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著晚霞,相野又再次回到了爛尾樓。


    明明才離開不過一天,眼前的一切還跟昨天一樣,可落在相野的眼裏卻覺得格外陌生。世界不是他認知的那個世界,老頭也不僅僅是一個脾氣古怪的老頭,如果說從鹿野出來的人都必定要穿過一道門的話,相野覺得那道門應該叫——羅生門。


    介於真實和虛假之間。


    小區裏的鄰居看見相野,熱情地跟他打招呼。這是住在2棟的錢嬸,六十多歲了,平時就靠撿廢品和賣菜維生,小區空地上開墾出來的菜田,一半都是她的產業。


    “小野啊,難得見你帶朋友回來,你爸媽呢,怎麽不在啊?”錢嬸對於相野能找回自己的父母很是欣慰,前幾天裏,也是她跟宋靈走得最近,跟宋靈說了不少心疼相野的話。


    “他們先回去了。”相野道。


    “這樣啊,沒關係,咱慢慢來。”錢嬸注意著相野的表情,自己又不知腦補了什麽辛酸故事,拍拍相野的肩,說:“待會兒來我家,今天你趙大爺親自下廚,你不是最喜歡吃他做的回鍋肉嗎,來端一碗回去。正好我家裏電燈又壞了,你再給我看看,還能不能修。”


    錢嬸是個熱心腸,除了喜歡使喚人幫她做點小事,沒別的問題。因為相野穿的是長袖,所以她也沒發現相野身上的傷。


    相野點頭應下,辭別了錢嬸,又繼續往前走。


    小區裏的荒草沒有人清理,時常會有蛇出沒,尤其是天氣熱了以後。相野隨便撿了根樹枝當探路棒,蛇沒看見一條,倒是撞見了黃大仙。


    大仙又在菜地裏偷瓜。大家生活都不容易,所以相野每次撞見這種偷竊現場,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野鴿子對此也沒有意見,它們頂多站在附近發出“咕咕”的聲音,等相野走近了,又一窩蜂散開。


    這麽大的荒廢小區並不多見,邢晝也是第一次領略到這樣的“原生態居住環境”,他看著相野神色如常地穿梭其間,大約能明白他為什麽在經曆昨晚那種變故後,還能保持鎮靜了。


    相野住在7棟,整棟樓隻有他一個住戶。爛尾樓當然沒有電梯,他每天步行往返九樓,走出了經驗、走出了活力。小的時候他一度覺得老頭是故意買在九樓,就是為了折磨他,也曾一度妄想在樓外麵安裝吊籃,以實現自動升降。


    後來老頭告訴他,那是因為你太弱了。


    相野每天這麽爬上爬下,體能依舊沒有改善多少。他一度因為爬樓梯而上學遲到,所有老師聞者傷心見者落淚,相野就變成了學校裏唯一一個遲到不會被罰站的人。


    假沈延之和宋靈來這裏忽悠他的時候,也為這個樓梯奉獻過不少汗水,這麽一想,相野心裏就平衡多了。


    可今天,邢晝麵不改色地一口氣走上了九樓,大氣都不喘一下。


    相野轉過頭去,眼不見為淨,掏出鑰匙打開房門,卻見屋內一片狼藉。想來是昨夜風雨太大,又把窗戶吹開了。風刮得爐子和落地燈都倒在地上,搖椅上落滿了樹葉,地毯都髒了,還濕著。


    他很喜歡那塊地毯。因為老頭很窮,搞不起裝修,所以牆壁和地麵隻是簡單地用膩子刮了一遍,美名其曰工藝風。地毯是相野從舊貨市場淘回來的,花紋像是原始社會畫在陶罐上的那種簡易圖騰,也不知道具體算是什麽風格。


    除了地毯,搖椅、爐子和落地燈這些東西,其實也都是相野從外頭扒拉回來的舊貨。他像螞蟻搬家一樣,撿些別人不要的破爛,清洗、打磨,再一點點裝飾自己的家,為此學會了不少雜七雜八的技能。


    如今看到這一片狼藉,相野心裏憋著的那股勁好像瞬間就泄了。不想去整理,也不想再花心思在這個上麵。


    都沒用。


    他沉默著走過去,撿起掉在地上的斷了弦的尤克裏裏。目光再落到窗戶上,窗戶被風吹開的原因大概還是因為鎖扣,前幾天相野忙著應付假父母,根本沒有時間去修它。


    好在其他的窗戶都是好的,廚房和臥室沒什麽損失。水電也都是通的,除了經常會斷水,電壓也不太穩,沒什麽大問題。


    老頭以前住的房間已經被相野改成了雜物房,他輕車熟路地從中找到工具箱,對邢晝說:“我去錢嬸家,你——”


    他複又掃了眼雜亂客廳,道:“隨意。”


    相野大步出門,他怕自己再待著,會忍不住想把那些東西從樓上扔下去,甚至還會罵娘。邢晝站在窗邊往下看,還看到他邊走邊踢石子。


    有顆石頭大約是太擋路了,又踢不動,相野氣勁上來,放下工具箱就把它抱起來,“撲通”一聲丟進旁邊的溪水裏。嘩啦水花四濺,驚起一群飛鳥。


    隨後他又拍拍手,拎起工具箱,繼續若無其事地往前走。


    邢晝目睹了全過程,而這時他的耳麥裏剛好又響起那個略顯活潑的聲音,“頭兒,你到江州了嗎?住哪兒啊,要不要我幫忙訂酒店?我跟你說江州那地方好吃的可多——”


    “送扇窗戶過來。”


    “啊?”


    “一米五乘一米八的尺寸。”


    “哦、哦哦我記下了。”對麵一陣恍惚,“不是,頭兒你要窗戶幹什麽?在外麵露營嗎?可一扇窗戶也不頂用啊。”


    “送到相野家。”


    “這樣啊……頭兒你又翻人家窗戶,還把人窗戶打碎了???”


    “決明。”


    “在!”


    “安靜。”


    耳麥裏終於恢複了清淨,過了許久,才又響起聲音來,“那個……要什麽顏色的邊框?”


    邢晝掃了眼屋內的陳設:“黑。”


    決明:“黑色好哇,黑色特別酷。不過相野的手機不是掉湖裏了嗎?頭兒你要不要幫他把手機也買了,他住爛尾樓肯定沒錢,這沒有手機下次他被抓走的話我都不好定位了,買個手機吧買個手機特別方便再給他配個電話號碼裝個防竊聽軟件我跟你說我最近新看中一款它的性能特別好不光拍照很強而且……”


    摘下耳麥,世界清淨了。


    另一邊,相野正在錢嬸家客廳裏修燈泡。


    趙大爺在廚房炒菜,錢嬸就在客廳做針線。她一邊做一邊跟相野聊天,說著說著就扯到了邢晝身上去,“噯,小野啊,你這朋友有對象了嗎?附近小區的那個王阿姨你還記得嗎,她有個女兒……”


    相野起初隻是聽著,聽到錢嬸越扯越遠,才說邢晝有對象了。


    錢嬸頗為遺憾,她一看邢晝就覺得是個吃公家飯的,那一身正氣、那身板,不是當兵的就是個警察。


    半個小時後,相野用小竹籃拎著晚飯從錢嬸家出來。此時天色已晚,他看著遠方漸落的夕陽,又回頭遙望了一眼錢嬸所在的2棟。


    2棟的四樓亮著燈,窗上有人的剪影,是錢嬸和趙大爺正坐著吃飯。


    相野仰頭看了很久,他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機會再回來,再沾染一點普普通通的人間煙火氣。他下意識地摸了摸後脖頸,雖然不知道那塊被當做鑰匙的骨頭具體長在哪裏,但隻要它存在,就一直在提醒相野:你回不去了。


    夕陽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長,回鍋肉很快就要涼了,他才回過神來,繼續往家走。


    也許那也早就不算家了。


    相野想到自己還要麵對那滿地狼藉,眉目間就不由染上了一絲寒霜,可他推開門,溫暖的光便傾瀉出來,將他整個籠罩。


    屋裏已經大變樣,地上都收拾幹淨了,落地燈也被扶了起來,正在角落裏發光發熱。尤克裏裏被掛在了牆上,弦雖然還斷著,卻被擦得很幹淨。


    搖椅上坐著邢晝,他脫掉了風衣,挽起襯衣的袖子,正用相野的小火鉗撥弄火爐裏的炭火,火光照應著他的臉,平添幾分柔和。


    他抬頭看見相野,說:“新的窗戶很快就送來。”


    相野張張嘴,沒有說出話來。


    邢晝正在烤土豆,這土豆是他在廚房角落裏找到的,還帶著新泥。他看到相野走到他麵前站定,又用鉗子夾著土豆問了一句:“介意嗎?”


    相野聲音發啞,“你為什麽做這些?”


    邢晝:“習慣了。”


    相野:“習慣?”


    邢晝:“緝凶處的每個人都跟你一樣。”


    無親無故,四海為家。


    這話邢晝沒有說出來,但相野聰明,猜到了。緝凶處的工作不是誰都能做的,來自鹿野的詭異手段,一個不慎就會危及家人。


    邢晝大了相野十歲,見的多了,相野那點心思怎麽瞞得過他。畢竟年紀還小。


    “吃嗎。”邢晝將一個烤好的土豆插在筷子上。


    被人看穿心思的感覺很別扭,相野自認為掩飾得很好,什麽失落、憤慨、難過傷心,就像夏天的蚊子包,隻要他不去抓,就沒人知道他受不了癢。


    別別扭扭的又很矯情。


    相野直接從邢晝手裏拿過筷子,可環顧四周,才想起家裏就這一張搖椅。其他的椅子都太舊了,在老頭去世後直接被他當柴劈了。


    邢晝起身給他讓位,那麽高大一個人,蹲在那兒擺弄一個小小的爐子,竟讓相野生出一股罪惡感。可轉念一想,他才是病患,理應坐這張唯一的椅子。


    可他剛坐下,便聽到一個詭異的聲音從身側傳來。那聲音若有似無,像是有人在大喊,可是又聽不清楚,期間還夾雜著某種莎莎的聲音,讓相野立時想到了前幾天的場景,汗毛倒豎,“誰?!”


    “我,是我!”這次的聲音倒是聽清楚了,可相野認得你個鬼,當即站起來,鎖定了聲音的來源——


    那是放在搖椅扶手上的一個無線耳麥。


    邢晝解釋道:“緝凶處的聯絡員,決明。”


    決明大喊:“什麽聯絡員,我分明是住在耳機裏的小精靈!”


    因為聲音從耳麥裏傳出,他必須要喊得極為大聲才行,幾嗓子下來,差點把自己喊到暈厥,還被口水嗆到,瘋狂咳嗽。


    邢晝見怪不怪,理也不理。


    可決明緩過氣來又開始碎碎念,相野下意識地拿起耳麥聽了幾句,就聽到了不得了的東西,“……相野是嗎?是相野嗎?你好你好,初次見麵請多關照。不要聽我們頭兒瞎說,我不是決明,我是小精靈。頭兒也不叫邢晝,他姓田,單名一個螺字,是我們小精靈界裏最家喻戶曉的……”


    神他媽田螺姑娘。


    “喂?喂?你還在聽嗎?這是個秘密你不能說出去的你知道嗎?說出去了田螺就走了,你還會失去一個善解人意的電子小精靈……”


    因為相野把耳麥拿得近,決明說話也不再像剛才那麽大聲,所以邢晝沒聽到。他神色如常地烤著土豆,還把相野帶回來的飯菜在爐子上加熱。


    相野決定為小精靈保守這個秘密。而經過這麽一鬧,他的心情莫名輕鬆許多,看著手裏的烤土豆,聞著香味,也有了一絲食欲。


    晚餐順利進行,沒有人搭理小精靈,小精靈就在那邊自言自語。


    相野倒是很想問一句,田螺飯量大嗎?錢嬸不光給了回鍋肉,還給了一盤青菜,再加兩大碗壓得很厚實的飯,眼下全沒了,連烤土豆都吃光了。


    相野的食量本來就不大,很早就停了筷子,而邢晝神色如常,完全看不出飽沒飽。


    “你要跟我一起住這兒嗎?”相野問。我雖然在樓下開墾了一小塊地種土豆,但可能養不起你。


    邢晝看著他,似乎在疑惑看起來挺聰明的相野為什麽會問出這麽愚蠢的問題。


    相野也反應過來,他覺得自己可能是被片刻的感動糊住了腦子,又或者是被耳麥裏的小精靈汙染了靈魂。


    但邢晝還是給了他台階下,“我留下保護你。”


    相野:“北邊的事呢?你不需要過去處理?”


    邢晝:“留了人在那邊。”


    也就是說,緝凶處除了邢晝、小精靈決明、雙刹,應該還有其他的人。相野毫無套話的心虛感,他想起雜物間裏有張舊的行軍床,便和邢晝一起去雜物間搬床。


    相野勉強算個傷員,搬床這樣的重活自是輪不到他的,他有心找找看老頭有沒有留下什麽線索,便在規整出的雜物箱裏翻找。


    “那是什麽?”邢晝忽然看過來。


    “老頭的畫本啊。”相野下意識地回答著,而後卡殼。他低頭看著手中攤開的畫本,目光落在畫上——


    衰草連天,是為荒蕪平原。


    灰白霧氣籠罩之下,一座赭紅大門巍然矗立。門是開著的,或者說它根本隻有門框,灰白霧氣不斷湧動,偶爾還有幾縷天光閃爍,讓人不由探究那道門的後麵究竟是什麽。


    “鹿野。”邢晝沉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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