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當歸


    接到噩耗的時候,奶奶已經被火化了,因為是夏天。而我正在深山老林裏進行野外考察,手機沒有信號。


    後來我總忍不住回想,當我和同學們興致勃勃地研究一株草藥的形態時,奶奶正在急救室裏和死神搏鬥。還記得我回到山外的小鎮上接到二嬸不冷不熱的電話時,手裏正拿著一株自己采來的當歸。


    一瞬間血脈逆流與痛徹心肺的感覺這一輩子也忘不了,當歸可以止痛,亦能止血,但我手一鬆,那株肉根發達的綠色傘狀植物就直直地掉落在地。


    我出生不久父母就意外去世了,我由奶奶帶大,她是地主的女兒,一生遭遇過許多風波,性格異常倔強,子女和鄰居誰也不敢惹她。我卻記得她在三伏天給我徹夜打扇子驅蚊,發燒掛水時她凶巴巴地叫爺爺給我買我最愛的幹脆麵。爺爺在我十歲時過世了。


    要不是她,我早被幾個叔嬸扔進福利院自生自滅了。她死後,我亦沒有分到一分錢財產。不過我無所謂,隻拿了奶奶年輕時的一張黑白照片走了。


    事情過去三年,每每拿出那張黑白照片,我在這人世間就不覺得孤獨。


    我進了中醫院,工作了兩年多,這晚我值夜班。坐在急診室裏翻閱一本中醫學期刊,我不知不覺趴在桌子上睡著了,迷迷糊糊間,走廊外由遠而近傳來嘭嘭嘭的聲音,聽起來像是拍皮球。


    這棟樓六七八三層是住院部,但兒童病房卻不在這棟樓裏。我擔心是哪個患者的小孩藏在這裏,以前這事也發生過。我從診室裏走了出去,走廊盡頭的頂燈壞了,一個小孩就站在那片陰影下麵。拍皮球的聲音沒有停,不緊不慢地一聲接著一聲。


    “喂,小朋友,你從哪間病房溜出來的啊?”我喊道,“現在不能玩了,會影響別人休息。”


    “叔叔,我……”


    聽聲音,是個小女孩。我的語氣放軟了一點,快步走向她:“現在不能玩了,叔叔送你回去吧,你從哪一層來的?”


    她伸出手指指頭頂。


    “六層、七層還是八層?”不知為什麽,我覺得她的手指有點怪,特別長,又有點彎。


    “咯咯咯……”小姑娘笑起來。


    我心想這小孩子還不懂事,胡說八道的,眼看就要走近那片陰影,看清這孩子的樣子,忽然“嘩啦”一聲,我的頭皮就像被人狠狠抽了一掌。


    那小孩在我眼前爆炸開來,稀裏嘩啦落了一地。她彎彎曲曲的長手指滾到我麵前,青白的燈光下,是一截植物根係。我認得這味草藥,是當歸。


    背後忽然吹起一陣冷風。


    “小張?”一起值班的同事小趙從休息室走出來,他揉著眼睛,“我聽見你嚷嚷來著,怎麽了?”


    我說不出話來,心髒仍在狂跳。


    小趙看了一眼地上紛紛散落的當歸,不滿地歎了一聲:“我讓他們不要把藥材堆在這裏,非不聽!那幫藥房的人啊……”


    是幻覺?


    敷衍地和小趙扯了兩句,我決定去休息室躺會兒。


    “叔叔,叔叔。”我的袖子被人輕輕地扯著。


    我一驚,猛然抬頭,麵前站著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模樣很漂亮,卻穿著一身黑衣,活像電影裏的外國寡婦。她的眉頭皺著,不知為何,我覺得她的目光一點也不像個天真無邪的小孩。


    “叔叔,”她急切地扯著我的袖子,“西寺坊65號,等你來啊!”


    說完,她的臉迅速扭曲發黑,最後整個人化為一股黑煙消失了。


    我滿頭大汗地從躺椅上坐了起來,原來是場夢。來不及細想,就聽小趙在外間的急診室裏喊:“小張!來人了!”


    眼下正值盛夏,來的是個中暑休克的老年病患,我和小張立刻與急診室的其他同事一起投入到緊張的搶救中去,無暇顧及其他。


    二 地骨皮


    直忙到後半夜,病人的情況才穩定下來,多虧送來得早。


    忙完後,我和小趙幾個年輕力壯的小夥子站在中央空調的風口下狂吹風,每個人的口罩摘下來都是濕的。


    不過這麽一忙倒讓之前的陰鬱一掃而光,我們說了會兒話,互相開了幾個不入流的玩笑,朝陽升起。


    “走嘍,查完房,今兒的活兒就可以交差嘍!”小趙吆喝著,我們戴上帽子,從急診室魚貫而出。


    查房的時候遇上了那位晚間急救的老年病患,七十多歲的老太太。她老伴不在,護士說出去買早飯去了,她本人則在睡眠中,體征很平穩。


    我站在病床邊看了看,沒什麽異樣,轉身剛要走,手腕忽然給人拉住了。


    “阿姨您醒啦!”我笑眯眯地轉過身去。


    老太太渾濁發黃的眼白死死地盯著我,她手上的力氣大得不像話,把我手腕掐得生疼。一刹那,我像被這一對眼白給擒住了,額頭冷汗密密麻麻,眼睛根本挪不開,腦子裏隻有一個想法:她的眼珠子呢,上哪去了?!


    “西寺坊65號,等你。”她聲音嘶啞,說完這句話,扣在我手腕的力道一鬆,那隻蒼老的手軟軟地垂了下去。


    病房拉著遮光窗簾,昏暗的室內,她身下暈著一攤不祥的灰影,我定定地看了兩秒,竟覺得那灰影是活的,像水漬一樣漫開,朝我身上爬過來。


    我逃一樣地衝出她的病房,和她老伴撞了個滿懷。


    “哎喲,醫生!”老人家倒靈活,伸手扶住我,“小心點呐!”他手裏拎著粥和包子。


    我急匆匆要走,卻被老人家拉住:“醫生,我有個事想問問你。”


    他表情嚴肅,我不知道從這個老人的口中會聽到什麽,耳朵裏隆隆地充血,手腳冰涼。


    “我老伴她最近熱得有點咳嗽,但苦兮兮的中藥她不愛喝,金銀花茶也不喜歡,有沒有藥性不重,味道又好的,讓她吃著看看?”他問。


    我鬆了一口氣,想了想道:“你去藥房買點地骨皮,泡茶喝就行。”


    老人家推門進去了,我不由自主順著門縫往裏張望了一眼,老太太安安靜靜地躺在床上,我摸摸腦門兒上的汗,她忽然轉過頭來,眼睛沒有睜開。


    “西寺坊65號!”蒼老嘶啞的聲音陡然在我腦海中響起,冷汗再次濕透後背。


    休息日我去墓園看望奶奶。


    墓碑上的黑白照片裏,她麵容清臒,嘴唇緊緊抿著。我仿佛看見她一見到我,抿成一條縫的嘴巴就笑得皺紋全堆在臉上,目光仔細地在我臉上端詳,馬上這笑容就收了起來,變成數落:最近怎麽這樣不愛惜身體,黑眼圈這麽嚴重!


    我當然沒敢去西寺坊65號,但這個念頭並沒有就此從我腦子裏消失。我失眠了好幾個晚上,好不容易睡著,那詭異的小女孩和老婦卻在夢境中輪番出現,陰森森地一遍又一遍重複那幾個詛咒般的字眼:西寺坊65號,等你。


    到底是誰在等我?每當想到這個問題,我就覺得背上涼颼颼的。


    “奶奶,你在那邊過得怎麽樣?我最近過得不太順,”我在看著奶奶的遺像,“但是你別太擔心,我可能是工作壓力太大了,過一段時間就會好的。”


    “……前天醫院裏來了個老太太,總咳嗽,但她喝不慣金銀花茶和枇杷膏的味道,我就把你以前喝的地骨皮告訴她了。”我喋喋不休地說話。


    這些話我不樂意對朋友說,也沒有親密的戀人聽我叨叨,唯一能聽我說這些廢話的,也就是奶奶了。我把一包地骨皮放在奶奶墓碑前:“你還記得每年入夏,就打發我去藥房給您配地骨皮嗎?今年的份兒,我也帶來了。”


    “奶奶,我最近覺得很累……”


    我低下頭,連日的精神緊張讓我有點打飄,空無一人的墓園吹起一陣輕柔的風,像是奶奶的手慈祥地輕拍我的肩膀。風停了,我的肩膀還在被溫柔地拍著,我站在墓碑前一動也不敢動,影子投影在大理石墓碑上。奶奶的遺像隱沒在陰影中,竟顯出一種陰慘慘的麵容,她抿緊嘴唇,定定地望著我。


    我影子的一側肩膀上,伸出一隻蒲扇大小的手,沒有頭,沒有身體,隻有這樣一隻孤零零的手用輕得不可思議的力道一下一下拍著我的肩膀,像是從地底伸出來的一副白骨。


    三 黑麵神


    我猛地回過頭,淒厲的叫聲在耳邊轟然炸響。


    頭暈目眩間,一隻黑漆漆的烏鴉呱呱大叫著我背後飛起來。一雙撲棱著的翅膀在陽光下閃著幽幽綠光,影子正像兩隻尺寸駭人的手掌。


    我居然被一隻畜生嚇得夠嗆,好笑之餘恨恨地望著這破鳥,它竟然沒有飛走,撿了一根高枝落定,居高臨下,那雙黑中帶著血紅色光芒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我。


    “看什麽看!”我衝它揚起拳頭。


    它卻不怕,歪過頭,繼續若有所思地盯著我看。一隻鳥會有這樣的眼神嗎?我有種錯覺,仿佛盯著我看的不是一隻討人厭的烏鴉,而是一個有智慧的高等生物,而且,它似乎認識我。


    這個想法讓我寒毛倒豎,這當口,手機鈴聲驟然響了起來,結結實實嚇了我一跳。


    打電話的是同科室的周姐,出名的熱心腸:“喂,小張啊,我說的那個事你考慮得怎麽樣了啊,明天晚上有沒有空啊?”


    “周姐,我看……還是算了吧,”我一提這事就頭大,為難地抓抓頭發,盡量委婉地說,“你知道的,我條件也不怎麽好,就不耽誤人家姑娘的時間了。再說我現在一心在工作上,實在沒有談戀愛的心思。”


    社會現實得很,我這樣“父母雙亡,沒車沒房”的中醫院小醫生,哪個瞎了眼的姑娘願意跟我吃苦,結婚證還沒領,先背個幾十萬房貸?


    “哎,小張,你也別太灰心,好姑娘還是有的……”周姐也知道我的情況,勸了幾句看我實在堅決,就掛了電話。


    我打電話的時候眼睛還是不由自主地瞟著樹上那隻漆黑的生物,它也一動不動地望著我,僵持著。等我掛了電話,它忽然毫無預兆地俯衝下來,尖利的喙眼看就要戳進我的眼球。


    我猝不及防,連連倒退,那雙泛著綠光的烏鴉翅膀從地上揚起一陣風沙,吹得我睜不開眼睛。我不知道一隻烏鴉怎麽有這麽大的力量,飛沙走石間,虛空中竟然生出一雙手拂過我的側臉,耳邊響起一陣低語:


    “西寺坊65號,等你……”


    風停了,我立在墓碑林立的墳塋地中,呆若木雞。


    我幾乎沒怎麽去過西寺坊那一帶,雖然在同一個城市,和我的生活卻沒有交集。下午下班時分,西寺坊同任何一個地方一樣,人流擁擠,熱鬧非凡。


    之所以叫西寺坊,因為城中有東西兩座城隍廟,西城隍廟就坐落在這裏。


    我順著門牌號一家一家看過去,心中還在天人交戰,糾結著是否就此打住,掉頭回家,但那隻詭秘的烏鴉浮現在我眼前,它閃著紅光的黑眼睛似乎正在暗處監視著我。


    我對烏鴉的印象向來不壞,怎麽也想不到會惹上這樣的惡煞。我記得小時候某個夏天,一隻烏鴉被隔壁的熊孩子用彈弓射了下來。奶奶一瞪眼,把熊孩子嚇得扭頭就跑,她嘴裏念叨著“真是作孽”,把那隻受傷的烏鴉撿了起來。


    那隻烏鴉在我們家住了半個月,我們給它包紮傷口,喂蛋黃和麵包碎。烏鴉雖然是不吉利的鳥,但奶奶覺得它有預見死亡的魔力,我則覺得它還算可愛。


    現在想來,可能那隻是烏鴉中罕見的善類,我現在遇到的,才算真正的黑烏鴉。


    走過一家家鹵菜店、文具店、外貿服裝店,我心中仿佛吊著一隻砝碼,隨著腳步的前進而越來越沉,當“65號”這幾個字出現在我麵前時,暑氣炎炎,我感到一陣眩暈,無形的砝碼繃斷了線,重重地砸到心上。


    西寺坊65號,正是去年剛剛修繕一新的西城隍廟。


    我忽然想起小時候聽人講過的,城隍廟晚上有陰兵借道的秘聞。


    城隍廟門口小小的傳達室裏,佝僂著背的老頭見我站在黑漆金字的大匾額下躊躇不定,從報紙上抬起頭,推了推鼻子上的老花眼鏡:“進去看不收門票,但你得快點,還有半個小時關門了。”


    我咬咬牙,朝森嚴的廟宇走了進去。


    空無一人的西城隍廟裏,夕陽不算明亮的光線被烏沉沉的廟門隔絕在外,一步步走來,我似乎能感到腳底方磚的涼意像細細的蛇,順著腳踝絲絲縷縷地爬上來,鑽到心裏。


    一抬頭,麵無表情的城隍老爺居高臨下望著我。盡管心中知道這塑像隻是無生氣的泥胎,心中仍免不了隆隆地打鼓。


    我懷著臨時抱佛腳的心態拜了拜這麵相凶惡的神仙:“城隍老爺你——”


    “吱呀”一聲,我背後,大殿的門在沒有風的情況下自動關死了。


    我並沒有像電視劇裏常演的那樣一躍而起,撲上去玩兒命敲門。事實上,我的腿肚子正在瘋狂地哆嗦,這會兒要是城隍老爺朝我眨眨眼,我就可以尿褲子了。


    濃墨重彩的高大塑像沒有動,昏黑的殿裏什麽東西也沒有出現,我屏住呼吸,頭皮緊繃,太陽穴突突直跳。


    “你來了……”


    我猛地朝旁邊看去,一道黑影模模糊糊地出現在大殿的一角。


    “叮鈴”一聲,什麽東西落到地上,我的身體跟著一顫。然而門卻吱呀一聲,轟然中開,夕陽像無形的火焰在地上熊熊燃燒,一枚亮閃閃的鑰匙落在腳邊。


    彎腰撿起鑰匙,抬頭,一張木乃伊般慘白,裹屍布般皺褶的臉幾乎貼到我鼻尖。


    我終於忍不住慘叫起來。


    “鬼吼鬼叫的幹什麽!”看門的老頭皺褶眉數落我,“關門時間到了,你怎麽還不出來?把大殿門關來關去,這個是文物,關壞了你賠得起嗎?!”


    我驚魂未定地跟著他往城隍廟外走,手裏緊緊攥著那把憑空出現的鑰匙。


    回家以後,我鬆開僵硬的手指,才發現鑰匙上還掛著一個小小的裝飾品。比起平凡無奇的黃銅鑰匙,這個陳舊的裝飾品才更符合城隍廟大殿裏令人膽寒的一幕。


    這是一個平麵小帆船的金屬厚片,是我八歲時在學校某次比賽的獎品,我把它當作生日禮物送給了奶奶。


    這麽久以來,我早就忘了這件事。現在這個小玩意兒出現在我眼前,仿佛從過去的時光穿越而來,急切地想告訴我什麽。


    我回憶起墓園的烏鴉、城隍廟的黑影,難道這一切,都與我去世的、這世界上唯一的親人有關?


    人死了以後,難道還可以再回來……


    夜色沉沉,我打了個寒噤,不敢深想,匆匆把鑰匙扔進抽屜。


    四 白頭翁


    又輪到我值夜班。


    我也說不清是什麽心態,又把那把鑰匙拿出來,貼身帶著。值班時就對著它出神。鑰匙圈是我送奶奶的,這鑰匙是開哪一把鎖的呢?


    奶奶去世以後,叔伯輩的長輩早就把她老人家那間房子翻了個底朝天,就算我知道這把鑰匙的用處,恐怕那些被鎖死的東西也早就被掏得一幹二淨。


    因此我沒有費神去想這把鑰匙到底能開啟什麽東西,倒是睹物思人的成分更多。


    上一次夜班受到的驚嚇曆曆在目,不過自從鑰匙落到我手裏,那股冥冥中的力量似乎就達到了目的,種種怪象再也沒出現過。我至今不能確定這真的和奶奶有關,那種感覺似是而非,我反複回憶城隍廟的那道黑影,還有墓園裏莫名出現的撫觸和低語,時而有種虛幻的熟稔,時而又覺得恐怖而陌生。


    “看女神照片呢,這麽出神?”小趙搡了我一下。


    我回過神來,覺得自己還真有點走火入魔了。起身去衛生間洗了把臉,衛生間的光線有點暗,一個人也沒有。我對著鏡子裏雙眼無神的青年說:“行啦,別胡思亂想,好好上班!”


    “把箱子打開你就明白了……”鏡子裏的我回答道,唇角微啟,嫣然一笑。


    小趙看著我一臉見了鬼的表情跑進急診室,衝到垃圾桶邊幹嘔不止。


    “怎麽了哥們兒,妊娠反應?”小趙打趣。


    我顧不上回應他,一瞬間被恐怖與惡心一起扼住喉嚨的感覺差點兒沒要了我的命,打死我也想不到有朝一日會從鏡子裏看見自己如此妖孽的表情。那不是我,一邊幹嘔我一邊肯定地告訴自己,那絕對不是我。


    “我快瘋了。”氣喘籲籲地坐在椅子上,小趙端了杯水給我,我感激地對他笑笑。但嘴角還沒咧開,鏡子裏那駭人的一幕立刻浮現在腦子裏,那笑容就變得比哭還難看。


    “你怎麽了?”小趙問。


    我擺擺手:“別提了。”


    “拉肚子了?給你開點白頭翁?”


    我頹喪地搖頭,小趙拍拍我的肩膀,忽然湊到我耳邊:“把箱子打開你就明白了。”


    哐當一聲,水杯落到地上,把小趙的褲腳全濺濕了。小趙哇哇大叫:“你中邪啦?”


    我起身後退兩步,戒備地死死盯著小趙:“你剛剛說什麽?”


    “我說給你開點白頭翁啊!”小趙一頭霧水。


    “不對,”我嚴厲地說,“後一句。”


    “後一句是‘你中邪啦’?”小趙無辜地看著我。


    “不是,‘你中邪啦’前一句。”我說。


    “那就是‘給你開點白頭翁’啊,你又是幹嘔又是跑廁所,我怕你得了菌痢開點白頭翁吃嘛!”小趙看我臉色煞白,不像在開玩笑,也感到一絲莫名的害怕,“小張你……你沒事吧?”


    我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頭腦裏像是在滾一個越來越大的線團,我跌坐在椅子上,絕望地抱住了頭。


    “你……你在這裏歇會兒,我去外麵看看。”小趙心有餘悸地看了我一眼,到休息室外的急診間去了,估計是怕跟我待在一起吧。


    我摸到褲袋裏一枚堅硬的東西,掏出來,把那枚鑰匙放在手裏著魔般地反複翻看。看來不找到鎖,打開那隻“箱子”,我的日子還是不會安生。到底是什麽箱子呢?我痛苦地閉上眼,覺得前所未有的疲憊,竟然就這樣沉沉地睡了過去。


    小趙回休息室喝水時,我剛巧睜開眼,大喊一聲:“我想起來了,白頭翁!”


    可憐他被嚇得一口水全噴了出來,當時就要揍我。


    我去了一個姓薑的老太太家,她比奶奶小十多歲,精神好得很,見到我問個不停。


    小時候奶奶老帶著我去她家串門,兩人是老姐妹,她們說話我就在屋外的草叢捉蛐蛐,要麽打雪仗。有一次還喝了門口小溪裏的水,結果上吐下瀉,喝了好幾天白頭翁湯才止住。


    小趙提起白頭翁,讓我想起來上大學臨走前一天,奶奶和我說,如果有一天她有什麽不測,就拿她箱子底的那把鑰匙去找薑奶奶。我嫌這話晦氣,打個哈哈過去了,奶奶去世後我被長輩親戚們擠到一邊,守靈都差點兒沒資格,壓根也就忘了鑰匙這回事。


    我一提,薑老太太立刻拍著腦袋,把我帶到她的臥室,從大衣櫃裏拿出一隻樟木盒子,遞給我。


    我把鑰匙插進去,輕輕一轉,哢噠一聲,木盒打開了。


    首先看到的是我的一張百日照,還有一歲生日奶奶抱著我的合影,第一次帶紅領巾的照片,初中、高中畢業照,奶奶和爺爺的結婚照,我父母的結婚照。我一張一張地看,二十多歲的人,幾乎在一個陌生老太太麵前哭出來。


    照片底下,是一件褪色的紅肚兜,奶奶親手縫的,我都快忘了我還穿過這種可笑的東西,光著屁股滿屋子亂竄。


    紅肚兜裏麵包著兩個金戒指,一副金鐲子,一對翡翠耳環,一串沉香木佛珠。我恍然想起大概是還沒上小學的時候,某個夏夜,奶奶在家裏搖著蒲扇幫我驅蚊。她那時才五十多歲,柔軟的手輕輕地撫著我的額頭。


    我在半夢半醒間聽見她輕聲歎息,閑聊般有一句,沒一句地說,她當年的嫁妝是如何豐厚,卻在時代的顛沛流離中幾乎全部消散。但她畢竟留了一些老底,等我長大,那些東西留給她未來的孫媳婦,看誰還敢欺負,還敢看不起她這個沒爹沒娘的孫子……


    那些陳年的金玉散發出柔和的光,被人撫摸過千百遍,一代代傳承,承載著連死亡也無法斷絕的心願。


    肚兜下麵壓著一個牛皮紙信封,一個存折本從裏麵滑了出來。這是一本以我的名字為戶頭的存折,每年都在往裏麵存錢,直到奶奶去世那一年才停。


    奶奶去世後,我受不了幾個叔嬸的冷眼冷語和猜疑而出走,與他們斷絕關係。我一走,他們就把奶奶的財產分了,據說為此還打了幾架。沒想到奶奶早就料到這一點,為我鋪了周全的後路。


    幾件金玉器物,不多的一筆錢,卻包含老人家一生的惦念。


    薑老太太端了一杯茶進來,看我默然無語地望著樟木盒出神,輕輕拍拍我的肩,歎了一聲,出去了。


    我的包裏背著這沉甸甸的遺贈,在夏季熾烈的日照下心事重重地走回家。路過小區門口的atm機時不由自主地多看一眼,才想起我還不知道存折的密碼。


    “尋她的機緣……”我放了心,望著這個美得令人傾心的女人,心裏忽然升起一種被捉弄的惱怒,“那你為什麽裝神弄鬼?直接把鑰匙給我不就好了嗎?”


    “那樣有何益?你不過多得幾件東西,仍舊終日頹喪,豈會破繭成蝶,成就今日的模樣?”女子平靜地說。


    我被她問得無言以對。


    女子也不說話了,一雙美麗的丹鳳眼像水一樣柔情萬種地望著我,似有無限深意。我也目不轉睛地望著這雙眼睛,良久,忽然間福至心靈:“你是……竹青?!”


    女子笑靨如花,輕輕點著頭:“魚客,你終於是想起來了。”


    這兩個名字像線的兩頭,把跨越時空的記憶的遺珠全部串連了起來。我恍然大悟,二十多年前那隻被誤傷的烏鴉並不是偶然出現在家門口的樹枝上,它就是竹青的化身,她是來看我的。


    “那時你我情緣已了,本當各自歸去,”竹青輕歎,“可惜我堪不破,偏要去看你,結果自然是被人射傷,自食惡果。”


    “所以五年前,我雖替你祖母辦事,卻不願再增煩擾,便打定主意不出現在你麵前。今日現身,也隻為你已經放下過去,有了新的生活,我才來和你道別。”竹青幽幽地望著我。


    “你去哪裏?”我脫口而出。


    “我現在是漢水的女神,這次,到了我袖手歸去的時候了。魚客,你保重。”竹青說完,化為黑色的烏鴉,眨眼間飛遠。


    “竹青——”我叫道,猛地從夢裏醒來。


    “怎麽了?”妻子睡眼惺忪地問。


    我回到了現實,妻子半夢半醒,以為我做了什麽噩夢。我心中一動,將她嬌小的身軀摟在懷中:“沒事,睡吧,我就是熱醒了。”


    “那開空調。”妻子含糊地說。


    “開著呢,你別擔心了,”我撫摸著她的秀發,心中一片安寧和平靜。


    “床頭櫃上有安息香,你聞聞,可以安神。”妻子又說。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快睡。”我握住她的手,過眼雲煙已隨夢境消散,隻有眼下的幸福是切實的,我長舒一口氣,也閉上眼,一夜無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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