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故地,傷感沒有想象中的大。


    也許是在離家的這段時間裏遇見的人和事,讓“家”的概念被重新定義;也許是爛尾樓倒塌得太徹底,再沒有一絲從前的痕跡,讓人覺得陌生,難以共情。尤其是那個依稀露出的還貼著封條的地下室入口,黑黝黝的,像吃人的怪獸張著嘴巴。


    相野住在這裏時,從來沒發現這裏還有個地下室。他就這麽樓上樓下地跟楚憐生活了那麽多年,太不可思議。


    有時午夜夢回,他也會做夢夢見從前的自己。在夢裏,他看著小時候的自己穿著那身熟悉的條紋睡衣,被鎖鏈的聲音吸引,一步步走向地下室,推開那扇罪惡之門。


    床上躺著一個病美人,相野小心翼翼地走過去,打量著他,似乎在疑惑這個人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


    他是誰呢?


    相野又看到了那張符,忍不住想要伸手觸摸。可這時,楚憐忽然睜開眼,濃重的哀意從那雙眼睛裏流出來,像是血,又像被黑夜侵染的夕陽,嘩啦啦流淌而出,轉瞬間便灌滿了整個地下室。


    他在裏麵沉溺,感受到冰冷的窒息,於是又驚醒過來。


    此時此刻,見到地下室入口,噩夢又席卷重來。相野的手心幾乎瞬間滲出冷汗,不過還是強自鎮定心神,拿出手電筒往地下室照。


    不過相野已經看過照片,證物都已被回收,再看也看不出什麽名堂來。


    最後,他又看向了那株白色的小雛菊。


    相野在京州關山花園的別墅裏看見過同樣的花,也就是楚憐殺死寧玉生的那個地方。


    花已經蔫了,呈半枯萎狀態,被隨手丟在花園裏,還不知道被誰不小心踩了一腳。相野之所以注意到它,是因為在那樣的富人別墅區,不太會有人在寸土寸金的花園裏栽種這種鄉下路邊隨處可見的野雛菊。它更適合出現在爛尾樓下,也更像是與楚憐有關。


    楚憐真是個矛盾的人。


    他明明沒有心,卻又好像一直在試圖抓住什麽。如果讓相野送給他三個字,那就是“留不住”。他明明總是能碰見真心對他的人,於不幸中遇見萬幸,可他沒有一次能將這種幸運留住。讓相野想到那句詩——


    最是人間留不住。


    站了一會兒,相野怕自己觸景生情,便不再多留,叫上陳君陽離開。


    此時也不過六點半,為生活而忙碌的人們陸陸續續開始起床。路過2棟,相野抬頭看到錢嬸家衛生間的燈亮了,他猜想那是錢嬸正在洗漱。錢嬸的眼睛不好,衛生間不夠亮,總需要點燈。


    幸好,這次她家的燈沒壞。維修人員都不喜歡接爛尾樓的單,偏僻又陰森,所以相野也兼職半個電工。上次跟邢晝回來時,他便上門修燈去了,酬勞是一碗回鍋肉、一碗青菜和兩大碗飯。


    希望那盞燈,不會再壞吧。


    最後再看了一眼,相野不再留戀地轉身走出小區,目標:官水潭。


    官水潭所在的古桐鎮是座小鎮,什麽消息都瞞不住,但鎮西街上的中醫診所新來了一位年輕醫生的事情,知道的人卻不多。


    一方麵,宗眠是在這裏搞潛伏的,不能高調;另一方麵,鎮西街上的商鋪淘換率很高,老店倒閉、新店開張是常有的事,那中醫診所規模不大,裝修的風格又很老派,一看就是混不到下個月的模樣,經常去那兒光顧的都是去免費領艾草包和酷愛針灸的老頭老太太。


    陳君陶和簡寒棲到的時候,正巧碰見診所老板、也就是診所內唯一一位真正的老中醫,在貼門店轉讓的廣告,看來這店是真的要倒閉了。


    兩人一合計,便跟宗眠打了報告,決定以宗眠這位診所醫生的名義先盤下這家店,至少能讓他們有個暫時落腳的地方,也算名正言順。


    宗眠:“緝凶處的錢難道是大風刮來的嗎?”


    他發誓,邢晝當隊長的時候,大家還是很節省的。而他之前在診所上了那麽多天的班,因為走得匆忙,工資都還沒有領呢。


    陳君陶沉默,她雖然不說話,但要錢的態度很明確。


    宗眠揉揉眉心,說:“就算盤下來了,你們之中難道有人會看病?”


    陳君陶:“我們是你的雇工,換了新老板,需要重新裝修。簡寒棲可以。”


    簡寒棲萬萬沒想到這火會燒到他自己身上,問:“我可以什麽?”


    陳君陶回頭看他,麵無表情對麵無表情,實幹派對實幹派,交流也很簡潔。


    陳君陶:“刷牆。”


    簡寒棲:“好吧。”


    宗眠在無人看見處翻白眼,但最終還是答應撥款。


    實幹派的動作真的很快,相野和陳君陽抵達診所時,簡寒棲已經把刷牆用的油漆買回來了,而此時那位老中醫還沒有從診所離開。


    他完全沒料到門店這麽快有人接手,至少在沒正式簽合同前,他還是老板。得繼續營業,再陸續將自己的東西搬走。


    沿街的門店後麵就是可以住人的屋子,宗眠就曾住在這裏。單獨的一個小房間,雖然家具有點陳舊了,但勝在打掃得很幹淨。


    相野知道後,立刻過去查看。


    那條陌生短信說,答案就在官水潭。來到江州之後,相野心裏便生出一個疑惑,這個答案,指的到底是鹿野的答案,還是邢晝這件事的答案?


    他在宗眠的房間裏翻找,希望能找出點遺留的線索。


    房間外的小客廳裏,簡寒棲和陳君陶也在壓低聲音說話。簡寒棲蹙眉看著陳君陶,問:“你們在懷疑宗眠嗎?”


    陳君陶抱著臂,也蹙眉,說:“怎麽這麽問?”


    簡寒棲:“我隻是不愛動腦,不是蠢。”


    陳君陶:“如果可以的話,我不想懷疑任何人。”


    簡寒棲:“可你就是在懷疑。”


    “事實真相不會因為誰懷疑什麽而更改。”陳君陶直視對方的眼,手搭在刀柄上,聲音沉穩而有力量。


    “在一切真相大白前,你是我的隊友,宗眠也是,如果你們遇到危險,我一定第一時間擋在你們前麵。”


    簡寒棲沉默良久,道:“不用,我會保護你們。”


    陳君陶眉梢微挑,“我可以。”


    簡寒棲:“你還有陳君陽。”


    陳君陶:“他可以自己保護自己。隻要我還待在緝凶處一天,我就會衝在前麵。”


    陳君陽走過,投去一個幽幽的視線。


    這兩個人又在幹嘛?為什麽他忽然就聽到自己被拋棄了?怎麽就自己保護自己了?陳君陽懷疑自己得了隊內戀愛ptsd,看誰都感覺不對勁。


    “你們站遠一點。”他必須要拿出哥哥的派頭來。


    簡寒棲:“……”


    陳君陶:“……”


    陳君陽:“我會盯著你們的。”


    房間裏,相野經過好幾輪搜查,終於在床板的夾縫中找到一張照片。那是張老照片,邊角都泛黃了,彩色的,拍的是多年前的騎馬場。


    年輕的宗眠穿著帥氣的騎裝坐在馬背上,手裏握著韁繩,正緩緩停下。如果相野猜得沒錯,照片上的宗眠二十歲,正是宗家滅門慘案發生的那一天。


    二十歲的宗眠笑得溫文爾雅,通身貴氣,頭發也還沒有現在這麽長。


    這是一張被抓拍到的照片,宗眠轉頭時,恰好看向鏡頭,眼中倒映著燦爛日光,唇邊也掛著笑意,一切都剛剛好。背景裏,綿延的草地上還有其他的馬兒在奔跑,欄杆旁,也有幾個年輕人聚在一起說笑,隻是都看不清臉。


    可這麽一張極具紀念意義的特殊的照片,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呢?而且這就是原件,不是複印件,宗眠不可能是因為走得匆忙而將它不小心遺留。


    除非,他是故意留給相野的。


    如此一來,那條陌生短信極有可能是宗眠給他發的了,難道答案就在照片上?


    相野將目光重新投向照片,仔細分辨,卻又無法提煉出什麽有效信息。宗眠隨身帶著自己的照片實在正常不過,他到底想表達什麽呢?


    再三思忖,他決定直接去問,簡單直白。可他還沒聯係上宗眠,決明的消息就來了,且難得的聲音嚴肅。


    “我覺得有點不對勁,崽,出事了。”


    “怎麽了?”


    “最近這段時間,我忙著追查仇音和楚憐的下落,忙著烏雀山計劃,忙著跟你認親、抓內鬼,就放鬆了對日常任務的篩選。你知道的,就是從全國各地的案件和異常情況中篩選出可能跟鹿野有關的事件,再進行調查。楚憐的身份暴露之後,正好到了九月,我按照慣例對上個月的信息進行匯總,然後忽然發現——數量不對。”決明沉聲。


    相野聞言,心中一凜,“增加了?”


    “對!”決明也不由激動起來,“疑似事件突然增多了一倍不止,而且就是最近這半個月內增加的,肯定有鬼啊!”


    最近這半個月?


    楚憐從鹿野回來?


    果然是山雨欲來麽。


    相野眯起眼,腦海中忽然又靈光乍現。對了,鹿野,鹿野平原!他連忙又按住耳麥,說:“決明,幫我查一下,宗家被滅門那天,出現在馬場的都有誰、或者發生過什麽事,越詳細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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