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住在大山深處,過去是個偏僻的窮地方。前幾年,一條省級公路從家鄉穿過,交通才算方便了許多。我是村裏第一個考出來的大學生,在縣城紮下了根。可是,混來混去混了十多年,還是一個要權沒權、要錢沒錢的小科長。就是這個小破科長,還有人在活動準備把我拿下。當不當這個臭科長,對於我來說並不重要,但如果讓人家平白無故撬了去,我心裏咽不下這口氣。因此,我在工作中謹小慎微,唯恐有一點疏忽,被別人鑽了空子。這些年來我的工作倒不累,可我的心累。這樣,我回家的次數越來越少。雖然,我住的縣城離我家僅僅二百多裏路。過去,二百裏路,坐班車得走多半天。現在,打出租車或騎摩托車兩個小時就到家了。


    前些天聽說老爸身體不太好,早就應該回家看一看,可等來等去,卻沒等出工夫來。最近輕鬆了一些,準備回家一趟,可是老天又不給機會,陰雨連綿,已經下了十多天的雨。今天下午五點,弟弟給我打來電話。


    弟弟說:“大哥,老爸的身體時好時壞,有時糊塗有時明白。今兒下午老爸說啥也讓我給你打電話,他說想你了,讓你趕緊回來。”


    弟弟還說:“老爸見不著你,老是哭。哭完就堅持下地出門,說是迎接你,大哥,你快回來吧。”


    接了弟弟的電話,我心裏很不是滋味,眼淚差點兒掉下來。我就馬上拾掇拾掇東西,買點老爸喜歡吃的,給老婆打個電話,騎上摩托車,風馳電掣般朝家奔去。我走時,不到六點,估計八點多鍾就能到家。夏天天黑得晚,基本用不著走太黑的路。天空中雖然還有牛毛細雨,霧一樣纏繞在山山嶺嶺,但對我趕路沒有多大影響。新鋪的柏油路在崇山峻嶺拐來拐去,一會兒鑽進山溝溝,一會兒又越上山梁梁,細雨霏霏,小溪潺潺。我無暇欣賞路邊風景,隻顧悶頭往前趕路。到了老虎嶺,離我家就不到十裏路了。


    老虎嶺下,有兩條路,都能到我家。一條是土路,是原來的老道,繞遠點兒;另一條就是現在的柏油路,離家近一些。隻有傻瓜才走老路不走近路呢。我看看表,正好七點多鍾,八點到家沒什麽問題。就快要到老虎嶺的兩岔路了,我遠遠地看見有一個人站在路口。因為下著細雨,還看不太清楚。等到了跟前仔細一看,不是別人,正是我日想夜思的老爸。我立即停下車,上前抱住老爸說:“老爸啊,你咋來了?大老遠的。”


    老爸看上去精神格外好,一點兒也不像生大病的樣子,穿著一身嶄新的服裝,就是顯得肥大了一些,戴著嶄新的呢子帽,一雙嶄新的皮鞋穿在腳上,一點兒塵土都沒有。他笑微微地跟我說:“我怕你走錯了路,就過來等你。”


    我說:“這新路我走了好幾趟了,保準走不錯。再說,即使走那舊路也能到咱家呀。”


    老爸卻說:“那可不一定,隻有跟我走才沒錯。要不,你永遠也到不了家。”


    我認為老爸是多此一舉,但老爸的心情我理解,他老人家可全是為我好啊!我又問:“您老咋來的?”


    老爸笑著什麽也沒說,隻是拍拍我的摩托車後座說:“我就準備坐它回去。”


    我看見老爸身體也沒啥事,人還挺硬朗,心裏一塊石頭落了地,就讓老爸先坐好。怕老爸坐摩托車不習慣,我說:“老爸,你摟住我的腰,要不您害怕。”


    老爸也不答話,就用雙手把我的腰摟住了,我感覺緊緊的。


    我把摩托車慢慢開上柏油路。


    老爸突然說:“走老路,別走新路。”


    我說:“新路好走,舊路不好走,走新路。”


    老爸來了氣,大聲說:“我說走哪兒就走哪兒,你聽我的!”


    為了不惹老爸發火生氣,我隻好依著老爸說:“好好好,我聽老爸的,咱走舊路。”其實新路舊路也差不了幾裏。我把車又拐向那條土路。剛走了不到一裏地,就聽見柏油路那邊隆隆隆地傳來一陣巨響,像悶雷一般持續了很長時間。


    那段土路很顛簸,我盡量開慢些,並叮嚀老爸說:“注意點,要過土坑了。”


    老爸也不吱聲,但我立刻就感覺老爸摟我的手又緊了緊。


    很快就到家了。


    我看見我家院子裏已經亮起明晃晃的燈光,我驚奇地問:“老爸,咱家裏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兒?”


    老爸卻沒有回答我。


    我本能地回頭一看,就傻眼了。哪還有我老爸的一絲蹤影?完了,我把老爸給丟啦!老爸啥時丟的,我怎麽一點兒也不曉得呢?


    我剛想返回去尋找老爸,院子裏出來一個人,還戴著白色的孝帽子,我一看是弟弟。弟弟大哭著向我跑過來。我就覺得大事不妙,停好車,疾步就往院子裏衝,看見的情景讓我肝膽俱碎:一口棺材停在院子中間,上麵分明寫著老爸的名字。好多鄉親忙來忙去的,屋裏屋外都是人。


    我驚奇地問弟弟:“到底咋回事兒?剛才老爸還接我來著,怎麽這會兒說沒就沒啦?”


    弟弟停止了啼哭,莫名其妙地問我:“你說什麽?剛才爸爸接你來著?不可能啊,你不是急得腦瓜出了毛病啦?咱爸剛剛咽氣才半個多小時!”


    我就把我在路上怎麽遇見老爸,老爸又是怎麽跟我說的,跟弟弟學說了一遍。


    弟弟說:“不可能,這是不可能的事兒。七點鍾前爸爸還好好的,他跟我說:‘你大哥就要到家了,我不放心啊,我得去接他。’我說:‘我大哥認得道兒,沒事。再說了,你想去也走不動啊。’爸說:‘走得動,走得動。’說著說著,爸就沒氣了。我馬上給你打電話,可是打不通。我估計你是在路上,山裏沒信號。”


    我越發覺得不可思議。我見爸爸的棺材底下什麽都沒有,就問弟弟:“咋沒往棺材底下放點兒幹草呢?”弟弟聽了,使勁捶了自己腦袋一下,說:“瞧我這記性,想得好好的,關鍵時候就忘了。”弟弟風風火火出去找幹草。不大一會兒,弟弟就抱了一大抱幹草回來了,鋪在了棺材底下。


    我們家鄉有一種風俗習慣,一旦有人去世了,那棺材底下一定要鋪上一層幹草,據說那幹草是辟邪的。如果不鋪幹草,假如有貓呀狗呀從棺材底下跑過,那死去的人就會詐屍,詐屍是件很可怕的事情。雖然還沒聽說有哪個人親眼見過死去的人詐過屍,但在鄉親們的傳說中卻是很恐怖的。說那詐屍的人,像一個魔鬼,見人吃人,見牲口吃牲口,一點兒辦法也沒有。


    我實在想見見棺材裏的老爸。弟弟和妹夫就幫著把棺材蓋掀開了,我便看見了安靜地躺在裏麵的老爸。我突然發現,老爸現在穿的衣服和我見到他時穿的衣服一模一樣,帽子還是那頂帽子,皮鞋也是那雙皮鞋,我伸手摸摸老爸的衣服,還有些濕漉漉的。


    奇怪,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呢?


    我相信我老爸的確是已經故去了。但他去接我,還坐我的摩托車,還跟我說了話,這可是千真萬確的事啊,這到底應該怎麽解釋呢?


    整個一夜,我們家人誰也沒睡,把喪事的準備工作做得很細致。因為是夏天,天氣很熱,屍體在家不能停放時間過長。第二天上午就出殯了。出殯前,我們親人又一次瞻仰了老爸的遺容,麵對老爸,我們號啕大哭。我一邊哭,一邊想:“我和老爸之間的奇遇,可能永遠就是個謎了。”


    下午,老爸的喪事基本就辦完了,這就叫入土為安。我和弟弟,還有姐姐妹妹說起老爸的事來,我就又把我所見所聞跟他們敘述了一遍。我妹夫偷偷拉拉我的衣袖,對我使了使眼色,就出了院子。我明白妹夫有話要對我說,也就隨妹夫出了院子。


    妹夫是個小學老師,人很淳樸厚道,他對我很尊重,我也很喜歡他。到了村外的楊樹林子裏,妹夫神秘地對我說:“大哥啊,有一個奇怪的現象,我沒跟別人說過,怕別人傳錯了話不好。剛才聽你說了爸爸接你的事,我就覺得那個奇怪的現象可能跟你說的事有關。我們忙忙活活把爸裝進棺材以後,我就守在了外麵。當時天剛擦黑,電燈還沒接好。突然,咱家那條大黃狗從屋裏跑出來,迅速從爸爸的棺材底下鑽過去了。我吃一驚,也沒理會。過了一小會兒我就聽見棺材蓋“吱”的響了一下,我心裏害怕,就進屋去找手電筒。找出手電筒,我出來照了一下棺材,棺材已經閃了一條縫兒,我順著棺材縫往裏一照,裏麵啥也沒有。我就覺得大事不好,這不是詐屍又是什麽?想喊,又不敢喊,可我不敢對任何人說,怕傳出去不好。”


    我問妹夫:“你看清楚了棺材裏真的沒有爸爸?”


    妹夫說:“沒錯。我看得非常清楚,那棺材縫有兩寸多寬呢。可不知什麽時候,等二哥把電燈接上後,那棺材蓋就又合上了。”


    我也認為這事有點太離奇了,從哪個角度都沒法解釋。


    下午五點多,一個特大的消息傳來,讓我痛哭流涕,慌忙又趕往老爸的墳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響頭。我說:“老爸啊,謝謝您老人家救了我的命啊!”


    原來,昨天夜裏,離我家十餘裏的老虎嶺,整個山體滑坡,一座山頭滑落下來,把老虎嶺一條約六裏長的大山溝,都給填滿了。據說,縣交通局工程師看了現場以後說:“想要恢複通車,大概也得三個月吧。這還是用現代化的修路機械,否則,一年也甭想。”


    現在一切都清楚了。


    是老爸的靈魂出竅,冥冥中引我脫離死亡。當我從那條舊路通過時,聽到的巨大的轟鳴聲,正是山體滑坡發出的。假如我是從老虎嶺的新路走,那整個一座山底下埋葬的不是我又是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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