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墨回府時,小蕖正坐在門檻上,拿著花枝編著玩兒。


    小蕖一抬眸,見沈墨緩步而回,心中頓時歡喜,一起身,飛快地衝了過去,又驀然在他麵前刹住腳跟,稚嫩的小臉抹過一絲不好意思,恭敬地喚道:“大人。”


    自從沈墨遇難歸來,小蕖就對他親近了許多,也不像以前那般害怕他了。


    沈墨目光落在她的臉上,俊美的麵龐依然掛著溫和的笑,唇角微彎,語氣柔和道:“怎一直坐在這?”


    “在等大人回來。”小蕖聞言小手撓撓頭,更加不好意思,偷偷瞥她家大人一眼,見他兩手空空,不覺有些失落,想著她家大人莫不是忘了他說過的話。


    沈墨一見她臉上的失落小表情,便知她內心在想著些什麽,不由微微失笑,“小丫頭,學會說謊了,我看你不是在等我。”雖是責怪的話,但他語氣溫柔中帶著一絲寵溺,一點都不像是在責備。


    小蕖小臉紅了紅,不好意思答話。


    沈墨長眉微揚,微笑看向身後的林立,林立也笑著把手上的食盒遞給他,沈墨又將食盒轉遞給小蕖,笑容加深道:“我答應你的事,怎會忘記?”


    小蕖開心地接過食盒,打開一看,裏麵放著一碗櫻桃酥酪,還有幾樣精致小點心,“多謝大人。”


    小蕖天真孩子氣,也不掩藏心中高興,眼睛笑眯成一條線。


    沈墨看著她臉上毫不掩飾的純粹喜悅,目光變柔,笑著提醒道:“這些都放了糖的,一次不要吃太多,小心長蛀牙。”


    小蕖點點頭,又看向沈墨,見他臉上的笑容有著藏不住的喜悅之色,她家大人平日裏也愛笑,隻是平日的笑都是溫溫潤潤,或者清清淡淡,卻不想今日笑得這般明媚,而且整個人看起來意氣風發的。


    他臉上還有一層薄薄的紅暈,身上有淡淡的酒氣,想是喝了酒。


    小蕖想,她家大人一定是遇到了高興的事。


    沈墨回到臥室,徑自走進屏風,褪去沾著酒氣的衣物,換上寬鬆常服。


    他今日的確十分高興。


    內閣王學士告老還鄉,內閣空缺一位置,他的老師柳閣老,即內閣首輔柳稷山,準備推他入閣。內閣力壓六部,權勢最重,若能入閣,自是風光無限。


    隻是……


    沈墨想起柳閣老問他可曾定親,眸中的笑意不覺斂去幾分,驀地又想起白玉來,唇角不覺勾起一絲淡淡嘲諷,有什麽可想的,他與她斷無可能。


    沈墨穿好衣裳,緩步踱到院中。


    此時金烏西沉,晚霞如焚,整座院子籠罩著一層緋色,如夢似幻,沈墨此刻心中卻無比明朗。


    他最想要的是什麽,他十分清楚,也一直堅定地朝著那方向前行。


    沈墨受邀參加了柳閣老的家宴。


    這一日,亦是其愛女柳文瓊的十六歲生辰。


    柳文瓊既沈墨認識的柳文,當初女扮男裝與沈墨結識,沈墨一直知曉她是女的,隻是未曾捅破這層紙。


    沈墨的馬車剛停在沈府門口,即有家人在出來恭迎。


    沈墨翩然下馬車,隻因見的是他老師,沈墨著裝上稍有講究,一襲箭袖白袍,雲紋高底鞋,長發高高束起,長身一立,挺拔如竹。


    卻不像以往那般寬衣博帶,瀟灑隨意。


    麵前赫赫門庭,一對石獅威風凜凜,約有七尺來高,裏麵飛簷鬥拱,碧瓦朱甍,流金溢彩,雕龍畫鳳,端的是美輪美奐,官家氣魄。


    沈墨是來過的,並不以為奇,隨著家人進府,府中卻布置得煥然一新,家人仆婦忙裏忙外,處處彰顯著熱鬧氛圍。


    沈墨隨著柳府家人剛轉進一月洞門,便見花陰處,影影綽綽,似有人影,再走近些許,便聽到了女子小聲說話的聲音。


    沈墨生得俊美,氣質超然,性情又溫爾爾雅,臉上時常掛著溫潤的笑,讓人如沐春風,心生親近,因此他每次一來,總有一幫春心蕩漾的婢女躲在暗處偷偷的看他。


    沈墨早已習慣,無奈一笑,置若罔聞。


    沈墨以往來柳府拜訪柳閣老,都是由柳府家人領著到他的書房或客廳,走的都是固定的路,今日亦是先去書房,卻走了另一條路,沈墨心中雖存疑慮,卻也不好說什麽。


    直到穿過曲廊,途經一靜雅庭院,卻見一抹身影驀然閃過,不覺往裏一看。


    隨後那裏麵房屋一麵紗窗“呀”的一聲打開,探出一雲髻霧鬟的絕色佳人來。


    兩人恰對視上,皆微愕了下,那女子隨即朝他嫣然一笑,閃到窗後去了。


    沈墨不露聲色地收回視線,垂眸一凝思,不知想到什麽,俊美的臉上掛起輕淺笑容。


    柳府家人將沈墨領至柳閣老書房。


    彼時柳閣老正在書房中欣賞一件古董,聽聞沈墨至,卻迎了出去。


    但見其穿一身湖藍圓領長袍,腰係玉帶,腳著皂靴,蠶眉鳳目,頷下一綹烏亮胡須,看起來氣宇軒昂,有種睨視萬物的氣度,雖是五十歲的年紀,卻不甚顯老。


    柳閣老熱情邀請他進書房,又命人看茶。


    書房華美富麗,桌椅整齊排列,都是上等楠木所製造,古樸而大氣,滿壁都掛著古畫古董,也有文人墨筆,幾上設著博山爐,香煙嫋嫋。


    兩人敘了師生之誼,又談了會兒朝堂之事,直到家人來傳客人到,柳閣老才與沈墨一同去宴客廳,柳閣老此次辦宴會原是有私心在的,請的不過一幫較為熟識的親朋好友,辦得並不是十分奢華。


    沈墨這邊參加著宴會,白玉那邊亦被秦氏邀至了沈府。


    這幾日,她收到秦氏的兩次請帖,第一次白玉以要赴宴會為由回絕了,結果隔日又收到了請帖,白玉卻不過秦氏的熱情,又念及她是沈墨的母親,不好拂她麵子,便同意來沈府作客。


    來沈府時,白玉還特地向丫鬟打聽沈墨在不在府中,聽聞他不在才稍鬆口氣。


    自從那夜他送她回紅袖坊,她與他說了那一番撇清關係的話後,沈墨就沒有再找過她,想必是已經忘懷了。


    他那樣有權有勢,芝蘭玉樹般的人物,是不缺女人的。


    雙方皆無意,這樣就挺好,免得她心懷慚愧,畢竟當初是她主動勾他的。


    白玉想著,雖然秦氏待她殷勤周到,但既要與沈墨撇清曖昧關係,以後還是少來沈府得好,便決定今日就與秦氏說清楚,以後再不來了。


    在去秦氏院子的路上,白玉不小心撞了一人,說是不小心撞,其實更像是那人刻意撞上來的。


    那是一個男人。


    年輕,俊俏,可白玉第一眼看他就很不喜。


    他看著她的眼神色眯眯的,方才還借著撞來之時,故意湊她身上嗅了幾下。


    白玉美眸嗔向他,暗含不滿。


    這人麵色蒼白,雙眼浮腫,眼下發青,一看就是酒色之徒。


    那人撞了她也不道歉,嘿嘿一笑,別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腳下邁著輕狂不安分的步伐,悠悠而去。


    白玉撇了撇紅唇,亦嫋娜隨丫鬟離去,其間卻忍不住向丫鬟笑問:“方才那人是誰?”


    領她這名丫鬟卻非上次那丫鬟,這丫鬟年紀小,被教得一板一眼,不過細看還有點孩子氣。


    丫鬟亦不隱瞞,恭謹道:“那是我們府中的二爺。”


    白玉暗暗吃驚,果然龍生九種,各有不同,沈墨那般恂恂儒雅的貴公子,卻有這麽個吊兒郎當的輕浮弟弟。


    白玉笑盈盈,隨口說道:“他與你們大人卻不甚相像。”


    見她和顏悅色,語氣溫柔,丫鬟不自覺地回答:“他們並非同母所生,大人是侍妾……”驀然頓住,自知逾矩,那丫鬟閉口不言了。


    白玉卻已聽明白她的意思,心中更覺吃驚,原來沈墨並不是秦氏的親生兒子,她一直以為沈墨是嫡長子,自小尊貴,不料竟是妾室所生?


    不過看兩人這模樣氣度,倒像是反過來一般。


    不過,這秦氏對沈墨倒是事事關心,不過想想也不奇怪,這假兒子年紀輕輕就當了大官,性格又溫柔平和,她怎會不喜?


    白玉隨著丫鬟進了靜院,仍是秦氏的貼身丫鬟迎出接應,這次卻是直接把白玉到了秦氏的內室。


    秦氏的內室鋪設華麗精美,銀屏金鴨,


    錦衾繡幕,應有盡有。


    秦氏午睡起沒久,坐在妝台前,剛好完妝,看見她進來,便起身熱情地握住她的手,笑道:“白玉,你可算來了,我這幾日,一直盼著你來。”


    白玉盡量收斂平日的狂媚,溫婉一笑道:“太夫人近來可好?”


    白玉心裏其實一直想不大通,這秦氏出身名門,端莊貞嫻,是個高貴的人,而她身處風月場,向來被一眾貴婦人鄙夷的,這秦氏怎麽就對她這般殷勤?而且在她眼中,亦看不到不屑之色。


    “挺好。”秦氏拉著她的手到榻上坐下,又親切地說道:“白玉,你沒吃午飯吧?”


    “還沒。”白玉微微搖頭,她被邀請巳時來,自然趕不上吃午飯。


    秦氏凝望著她嫵媚姣好的麵龐,笑意不禁加深道:“正好,我也沒吃呢,這會兒我正準備叫人傳飯,你陪我吃些吧。”


    秦氏笑意殷勤,白玉隻能點頭同意,不片刻,即有幾名丫鬟送菜肴佳釀上桌。


    秦氏邀她入桌,煙兒亦被丫鬟們叫到外邊吃去了,秦氏體貼丫鬟們,讓她們不必伺候,出去外邊吃飯了,內室便隻剩下白玉和秦氏兩人。


    兩人談談笑笑,又勸飲一回。


    秦氏忽看著她,似笑非笑道:“不知怎的,我看見你就覺十分親近,好似我們前輩子是姐妹一般,若能得你貼身相伴,這該有多好。”


    白玉臉色微一變,覺得她這話似有某種深意,不好回應她,而且雖然她看起來十分年輕,但兩人明明差了一輩分,卻被她說成是姐妹,這實在有些古怪。


    白玉佯裝誠惶誠恐道:“太夫人說笑了,奴家不過一卑賤舞姬,蒙太夫人青睞,已是榮幸之至,怎敢與太夫人姐妹相稱,貼身相伴。”


    “白玉,你不必拘謹,就當我說說笑吧。”秦氏笑道,隨即又殷勤勸了她好幾杯酒。


    白玉覺得有些酒勁兒,怕當著秦氏的麵丟乖露醜,便推醉不飲。


    秦氏也不勉強她,兩人又吃了些飯菜,這時,秦氏忽然起身,借口要去行個方便,就離了飯桌。


    白玉見秦氏到了裏麵,挺直的纖腰不覺一垮,手肘支著桌麵,纖手撫著隱隱作痛的額角,坐在位置上等秦氏回來。


    突然,她感覺好似身後有人在監視著她,不由回眸一看,恰與背後那窗窟窿上的一隻眼睛對視上,頓時嚇得白玉頭皮發麻。


    那隻眼睛猝不及防白玉會看來,猛地閃去,便見一道人影似地飛快一晃,就不見了。


    白玉望著那空蕩蕩的窗窟窿,驚魂未定,酒亦醒了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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