入仕,有到任就將獄中囚犯及親族抄滅滿門者,有將治下遊俠捕到就丟入地牢任其自生自滅者,至於那號迎合上官意誌構陷興大獄的投機小人更是從來沒斷絕過。然而所謂官府的威權,值此黨錮之亂各派勢力紛爭之後,再搭上今上這麽一位堪稱漢室曆代天子中少有的奇葩,隻剩下武力作為最後的保證。可惜過去各位酷吏前輩仗之橫行無阻的官府暴力機關,在北部尉這裏卻不好使了。


    因為立場偏向先前被黨錮令整治得死去活來的清流黨人,雖然曹家和大貂璫們還有幾分香火情麵在,然而想借內宦的勢是不可能了,借京兆尹的人手來對付太平道更是再也休提。北部尉下屬的好漢子雖然個個都是能打敢拚之輩,但是太平道中武藝慣熟的好手同樣不少,而且與之前預料的不同,洛陽的這一部太平道教團,雖然表現得尤其人畜無害些,連太平道基本教義中最要緊的“誅伐血食鬼神”、“封禁非道淫祀”的掃除舊鬼神信仰的運動都比別處溫柔許多,然而在組織嚴密這點上,卻和北部尉衙署這樣的官麵勢力有得一拚。雖然沒有公然蓄甲胄弓弩等違禁武器,洛陽太平道道壇這裏裝備了刀劍槍棍的執事弟子卻不少,雖然沒有明著宣布這是太平道的私兵,然而就是那些粗通甚至不通軍略的五經博士都看得出來,洛陽太平道的道壇組織著武藝精熟的執事弟子打熬筋骨、列隊操練,其心思不問可知矣。


    酷吏這一行的老前輩們對付軟弱民戶和單打獨鬥的遊俠兒的那套靠朝廷暴力機關碾壓的把戲,放在此刻就是老鼠托西瓜——頂個球了。別的不說,真要貿然與洛陽城中的太平道壇全麵開片,就靠著北部尉衙署這連編外人員都算上不到五百人的力量,壓根就不夠。真要釀成民變,倒黴的還是年輕有為的北部尉現任該管上司洛陽丞孟德公,其下場之慘烈,大約可以和若幹年前帶著數十門客揮劍衝向皇城意圖誅殺閹黨,最後全軍覆沒並享受抄家滅族待遇的陳蕃陳老太傅相差仿佛。


    這種局麵是太史公的《史記》裏都沒有提到過的,按照史家的看法,酷吏這種依附於政權甚至天子本身好惡的東西,也就隻能在皇權麵前才能毫無招架之力。而投鼠忌器的北部尉真的是讓一部《酷吏列傳》中的全部前輩都臉上無光,起碼北部尉衙署裏有不少以酷吏自居,不比司馬鈴年輕幾歲的家夥,提到洛陽太平道壇就不由得心中憤憤。


    比起這些新人和標準的菜鳥,蔣岸蔣穀陵也算是幾經沉浮之輩了,雖然對太平道壇的那些主事者向無好感,但是麵子上的裝點卻對他不是難事。縱是人未下馬,他的聲音卻帶著三分官府對士人的優容口氣:“未知是太平道哪位祭酒掌著這處道壇的主者職位?北部尉衙署在此查案,還有許多關礙處須得祭酒協助,不妨出來與本官一見如何?”


    這種不卑不亢帶點彈性的身段,可是新入行的小子們學不了的,無論黑道白道,架梯子下梯子也算是種學問。他這裏開了口,便有一個身影排眾而出:“洛陽通和裏道壇的主者就是我,你是哪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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