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野目光所及之處,是橫擺在臨窗條案上的一口漢劍。這口劍連柄長不過三尺,劍身卻有半掌之寬,通身挺直,大有方正端嚴之感。描畫玄鳥圖紋的劍首圓鈕而微凸如蓮,正反兩麵篆坎離二卦的劍格如一“凹”字而方,隻是形製都比尋常佩劍的裝具大了數分,連同竹胎包漆的劍鞘算上,就是漢時相劍之士所謂“形製壯大”的武帝櫑具劍。


    當然,在千年之後,雖因為木具朽壞脫落,而使得裝具完整的武帝櫑具劍稀少珍貴無比,除了幾個著名博物館的珍藏,再無真品傳世,但身為東漢年間都門一吏,魏野總還能看見幾個複古派的士人那一身進賢冠配武帝櫑具劍的行頭。比起公侯之間流行的玉格玉首的玉具劍,在裝具處圓雕出螭虎蛟龍雲紋等裝飾的櫑具劍反倒是那些窮官們的首選,洛陽金市裏幾家掛尚方牌子的鐵匠鋪子就有這種佩劍出賣,算不上什麽貴價貨。魏野在意的,也不是劍上裝具的雕工,而是那劍柄與劍格上所蘊的一股靈氣。


    若是一般人看來,也隻能看出雕刻劍具的木料色作酒紅,微泛紺紫,略帶打磨後的啞光,致密之處不下於上好的石材。但隻要稍通望氣術的人看去,就能看出這劍具中暗藏蓬蓬勃發的健旺生機,隻是這股生氣被封在劍具之內,恰和劍柄、劍身連成一體。也就是說,這口櫑具劍其實不是漢時的鐵劍,而是一口以上好古木打磨而成的木劍。


    看到魏野端詳案上漢劍,魏文成放下兔毫盞,饒有興趣地反問道:“那麽您看我這把劍值什麽價?”


    衡量一件武器的價格,做工和材質是最基本的兩條,一般說來,隻要不是瞎子,一件武器是不是精製品總能看出一二的。但是材質就很考驗購買者的眼力了,在星界之門冒險者的口耳相傳中,購買了大理石製作的“辟邪玉劍”或者有色玻璃鑄造的“翠玉匕首”的笑談很有那麽幾件,也不是沒人用附加臨時法術的黑鐵錠冒充稀有玄鐵出售的例子在。至於更高明的對武器來曆和上麵恒定法術的鑒定,更是需要真正專業的人員才能完成。


    所以冒險者之間的交易,往往就從這種估價和鑒定開始,這是沒有硝煙的戰場,流血的不是你的軀體,而是你的荷包。而很顯然的,這是一次不以金錢交易為目的的試探式的短兵相接。


    魏野偏過頭,正迎上司馬鈴那個“加油”的手勢,他帶著嶽父看女婿般的笑容,看了眼魏文成,又給了司馬鈴一個“少安毋躁”的眼神。


    “雕工、漆工我都不通,不過此劍用百年以上古木的木心削成,又在劍格上篆刻坎離二卦,這嘛……”魏野微微凝神,感受著劍上氣機,略一思索,麵向一副“考校你的見識”表情的魏文成笑道:“劍上生機中透著股淳厚陽和之氣,是通靈古桃木煉成的靈木法劍?”


    魏文成有些悻悻地一點頭,算是承認了魏野的說法,而後補充道:


    “有個修煉四百年的旁門妖仙受雷劫不過而轉劫,神雷過後,隻留下他凝練如精鋼的一截古桃木原身。後來這截桃木落在家師手上,又機緣巧合結識了昆侖派的道友,便參考昆侖煉劍法門煉成了這口桃木法劍。”


    這就是說故事了,一件兵器,一件法寶,有故事的總比沒故事的賣價高一些。因為有故事即有來曆,就比如現在,聽到“昆侖煉劍法門”,魏野眼睛就不由得一亮。


    諸多時空之中,雖然修仙門派頗多,但是真正稱得上曆史悠久的玄門正宗的派門,也就那麽幾個。作為玄門正宗,昆侖一脈流出的煉劍法門,絕對比魏野自修自悟的刪節本《太平清領書》價性比高得多——當然,別是什麽專精兩儀劍法的昆侖三聖何足道、鐵琴先生何太衝的昆侖派法門就好。


    站起身走到窗下條案前,魏文成拿起那柄桃木法劍,一按鞘上機簧,法劍出鞘半尺,恰好能看到這柄木劍的劍身。漢劍開刃,有四麵、六麵、八麵三種,八麵漢劍其刃最厚,適合雄渾開闔的劍路,四麵漢劍劍刃輕薄,最合輕靈飄逸一路劍招,而像這口桃木法劍,則是六麵,走的是一條中庸的路線。


    不過對一個劍術評價隻有最基礎的g級的家夥而言,用什麽劍、走什麽劍路,那都還是沒影的事。所以魏野也隻是認真打量著這柄劍,靜等這位有點文青病的刀劍行老板作下一步的的說明。


    說明沒有,有的是個蘋果。


    當然不是小資賣血賣腎也要追捧的那款,掌中盈握,其色鮮紅,最常見也不過的紅富士蘋果。魏文成鬆開手,果子按照當年砸牛頓腦袋的老姿勢落下來,正遇著魏文成橫立起的劍鋒——


    很輕很輕的“嘁嚓”一聲,從劍上落下的蘋果落到條案上已經剖成兩半,空氣中頓時散出一股清甜的蘋果甘香。


    魏文成有些得意地彈指一叩劍身,隨著一聲清越如擊磬的劍鳴,他笑道:“利如鋼鋒,質如金石,通靈桃木恰能助長道術威力,比起凡鐵,更有斬鬼誅妖之效,如何?”


    然而回答他的卻是齊刷刷地一聲“喀嚓”,魏野捏著那半個蘋果,像欣賞藝術品一樣看著那光滑如鏡的切麵,很在行地感歎道:“哦,果核周圍的果肉透明如水晶,這是紅富士裏有名的冰糖心兒啊。”


    “酥脆的果肉,酸甜適中的果汁,口感和味覺的雙重享受。”司馬鈴用一種陶醉的口吻說。


    “那個……打個岔,你們之前活動的是哪個時空?”


    “東漢靈帝在位年間,一個沒有地瓜、沒有番茄,香料珍貴難得而蘋果個小肉粗還叫林檎的時代。”


    “……我了解了,真是辛苦了。”


    魏文成臉上掛著商人式的完美假笑,靜看著自己拿出來當教具的蘋果變成了小胡子仙術士和少女佐茶的茶點。


    當然該說的還是要說:“按照如今的行情,這把法劍的價錢是這個數。”


    他伸出兩根手指:“二百。”


    “當然了,我今天遇到兩位就是有緣,而且還聊得這麽投契,所以我決定給一個優惠價。畢竟,如今大部分冒險者手頭都不寬裕不是嗎?”非常有儒商風度地一揮手,魏文成大方地說,“價格算八折,一百六十,如何?”


    一百六十聽起來是一個小數目,然而魏野卻疑惑地看著魏文成,掂著那可稱貧乏的荷包說:“是一百六十錢,還是一百六十金,不帶後麵的單位我可是很困擾的。話說我身上現錢可是不夠,轉賬支付可以不?”


    “一百六十金?您說笑了,轉賬的話,倒不用跑那麽遠,使用冒險者終端就能支付。”魏文成依然笑得很客套,但是說到“一百六十金”的時候,臉上還是帶了一點疑似城裏人看鄉巴佬似的鄙夷神氣。


    魏野不理他,從包袱裏翻了那張趙亞龍的簽單出來,當初按照洛陽周圍上等田的地價,開了個五萬錢的高價,這錢放在幽州,差不多能買一個占地五傾的田莊了。可惜趙亞龍砍價砍太狠,還了個兩萬,幽州的田莊也就變成了洛陽城邊上不到二十畝的水澆地,隻夠一個大棚菜園的規模。就是按照漢時律令兌換成黃金,這二萬錢也是兩斤黃金,換算到如今的金價,差不多三十多萬軟妹幣。


    有這張轉賬單據打底,魏野倒也不怵什麽。按照魏文成的解說展開剛到手的竹簡終端,魏野將那張潦草寫著“今付貨款點:貳萬”的單據在竹簡終端上一拂,隨著竹簡上顯示出“轉賬成功”的字樣,以及“您的帳戶共有因果律通用點券二萬四百六十三”。這行數據一出,魏野和魏文成對望一眼,都看到了對方眼裏的震驚。


    “不是應該是二萬漢五銖錢嗎?”


    “不是應該是隻有三四百通用點券就頂天了嗎?”


    全都意識到不對的家夥看著對方,臉上的表情總結出來就是一句話:“你驢我!/你騙我!”


    將之前一點輕視之心全部都收起來的魏文成,看著麵前這青衫小胡子的窮酸家夥,心情和表情都扭曲得很精彩,心說這到底算個什麽事兒?


    ……


    “所以說你們這對活寶叔侄是剛結束了見習期返回星界之門進行正式就職的菜鳥?”以手撐著額,一臉“覺得好累啊感覺不會再愛了”的表情的魏文成沒好氣地說道,“就算是菜鳥新人,起碼也要弄清楚冒險者間的流通貨幣是什麽東西再進入多元宇宙冒險吧?”


    “我覺得人類從古至今,所用的貨幣一直是以貴金屬為單位的,所以……”


    “停,打住,我現在沒有心情聽曆史研究者的陳腐言論——啊,民俗學者也一樣!”摘下了腰間的白玉龍紋佩,將這枚很時髦的玉佩式終端打開,魏文成飛快地調出一篇《多元宇宙貨幣綜述》的投影式報告來,“地獄和深淵的魔族一般傾向用靈魂做貨幣,尤其是罪人靈魂轉化的靈魂蛆蟲;一些低級修仙文明則用一種叫靈石的礦物作為一般等價物;秘銀、精金、寶石,在很多劍與魔法的時空也具有貨幣的職能。”


    說到這裏,不知道什麽適合摸出一副金絲眼鏡戴上,完全是一副補習班教師派頭的魏文成盯著他的菜鳥客戶看了一眼,而某個毫無菜鳥自覺的仙術士隻是一聳肩,示意他繼續。


    “而更多的時空所使用的銅幣、銀幣和金幣,其幣值不等,兌換麻煩,光是計算已知的五十六點七億種諸時空貨幣之間的兌換比,就足以讓所有商會成員頭痛到死。所以,在星界之門,除了一般的生活物資接受貨幣交易之外,所有由冒險者攜帶返回星界之門的某一時空特有物品的交易,都由星界之門通過因果線波動計算得來的通用點券進行支付——聽明白了嗎?”


    看著不知為何進入了教師模式的刀劍行老板,想起了當年學校生活的魏野和司馬鈴心有戚戚地對望一眼,還是由魏野這個做長輩地冒頭當了提問不倦的好學生:


    “所謂的星界之門通用點券是指?”


    “所以說你們在星界之門參加的冒險前期培訓都在打瞌睡嗎?”魏文成皺著眉不耐煩地問,一副“我一點也不想告訴你們”的模樣,但還是很親切地作了說明,“每個冒險者經由星界之門到達其他時空之後,因為在那個時空本應該不存在的冒險者的活動,導致時空原本的因果律發生了變化,從小處講,冒險者可能改變了與其接觸的本時空原住民個人的命運,從大處講,冒險者的活動會使得整個時空的曆史走向都受到了改變。”


    “啊,所謂的蝴蝶理論是嗎?”


    “想這麽理解也無所謂,”魏文成哼了一聲,“而按照星界之門數據中心的計算式,每條因果線之間的變動是可以計算的,這和冒險者在其所在時空中的活動力度息息相關,每一個因果線變動,可以獲取一定的因果律通用點券。星界冒險者對所在時空的整體因果法則改動越大,則獲取的通用點券越多,而通用點券,則是冒險者最重要的交易硬通貨,這麽說明白了嗎?”


    “差不多吧,但是還是有一種……”


    “雖然聽不大明白,但是覺得非常厲害——是這麽說吧,叔叔。”


    不想接下這個話題的魏文成揉著眉心,悶聲岔開話頭:


    “說起來你們也算是不錯的冒險者了,很多冒險者返回星界之門的時候,通用點券還不足二百點,老練一點的冒險者五人小隊,有個兩三千的點券都算是富裕的了。你們到底做了什麽改變曆史的大事,弄到了這麽多點券啊?”


    這個問題,魏野沒回答他,反倒是司馬鈴在私密通訊頻道裏問道:“大槍府真的那麽富裕嗎?兩萬通用點啊,說起來這比什麽幽州的田莊還更有含金量哦。”


    “大概,是因為大槍府作為一個星界冒險者為主體的洛陽地區‘有活力有組織的大型社會團體’,已經滲入了東漢的閹宦與士人之間的政爭了吧?”魏野不太確定地說,“桓靈二帝時期的士人與宦官之爭,屬於漢末最重要的政治事件之一,如果參與進這種政爭裏,完全符合‘對曆史發展的變動’的要求。喂,別看我,這種險惡的政治鬥爭,我們這種無錢無權無勢,連官身和士林清望都沒有的布衣,摻和進去穩死的。”


    “那接下來怎麽辦?”


    “接下來麽,”魏野撓了撓下巴,看著已經有點不耐煩的文青老板魏文成,微笑道,“當然是把這口桃木法劍買下來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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