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帝退位三年後的一個冬天,整個儲鬆城被鹹腥的海風吹徹,奇冷無比。這日傍晚,沿街城樓下貼了張告示:


    茲府中有人患疾,急需藥引,貓無大小,凡皮毛黑色者皆可,每隻均換大洋一枚,童叟無欺,即日。


    城門外走來一個年輕男子,剛被守城的官兵嚴格搜過身。他目光凜冽,劍眉微蹙地仰視著眼前的告示,刀削般分明的五官在慵懶的餘暉中更顯精致。


    天色漸漸暗淡,清冷的街上行人漸稀,遠處傳來寂寥幽怨的簫聲。


    男子一伸手,將告示揭了下來。


    百年曆史的書生第內,一派祥和。


    後院裏人跡罕至,家中下人亦不常打掃,幹癟酥脆的枯葉踩上去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幹冷的空氣中滲透著檀香的氣味。


    巨大的槐樹下立著一個纖弱的少女,她穿著絲綢寬袖對襟小襖,下身是條絳紫色棉布長裙,上麵密密匝匝地鑲了好多珠片,在晨光下發出耀目的光暈。最引人注目的是她腳上那雙黑色圓頭布鞋,如兩隻詭異的黑貓。


    少女的眼睛被一塊麵巾蒙上,看不清模樣,隻從那脆若風鈴的喘息中可以聽出,她不過十七八歲的光景。


    後院裏再無其他響動,靜如墳塋。


    少女略微遲疑一下,嗅了嗅空氣中的味道,摸索著向高處的祠堂移步走去。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外麵的光線照進來驅散了黑暗,佘家曆代祖先的牌位供奉在桌上,高處還掛了好多畫像,當然,她完全看不見。


    少女並未徑直朝前麵走去,而是將身子一轉,朝著左側緩步移去。


    少女的嘴角突然露出一絲笑意,她終於說話了,“線兒,快快出來,我看見你了!”


    無人應答,少女此時深陷一片斑駁的光影中。


    少女繼續向前摸索著。


    “抓到你啦!”她摸到人的一雙腿。


    還是無人應聲。


    少女似乎有些氣憤,急急地將麵巾扯下來。等眼睛慢慢適應了祠堂內側的昏暗,她發現自己手中仍舊攬著一雙腿。


    那雙腿連同它主人的身子一起,吊在屋梁上。


    佘家正堂大廳內,依舊是前朝的布置打扮。四對鏤雕太師椅相對一字排開,進門便可看見高處那塊寫著“書生第”的牌匾。下麵的長幾上零星擺了幾件花紋繁複的瓷器,通體奇美高貴。


    佘老爺喝過下人遞來的參茶,轉身問一旁的賬房先生兼管家蘇衡,“小姐把煎好的藥喝下沒有?”蘇衡忙回,“已經喝過,氣色看上去好了許多。”說著,蘇衡把藥單給佘老爺過目。最上麵一行字用黑毛筆寫著:黑貓肝髒一付,配以佐藥,文火煎服。


    這是佘老爺的學生常致遠從鄉間名醫那求來的秘方。佘家小姐佘蔓蘿在祠堂裏受了驚嚇,一連數日臥床不起,各種藥劑嚐遍都不見起色,最後隻得找偏方,這才有了城樓下那張告示。


    蘇衡又說:“屍體已經拉到城外海邊墓地安葬。”佘老爺撚動著指上的玉扳指,長籲一口氣,他不禁又想起那日發生的事情。


    聽到佘蔓蘿的驚叫,與她捉迷藏的侍女線兒趕忙從藏身的地方跑來祠堂,發現佘蔓蘿已經昏厥,再看屋梁上吊著的人,線兒駭得癱坐在地上,過了好一會兒才連滾帶爬地喊了人來。


    死者是潘澤陽,佘老爺的得意門生,所有人對他的死均感到詫異。


    他的腦袋置於麻繩套內,眼睛圓睜,微張的嘴角處結有血痂,並有斑斑血跡滴落在胸襟。最為怪異的是,王澤陽的雙臂高高架起彎曲,左右手五指張開貼在臉頰兩側。他的手勢如同某種儀式的開端,又如同某個死亡的預言,將書生第緊緊籠罩在陰晦而又殺機重重的境地裏。


    “老爺,人都已經到齊。”蘇衡立在大堂的門邊說道。


    佘老爺緩過神來,睜開混濁的老眼。


    他重重地點了點頭。


    佘老爺祖上以教書為生,百年前還有一位先祖當過皇帝的老師,這處宅子便是那位先祖的遺產。


    佘老爺一生育人無數,老來逢此亂世,幹脆在家修身養性,頤養天年。舊曆新年過後,陸續有幾位當年的門生前來探望,不想才住了幾日,就有人死去。


    大堂裏先後走進四個年輕人,為首的眉眼俊朗,不過二十歲的模樣,個頭高挑,穿著改易的學生裝,他就是常致遠。


    常致遠走到佘老爺跟前,說道:“現在老師的處境似乎很危險,我們師兄弟幾人商量一番,決定還是留下,更何況澤陽的死因尚未明朗,我們此時走開,也脫不了幹係。”


    佘老爺思忖了一會兒,“事到如今,也隻能這樣了。”隨後他盯著一個身形較胖的年輕人問道:“孔博,你麵色何以如此難看?”


    被問話的孔博身子不由抖了一下,抬起驚懼的雙眼望向老師,半天才顫顫巍巍地說道:“澤陽的死有蹊蹺。”


    “哦?”佘老爺一愣,接著說道,“講來聽聽!”


    原來,王澤陽死的前一天晚上出門如廁時隱約聽到門外有動靜,隔著厚厚的榆木門板,仍有一股陰冷之氣撲麵而來。他是個謹小慎微的人,悄悄把門打開一條縫,卻什麽都沒有發現。王澤陽這才走出門,當他踏出房門的第一步,整個人都嚇癱了!他看到房門兩側站滿了黑色的貓!足足有上百隻!還有的攀在廊柱上,甩動著尾巴,都瞪著明黃色發光的眼睛看著自己!


    孔博把王澤陽生前告訴自己的怪事說了出來,寬厚的額頭上沁出了細密的汗珠,臉色慘白。


    佘老爺雙目緊閉,隻管聽著,他眼角的青筋不易察覺地跳了一下。


    這時,相貌有些醜陋的王光北按捺不住地說出了自己的疑惑,“發現澤陽屍體的前天晚上,大約二更的時候,我被一聲悶響驚醒。我至今也描繪不出那種聲響,總之很奇特,從未聽過。”


    佘老爺將目光投向常致遠,“你聽到那個奇特的聲響沒有?”常致遠和王光北分別住在王澤陽隔壁的院落裏,按常理,常致遠也應聽到——如果那聲響存在過。


    “沒有,”常致遠有些緊張,小聲地回複,“我當時在蔓蘿的房間內與她研習書畫。”


    佘老爺的臉色看上去很難看。


    常致遠又怕別人多想,補充道:“侍女線兒一直在我們旁邊的!”


    眾人還沒反應過來,一直默不做聲的小個子趙三哲驚叫著癱坐在地上,指著竄進大堂的一隻黑影,嚇得連話都說不出來!


    一隻黑貓徑直撲進佘老爺的懷裏,佘老爺愛撫地將它抱起。那隻黑貓慢慢把腦袋轉過來,用那雙晶瑩魅惑的眼睛審視著每一個人。


    它,是不是在笑?


    潘澤坤一伸手,將告示揭了下來。


    異地經商的他聞聽胞兄潘澤陽的死訊,連夜趕回了儲鬆城。


    天色黑透了的時候,潘澤坤走進了書生第的大門。


    管家蘇衡在前麵引路,院內一派肅殺的氛圍,回廊上掛著幾盞白色的紙燈籠,整個書生第如同一座空曠的墳塋。


    佘老爺已經在大堂內等候了。


    不等潘澤坤開口,佘老爺便道:“北洋軍閥駐紮城內,嚴禁死屍在家中滯留,所以我及早讓你家兄入了土。”


    潘澤坤點頭稱是,隨後佘老爺命蘇衡明日一早帶潘澤坤去海邊的墓地。


    幾人正欲起身去赴早已備好的酒席,潘澤坤忽地聞到一股怪異腥重的氣味,直入鼻腔,胃中不禁翻騰。


    “爹。”一個柔弱的聲音乍然響起,潘澤坤定睛一看,眼前的少女滿臉病容,倒是模樣極為標致,身形也嬌俏可人,左眼瞼有顆細小的淚痣。


    這就是佘蔓蘿了。


    佘老爺正欲開口,潘澤坤說道:“我和小姐見過麵的。”


    當下眾人皆異。


    佘蔓蘿也望著潘澤坤,眼神裏有些驚懼。


    “爹,那藥女兒實在吃不下。”佘蔓蘿的聲音十分虛弱,一副大病未愈的樣子。


    “不行,這兵荒馬亂的年頭,虎骨得來不易,況且還能根治你的驚嚇之病。”佘老爺一口回絕了佘蔓蘿的請求。


    潘澤坤當然明白,佘老爺所謂的虎骨,就是貓骨。自古民間有言:


    龍蛇虎貓。


    這時,佘蔓蘿的侍女線兒出現在門邊,手裏的托盤內擺著一隻碗,碗內冒著熱氣。潘澤坤眉頭一皺,明白那股難聞的氣味就是來自這裏。


    幾個人正僵持著,線兒突然驚叫起來,手中的湯藥也灑在了地上。


    潘澤坤用眼角的餘光追逐著轉瞬消失在門邊的黑影,那是一隻體格巨大的黑貓。結實的後臀以及粗壯的尾巴,單是從外形上看就令人生懼,那簡直是隻異獸。


    佘老爺麵無表情地望著地上的碎碗片,厲聲喝道:“通知下人,馬上給小姐再熬一副虎骨!”


    佘蔓蘿的臉急速抽搐,後退兩步倚在門邊,喃喃地說“不要”,隨即劇烈地嘔吐。


    是夜,月明星稀,潘澤坤被安排住在亡兄的房間內。


    第二日一大早,住在書生第的人們再次陷入無邊的恐懼之中。


    小個子趙三哲死了。


    他也是被吊在繩索之上,嘴角洇出紫黑的血痕,生前小小的身體此時得以徹底伸長,使人徒感陌生。最為奇異的是,趙三哲也做了那個和潘澤陽一模一樣的動作,他把雙臂高高駕起彎曲,左右手的五指張開緊貼著臉頰。


    眾人齊聚命案現場,一片肅穆靜謐。


    最早發現趙三哲上吊的人是潘澤坤。


    因為趙三哲橫死在他的房中。


    毫無疑問,所有矛頭都直指潘澤坤。


    潘澤坤並不作解釋,臉上的神情與之前無異。


    佘老爺緩緩坐下,問道:“昨晚你在哪裏?”


    “儲鬆城城門下。”潘澤坤答。


    “何人可以作證?”佘老爺又問。


    “我!”一個粗獷的聲音從屋外響起,眾人讓出一人寬的夾道來,來人正是駐守城門的官員,叫翟堅,與佘老爺是至交。


    “哈哈,潘兄弟好酒量,昨晚我守城時看到他,還以為是半夜偷運鴉片的小賊,便問他在做什麽,他指著頭頂說在賞月!我便來了興致與他喝酒聊天,就這般過了一夜。”翟堅說道。


    這翟堅雖為軍閥,卻秉直辦事,從不做結黨營私的苟且之事。有他的證言,潘澤坤便可洗脫嫌疑了。


    站在一旁的常致遠開口了,“昨晚,我在房內果然聽到一聲奇怪的聲響。”


    話音未落,佘老爺的另一個徒弟王光北連忙接話,“我也聽到了那聲悶響,與我之前聽到的一模一樣!奇怪的是,那聲音極為短促,卻分外沉悶,隻一下便將我驚醒!”


    “那聲音來自哪裏?”佘老爺不禁問道。


    常致遠和王光北不約而同地將手指向了外麵的院子。


    潘澤坤所住的這座院落,與其他院落並無二致,都是狹長的構造,兩邊圍著矮矮的鏤花院牆。普通身高的人也可輕易翻越而過。


    唯一不同的是,潘澤坤的院子靠牆的地方有一口銅製大鍾,上麵嵌著古體銘文。


    如果說那聲悶響是大鍾發出的,顯然不合情理,因為鍾聲大都脆而綿長,回音更是經久不息,而那悶響轉瞬即逝,如同包裹了一層厚厚的棉花。


    就在這時,王光北嘀咕道:“孔博怎麽不見了?”


    所有的人聽了一愣。


    常致遠兀自說道:“剛剛還在的。”


    潘澤坤不多言語,問明孔博的住處,轉身就朝院外跑去,大家陸續也跟了出去。


    孔博住在那一排院落的最外邊。


    潘澤坤推開院門走了進去,裏麵十分整潔。潘澤坤趕至房門前,將門板擂得山響。


    用力推,才發現門從裏麵鎖上了。


    門內毫無反應。


    潘澤坤騰空一腳,門“啪噠”開了。


    大家衝進裏麵,每個人都在猜測可能出現的恐怖場景。屋內很安靜,孔博瑟縮在檀木桌子下,睜著驚恐的雙眼望向眾人。


    所有的人長籲了一口氣。


    潘澤坤蹲下身子,伸手要把孔博扶起來,他的心突然“咯噔”一下。


    隻見孔博眼中的恐懼緩緩退去,轉而一咧嘴,嘿嘿地笑了起來,並不住地喊“黑貓”!


    潘澤坤神色凝重地起身,轉頭對屋內的人說:“他瘋了。”


    書生第連斃兩命,一時間在儲鬆城內傳為奇談。


    潘澤坤再次從哥哥潘澤陽位於海邊的墓地回來時,正碰到趙三哲的屍體入殮,他盯著那副漆皮棺材看了許久。


    佘蔓蘿輕靠在院中石桌旁,繡著女紅。她已然入神,絲毫沒察覺到潘澤坤慢慢地走向了自己。潘澤坤在心中暗自猜測那上麵繡的會是何種圖案,一步步挪動靠近,然後驚得說不出話來!


    佘蔓蘿繡的是一隻黑貓!隻完成了貓頭的那部分,但黑貓靈動詭異的雙眼極為傳神,死死地盯住潘澤坤。潘澤坤失聲驚呼,身子忙向後退了幾步。


    佘蔓蘿聽到動靜,回眸一看,臉上竟還帶著一絲沒有消失的笑意。


    她詫異地看著潘澤坤,女紅掉落在地。淩亂的線頭拖在地上,如同黑貓牽牽絆絆的肝腸。


    潘澤坤尷尬地站在原地,不知該如何是好。佘蔓蘿急急收拾了一番,躲進了廂房。


    風陡然大了起來,枯枝上的麻雀紛紛掙紮著飛向別處。


    潘澤坤回到自己的住處,進門前他想起了王光北的話。


    “黑貓。”


    哥哥潘澤陽死前真的看到了很多黑貓?


    他停在門前,沒有進去,眼睛打量著小小的院落。最後,他把目光收了回來,注視著眼前的朱漆回廊柱子。


    若是從遠處看,門前的兩根柱子很光鮮,毫無破損。但走近觀望,便會發現上麵有很多細碎的劃痕,借著光線從側麵望去,呈現出一道道深淺不一的凹槽。


    爪痕?潘澤坤的心髒劇烈收縮擠壓,黑貓的爪痕?那麽說,哥哥潘澤陽死前真的見到了黑貓?那些黑貓為何聚集在哥哥的門前?


    潘澤坤撫摩著朱漆柱子,再次回想起王光北的話來。


    “黑貓。”


    似乎就在一瞬間,潘澤坤突然衝出院門,直奔王光北的住處。


    果然,王光北門前的柱子上也遍布爪痕!與潘澤坤住處的爪痕如出一轍。


    “喵——”


    一聲虛弱悲慘的貓叫傳來!潘澤坤定了定心神,隨後判定出聲音是從屋後傳來的。


    那裏便是書生第的後院。


    出了門往左拐,在路的盡頭與一排院落並列著的是一處拱形石門,門前立著兩個半人高的石獅。幹枯的枝蔓將它牢牢圍住,若是正逢夏日,爬山虎的觸角會把石門完全遮掩,看上去如同一堵普通的牆壁。


    石門沒有上鎖,透過縫隙能依稀窺見裏麵蕭索的光景。


    潘澤坤遲疑片刻,彎腰鑽了進去。


    確切地說,後院儼然是一片樹林,林立著不下數百棵粗壯的老槐樹,落葉積成厚厚的一層。


    潘澤坤踩在上麵,發出“嚓嚓嚓”樹葉碎裂的聲音,他幾乎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


    樹林的盡頭,赫然現出一間房子,白牆黑瓦,頗有些像南方建築。


    木板門死死地關著,靜謐得令人感到窒息。


    潘澤坤克製住越來越喘的呼吸,猛地上前,一腳踢開了木門!


    他立即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


    一股惡臭撲麵而來,潘澤坤幾乎被熏暈。


    管家蘇衡驀地回頭看著潘澤坤。他右手握著一個粗壯的燒得通紅的三角鐵,左手竟然抓著一隻正處於幼年的黑貓,身邊是一個燒得正旺的鐵爐。


    蘇衡麵無表情地低下頭,把三角鐵烙在黑貓的脖頸處!潘澤坤把門盡量敞開,他看到整間屋子裏擺滿了鐵籠,裏麵塞滿了清一色的黑貓!


    潘澤坤嚇得麵無血色,踉蹌著退出時被絆倒了。


    蘇衡見狀,扔掉手中的黑貓和熾熱的三角鐵,把潘澤坤扶了起來。


    潘澤坤聞到蘇衡身上有股毛發燒焦的惡臭,他突然想要嘔吐。


    “沒辦法啊,”蘇衡的聲音聽上去有太多的無奈,“我家小姐自從發現你兄長吊死在祠堂後,整個人都被嚇傻了。好在尋到這個偏方,才救了她的性命。”


    “我哥哥以及趙三哲均不是吊死,而是內髒受到壓迫致死,”潘澤坤冷冷地更正道,“他們嘴角都有顯而易見的血痕,並且胸腔骨均有斷裂現象。”


    蘇衡顯然有些驚訝,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麽。


    “為何對這些黑貓如此殘忍?將它們入藥也就罷了,竟這般虐待!”


    潘澤坤情緒激動。


    “唉,這些黑貓都是從城內各家各戶收購來的,每隻貓在入藥前兩天都不能喂食,它們餓得直叫,嚴重影響書生第的清靜啊!”蘇衡說道。


    “為何不能喂食?”


    “老爺的弟子常致遠精通藥理,說這樣熬出的虎骨才有祛病的功效。”蘇衡回答。


    潘澤坤久久無語,轉身越過槐樹林,出了後院的石門。


    那夜,潘澤坤躺在床上,一遍遍地回想著那天在海邊墓地所見的可怕景象。


    那日清晨,他告別守城軍官翟堅,獨自一人找到了哥哥在海邊的墓地。


    鹹腥冰冷的海風伴著薄薄的霧靄,哥哥的墓地有些低窪。他小心翼翼地走下去,發現自己踩在了什麽綿軟的東西上,潘澤坤俯下身子,他看清了,那是一隻死去的黑貓!


    潘澤坤驚恐地往上爬,待到霧靄漸漸散盡,更為恐怖的場景出現了:上百隻黑貓的屍體散布在哥哥的墓碑周圍,死態各異,僵直的身體已經開始膨脹!黑貓的眼睛駭人地圓睜著,幾乎要滾落出眼眶!


    隨後的場景潘澤坤終生難忘,哥哥的屍體橫躺在墓碑後,體無完膚,到處是被黑貓咬食的潰爛傷口,唯有腳底板上一個“陽”字向他表明了哥哥的身份,那是小時候父母命人刺上的。


    潘澤坤癱坐在地上,他預感到這是個處心積慮的陰謀。哥哥很可能隻是這個陰謀的犧牲品。奇怪的是,在墓地旁的一棵棗樹下,拴了幾隻幼小的貓,正吃著食物。


    忽然,他聽到不遠處海邊有劃船的聲響,如此早的時候,決不會是漁民出海。霧靄漸漸散盡,潘澤坤看到那艘不大的船正駛向遠處。


    而立於船頭的人穿著十分怪異,他正滿臉陰毒地望向潘澤坤!


    陰天。


    才上午時候,書生第內便一片昏暗,死氣沉沉。


    常致遠在大廳裏跟佘老爺討論國家大事,佘蔓蘿靜坐於一旁,眼中滿是歡欣地望著常致遠。


    佘老爺懷裏抱著那隻體型巨大的黑貓,用手一遍遍地摩挲著它黝黑發亮的脊背。黑貓不似先前那般活躍,賴在佘老爺身上昏昏欲睡。


    奇怪的是,黑貓的嘴上套了一幅銀質的嚼子。潘澤坤長久地盯著那副嚼子,一股涼意慢慢由肋下直竄後脊梁。


    佘老爺仿佛看透了潘澤坤的想法,說道:“這貓剛生育不久,會亂吃食物,一不小心則會丟了性命。”


    這時,常致遠也開口了,“聽說過貓有九條命吧?其實,民間也有貓有十條命的傳說。十命貓即是當之無愧的貓皇。老師的這隻貓是不是儲鬆城內的貓皇我不敢斷言,但它每次嗥叫都會引得後院眾多黑貓亂嗥。”


    “為了避免影響到書生第的清幽,你就建議給它戴上了嚼子?”潘澤坤搶先問道。


    常致遠笑著點了點頭。


    “唉——”王光北一聲長歎,引得眾人都望向他。


    王光北有些不自然地撓撓頭,這才說道:“真是晦氣,我丟了好幾件衣服。奇怪的是,衣服均是被人隨機取走,好壞不一。”


    “真有這事?”佘老爺猛地站起來,黑貓順勢撲到地上,馬上迅捷地跑出去,消失得無影無蹤。


    當下佘老爺命眾家丁徹底搜查書生第,如此興師動眾有些不合情理,誰都明白,佘老爺無非是想維護書生第百年的清譽罷了。


    結果自然是一無所獲。


    正當眾人心裏抱怨王光北不該讓佘老爺如此大動幹戈之時,潘澤坤說道:“書生第的後院還沒有搜。”


    佘蔓蘿的反應最為強烈,轉身又要嘔吐,估計是又想起了那日的情景。線兒忙上前給她捶背。


    潘澤坤不再言語,轉身向後院走去。佘老爺命蘇衡前去將門打開。


    所有的地方,包括祠堂都搜查過後,潘澤坤再次站到了那間飼養著無數黑貓的房前。


    天越發陰沉了,頭頂的枯枝在搖晃,發出沉重的聲響,壓迫著在場所有人的神經。


    潘澤坤上前,一把推開了房門,一片漆黑中,無數雙閃爍著明黃色光澤的眼睛在注視著他!


    潘澤坤被震懾住了,渾身的汗毛直立,心髒被狠狠地擠壓著,他快要窒息了。他腦中再次重現哥哥死時的慘狀,貓的爪痕遍布那張支離破碎的臉。


    管家蘇衡和眾家丁趕忙上前,把兩邊的窗戶打開,光線這才透進了房間。


    那些黑貓被關在一層層鐵籠內,胸腔絕望地起伏著,它們大都失去了聲音,喘息聲都噴發出徹骨的憤恨。


    潘澤坤忍受著無比的惡臭,走了進去。


    這裏是黑貓的地獄,它們隨時都會被扔進滾燙的水中做成湯藥。


    在房間一個相對空曠的幽暗角落,平行擺著八隻鐵籠,如同賭場上的骰子。


    潘澤坤提著燈籠湊過去觀察,空氣中揚起紛繁的絲質絨毛,他蹲下去靠得更近一些,不禁張大了嘴巴!


    每個鐵籠內都放進了一件衣物,已經被黑貓撕扯得襤褸破碎。


    這時,一直跟在身後的王光北麵色土灰,他用顫抖的聲音說:“沒錯,全是我的衣物!”


    當夜,書生第內鑼鼓喧天,張燈結彩。


    佘老爺宣布了一件令所有人都感到驚訝的事情。原來,潘澤坤此次前來,不單是為了亡兄,還是奉父母之命前來與佘蔓蘿完婚的。


    按照舊時的說法,此舉被稱為“衝喜”,就是衝淡連日來的陰霾晦氣,為書生第注入新的氣象。


    佘蔓蘿自是不敢違背父命,苦淚漣漣地被人送入了洞房。


    深夜,潘澤坤進屋,神色嚴肅,全然不似一個新郎倌。他靜靜地坐在桌子邊對佘蔓蘿說:“我知道,你喜歡的是常致遠。”


    佘蔓蘿的眼淚簌簌落下。


    潘澤坤又道:“你可知我也是喜歡你的?”


    佘蔓蘿看著燭光搖曳下的潘澤坤,沒有說話。


    “你真不記得我了?”潘澤坤有些動情。


    佘蔓蘿擦幹眼角的淚,淺淺地搖頭。


    “為何要幫他躲過所有人的懷疑?其實你根本沒有喝下那些湯藥。”


    潘澤坤轉而補充道,“我說的他指的是誰你應該很明白。”


    佘蔓蘿的表情猛然凝住,倉皇地抬頭看著潘澤坤,眼裏滿是訝異。


    就在這時,潘澤坤原來的住處裏傳來一聲震耳欲聾的鍾聲!


    渾厚綿長的鍾聲在深夜裏聽起來異常驚心動魄。


    “果然不出我所料!”潘澤坤興奮地起身,朝外跑了出去。


    院內。


    王光北癱坐在大鍾之下,喘著粗氣,一見到潘澤坤便喊:“快去抓住他!”


    書生第裏跟過來的家丁傾巢出動了。


    潘澤坤將王光北扶起來,在院中的石階上坐下。王光北驚魂未定地說道:“真的是他幹的!”


    潘澤坤趕忙打斷他,不讓他再說下去,隻道:“等佘老爺來之後再說不遲。”


    王光北愣了一下,遂問道:“你該稱呼我老師為嶽丈的,怎麽還稱呼佘老爺?”


    潘澤坤笑了,低聲回答:“跟你一樣,我也是在演戲給他看。”


    書生第的大堂內,燈火齊明,佘老爺穿戴整齊地坐在太師椅上,看上去之前根本沒有更衣休憩,更像是在等著看一出好戲。


    常致遠被五花大綁後摁倒在地。


    潘澤坤不動聲色地走上前說道:“咱們就從虎骨說起吧。小姐得病是假,隻不過你由此提出了大量收購黑貓的要求。我哥哥和趙三哲死時都做了同樣的動作,後來我頓悟,明白那動作是指黑貓,是想告訴我們要調查收購黑貓的始作俑者!”


    常致遠冷笑道:“那我大量收購黑貓,不為小姐的病,難不成還有別的企圖?”


    “有!”渾厚的聲音從眾人背後傳來,是守城軍官翟堅,“還記得當初我問潘澤坤在城門下做什麽,他答在賞月。我斷不會愚蠢到因為這樣的回答就與他喝酒交談。”


    翟堅清了清嗓子,轉頭對佘老爺說:“老大哥可知道我們北洋軍閥最新的禁令?”


    “嚴禁與城外倭寇進行鴉片交易,違令者斬。”佘老爺說。


    “眾所周知,儲鬆城盛產罌粟花,做成鴉片可謀暴利。但家國危亡之時,斷不能讓它們流通出去禍害黎民百姓。那晚,潘澤坤指著城牆上一排鬼魅般的黑影讓我看,竟然是上百條黑貓!它們正接連越過城牆,向城外麵跑去!我當即用箭射下一隻,竟發現它的腹部綁著一大塊鴉片!”


    所有人都驚異萬分,連佘老爺這般見過世麵的人都亂了方寸。


    “我認出了為首的那隻大黑貓正是佘老爺的寵物,便斷定販賣鴉片人肯定在書生第內。所謂欲擒故縱,我索性放任那人為所欲為。”潘澤坤繼續說道,“後來我家兄曝屍於墓外,繼而又看到倭人乘船遠去,便打開埋於地下的棺材,發現裏麵滿是錢財,我至此終於明白了你們的交易手段!”


    王光北指了指常致遠,忙問道:“快說來聽聽!”


    “那隻黑貓無疑是儲鬆城內的貓皇,身上的氣息會對其他貓產生刺激。每次常致遠殺人後都負責主持喪葬事宜,暗中又給屍體灌下毒藥。”


    “人已經被殺,為何還灌下毒藥?”守城官員翟堅不解。


    “這在稍後會講到。大家一定記得佘老爺的黑貓被戴上了嚼子吧?


    目的不是為了防止黑貓亂吃東西,而是防止它半夜出城門時鬧出大的聲響。那日我發現,每座院落的柱子上都有黑貓留下的爪痕,而這座院落又是平直建造,這說明黑貓是順著回廊柱子上的連貫橫木爬出了戒備森嚴的書生第!


    ”這隻貓皇剛生了仔,常致遠把小貓寄養在城外墓地。貓的嗅覺靈敏,便在萬籟俱寂之時出外尋找兒女。而其他的黑貓載上鴉片後,也跟隨出了城門。貓畢竟是動物,黑夜出沒極為正常,自然不會引起守城官兵的懷疑。貓皇帶領眾貓來至墓邊,悲劇就開始上演了!“


    潘澤坤憤恨地將目光投擲在才行致遠身上,繼續說下去。


    ”其實,不隻王光北的衣服被盜,我哥哥和趙三哲死前的衣服也被盜走。王光北的衣服何以會出現在後院的那間房內?很簡單,就是為了讓黑貓們熟悉他們身上的氣味,繼而出城去尋找屍體。由此我推斷,王光北將是下一個被謀害的人。黑貓們來至墓前,由於連日沒有喂食,便將我哥哥的屍體吃掉,隨後又因屍體有毒,所有黑貓相繼死去。躲於一旁的倭寇便把黑貓身上的鴉片取走,將給常致遠的錢財放於棺材內。而貓皇則因為戴了嚼子,並沒有中毒,安然回到書生第。“


    常致遠的臉色變得很難看,嘴角在輕微地抖動。


    ”再說說那個奇怪的悶響,這正是你殺人的手段。所有人都把注意力集中到大鍾上,便忽略了敲鍾的巨大木樁。常致遠把我哥哥喊到大鍾前,突然解開捆綁木樁的繩索,慣力使木樁衝下來,正好撞在哥哥的胸口上!“


    王光北掏出一封信對常致遠說:”你寫下這封署名潘澤坤的信約我來至大鍾前,本想殺人滅口後再將信毀跡,卻不料中了我們的計策!


    潘澤坤和小姐結婚是為了激怒你,而我來赴約也是事先設計好的!“


    常致遠叫道:”你們陷害我!有誰看到了?“


    ”我!“孔博走進來,全然沒有之前的呆傻之氣。


    ”你沒有瘋?“常致遠驚叫道。


    ”我若不裝瘋賣傻,想必早被你殺了吧!“孔博冷冷地笑道。剛才他躲在院外,看到了常致遠意欲殺害王光北的全過程。


    ”但是,潘澤陽被殺當晚,我並不在場!“常致遠仍想狡辯。


    ”呸!“擠在人群裏的線兒唾了一口道,”你騙我和小姐說潘澤陽他們私自將國寶文物賣給倭寇,該殺。我們信了你,事後還幫你遮掩!


    沒想到你才是敗類!“


    遠處的廂房內突然發出一聲傭人的慘叫。


    佘蔓蘿憤恨中自縊身亡。


    潘澤坤久久立於屋外,一言未發,俄而淚流滿麵。


    數年後,有人在一張老舊的照片上發現了潘澤坤和佘蔓蘿兩人的合影。


    那是1911年,清帝退位,舉國上下,男性一律剪掉腦後的長辮。


    照片前是少年時的潘澤坤,眉眼俊朗,辮子正被一刀剪斷。不遠處圍觀的人群裏有個懵懂女孩,她左眼瞼下有顆細微的淚痣,也在淺淺地笑著。


    當年他對她一見傾心,她對他卻無絲毫感情。


    然而,宿命如此,再美好的少年,也隻能馬不停蹄地錯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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