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


    褚秀秀支著下巴,第一百零一次對著大海歎氣。她歎了一聲又一聲,沒人理,便又開始咳嗽,還是沒人理。她幹脆伸出手肘捅了捅隔壁的人,卻不料力道太大,把人給幹翻了。


    “呀。”褚秀秀驚訝又尷尬。


    “你有事嗎?”相野重新坐起來,麵無表情。


    “誰讓你不理我,而且我哪知道你一推就倒了……”褚秀秀訕笑,見相野神色不對,立刻轉移話題,“我就是有點感慨,這邊的生活其實也不容易啊。你看剛才那個阿平,他哭得眼睛都紅了,而且他早就察覺到我不是真正的褚秀秀,我現在占著褚秀秀的身份,要是活不出個人樣來,總覺得還挺對不起他們的。”


    相野:“那就好好學習。”


    褚秀秀:“嗯?”


    相野:“在這邊的世界裏,考個好大學很重要。”


    褚秀秀也想啊,可考試不是她想就可以的,而且達到平均線和考得好之間也還有一大段距離呢。如果想對得起褚秀秀這條命,想替她活出精彩人生,那不得考好一點?


    “大外甥,你說,我現在的水平……跟考上京大還差多遠?”褚秀秀問。


    “不遠。”相野道。


    “真的嗎?!”褚秀秀麵露驚喜。


    “嗯。”相野雲淡風輕,“做夢就行。”


    “我就知道!”褚秀秀大受打擊,這個人往後仰著躺到了沙灘上,耍賴似地蹬腿,“你這個大外甥就知道打擊我,我一定要告狀,我告訴你舅舅……”


    相野不為所動。


    過了許久,久到天上的煙火都慢慢變少了,褚秀秀的心都哇涼哇涼的了,相野卻又說:“但這是你的人生。”


    褚秀秀看著他,麵露疑惑。


    相野:“雖然你占用了褚秀秀的身份,但不是你害死的她,你不用背負那麽多,盡力就可以。作惡的人心安理得,沒作惡的人卻負重行走,沒有這樣的道理。”


    褚秀秀在心裏歎了口氣,其實她出自鹿野,也不對自己的道德水平抱有較高的期待,但她畢竟用的褚秀秀的身體,麵對王文誌時同仇敵愾,麵對那些愛著褚秀秀的人,也難免更在乎一些。


    “噯,先不說褚秀秀的父母會不會有一天也察覺到我不是真正的女兒,你說阿平以後,要是永遠都忘不了褚秀秀怎麽辦?”褚秀秀悵然道。


    “那是他的事情了。”相野這句話,稍有些冷酷,可褚秀秀深有體會。


    這就是句大實話。


    在這件事上,或許沒人能幫得了阿平,隻能他自己救自己。


    “哎呀,不管那麽多了。”說話間,褚秀秀從地上爬起,麵朝大海,迎風插腰,立下豪言壯誌,“從今以後,這片海就是我罩著的了。我是誰?我可是拓真的女兒。我從鹿野平原來,我從這片海上來,至暗時刻都被我挺過去了,還會有什麽事情能難倒我嗎?不!一切都會變好的!”


    “砰、砰!”煙火為她綻放,人群為她歡呼,此刻的褚秀秀,仿佛世界的女王。然而下一刻,電話鈴聲響起。


    女王要歸家了。


    “嗯,爸爸媽媽不用擔心,我馬上就回來了。”褚秀秀拍拍身上的沙子,轉身跟相野揮揮手,溜得比誰都快,“走了,大外甥!”


    相野目送著她的背影遠去,風吹著碎花裙,蕩漾出青春的弧度。


    這不也是,海邊的少女麽。


    此時煙花已到了謝幕的時候。


    喧鬧的人群逐漸散去,一切都寥落起來,不管是聲音還是天空中的流光,頗有點曲終人散的意味。


    相野獨自坐在沙灘上,又想起了在爛尾樓頂看煙火的那段時光。他等啊等,南邊的煙火放完了,還有北邊的煙火。


    可是始終沒有人來。


    也說不上孤獨。


    相野享受這種孤獨,他不害怕也不惶恐,更不寂寞。隻是有的時候,也會想要點熱鬧,不是隻有那幾隻該死的鷓鴣在那邊叫“行不得也哥哥”。


    哥哥並不想搭理你們。


    想著想著,時間悄然流逝,包括溫度。風吹過來終於帶上了一絲涼意,相野抱著膝蓋坐著,下巴擱在上麵,身影逐漸與夜色融為一體。


    邢晝是在半個小時後才回來的,到的時候沙灘上都沒什麽燈火了,相野又在偏僻處,一眼掃過去還真發現不了。


    可他有種直覺,相野一定還在等他,又出於某種求證的心裏,他沒有打相野的電話,而是一步步找過去。


    兩人相遇在夜晚無人的沙灘上。


    彼時相野已經站了起來,正想往回走。誰知一轉身,他就看到有人從遠處走來,那麽高的個子,不是邢晝是誰。


    邢晝快步走上前來,解釋道:“抱歉。王文誌醒來之後鬧了一會兒,耽擱了。”


    相野聳聳肩,神色淡然,“哦,那走吧。”


    邢晝抓住他的胳膊,“生氣了?”


    相野:“我為什麽要生氣?”


    如果你不生氣,那為什麽看也不看我?


    邢晝知道這時不能拆穿他,便主動岔開話題,“關於那個獎勵,你想好要什麽了嗎?”


    這可是你自己主動提起來的。相野這麽想著,表情終於有了點變化,眉梢微挑,說:“我也不要什麽特別的,正好今天是煙火大會,不過我們忙著去找阿平了,沒看夠,你再放一朵給我?”


    這大晚上的,煙火大會結束了,人群都散了,店鋪也基本都關門了,上哪兒找煙花去?


    相野擺明了是刁難,他也根本沒指望邢晝會辦到。


    這就跟他心情不好時會往水裏扔石頭一個樣,隻是聽個響。


    邢晝卻笑笑,問:“隻要是煙花就可以嗎?”


    相野挑眉:“你有?”


    也就是這時,相野終於注意到邢晝的另一隻手上還拿著東西。他眯起眼來,隻見邢晝把東西遞到他麵前,赫然是一盒——煙花棒。


    拿在手裏的、細細一根的那種,大小朋友都愛玩,俗稱“仙女棒”。


    可邢晝怎麽會提前準備這個東西,他難道真的在自己心裏裝了監控攝像嗎?饒是聰明如相野,也有想不通的時候。


    邢晝見他發呆,問:“不喜歡?”


    相野抬頭:“你讓我放這個?”


    邢晝:“我隻找到這個,而且,現在放大煙花的話,大概率會被抓起來。”


    是這個的問題嗎?


    相野扭頭就走,卻又被邢晝抓住。邢隊長的魔掌,你永遠也無法逃離。


    十分鍾後,相野在海邊玩起了仙女棒。


    天呐,相野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在半夜的海邊做這種青春期的少男少女們才會做的事情,而且周圍已經沒人了,黑漆漆的,一點都不浪漫。


    見鬼的戀愛,誰愛談誰談去吧。


    相野克製著自己翻白眼的衝動,麵無表情地蹲在地上,手裏拿著仙女棒,晃一晃,假裝自己很開心。


    邢晝其實知道這樣的舉動稍顯幼稚,像相野這樣的“高冷貴公子”,一定是“不屑”的。但邢晝又喜歡看到這樣的相野,很鮮活,也很……可愛。


    如果可愛是這樣定義的話。


    “你自己為什麽不玩兒?”相野發出抗議。


    “年紀大了。”邢晝道。


    相野竟無言以對。傍晚時那幾個女生果然沒說錯,這個人想老牛吃嫩草。


    但他到底想不想吃呢?


    相野又蹙起眉來,抬眸看著邢晝,一時猜不透他心裏到底是個什麽章程。而就在這時,遠處忽然找過來一道手電光。


    “這麽晚了誰還在那兒!”呼喊聲也隨之傳來。


    糟糕。


    “有人來了。”邢晝回頭看了一眼,隨即拉起相野的手,飛快撤離。相野本不想跑,但被他拉著,也不得不跑起來。


    事實證明,在半夜的沙灘上,不管是放大煙花還是小煙花,都有可能被抓的。


    因為你不是有病,就是有鬼。


    兩人都是飽經訓練的緝凶處成員,那跑起來,要多快有多快,眨眼間就跑出老遠。追在後麵的巡邏隊員本就是看到有光,隨口喊一嗓子,誰知道對方會跑呢?


    跑了他就得追啊,可壓根追不上!


    “呼……”他大口喘氣,看著前麵幾乎快要看不見的身影,一度懷疑人生。


    那廂,相野手上的仙女棒還沒燃到頭呢。那點光一路跟著他們跑過沙灘,就像夏夜的螢火,在空氣中拉出一道流光的殘影。


    兩人停下來時,流光也停下來。仙女棒正好燃到頭,而相野借著那最後的一點光,看了看周圍的情形。


    他們跑到堤岸上的某個避風處了,身後就是牆壁。


    相野背靠在牆上,緩了口氣,到現在都沒明白自己為什麽要跑。為了區區幾根仙女棒嗎?太荒唐了。


    今晚的一切,走向都很詭異。


    他光顧著想,沒注意到邢晝,驀地轉身,卻差點撞在邢晝胸膛。這避風處太狹小了,兩個成年男人躲在這兒,難免有肢體觸碰。


    可那麽大的地方呢,他們為什麽偏偏要躲在這裏?


    相野抬頭看了看邢晝,下意識要走,走不出去。


    邢晝站在他身前擋住了他所有的路,低頭問他:“今天還抽煙嗎?”


    相野:“你管我。”


    邢晝:“我沒資格管嗎?”


    相野:“邢隊長管天管地,管不了隊員抽煙吧?整個緝凶處,隻有我不抽煙。”


    其實是瞎編的,相野根本不知道別人抽不抽。


    邢晝依舊不拆穿他,問:“那我要怎麽樣才能管你?”


    相野目光灼灼地盯著他:“你自己想。”


    說話間,兩人越靠越近。


    其實是邢晝進,相野退。直到退無可退,相野又退到了牆邊,狹小的牆角,無處可逃。他終於發現自己好像錯估了邢晝,他不是什麽假正經的老幹部。


    相野別過頭,感覺邢晝的呼吸都噴吐在了他的脖頸上,略顯灼熱。邢晝好像下一秒就會親下來,但等待的過程又被無限拉長,直到邢晝的低語傳來。


    “我一開始不明白,為什麽我會對你有一種特殊的保護欲。”邢晝仍克製著,保持著微小的足以挑動心弦、滋生出無限旖旎的距離,說:“後來我覺得這樣不對,會帶壞你,作為隊長,我該對每一個隊員負責。”


    相野聽著,手指扣著牆麵,心撲通撲通直跳。


    邢晝又往前進了一步,進到相野終於又抬頭看他。四目相對,他說:“可是阿平的事情再次提醒我,不伸手抓住,就會後悔。”


    緝凶處,就建立在無數的悔恨和遺憾之上。


    從前的邢晝,會恨自己的父親,為什麽冷淡疏離。後來的邢晝,又開始後悔,為什麽在他還活著的時候,沒有好好坐下來跟他說過一次話。


    哪怕一次。


    相野能看到他提起“後悔”這兩個字時,眼中潛藏的一絲痛苦。但他真的不會安慰人,所以幹脆揪住邢晝的衣領,問:“親不親?不要廢話。”


    邢晝隻能用行動回答他。


    狹小的角落裏,空氣逐漸升溫。這裏風吹不到,月光也主動回避,躲在了雲層的後麵,偶爾才探出頭來,悄悄窺探。


    海邊的情侶,永遠不會讓它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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