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邙山上公侯貴戚之墓太多,高門世家守墓的部曲也太多。如今洛陽勉強尚算太平,那姓曹的發丘中郎將還在玩執法嚴明的把戲騙聲望,我一介白身實在混不進他們防守嚴密的北邙山深處去,所以和你談的不是雇車的事情,而是借你這身號衣的事情。”


    “不要看我穿了身體麵衣裳,這完全是職務需要。這洛陽城裏,親自上街買菜的清流窮官都有不少,何況我連太學都沒混進去。”


    驛站邊上的老槐樹下,青衫客很沒讀書人形象地陪著額頭腫起的老兵蹲在地上,言辭懇切地遊說著。


    然而這說的到底是哪年的老黃曆,那等窮酸脾氣的大頭巾已經很有些年頭沒在洛陽人的麵前出現了。如今洛陽城的大頭巾們流行的是品評俊彥、攀比家史,若是曾祖以降,家裏沒出個刺史、州牧以上的大人物,見了麵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


    似是感受到了老兵那充滿懷疑的眼神,青衫男子幹笑著拉了拉下巴上有點滑稽的小胡子,像是下了決心一般拈斷了數根短須:“擅用驛馬確實也要冒風險,但是除了你這兒,我找不到別的人。”


    是找不到可雇車的地方,還是找不到可雇的人?


    洛陽人看慣了朝野間的風行草偃,也看遍了朝堂上的榮辱沉浮,旁觀日久,自有一份擅於揣摩世道人心的本事。就算老兵隻是半個洛陽人,也能聽得出青衫客暗藏在話裏的暗示。


    “這年頭,雇工的價都很高。”


    “關鍵是要公道,不然什麽生意都談不好的。”


    青衫客好脾氣地補充著,風輕雲淡的口氣就好像他不是一個剛從對麵大宅裏蹭吃喝的窮酸,而是置身朝堂指點江山的重臣一般。


    你看,就連這種落拓江湖的窮酸,身上也自然而然地帶著都門中人的驕傲,窮怕什麽,氣度也照樣不輸人。


    可惜長年守著驛站的人見多了洛陽城裏城外的牛鬼蛇神,對這種硬充出來的氣度早就見怪不怪,老兵無聊地一揮手,打斷了青衫客後麵的廢話:“你提著那麽沉的食盒蹲半天也累了吧,找張幹淨的席子,我們坐下慢慢說。”


    “是不是還要準備好酒一瓶,陪客小娘子一個?”


    “有的話我倒也生受了。”


    “那麽就這麽說定了。”


    ……


    ……


    在洛陽這等天子腳下繁華銷骨之地,驛卒告假經營車船鹽酒之務也不是什麽稀罕事,然而老兵跟著青衫客踏入那道門,進到那座木殿的時候,還是止不住地心疼起提前交付給驛站管事的那吊銅錢。


    殿上有龕,龕中下有案,案上鋪滿最便宜也最劣質的蔡侯紙,紙畔有硯,硯中劣墨散發著淡淡墨臭,就和老兵在青衫客木棍上聞著的味道一個樣。


    一個嬌小的身影正伏在神案上,手握著一管鵝毛削成的筆,全神貫注地注視著麵前一卷有些老舊的竹簡,半晌之後,才提筆在蔡侯紙上落下歪歪扭扭的破字數行。看上去,於這書道一途,寫字的人和青衫客一般地不擅長。


    然而寫字的是個少女,一頭如鴉羽般黑亮的頭發挽了一對丫髻,偏又在髻下仔細梳起一對結成環形的發辮,與時下最流行的墮馬髻趣味迥異,倒很奇妙地透出股清秀碧玉味道。


    老兵有意無意地瞟了眼身邊青衫挽袖小胡子的窮酸一眼,心說這等好人才的小娘子豈是你這種到處騙吃騙喝的江湖混子養得起的,該不是拐騙了哪家貴人的心愛侍女跟你到處跑碼頭吧?


    然而這背影就給人無盡遐想的少女聽著腳步聲一回眸,麵相清美柔潤,然而雙眼裏透出的卻是不盡促狹意味。


    “誒呀真好,阿叔你回來了。”


    “阿叔”兩個字一出,老兵心底剛剛生出的那點顛倒夢想頓時消散無蹤,看著青衫客那怎麽看都還嫩生著卻因為一撮別扭的小胡子而頓時老氣橫秋起來的臉,頓生敬佩之意。


    帶著女孩家跑江湖,還讓小姑娘生得這般模樣可喜,一派宜室宜家的旺夫相,這個長輩當得著實不錯。


    青衫客聽著少女喊他阿叔,也不喜滋滋地應下來,隻是翻了翻白眼,公事公辦似的說道:


    “嗯,回來了。還有,說過多少遍了,外人麵前,還是喚我先生。”


    “先生?這是個微妙的稱呼。”少女擱下羽毛筆,笑嘻嘻地接口,“真要這麽稱呼阿叔,我還怕叔叔被那些討不到姑娘喜歡的家夥綁起來燒了。”


    說著老兵聽不太懂的段子,少女一扭身,朝著老兵襝衽一禮:“小女子河內郡舞陽村人氏,複姓司馬,單名一個鈴字,請問這位大哥怎麽稱呼?”


    “……沒名沒姓,別人隻喚我老兵。”


    老兵就是老兵,吃了好些年兵糧,卻並沒有自己的名字,連宗族也不知在何地。這種事,不能道,不必道,何足道也。


    而且青衫客顯然不打算在稱呼這種小事上任由少女繼續借題發揮。


    打開了手中食盒的蓋子,將盒中酒食一樣樣揀出,又將神龕前幾個蒲團取過,青衫客道了聲“請”,就邀老兵入了座。


    食盒中盛的是煨筍尖、燴蘿卜絲、蜜餞蒸飯和一樣金黃色味似山薯的調蜜湯菜,雖是素菜,味道卻醇厚得毫不寡淡,製法尤為精致豪奢。比如為筍尖提味的黃河鯉魚唇邊短須,又比如燴蘿卜絲上那朵被廚子精心用金黃色的煎蛋皮排出的重瓣的牡丹。這已不像是尋常豪強家的飲饌標準,倒像是如今炙手可熱的黃門大貂璫們才勉強夠得上的檔次。


    然而青衫客與少女隻是敷衍著挑幾箸菜,心思全在談話上麵:


    “趙老大家的廚子越來越糊弄事了,牡丹燕菜全看吊高湯的功夫,該用活宰新殺的老母雞配上上等的邙山鮮蕈來吊。趙家廚下不但蕈子是隔年的幹貨,連雞都是過了頭七的閹公雞!”


    小姑娘憤怒地揮舞著手裏的竹筷,高聲針砭著趙府廚師的廚藝水平,顯然對那盤湯鮮味美的燴蘿卜絲挑剔得厲害。


    青衫客一邊給唯一的客人布著菜,一邊淡定地回答道:“因為如今的行情是閹貨最貴重,老趙肯定要拿閹雞來燉湯的。如果今年的年號不是大漢皇帝的光和五年,而是大周則天皇帝的天授五年,他肯定會把閹公雞撤了,改用老母雞燉湯。”


    “阿叔,你的笑話真冷,老兵叔叔聽不懂呢。”


    雖然聽不懂青衫客口中的大周則天皇帝是哪一國的天子,老兵卻聽得清楚,這青衫漢子和小姑娘卻是明明白白地在拿都門中那群炙手可熱的黃門閹宦逗悶子!


    青衫客斜眼掃了掃坐在那裏滿身不自在的老兵,將雙手一攤,極其無賴地答道:“我說的都是上古軼事,經史不載,他一個淳樸又善良的勞動人民,怎麽聽得懂這麽冷僻的段子?”


    老兵確實聽不懂青衫客那酸透頂的笑話,但是卻明白一個洛陽人都明白的道理。敢在黨錮之禍餘威猶烈的此刻,依然不把閹宦們當回事的人,那肯定是很有勢力很有背景的人。


    青衫客氣度儼然,小姑娘從容自若,這對怎麽看怎麽不搭調的叔侄女明明像跑江湖的一樣住著久無人跡的荒廢神祠,然而卻絲毫不見江湖人的窘迫,反倒落落灑脫得很。且不論其他,小姑娘那樣刁鑽挑剔的舌頭,就不是平常小門小戶能供養得起的,何況這對看上去隻是平頭百姓的叔侄女還有膽子拿京中的大閹宦來編排文縐縐的笑話。


    這樣的見識,這樣的風采,莫不是祖上有德,讓我遇到了白龍魚服的貴人?


    想到此處,老兵再也坐不住了,然而青衫客和小姑娘似乎全不提請他幫忙租用車馬的事情,隻是相談些朝局情勢,也不避諱邊上就有他這麽個大活人。


    終於是老兵自己忍不住,跳起來朝著青衫客唱了個肥喏:“先生,小人知道先生欲雇一輛車出城,請先生與小姐稍待,我這就替先生尋一輛好的來。”


    隻是他不知道,在他作揖的時候,青衫客和小姑娘交換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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