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溫暖的午後,我躺在病床上,在和煦的陽光裏輾轉難眠對麵的女孩子安靜地睡著,枯黃的頭發散亂地堆在慘白的枕頭上,臉色蒼白,嘴唇青紫,那是心髒病導致缺氧的表現。


    她躺著,呼吸微弱得讓人難以察覺。她像個死人一樣。我遠遠地看著她,覺得那張憔悴的臉似曾相識。我拿起床幾上的鏡子,鏡子中也有一張蒼白的臉、一對青紫的唇。不過那雙眼還有點神采,眉目間還可以看得到蓬勃的生機。我笑了,是不是得了同樣的病,連模樣也會變得酷似了昵?


    那個女孩兒,我是看著她住進來的。就在今天上午,她被一對衣著破爛的父母送了進來。我看著他們哭泣、下跪、磕頭,最後用粗糙的手捧出一大堆破舊的零錢往主治醫生的懷裏塞。


    我歎了口氣,憐憫地看著她小小的蜷縮的身體,以及床幾上那幾個爛得有點酒味的蘋果。聽說她的心髒病已經很嚴重了,若不是家境的窘迫,是早該入院的。


    我拿了幾個蘋果,躡手躡腳地走到她床前,我走得十分輕,因為我知道心髒病人敏感得可以被一根針落地的聲音驚醒。放下蘋果,我轉身準備去院子裏走走。突然,身後躺著的女孩輕輕地說話了。


    “謝謝。”輕得像一聲歎息。我紅著臉轉身:“不好意思,吵醒你了。”我看見女孩微睜著一雙無光的眼,氣喘籲籲地準備坐起來。


    “你睡會兒吧,這個病,是很容易困的。”


    “不了,已經睡醒了,你陪我出去走走吧。”她已經穿上了自己那雙不成對的拖鞋,一隻是綠色的長江七號,一隻是粉色的kitty貓,我覺得好心酸。


    “我叫阿虹。”“我叫阿霓。”我們的手握在了一起。


    夜靜得不真實,我翻來覆去,隻覺得心髒“咚咚咚”地在胸腔裏亂跳。對麵的阿霓已經搬到隔壁的準備病房去了,明天就可以做心髒移植,一個匿名的好心人給了她足夠的費用。


    我忽然喘不上氣來,黑暗不斷地向我擠壓,我哆嗦著伸手,想去按鈴。一陣穿堂風吹開了半掩的門,一個黑影無聲息地在門口一閃而過,我尖叫一聲,本已瘋狂亂跳的心頓時不堪負荷。最後的意識裏,我隱約聽見門外嘈雜的腳步聲,如世界末日般讓人恐慌。


    “媽。”我睜開眼,全身無力。


    “你嚇死媽媽了,阿虹。你知道嗎?你又昏倒了。幸好醫生及時為你做了移植手術。你現在已經有了一顆健康的心髒了。快把身體養好哦,你很快就能和正常人一樣了。”


    “嗯。”我沒精打采地敷衍,對這個好消息竟然失去了興趣。


    我忽然想到—個問題:“媽,阿霓的手術怎麽樣?”我抓著媽媽的手,掌心沁出薄汗,微微發抖。


    “你暈倒的那晚,阿霓心髒病發,醫生——沒能救回她。”


    我的心,忽然難過得不成樣子。床頭的相框裏,兩個模樣酷似的女孩身後,正一片陽光明媚。


    我走在偏僻的河灘上,鵝卵石光滑冰冷,河風吹著我的臉,我不停地走著。在漆黑的河的盡頭,我看見蹲在河邊的阿霓。


    “阿霓阿霓,我好想你!”我雀躍地跑過去。阿霓咀嚼著,牙齒沾滿碎肉,血流一地。我上前扳過她的肩,“你在吃什麽?”


    “我的心。”


    “好……好吃嗎?”


    “苦苦的,苦苦的,我的心,苦苦的。”


    一聲響雷把我從噩夢中拯救出來,雨隨著風闖進我的窗子,白色的窗簾揚得老高。我擦了擦額頭的冷汗,眼淚不住地流下來。阿霓,是你借夢來看我嗎?阿霓,是你還有牽掛嗎?


    我下床,準備去廚房倒杯水,卻感覺到雙腳的異樣。—個閃電劃過夜空,短暫的一秒光明我看清腳上的拖鞋,綠色的七仔和粉紅的kitty邪氣地笑著。我尖叫著,失去了知覺。


    我無法解釋那夜的夢境和那雙在我醒後就神秘不見的拖鞋,家裏沒有人相信我,他們總是把這些歸結為我的大病初愈。可是阿霓的影子開始不斷地出現在我的世界裏,無孔不入。


    她會在媽媽買回來的蘋果裏放上一個爛得有些酒味的蘋果;會在我的床頭放上一顆她從垃圾堆裏找出來的那種不規則的紅得似血的玻璃,那是她曾經讓我看過她的珍藏,一盒子的那種玻璃,她叫它們玻璃花;我拉開抽屜會看見一顆她為我用柳枝編成的心;甚至她向我形容過的那隻沒耳朵的禿頭貓都會在我家的街角徘徊,瞪著碧綠幽深的眸子,盯著我遠去,死死地,死死地盯著我……


    我不知道這是不是阿霓給我的提示,她想訴說對我的想念還是發泄對自己薄命的不滿?或是她在另一個世界依然淒苦?


    我明白,再這樣下去,我遲早要瘋掉。我絞盡腦汁回憶和阿霓相處的日子,她想要的玩具,她想吃的東西,我——買了回來,一件一件放在她墳前。可是我第二天再去看時,那些東西都被踩成碎片,就像一個不滿的孩子拿東西出氣一樣。我甚至可以想象,在沉靜如水的夜晚,阿霓從墳裏爬出來,一邊氣惱我的不解人意,一邊用雙腳踐踏那些玩具和食物。


    於是阿霓依然夜夜入夢,夜夜嚼著半顆心,向我說著同樣的話:“我的心,苦苦的,苦苦的……”


    最後,我決定去看望阿霓的父母。我想那是她真正的牽掛。


    一個橋洞裏,沒有床,隻有幾張鋪在地上的破棉被。一隻鐵鍋裏還有半鍋雜燴。河風吹過來,刺骨地冷。我讓司機先回去,自己坐在一張小矮凳上,看著這一切,眼淚就止不住地流下來。


    “你是誰?”阿霓的媽媽僂著腰出現在我麵前。橋洞很暗,我隻能看見一個逆光的影子,頭發被風吹得很高。我聞到了她身上哀傷的味道。


    “我……我是和阿霓住在一個病房的,我叫阿虹。”我站起來,把唯一一張凳子讓出來,扶阿霓媽媽坐下來。


    “謝謝你還來看我。阿霓是我們撿來的孩子,這孩子可憐,醫生說,要換心。說得容易,我們哪有錢?好不容易有好心人答應幫我們,可是她又是什麽陰性,心源很不好找,等到終於有了心可以換,卻又……是我們阿霓命不好,沒挨到手術就死了。”阿霓的媽媽絮絮叨叨,一雙昏黃的眼睛盯著我,麵無表情,似乎在說著這水長大的吧?


    阿霓的媽媽突然笑了起來,“嗬嗬嗬——”,像有人在拉動一個破風箱。我毛骨悚然,“阿姨……”


    她不理睬我,自顧自地嗬嗬笑著,徑直走了出去。


    “撲通”,阿霓的媽媽一頭紮進了翻滾著的江水裏。我向外跑去,心中隻有一個念頭,我不能連阿霓唯一的牽掛都無力保護。腹部一陣翻江倒海地痛,我眼前一黑,不省人事。


    我再次醒來已然是三日之後。


    媽媽說,阿霓的媽媽因為接連的刺激,神智已經錯亂。她在給我喝的水裏,下了很多高純度的氰化物,若不是司機看見有人落水衝進橋洞及時發現了我,我恐怕就再也醒不過來了。


    “那個女人瘋了。你以後別到處亂跑,爸爸很擔心的!”爸爸抱著我,心疼地說。


    可是,她瘋了嗎?—個瘋子可以說出那樣有條有理的話嗎?一個瘋子可以一步步引我喝下毒藥嗎?她又是在哪裏得到的氰化物呢?


    自從阿虹手術回來,我就覺得不對勁。


    她從醫院帶回一雙破爛的拖鞋,又如獲至寶一般藏在床下,我依稀記得那是那個因心髒病突發而死去的女孩的。我知道她們同病相憐,彼此又要好,好到可以以命相換。可是別人孩子的命,怎麽及得上自己孩子的呢?我想每個媽媽都會像我一樣的。沒有阿虹,我的丈夫,也不會再要我這樣一個曾經拋棄過女兒的人吧?我隻是想要個家,過衣食無憂的生活,這一切,不是我的錯。


    那晚,我被阿虹的尖叫聲驚醒。那聲音絕望淒曆,像極了那個女孩子臨死前的呼號。我和丈夫推開房,看見她驚恐地瞪大眼睛看著穿在自己腳上的拖鞋——她居然穿上了自己帶回來的那雙破拖鞋——就像被嚇破了膽。丈夫忙脫下她的拖鞋,讓我拿出去扔掉。我拿著那雙拖鞋,整個人都在發抖。


    阿虹開始晾恐度日。她常常會從我買的蘋果裏發現一個爛得有些酒味的蘋果,可是我買的每一個蘋果都是千挑萬選毫無瑕疵的;她會拿著一顆紅色的碎玻璃哭著睡去;她甚至告訴我她回家時在街角看見了一隻沒有耳朵的貓……她伏在我耳邊,口裏吐出熱熱的呼吸卻讓我覺得周身冰涼。劃說那隻貓的眼睛是綠色的,豁嘴巴,牙齒尖利在陽光下閃著白森森的寒光。


    我還曾經見她半夜出門,走到那個女孩兒的墳前,然後失控地大哭大笑,把墳前的祭品踩得粉碎。我認得,那些東西都是她白天精挑細選買來的。我隻好每夜將哭累後的她帶回家,她很乖,隻是一直不停地說:“我的心,苦苦的,苦苦的……”


    阿虹,你的心苦苦的,那我的心呢?


    我想,不是她瘋了,就是我瘋了。


    後來她去見了那個那女孩的媽媽,那個女人居然投毒要她死。我看見她的屍體被從江裏撈起來時候,居然還瞪著一雙眼。


    我無法忘記那雙眼。我戰戰兢兢地度日,直到我把事情告訴阿虹以前所住醫院後勤部的小張,她是我多年的好朋友。她說,這種情況在醫學上是可以解釋的,那一定是因為她移植了別人的心髒,所以就可以看到那個人的生前點滴,最好是讓她去見見心髒捐獻者的家屬。


    我把這事交給她,希望一切都可以好起來。


    我從手袋裏找出一個紙條,上麵寫著一個地址和一句話,筆跡拙劣,是阿霓的字跡:“你的心,我們的心!”


    阿霓,你是想讓我去感謝他們對嗎?是他們的兒子救了我。


    我找了去。


    “阿姨……”開門的是年過半百的女人。


    “你是誰?”女人麵無表情。


    “阿姨,我是阿虹,是您兒子的心救了我。”我看著眼前的女人的滿頭銀絲和眼角眉梢藏不住的悲涼淒苦,鼻子酸酸的。


    她一側身,把我讓進屋裏,屋子裏的一麵牆上掛著好幾張照片,居然,也有我的。“阿姨,這是……”


    “嗬嗬嗬!”女人笑著,像有人在拉一個破風箱,“這些,都是活在我兒子的屍體上的人啊,這個女孩子有我兒子的眼睛,這個有肝,這個有腎,還有你,你的心,也是我兒子的!”她用枯枝一樣的手指狠狠地戳向我的心口,“你的心,你的心,是我兒子的!”


    我啞口無言。


    “我怎麽都不會想到,我的傻孩子居然會在生前就簽了什麽器官捐獻的文件。嗬嗬嗬,他的眼睛還沒有合上,他的眼角還有淚,他還有話未說完,他們就把他拉走了。他們把他的肚子剖開,心肝脾胃,一件件地拿出來,明碼標價,像市場上的豬肉一般的廉價。沒有人知道是誰撞死了他,他走在人行道上,牽著他的女朋友,一輛車把他撞倒了,可是他的女朋友卻分毫未損。我兒子的血型很特別,聽說當時有兩個女孩子都配型成功了,可惜有個女孩手術前死了。”


    “你是說,那兩個女孩子的血型都一樣?都適合移植他的心?”我的心不住地顫抖,全身冰冷。


    “對!除了你,還有一個叫阿霓的女孩,你該知道你有多幸運了吧。”她桀桀地笑。


    我逃出那個房子,女人追出來,噴著腐爛的氣息,悄悄地在我耳邊說:“午夜,我總是在你的照片上看到另一個女孩子。她穿著一雙舊拖鞋,一隻是紅的,一隻是綠的……”


    像剛從冷水裏撈出來,我茫然地在熙熙攘攘的街上走著,我和阿霓的血型……我們都可以移植同一顆心髒……我們如此相像……我們……阿霓,是這樣嗎?那是我們的心?這,就是你要告訴我的真相嗎?


    “阿姨,我……我想要一隻小白老鼠。”我拽著後勤部張阿姨的胳膊撒嬌,“你去幫我拿一隻好不好,就一隻……”


    張阿姨長得很漂亮,三十多歲了還是單身。我住院的時候她總是陪我聊天解悶。


    “你啊!你在這等著,別動我的電腦啊,我在整理最近醫院的監控錄像,要是出了什麽差錯,我的飯碗可就保不住了。”


    “放心啦,快去嘛,我要一隻大的。”我繼續周旋,一雙眼睛卻盯著那台電腦,緊張得發抖。“媽媽,你快回來吧,我很不舒服,心跳得好快,好亂。”


    “好,寶貝。”


    媽媽回到家,她的頭發已經沒有以前的光澤了,眼角眉梢也染上了鳳霜。我今天才發現,原來媽媽已經老了。


    “媽媽,你還記得阿霓嗎?”我的眼淚控製不住地流了滿麵。


    “嗯,怎麽了?”媽媽皺著眉頭,有些不耐煩,“是死了的那個嗎?”


    “對!當然是死了的那個!當然!當然就是你嚇死的那個阿霓!”我再也無法自抑,把手裏的u盤扔向她,“我知道了,我都知道了!那夜我看見了你,穿著黑衣,裝神弄鬼,你嚇死了阿霓!你是不是沒有想過病房的監視器已經把你照得清清楚楚?!”


    媽媽的臉色慘白:“不可能,不可能,我明明已經……不,阿虹,媽媽隻是不想你再受苦,你的血型那麽特別,是多難得才找到合適的心源,可是院裏卻說阿霓的病情更重,決定讓她先做移植……媽媽不想失去你,真的!”


    “不想失去我?你是不想失去我還是不想失去這種富貴生活?你怕我死了,爸爸就會再次不要你。可是你知不知道,阿霓,阿霓是你當年賣掉的那個女孩,是我的孿生妹妹!哈哈,如果當年我不是生了病,賣不出去,恐怕我今天也不會站在這裏了。我讓私家偵探去查,沒想到,卻查出這麽一個肮髒齷齪的母親!當年,爸爸突然發跡,你剛生了我們他就喜新厭舊,不要你了。你為了自己以後的好日子,竟然想要把我們賣了換錢。後來爸爸出了車禍,再也不能生育了。他回來找我們。哈哈!你騙爸爸說阿霓病死了。你當時是不是很慶幸還沒有把我賣出去?不然爸爸怎麽會重新接受你?而被你賣掉的阿霓,在養父母死了之後,就被…對乞丐收養了。你沒有想列吧,被你賣掉那麽些年的女兒,居然讓你自己給活活嚇死了!”


    “不——”媽媽痛苦地抓著自己的頭發,衝出門去。


    我坐在冰涼的地板上,哭得撕心裂肺。


    媽媽死了,死在江裏,找到的時候,已經泡得發漲。


    半年後。“寶貝,爸爸給你找個新媽媽好不好?”爸爸說。


    “好啊,在哪裏?”順著他的指引,笑吟吟的張阿姨走過來。


    “阿虹,以後阿姨可以幫你拿好多白老鼠來玩哦。”


    我覺得陽光瞬問變得寒冷。我有那麽多的疑問:


    媽媽應該?就把視頻刪掉了,為何我卻能在電腦裏找到?


    資助阿霓的好心人是誰?是誰撞死了那個捐心的男孩?


    媽媽真的是自殺殺嗎?是誰給了阿霓媽媽氰化物?


    真的是阿霓指引我找到那個捐心男孩的媽媽的嗎?


    沒有人可以解答。


    我真的不能理解,這大人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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