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節,天剛麻麻亮,鬼市上就擠得肩挨肩腳碰腳的,也不知是人多還是鬼多。


    陸嵩一眼就瞄著了那把電吉他:楓木前後板,桃花心木琴頸,透明紅色琴身,氣質非凡。憑著玩吉他多年的老到功夫,他知道這牌子叫gibson,地道的美國田納西州原裝貨,中國一般很少見到,主要是太貴了。


    賣主鬼鬼祟祟的,穿一件灰色衝鋒衣,天又不冷,他卻把防風帽拉得幾乎把頭都包上了,根本看不到臉。顯然這東西有點來路不正。問了問價,果然平得讓人眼熱心跳。鬼市很少有聰明人懂樂器,趁黑掏摸古董舊貨的粗漢倒是不少,所以他倆身邊也沒人佇足圍觀。陸嵩趕緊掏錢把吉他買下來,也不敢多呆,掉頭就走。一路上,那賣主的眼珠子似乎就和粘在他的後背上一樣。這家夥真是有幾分古怪,而且樣子好熟悉,仿佛在哪裏見到過似的。對了,就像電影《魔戒》裏麵那幾個沒臉的戒靈——可能小偷都是這樣的吧?陸嵩不由得笑了:管它呢,反正吉他現在是我的了。


    回到家,陸嵩輕輕撥弄了幾下琴弦,難以置信,gibson的音色純淨柔美,猶如天籟。這時天已經大亮,室外的各種噪音從窗戶灌進來。陸嵩不想在這種環境下試琴,又興奮得不行,就出門去和好友老董喝酒。老董是開琴行的,原來是個音樂製作人,後來不知為啥又不做了。他比陸嵩要大上十幾歲,算是忘年交吧。


    喝酒的時候,陸嵩卻不說那件事,甚至他都不想說,因為他那把gibson拿到老董的店裏可就是鎮店之寶,要是自己說出來淘了件好寶貝,沒準老董就會花心思挖過去。


    但酒一喝高,人便忘形,嘴上也就把不住門:“哥,你知道gibson嗎?”最後,陸嵩還是得意地拍著老董的頭說了出來,然後醉醺醺地離開了。


    同樣神智不清又莫名其妙的老董,突然坐在椅子裏傻笑起來。“gibson?”他居然聽懂了這個英文詞並且複述出來。


    他們兩個喝了足足半夜,沒有一句話和音樂有關,除了最後的gibson。


    半夜一點,整個小區都睡了,陸嵩才將gibson拿出來。


    他小心地接上效果器,戴上耳機,這樣就吵不到別人了。借著酒意,陸嵩隨手彈了個曲子,是羅大佑的老歌。


    不對,怎麽會有雜音呢?難道耳機出了問題?還是自己看走眼了,買了把爛貨?


    那雜音也古怪,是一種噠噠聲。陸嵩又彈了一下,還是有,不是錯覺。他煩了,開玩笑似的問道:“這雜音是你弄的嗎?是就一聲,不是就兩聲……”結果gib-son就噠的一聲。陸嵩嚇了一跳,隨口又問:“你隻會噠噠噠,還會幹嘛?來個有節拍的!……”話還沒說完,他手裏的吉他竟然顫動起來: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


    真有意思,這吉他。陸嵩忍不住笑出了聲,但才笑到一半,他的表情就僵住了——好寒。


    清明節的大半夜……


    這還沒完呢,那吉他居然又唱起來歌來,仔細聽,還是個柔美的女中音,曲調有些熟悉,卻一時記不起來是什麽曲子。陸嵩慌得把耳機摘了,這回聽不到了,難道真是耳機的問題?他又打開了音箱,天啊,真的有一個女孩在唱!


    “……大家都這樣說,你可明白?


    盡管明知你對我撤了謊,


    但是真是假我全不在意。”


    陸嵩緊緊地捂住耳朵,可他還是連歌詞都聽清了,很多年前,他好像聽過這首歌。問題是:他根本沒有彈那把吉它,吉他怎麽會自己奏曲,而且還有人在唱歌?


    陸嵩抓起了電話,直接打給老董:“哥!快來救我,我見鬼了!”老董愣了一下,很生氣地說:“見你個大頭鬼!你丫還讓不讓我睡覺?”陸嵩直嚷:“哥,你聽,你聽啊!就是那把gibson,它自己在唱歌呢!”老董罵他一句:“聽你個奶奶!”幹脆把電話扔了。陸嵩又拔,顯示忙音占線。


    有鬼?陸嵩越想越怕,也不敢再動那把吉他,奪門而逃。


    陸嵩半夜闖上門來,老董才感覺事態嚴重。不過他依然將信將疑。陸嵩就把那女聲唱的曲子哼出來,“大家都這樣說,你可明白?盡管明知你對我撒了謊……”


    老董聽到這個,臉色突然變了,覺也醒了七八分,他說:“老弟,你怎麽會曉得這首歌,那時你還是個小屁孩兒吧?”


    “這是首什麽歌?”陸嵩問,“我好像以前真的聽過……”


    “《背叛》,石壘的成名曲。”老董說。


    陸嵩想起來了,石壘是當年紅極一時的“冰山明月”樂隊主唱,十幾年前,石壘在唱完這首《背叛》後,突然從兩層樓高的表演台上跳下自殺。據說他是因情而死——他的女友,同樣是樂隊主唱的明月投入了另一個男人的懷抱。


    石壘手中的那把吉他,也是紅色透明的gibson,如狂野不羈的青春之火。石壘跳下台後,那把吉他被丟在了表演台中央。可是奇怪的是:當時樂隊其他成員都驚呼著跑下台去救石壘,沒有人彈那把吉他,但gibson的演奏還在繼續,全場上萬人都聽到了它的聲音。然後,表演台突然起火,又刮起了一陣奇怪的大風——結果一名觀眾被燒成重傷,而且“冰山明月”樂隊的全部家當都被這把火燒光了。有人看得清清楚楚,這把火,就是從表演台中間的紅色gibson燒起來的。


    後來警方確定,石壘在自殺之前,殺死了自己的女友明月。


    “如果你的描述是真實的,”老董說,“唱歌的那個女孩,應該就是明月。你看到的那把吉他,就是石壘的gibson,但這怎麽可能,那把吉他,早就葬身火海了啊。”


    老董也睡不著了,當下跟陸嵩去看個究竟。到了家門口,陸嵩發現自己走得慌張,竟然忘了關門。


    那把吉他呢?吉他不見了!明明把它扔在了床上啊,當時吉他還在唱歌呢!


    陸嵩呆呆地望著床裏,效果器、耳機、音箱,甚至連線都在,就是那把紅色透明的gibson,不見了。


    老董安慰性地摟了陸嵩一下,表情複雜,那意思顯然是:你丫喝多了出現幻覺還是在夢遊呢?這不啥事沒有嗎?


    陸嵩真想罵娘,可是又罵不出來,一臉尷尬的苦笑。老董親切的說:“老弟好好休息吧,你這幾天,真的可能累著了,別瞎想,這世界上怎麽會有鬼呢?”


    老董走了。


    陸嵩發了一會呆。他想不明白這是怎麽回事,於是去想衝個冷水澡,讓自己冷靜一下,進了浴室他又驀然一驚:那把吉他好好地在衛生間的洗麵台上呢。但是,上麵好像少了些東西……


    陸嵩正疑惑的時候,他突然覺得脖子一緊,有根很細很結實的東西勒了進去——他最後看到的影像,是鏡子裏麵,有個沒有臉的人….


    是賣吉他的那個“戒靈”!他想殺我!這是陸嵩最後的念頭…--


    警方在一個月後也未能抓獲案犯,不過在縝密的推理下,謀殺過程被複原了:凶手是一個入室盜竊慣犯,那天尾隨喝多了的陸嵩準備盜竊,當他在外麵找機會下手時,卻驚喜地發現陸嵩慌慌張張跑了出去,而且門也沒鎖。


    陸嵩家裏都是他收集的樂器,沒有什麽錢。盜賊翻箱倒櫃之後,氣急敗壞地拿了床上那把吉他,準備離開,這時陸嵩和老董回來了,盜賊慌不擇路帶著吉他躲入浴室。


    後來老董走了,陸嵩想去衝涼,盜賊覺得浴室中沒有趁手的家什可以對付隨時會發現他的陸嵩,於是用刮胡刀片割斷了琴弦,將幾根連在一起作為武器,將陸嵩勒死……


    但那把吉他呢?老董很奇怪。警方也大惑不解,為什麽盜賊還要拿走那把割斷琴弦的吉他,也許因為它是gibson吧?必定是很少見的名牌吉他。


    作為贓物當然很難出手,警方這一個月的工夫,全用來盯緊了樂器市場。


    gibson沒有再出現,老董和警方都非常想知道:是誰把gibson賣給了陸嵩的。那晚陸嵩在驚惶失措中告訴老董,賣吉他給他的人像一個“戒靈”,沒有臉l


    “戒靈”?沒有臉的人?這個世界上,誰又可以沒有臉呢?


    自從陸嵩死後,老董一下了衰老了許多,頭發白了一大半,胡子常常幾天一刮,顯得非常落魄。他住在四樓,每天回來都要在樓下喘口氣,吸支煙,否則他就實在沒有力氣上樓。吸煙的時候,他常常回憶年輕時的那些事,回憶石壘,回憶明月,他們都走了,他也老了。


    這天回家上樓梯的時候,老董突然聽到了熟悉的歌聲。他不知道是不是幻聽,這些天來他常常想起這首歌,他很熟悉,因為這首曲子就是他寫的。


    “盡管明知你對我撤了謊,


    但是真是假我全不在意。”


    這首《背叛》反反複複地唱,老董終於發現歌聲就是從樓上傳來的。怎麽可能呢?樓上?自己的家裏?他大聲咳嗽了一聲,把聲控樓道燈咳亮了。電壓似乎不穩,所以燈在一閃一閃。老董慢慢地往上走,歌聲也越來越清晰。


    他的家門口,居然立著那把紅色透明電吉他——gibson。


    在忽明忽暗的燈光中,那把吉他如著了火一樣。


    老董跪了下來——他已經站不住了。


    門突然開了。


    老董沒有親人,也許在十多年前,他可以想象有親人和一大幫孩子。但這個夢被殘忍地毀滅了,而造成這一惡果的正是他自己!老董一個人住,那麽,是誰在裏麵呢?


    老董抬起頭來,先是一臉愕然,然後又輕鬆地笑了。他什麽都明白了。原來這個世界上,真的有無臉的“人”,也就是“戒靈”,也許他們的存在,隻是為了複仇的“魔戒”。


    當年老董也是“冰山明月”樂隊的成員,而明月的情人就是老董,《背叛》這首著名的歌,由老董作曲填詞,他愛明月,愛得和石壘一樣瘋狂。


    就在樂隊即將演出的那天晚上,老董要明月和自己遠走高飛,可明月最終發現自己的真愛還是石壘,拒絕了他。老董非常壓抑,幹脆將她困在賓館裏,不準她再見石壘。明月寫了張求救的紙條,寫在“冰山明月”樂隊演唱會的票上,大意是請石壘原諒,她離不開他,請他馬上來救自己。她偷偷委托賓館老板的兒子、小男孩陸嵩去送信。但這事被老董發現了,他不動聲色,用兩張新票還有十塊錢換回了那張紙條票。


    後來石壘還是找到了明月,當時他帶了一把刀,聽不進明月的任何解釋。他是把明月的頭按在吉他上殺的,好多的血包括靈魂都浸婬進去。然後,石壘帶了這把吉他上台演唱。老董卻給嚇跑了。


    大火是怎麽起來的,誰也不知道,也許是石壘早就放了,他要燒毀這一切,也許是那把憤怒的吉他引來惡靈,點燃了那場大火。


    如果,陸嵩不被老董收買,把信送到,那麽,結果完全可能不是這樣吧。


    老董死了,還是那根勒死陸嵩的琴弦,幾乎勒斷了他的脖子。


    在警察還圍著老董的屍體勘察的時候,凶手在體育場自焚——那裏就是“冰山明月”樂隊當年的演唱會會場。


    凶手的名字沒有意義,他是“冰山明月”的狂熱粉絲。那天他有幸進到後台,準備獲取一張偶像的親筆簽名。結果親眼目睹了石壘自殺身亡。在大火燃起來時,他看到了台上的那把吉他,於是他瘋狂地衝了過去,將gibson搶出來——他成了那場演唱會唯一受傷的觀眾。


    他全身嚴重燒傷,特別是麵部,他從此成了一個無臉的人。


    他曾幾次自殺,因為自己的傷,還因為知道了他的“神”——石壘殺死了另一個“神”——明月。他用了漫長的時間來讓自己冷靜,又用了漫長的時間來理清思緒。後來,他終於得知了真相。他決心為自己的“神”複仇。這種“崇高”的使命感支持著他活下去。他又用了漫長的時間來恢複體力,雖然不盡理想,但也足夠了。


    他了解陸嵩和老董的一切習性。知道陸嵩有收集樂器和逛鬼市的癖好。他把自己搶救出來的gibson賣給了陸嵩——那把吉他被他改裝過。之所以會唱歌,是因為內部裝了一部定時會自動播放的小型mp3,他希望陸嵩還能記得這首歌,明白自己為什麽會被殺……


    那把gibson隨著凶手一起自焚,但奇怪的是,這個城市傳說這把gibson並沒有被焚毀,它依然完好如初,遇到不平的事情,這把幽靈吉他還會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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