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晨一點多,相野換上一身幹淨衣服,喝上了熱的薑湯。


    方鬥自知理虧,主動把屋子清掃幹淨,又將三個俘虜仔細盤查一遍,道:“依我看,他們是京州派過來的,跟鹿野無關。”


    說著,他又拿出一張從光頭身上掏出的已經濕掉的符紙,說:“那邊大概還打著殺死你然後栽贓給鹿野的打算,所以特意帶上這種特殊道具。不過那光頭如果真是鹿野的人,不會放著符紙不用,還讓它泡水作廢,實在太不小心了。”


    相野雙手捧著杯子,“刀尖上舔血的人,不會在乎這種裝神弄鬼的小玩意兒。”


    方鬥見他如此淡然,一時都不知道真正在刀尖上舔血的是誰。聳聳肩,問:“你剛才在跳湖?發現什麽了嗎?”


    相野審視著他,似乎還在判定他的可信度。邢晝和宗眠的計劃那麽隱秘,連身邊最親近的隊員都沒有告訴,這個方鬥一定有什麽過人之處。不過現在也不是長篇大論的時候,他喝下最後一個薑湯,起身往外走。


    正殿裏,也就是唯一供奉著佛像的房間裏,桌案上點了紅燭和煙。這是方鬥做的,相野可沒有這份閑心。語:木一希:木。


    方鬥跟在他身後,說:“大晚上的,你要跟我來拜神?”


    相野:“這不是神,是沈家的先祖。”


    方鬥撓撓頭,“我們鹿野就沒這種。”


    這也正是相野覺得奇怪的地方,越是黑暗、越是受到壓迫、生活艱苦的地方,其實就越容易信仰神佛,那是一種精神上的慰藉和寄托,可鹿野偏偏沒有。


    方鬥從來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他離開鹿野時也年歲尚小,許多事情都記不清了。


    相野又聯係上決明,問他關於鹿野的信仰問題,決明道:“以前是有一些什麽神廟之類的,但沒什麽特定的對象,大多是在叩拜那道門,覺得那是一種考驗吧。而且都年代久遠了,流浪者中也沒流傳什麽之類的傳說。至少在近兩三百年內吧,鹿野一直都被各大祭司統治著,要跪拜也是跪的他們,怎麽會允許冒出一個神來淩駕在他們頭頂上。”


    話雖如此,相野還是覺得有哪裏不對,或者說這背後還隱藏著什麽秘密。如果那道門真的是考驗,那考驗的對象自然是鹿野的人,又是誰設置了這場考驗呢?


    總得有個源頭。


    他複又抬頭看向那位沈大老爺,對於這位先祖,相野並不了解,宗眠倒是趁著在中醫診所打雜時,把官水潭的曆史徹徹底底調查了一遍。


    在地方誌的記載裏,官水潭的曆史可以追溯到近三百年前。那時候的沈還不是當地的大姓,是這位沈青沈大人當了大官後,才發展成了後來的沈家村。


    也就是在那個時候,當地村民為這位沈大人塑了金身,這片潭水也正式更名為官水潭。


    現在就是個時間問題。


    那位誤闖鹿野的沈姓女子,到底是什麽時候去的鹿野?緝凶處得到的消息裏,所有人知道的都隻是一個模糊的傳說。褚秀秀的母親說是那個女人的後代,但也是傳了不知道幾代了,除了知道她姓沈,其餘的一概不知。


    楚憐呢,他是如何盯上官水潭這個地方的?茫茫人海,姓沈的人那麽多,他幾乎是在離開鹿野後就馬上找到了官水潭,收買沈延之,也就是說——他極有可能是在鹿野的時候就知道,姓沈的女人來自官水潭。


    或許姓沈的女人去到鹿野時,官水潭這個地名已經存在了。當然也不排除楚憐知道的是它的原名,再通過這個名字找到更名後的官水潭。


    相野思忖著,又想到了水底的那股暗流。


    島上到底藏著什麽秘密?他盯著沈大老爺,視線從他那張不怒自威的臉移到紅漆斑駁的官袍上。一縷風吹過來,燭光搖曳,驟降的溫度仿佛都集中在後背,讓方鬥不禁打了個哆嗦。


    可誰知道,相野說出來的話更可怕。他忽然說:“我想把廟給搬開。”


    方鬥:“你知道你在說什麽嗎?”


    相野:“知道。如果不能搬開,就炸開。”


    方鬥:“越說越離譜了,我上哪兒給你搞炸藥去……不是,我不過就搞個電捕魚,你要真把這裏炸了,我倆就肯定進局子了。而且這不是你祖宗嗎?你要把祖宗都給炸了?”


    夠狠啊,現在的年輕人。


    相野側目看他,“幹不幹?”


    方鬥撩起袖子露出熊貓紋身,“幹。”


    相野的想法很簡單,水底既然沒東西,又有一股奇怪的細小暗流,那說不定島的內部有秘密空間。想要找到正確的路進去太費時間了,他一看到方鬥——就覺得他是個違法犯罪的好苗子。


    直接炸吧。


    到時候算在楚憐頭上。


    完美。


    方鬥很有章程,重新戴上漁夫帽,說:“炸藥好辦,我自己就能做。但我得回城買些必備的物品,你跟我一起去,還是在這裏繼續查探?”


    如果能找到直接進入秘密空間的辦法或排除秘密空間的存在,那炸藥自然就不需要了。相野選擇留下,方鬥便趁夜離開。


    與此同時,鹿野平原,也是一個黑夜。


    鹿野的時間與外麵的世界是同步的,但它氣候寒冷,又有長達四十八小時的極夜,淩晨兩三點的天,黑得像墨水潑在了天上,讓那掛在上頭的星星都顯得是假的。邢晝也打聽過,據說快到滿月時,天空就會變得亮堂許多。現在還是月初,越靠近極夜,天越黑。


    那個在彌望鄉深處發現的渾身燒傷的男人終於醒了,邢晝睡得很淺,聽到微弱的呻吟聲就醒過來,睜開眼,發現他企圖逃跑。


    “你要去哪兒?”邢晝平靜發問。


    那人瞬間僵在原地,不敢動了。


    邢晝沒再說什麽,往篝火裏添了幾根柴,將晚飯時剩下的肉湯加熱,盛了一碗遞過去。那人微怔,眼神不住地在邢晝和熱湯之間徘徊,頓了好一會兒,這才勉強抬起被火燒得黑漆漆的還流著膿的胳膊,捧過碗,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


    熱湯下肚,味蕾被激活,因為大火而喪失的五感好像又回來了。他再忍不住,不管不顧地把湯往嘴裏灌,狼吞虎咽。或許是因為太燙了,他又吃得太急,嗆得他眼角都開始泛紅,紅著紅著,眼淚就下來了。


    邢晝靜靜等他喝完,看他捧著碗失魂落魄地躺在地上,不去打擾。


    良久,那人終於從漫長的發呆中回過神來,看著邢晝,問:“你……是誰?”


    “一個來報仇的人。”邢晝直視他的眼睛,問:“你認識憐?”


    聞言,那人的目光中登時露出無盡的仇恨來,可下一秒,他又瑟縮著,仿佛再次看到了那漫天大火,驚懼後退。他顫聲道:“他是個魔鬼……妖怪……他就是回來索命的!”


    邢晝:“你們以前認識。”


    以前認識?是啊,他們以前認識。舊日的記憶像陰雲籠罩,他從未想到昔日種下的因,會結出如此大的惡果,“不是我的錯——咳、咳咳……”


    說到激動處,他又停下來緩了許久,才接下去繼續講。盡管被邢晝救了,但自己的身體自己知道,他這是回光返照,時日無多。


    “小時候我們曾住在同一片地穴裏,我確實認識他,他的母親在那一帶遠近聞名……那是個很漂亮、很特別的女人,她說她……她說她是那個女人的後代,可後來我們才知道她是個騙子……”


    鹿野平原上的人,雖然大多不敢冒著巨大的風險去穿過那道門,可都對外麵的世界抱有極大的好奇心。


    憐的母親謊稱自己是那個女人的後代,編造了一大堆外麵的故事去欺騙他們,以此來獲得食物和一些便利。


    住在地穴裏的人,不似生活在帳篷裏的人條件好,又不似流浪者那麽居無定所、餐風露宿,他們一直是中間派、邊緣人物、膽小者,俗話說狡兔三窟,地穴往往是連成片的,四通八達,方便逃命。


    憐的母親是個外來者,所以才能撒下這麽大的謊。她來了之後,就占了一個冬暖夏涼的地穴,許多人都願意聽她講故事來獲得一點不切實際的妄想。


    沒過多久,她懷孕了,孩子不知道是誰的。


    猜忌逐漸在這片地穴裏誕生,而後在憐出生後到達頂峰。


    好在鹿野的人為了生存都費盡全力,並沒有那麽多心思去想有關於愛情、婚姻、忠誠之類的話題。雖然總有人用異樣的目光去看憐,可在最初的那幾年,憐過得還不錯,被養得玉雪可愛的,很愛幹淨,也很愛笑。


    至少在眼前這個燒傷患者的印象裏是這樣。


    可是忽然有一天,謊言崩塌了。


    那女人原來隻是祭司部落裏的一個逃奴,竟膽大包天地騙了他們所有人。大家都很生氣,提議要將她燒死,可這個女人既膽大又狡猾,她見勢不妙,再次逃了。兒子對於她來說是累贅,於是理所當然地被拋棄。


    有個別激進分子,要將憐處死。不過大部分人沒有那麽殘忍,那隻是個孩子罷了,可他們也並不想養著這麽一個累贅,於是憐被趕出地穴,進入森林裏自生自滅。


    憐自此成為了一個流浪者。


    聽到這裏,邢晝大概明白楚憐那多疑且殘忍的性格是怎麽養成的了。父不詳,又被母親拋棄,從小因為所謂的謊言吃盡了苦,不是一個宋沅就掰得過來的。


    “憐的母親到底編了什麽故事,你還記得嗎?”邢晝問。


    “不記得了……”那人緩緩搖著頭,因為身體被燒傷的地方太痛,他不敢有大幅度的動作,聲音也比剛才虛弱很多。


    邢晝怕他這次睡下去就再醒不過來了,追問:“她有提到過姓沈,或官水潭之類的字眼嗎?你仔細回憶一下?憐把你害成這樣,你不想報仇嗎?告訴我,我可以幫你。”


    “報仇……嗬嗬……沒用的。他跟他母親一樣是個騙子……他騙了我們,讓我們充滿希望,然後又一把火將我們連同希望一塊兒燒、燒死,他是在報複。”那人忽然抬眸看向遠處那高達百米的門的輪廓,喃喃道:“看到那扇門了嗎?它叫日輪,等到它完全成為一個圈的時候,哪怕你不想過門,也會被強行吃掉的……沒有人能逃得過去……”


    邢晝蹙眉:“日輪?你怎麽知道它的名字?”


    那人忽然笑了,“我為什麽會知道?因為我是彌望鄉的主人啊……是我!我是這裏的主人,是我從拓真手裏拿走的彌望鄉,憐他憑什麽——”


    突然的亢奮,使得他從地上坐起,雙眼盯著邢晝,仿佛想要從他眼中得到一絲認同。可身體的疼痛很快又將他摧毀,他痛苦地在地上呻吟。


    好在邢晝帶的藥品很多,給他服下陣痛的藥片,才讓他緩過一口氣來。他好受多了,但也已經進的氣多出得起少了,看著邢晝,說:“我告訴你吧,祭司們之間有代代相傳的秘密,我也是接管了彌望鄉之後才知道的。譬如,這裏就是鹿野的核心。”


    邢晝對此並不驚訝,從地理位置上來看,彌望鄉就是正中央。


    那人又問:“在你們這些外鄉人的眼裏,鹿野是個什麽樣的地方?”


    邢晝直白地回答他:“罪人的流浪之地。”


    “錯了,錯了,不是這樣的。”那人雙目空茫,“白鹿之野,怎麽會是流放地,它是仙人的樂園才對……是祂們給自己造的最後一片樂園,是世界崩塌後的最後一塊碎片……”


    鹿野並非沒有信仰,恰恰相反,最早的白鹿之野,就是一片純正的信仰之地。


    很久很久以前,世界不是現在這個模樣。頭頂有三十六重天,各種神異的力量存在於這個世界上,直至那三十六重天開始崩塌。


    時代永遠在更迭,當人類愈發強大時,那些神異的力量便自然被曆史的洪流拍碎。即便是所謂的神仙也無法挽回。


    於是祂們逃了。


    取最後一重天的碎片,打造了鹿野平原,最後帶著一部分虔誠信徒,遁世而去。


    剛開始,鹿野是仙境。


    再後來,鹿野是地獄。


    所有的一切都失控了。


    祂們總有一天會消亡,而為了信仰而生的人們,卻丟失了自己的生活。他們就像被關在一個封閉的壇子裏,剛開始,每個人跪拜的姿勢都很虔誠,就像被繩子吊著、被無形的大手壓著,而等到這種壓製他們的力量消失,他們就變成了——壇子裏的蠱。


    一代又一代,失去控製的鹿野環境越來越惡劣。


    文明崩塌了又重建,曾經從外麵帶進來的知識,也一度被摧毀。人們從最初的崇拜,轉為憎恨,親手抹掉了關於神的曆史,隻在祭司中秘密流傳。


    久而久之,知道的人越來越少了,鹿野徹底成了一片罪惡之地。


    邢晝有片刻的失語,隨即追問:“那日輪呢?”


    那人:“或許祂們也後悔過吧,所以建了這道門,想打開兩界的通道,可最後的結果你也看到了……有些事做了就無法挽回……”


    空茫的目光再次聚焦,他看向邢晝,道:“太晚了,完全開啟的日輪,就是個毀滅的訊號。鹿野本來就不該存在,它注定要崩塌,那報仇也就無意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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