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邢晝抵達鹿野的第七天,這七天裏,他走過了許多地方。


    有一次他穿過一片黑色叢林,發現了幹涸的水源。龜裂的河床底部躺著不知名的野獸的骸骨,四周寸草不生,卻有一種黑色的如同鐵線蟲的生物在大地的裂紋中遊走。要不是邢晝反應快,那蟲子就能鑽到他的皮膚裏去。


    有一次他在一片沙土裏發現了一個石頭蓋的神廟。神廟已經倒塌了,隻剩下幾塊斷垣殘壁,他從石壁上找到了一些圖畫,畫的是一群人對著大門叩拜的場景。壁畫年代久遠,早已被風沙侵蝕,但有人還泄憤似地用類似斧頭的利器在上麵劈砍,留下了許多痕跡。


    他在沙土裏嚐試著挖了幾下,找到了一些小孩兒的頭骨。在他跟宗眠那麽多年堅持不懈的調查裏,這大概是源於某種古老的祭祀儀式。


    有一次他找到了一個地穴,在裏麵發現了有人生活過的痕跡。從遺留的物品和裝飾來看,地穴的主人應該是幾個流浪者。


    結草為席,牆上還掛著骨頭。大大小小的骨頭,都被精心打磨過,有些變成了刀,有些變成了笛子、項鏈,還有些小圓片串在繩上,是可以流通的代幣。它們不是人骨,是鹿野平原上一種非常強悍的猛獸,有點像是未進化完全的野豬。這種野豬的肉並不好吃,且非常凶猛,但殺死它,你不光能得到飽腹的肉,它的骨頭也會成為你英勇的勳章。


    地穴已經沒有人,草席上積了一層灰,骨頭卻還掛在牆上,說明那幾個流浪者並非主動搬離,而是出門之後就再也沒能回來,不知是出了什麽意外。


    邢晝在裏麵睡了一晚,第二天一早離開這個地方,走了半日後,終於發現了一個小型聚居地。


    鹿野平原少有城市這個概念,因為無論你如何費力地搭建起一個城市,也會很快被各種各樣的意外摧毀。有時是大的風暴、有時是祭司間的戰爭、有時是水源的枯竭,維持的時間從幾個月到幾年不等,久而久之,大家便如同遊牧民族般逐水而居,並不再試圖建立城市了。


    邢晝之前碰上一個流浪者,把人抓住之後用食物跟他換取了一些信息,沒打聽到楚憐,但打聽到拓真的領地在大約百裏之遙。那兒是一個初具規模的小城市,但鹿野所謂的城市與外麵的世界不一樣,大約隻是一個村罷了。


    拓真是個很有野望的人,他並不甘於帶著所有人永遠住在帳篷裏,所以在宋沅走後,他再次傾盡所有,在一塊綠洲上打造出屬於他的國度。


    當然,如今拓真已死,他的女兒落了個不得不逃離鹿野的結局,那片綠洲也早被別人搶走並瓜分了。


    眼前的帳篷群並不大,邢晝看準了頭領的位置,悄悄潛入,再次打聽楚憐的消息。這頭領便是原先的祭司,隻是現在這些祭司深怕遭到報複,已經低調許多。


    他沒見過槍,但聽說過這種神物,又比對著邢晝的“奇裝異服”,察覺到他是從外麵來的,連忙惶恐下跪。不需要邢晝怎麽威脅,就把想要的信息告訴了他。


    楚憐確實出現過,但生活在鹿野底層的邊緣人士,大多不知道。他們光是思考怎麽存活下去就已經夠累了,也唯有像頭領這樣的人,還能聽到點從綠洲傳來的消息。


    據說有個從鹿野離開了又回來的人,出現在綠洲,他為他們帶來了外麵的消息,並說能帶大家一起離開,創造新世界。


    聽到這裏,邢晝心頭一跳,以為這就是楚憐的計劃,可接下來聽到的話又讓他迅速推翻了自己的猜測。


    “那天晚上的彌望鄉載歌載舞,但過半夜,等所有人睡著了,一場大火就燒了起來,很多人都死了,逃出來的寥寥無幾……”


    彌望鄉就是拓真在綠洲上建立的城池。


    頭領回憶著那天晚上他遠遠看到的情形,他也想去參加那一場盛會,但他去晚了,沒趕上。可後來,他慶幸自己沒趕上,否則可能也會死在那場大火裏。


    漫天的大火將夜空都點燃了,房屋倒塌的聲音、人的慘叫聲,響徹四野。樹影在那火光中搖曳,像地獄的妖魔鬼怪,仿佛下一秒就要鑽出來。


    不斷有人從大火裏逃出,他們向著夜色深處跑去,大聲呼喊著“救命”,可很多人衝出來時已經變成了一個火人,沒走幾步就倒在地上。


    那一場大火燒了三天三夜,把整個彌望鄉燒成了一片焦黑廢墟。


    頭領渾渾噩噩地回到自己的帳篷裏,別人知道他去了彌望鄉,紛紛跟他打聽消息,但他對此三緘其口。尤其是有人問起那個去而複返的“使者”時,他恨不得把記憶從自己腦海中挖去。


    那天晚上,他看見了那個人。


    他站在彌望鄉外的一個土坡上,火光照應著他的臉,穿著他們從未見過的精致服裝,一身黑色,優雅從容。從容地看著眼前的一切,全身上下不沾一滴血,可卻能扼住你的心神。


    似是感應到了窺探的目光,他回過頭來,刹那間跟頭領對視一眼。


    頭領嚇得坐在地上,隨即轉身往外跑。他都不記得自己是怎麽跑回來的了,等他冷靜下來時,他已經在距離彌望鄉很遠的地方。


    彌望鄉的那場大火,一定是那個人放的,他去而複返,不是為了帶給他們希望,而是為了複仇。


    頭領以為邢晝也是來複仇的,因此驚懼不已,求著邢晝不要殺他。


    邢晝當然不會隨意殺人,可當天晚上,頭領就帶人偷偷摸進他的帳篷,企圖把他剁成肉泥。他們還在他的吃食裏下了藥,但不知道邢晝向來謹慎,吃的都是自己從外麵帶進來的東西,喝的水也是自己找的。他更不可能隨便在一個陌生人的地盤睡著。


    緝凶處的隊長,不可能在鹿野翻車。


    邢晝沒跟他們多糾纏,把頭領重新審了一遍,確定他沒有在楚憐的事情上撒謊,便決定親自去彌望鄉看一看。


    讓他疑惑的是,頭領似乎不認識楚憐。他並不知道這個地獄來的使者,就是當初偷了鑰匙出逃的那個弱小的流浪者。


    報仇不留名麽?


    邢晝在疑惑中繼續出發,通往彌望鄉的路很長,他不多時就遇見了門。也是在這個時候,他確定平原在被壓縮。


    這扇門不是呈直線向外擴張的,門框是弧形,也就是說,門擴張到最後,會成為一個環,將平原圍起來。這高達百米的赭紅大門,人隻要靠近,就會被誘使著跨過那道門檻。


    邢晝試過,對於他來說,那種誘惑不大。至少不能主宰他的身軀,迫使他往前走一步。


    鹿野平原上的人大多心智堅定,能在這裏存活下去的,很少有真正的軟蛋。可他們對於生存的渴望也是最強烈的,這種誘惑不光光是針對心智不堅定的人,對於有著強烈求生欲的人來說,它就會變成一種蠱惑。


    讓堅定變得更堅定,不顧一切,直至灰飛煙滅。


    而當門徹底圍城一個圈時,這些生活在鹿野平原上的人,可不就是相當於被圈禁?雖說這裏本就不與外界相連,但這個圈更小,更具有壓迫感。


    恐怕最後真的能堅持不跨過那道門、繼續在鹿野生存下去的人,寥寥無幾。


    抬頭看,鹿野的天也總是陰沉沉的。


    野草被風卷著在風中肆虐,偶有幾片悍不畏死地闖進拿到門裏,頃刻間化作飛灰。四野之上,野獸哀鳴,生存空間被壓縮的它們也不得不跟人類展開最後的爭奪戰。


    邢晝繼續往前走。


    他又遇見了很多的東西,譬如那種會發光的“螢火蟲”,譬如靜坐在幹涸的土地上,似乎在叩問天地的一群流浪者。


    那是他抵達鹿野的第五天,他遇上了長達四十八小時的極夜。


    因為他與眾不同的打扮,邢晝遇到人時,會得到各種各樣的反饋。有人一言不合直接下殺手,有人表麵友善暗地裏捅刀,但眼前的流浪者根本不理他。


    他們滿臉苦相,衣衫襤褸,整個人就像是長在了地上,閉著眼,動也不動。看著像是沒有生氣的石雕,走近看,卻還活著。


    邢晝走到其中一個老者麵前,問:“你們在做什麽?”


    老者睜開眼,稀疏白發隨風飄舞,皮肉都不動,隻一雙眼珠子在轉悠,很詭異。但他打量著邢晝,最終回答了他,“在等死。”


    邢晝:“既然要死,為什麽不試著穿過那道門?”


    老者忽然湊近,那雙黑色的眼珠子一眨不眨地看著邢晝,沙啞著嗓音神經兮兮地告訴他:“外麵的世界是假的。”


    邢晝忍著沒有後退,神色如常,“為什麽?”


    老者卻又縮回去,“沒有為什麽。”


    邢晝:“總有理由。”


    老者沉默良久,說:“那是一個騙局,那個女人騙了我們,出去的人都死了,再也沒有回來。回來的都是骨頭,骨頭又誘惑他們出去了,這一定是神給我們懲罰……”


    可是憐回來了。


    這些人認為外麵的世界是虛假,一切都是騙局,憐的回歸打破了他們的認知,信念崩塌、生存無望,所以決定等死了嗎?


    “你認識憐嗎?”邢晝問。


    “嗬嗬……”老者笑著,笑聲詭異,像喉嚨裏卡著痰,含糊不清。他又轉動著那雙眼珠子看著邢晝,說:“他也是個騙子。”


    邢晝忙問:“為什麽這麽說?他騙了誰?”


    老者卻說不出話來了,喉嚨裏的“嗬嗬”聲越來越大。邢晝察覺到不對,但為時已晚。老者像是肚子裏有東西在攪動,髒器損毀,血管爆裂,沒過一會兒就七竅流血而亡。其餘人也是一樣,邢晝仔細檢查過後,才發現他們應該是吃了某種不該吃的東西。那東西在他們肚子裏生根發芽了。


    難怪在等死。


    死前飽餐一頓,也算是流浪者的一種死法麽。


    邢晝又繼續往前走,終於在極夜結束前,來到了彌望鄉。


    距離彌望鄉的那場大火不過半個多月,地上仍是焦黑一片,大雨都無法衝刷。邢晝拿出手機,這裏雖然沒信號,但手機還有電,看個時間不成問題。


    他又抬頭遙望著遠方的門的輪廓,如果他沒計算錯誤的話,彌望鄉應該處於整個圓圈的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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