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時分,街道上冷冷清清,偶爾有那麽一兩隻野貓從綠化帶的灌木叢中躥進躥出,行蹤詭秘。


    相比之下,我和李抓的行動簡直甘拜下風。我們沒有目的,時常恍惚,已經過去兩天了,我們遊蕩在l城的街頭巷尾,無處安身。


    此刻,精疲力竭的李抓氣若遊絲地說:“我們住院吧。”


    我“嗯”了一聲,表示讚同。


    我們就近找到一家醫院,徑直來到住院部,走廊裏靜悄悄的,消毒水的氣味略微有一點刺鼻。這時候,病房大多都已熄燈,病房外的長椅處於閑置狀態。我們停下腳步,分別在兩張長椅上躺了下來。


    一切都恍如隔世,這種方式的住院我和李抓早在七八年前就已體驗。


    李抓是我的親弟弟,彼時,剛滿十四歲的我們雙雙離家出走,在一家醫院整整借宿了三天才被捉拿回去。而今,我們故技重施,所不同的是,這一次,我們是無家可歸。


    我們的父親,那個看上去老實巴交的人,在一年前背叛了母親,也背叛了整個家庭。在他和另一個女人準備雙宿雙飛的那天,一家人正圍在桌前吃飯,父親突然拍案而起,說:“全體解散!”之後,他抹了一把嘴,拎起事先準備好的包揚長而去。當時我和李抓懵了,唯有母親表現得相當冷靜,一個月後,母親也無聲無息地走了,據親戚說也是和別人雙宿雙飛了。父親留了一句“全體解散!”隻字未留的母親將“解散”詮釋得幹淨徹底。她悄然把家裏的房子賣了,攜款不知所蹤。


    事實上,之所以四口之家分崩離析,作為孩子,我和李抓長期以來的不思進取也是家庭破碎的一大誘因。父母大概看不到這個家庭的希望吧。我和李抓沒讀過大學,甚至高中都沒有畢業便輟學在家,過起了退休老頭的生活。我們每天隻是宅在家裏看電視、玩遊戲。且將父母的一次次的教導與數落雷打不動地當作耳旁風。因此,父母先後上演的雙宿雙飛也是綜合了各方麵的考慮。


    由於母親把房子賣了,導致我和李抓失去了安樂窩,不得不投奔親戚家。寄人籬下無疑是痛苦的,況且我們歲數也不小了,早就到了自力更生的年紀。所以,我們離開了家鄉,來到l城,來到了這未知的世界。


    現在把場景拉回到醫院。


    因為太過疲憊,李抓甫一躺下,鼾聲便接踵而至。


    我也在不知不覺中進入夢鄉。


    不知過了多久,突然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生吞活剝般致使我的睡夢背井離鄉。我睡眼惺忪地睜開雙眼,在昏暗而慘淡的燈光下,一名女護士正慌慌張張地推著一張病床往電梯口跑。恰在這時,病床一側的輪子不知蹭到了什麽,“吱”的一聲,一個急刹,病床轟然側翻。床上滾落下來一個老頭,如一攤爛泥,糊在地上。


    我從座椅上翻身起來,一臉錯愕地注視著這一幕。


    女護士看到了我,向我投來求助的目光:“麻煩你幫個忙好嗎?把他抱上病床。”女護士怯生生地指了指地上的老頭說。


    我急忙趨前相助。地上的老頭紋絲不動,看來病得不輕。女護士見我出手相助,居然當起了看客,一點搭把手的意思也沒有。


    老頭骨瘦如柴,輕若浮雲,我很輕鬆地便將其抱上病床。


    女護士長出一口氣,如釋重負地說:“謝謝你,謝謝你幫我把死人抱上病床。”


    “有沒有搞錯,這是死人?”我回想起剛才接觸老頭身體時溫度的異常。


    “嗯嗯。”女護士的聲音在慌亂中還有點萌:“今天這個樓層就我一個人值班,例行查夜時發現這個老頭嘴巴大張著,嘴裏好像塞了什麽東西。我過去一看,發現有一個橘子硬生生卡在喉管裏。那模樣,可恐怖了。好在剛才我已經把橘子摳出來了,可是發現得有點晚,大概是沒救了。”


    “你沒做人工呼吸嗎?”我問道。


    “做了,在胸口按壓了幾下,不管用。”女護士說。


    “拜托你專業一點,光按壓有什麽用,得往嘴裏吹氣啊。”


    “我知道,可是……可是……”女護士話鋒一轉,“要麽……要麽你幫我吹吹吧。”


    我迷惑地看了一眼女護士,看相貌她不像是從衛校剛畢業的小姑娘,至少也有幾年工作經驗了。我苦笑一下:“救人要緊啊!”說著,作勢要給老頭做人工呼吸。


    女護士忽然又阻止了我,“急救室有呼吸機,比你吹氣管用,我本來也是要帶他去急救室的。”


    “那快走!我來幫你推病床!”說著我隨同女護士,一道趕往急救室。抵達急救室後我被擋在門外。於是我又返回住院部,繼續躺在那張長椅上睡覺。另一張長椅上的李抓自始至終就沒有醒來過,鼾聲依舊。


    翌日清晨,醫院裏嘈雜起來,繼續睡下去隻會遭人側目。我叫醒李抓,打算離開。就在這時,我再次遇見那位女護士,她情緒低落,一臉倦容。


    我向她打了個招呼,詢問那老頭的情況。女護士悻悻地說:“別提了,還能怎麽樣,自個用橘子自殺死了唄。害得我挨了領導一通批,一會兒還得去給警察錄口供,都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回家。”


    因為這段交集,加之其後幾天,我和李抓每晚都下榻這家醫院。一來二去,也就和這位女護士熟絡起來,並得知她叫田蓮。


    田蓮古道熱腸,在了解到我們的現狀後,很慷慨,借給我們一筆錢,叫我們租個房子,好有個落腳的地方。為此我們十分感激,承諾找到工作後會盡快把錢歸還她。


    拿著田蓮的錢,我們在l城棚戶區租到一間平房。盡管住的問題解決了,可工作卻遲遲沒有著落。這在很大程度上歸因於我和李抓的好逸惡勞。我們幾乎每天都在出租屋裏蒙頭大睡。即便是意識到這樣不妥,進而端正思想,改變作風,也不過是將兩人蒙頭大睡的局麵變異為輪流著睡,然後騰出一個人出去找工作。


    這天輪到李抓出去了,不消片刻,他便打道回府。對此我也懶得埋怨了,我又何嚐不是如此,實際上,彼此隻是在虛偽地製造一個積極向上的姿態而已。


    與以往不同,這次李抓回來並沒有再睡回籠覺,而是鬼鬼祟祟地遞給我一張紙。我以為是招聘啟事,接過手一看,驚訝地發現是一張通緝令。


    李抓神秘兮兮地說:“已經好多天過去了,這人還是沒抓到。”


    我迅速瀏覽了一遍通緝令上的內容,案情的介紹很簡短,說是搶劫運鈔車雲雲。不過此人的身份信息尚未暴露,隻是附有一張不甚清晰的照片,大概是從攝像頭上截取的。


    我揚手丟掉李抓不知在哪個電線杆上撕下來的通緝令:“拿這個回來有什麽用?”


    李抓神情陶醉,嘖嘖稱奇道:“據說此人是在銀行工作人員往運鈔車上送錢的間隙下手的。一個人單槍匹馬,真是夠驚世駭俗的!”


    “難道你羨慕了?也想試一下?”我不無揶揄道。


    李抓頗為正色道:“我隻是想用這個激勵一下我們。跟這位仁兄比,我們真是鼠輩!”


    “激勵我們幹什麽?也去搶劫運鈔車?”我驚訝道。


    李抓溫吞吞地說:“不要一根筋嘛。人家可以搶運鈔車,我們就不能從小做起,試著搶人嗎?”


    我不說話了,陷入沉思。


    當晚,我們蹲守在l城一條僻靜的街道上。我們目光炯炯,伺機狩獵。作為實驗田的當然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女性。依照事先分工,我負責放哨,李抓實施搶奪。過程比想象輕鬆得多,鎖定一名孤身女性後,李抓雷霆一擊,蠻橫地奪過對方包包,奪得理所當然,就像是在拿回自己的東西。對方顯然對這樣的突然襲擊始料不及,直愣愣地站在原地,直到我們跑出五百米開外,才驚嚇過度地發出蒼白無力的疾呼:“搶劫啦!搶劫啦!”


    大失所望的是,回到出租屋,我們充滿期待地打開包包一看,裏麵不過是些不明所以的化妝品。我們不甘心地將包包翻了個底朝天,也隻有幾張零鈔以及幾枚鋼鏰強撐門麵,甚至兩者相加還不足一百塊錢。


    麵對這筆入駐l城以來的第一筆收入,我們由衷地感到悲哀。


    接下去的幾天,我們先後在夜間用同樣的方式對四名女孩實施了搶奪。讓人大跌眼鏡的是,每次的收獲幾乎都是化妝品占據主導,而我們最需要的錢,僅僅是點綴。最多的一次,一個女孩的包裏裝著二百五十塊錢,而最少的一次,偌大的包裏,竟然隻裝著八塊錢。


    針對這一慘淡局麵,李抓迷信起來,認為光搶女的陰氣太重,因此遲遲不得誌。應該換個陽氣重的,也就是搶個男的,以期扭轉頹勢。


    淩晨時分,一家酒吧裏晃晃悠悠走出一名男子,他的腋下夾著一隻黑色皮包。我們在暗處鎖定目標。當男子走至一個無人的街角時,搶奪的最佳時刻到來了。


    因為性別不同,李抓事先變更了對待女性的慣用手法。他必須得給對方一個下馬威後再下手,不然對方要是負隅頑抗,那就太糟糕了。於是,李抓手裏多出半截磚頭。為穩操勝券,跟蹤上前的李抓發力極猛,一磚頭轟在對方的後腦勺上。李抓擔心磚的表麵因為受力不均而威力不夠,因此采用的是磚的棱角,而且這磚還不是普通的紅磚,而是李抓之前專門在附近鍋爐房撿來的耐火磚。此磚的特點是:體積重、密度大,強度高。


    男子虎軀一震,倒在地上。


    李抓將男子從腋下滑落的皮包撿起來準備離開,緊隨其後的我走近觀察了一番男子的狀況。李抓那一下太變態了,像是要人家的命,沒輕沒重的。我看見男子的鮮血像小溪一樣從後腦勺汩汩流出。與此同時,一旁的李抓說:“咦,我敲的是他腦袋,怎麽這人的眼睛還流血?”


    我定睛一看,何止是眼睛,七竅都在流血啊!躺在地上的男子已然一命嗚呼。


    指責李抓下手太狠已經毫無意義了,事已至此,唯有冷靜地考慮接下來的對策。


    好在這條街類似於胡同,人跡罕至,一時半會兒不會被人發現。最重要的是,我觀察了一下四周,李抓出手殺人的這塊區域,並沒有監控。但是如果我們就這樣逃之夭夭,盡管罪行不在監控範圍,可留在這裏的屍體,第二天必定會引起騷動,追究起來,警方隻需調取這附近的監控即可鎖定我和李抓。事實上關於這一點,在之前的幾次作案中我們已經有所顧忌,這也是我們為什麽急於提高犯罪利潤的關鍵所在。我們想盡快收手,未雨綢繆的道理很容易理解。眼下,權宜之計也隻有先把屍體處理掉,躲一天算一天。總之萬萬不能把屍體留在現場,否則第二天我們就得完蛋。


    我對李抓發號施令:“啥也別說了,先把屍體背回出租屋,不能留在這裏!”


    李抓如夢方醒,在我進一步指導下,他脫去外衣,將死者頭部包裹起來用以止血。隨後李抓將手裏的皮包遞給了我,又在我的協助下,將屍體架上脊背,我們一前一後逃離了現場。


    我跟在李抓身後,不時搭把手,扶一扶下墜的屍體。


    在恐慌之餘,我突然又滋生一種更深層次的恐懼,我覺得我在趕屍,而且趕的是兩具屍體。亦或者,我也是一具屍體,正被身後一股無形的力量驅趕。


    出租屋不算太遠,一路上偶爾可以遇見一些車輛和行人,我們的舉動雖然異常,但在這個時間段,基本也還說得過去。畢竟晚上有那麽多醉酒的人,在別人眼裏,李抓背的可能是個醉鬼。


    抵達出租屋,李抓氣喘籲籲地放下屍體,沒頭沒腦地對我說:“我怎麽覺得你像個趕屍人?”


    一聽這話,我倒吸一口冷氣。


    好在李抓隻是隨口一說,並沒有等我回應,接著李抓又說:“快看看包裏裝的什麽,別我們一無所獲,光趕具屍體回來!”


    暫且將趕屍的感想拋在腦後,我打開皮包,包內裝著厚厚的人民幣,保守估計,至少有兩萬。看到這麽多錢,我和李抓的眼睛同時放光。就算我們是兩具屍體,此時也詐屍了。


    驚喜過後,在皮包的夾層裏,我又發現一封信及其一張全家福。


    信的內容是這樣的:


    敬愛的父親:


    當您無意中發現我搶劫運鈔車所撰寫的作案計劃後,您老一定很吃驚、很焦慮,甚至很難過吧。但是,無論如何,這已經是我預謀許久的事情了。自己選擇的路,跪著也要走完。所以,原諒我不能像您老期望的那樣做一個社會的棟梁之材。


    我很渴望這次的成功,一旦斬獲那筆錢,我一定要幫您老把心髒搭橋手術做了。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您再這樣痛苦了。您老辛苦一輩子,倘若還不能以一個相對健康的身體頤養天年,那絕對是我無法忍受的。


    當您老看到這幾句話時,不孝的兒子也許已踏上征途。成敗在此一舉,您老仁慈的目光注視著我;早年過世的母親想必也會夫唱婦隨、在冥界中默默支持我的。此外,再加上我縝密的計劃與非凡的勇氣,馬到成功幾乎是板上釘釘的。


    最後,如有不測,我願化為一粒齏粉,養育之恩隻有來世再報了。


    (閱後切記焚毀)


    2015年5月1日


    顯然,這是封未及送出的信。我把信放在一旁,又仔細看了看那張全家福。我一眼就認出照片上安坐在中間的老頭。


    不久前在醫院的那段插曲,正是我親手將其屍體抱上病床。


    當時田蓮告訴我老頭是自殺的。根據這封信的內容推斷,很可能是老頭入院前看到信中提及的所謂作案計劃後,急火攻心,住進醫院。而一住進醫院,老頭大概觸景生情,想到兒子的逆天之舉無非是為了給自己做心髒搭橋手術,思來想去,免不了將自己想成累贅。於是,索性選擇自殺來阻止兒子。但不幸的是,老頭的自殺時間估計是和兒子的行動時間產生誤差,結果自殺以後老頭連兒子這份準備邊斬邊奏的信都沒收到。


    我讓李抓把那張通緝令翻出來和屍體進行比對,雖然通緝令上照片模糊,但是總體上臉型和身形都有著極高的相似度,再加上這封信的有力佐證,不錯,這個死於非命的人正是通緝令上搶劫運鈔車的在逃犯。


    當然,李抓並不知道我在醫院的那段遭遇和眼前這具屍體父親的聯係,我也沒再多嘴,本來李抓一磚拍死的恰恰是運鈔車劫犯已經夠詭異的了,再添油加醋的話,隻會徒增精神上的負擔。


    “權當替法院給這人執行死刑了!”李抓在得出此人係運鈔車劫犯的結論後說。


    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稀薄地投射在出租屋滿是塵埃的玻璃上,驚心動魄的一夜過去了。關於處理屍體這一問題。經過幾個回合的探討,我和李抓決定將其埋了。至於埋在什麽地方,因為有了這筆錢,不等我部署,李抓天一亮便跑去買來三輪車、鐵鍬,以及大號的編織袋。


    我們把屍體裝進編織袋,丟上三輪車,打算埋到城北的戈壁荒灘。為免夜長夢多,我們當即便出發了。


    光天化日之下,街道上熙熙攘攘。我突然發現我們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我們完全可以等到夜間再行動啊,為什麽要在白天?我們居然堂而皇之地在白天拉著一具屍體去掩埋?這是多麽弱智的一件事啊。


    我坐在三輪車後麵,注視著李抓急著要投胎般奮力蹬三輪的背影,遽然有種蝕骨的寒意,趕屍人?到底誰是趕屍人?我們活著,我們可以東張西望,可以動若脫兔,可以大聲喧嘩。而編織袋裏這具紋絲不動的屍體,卻在某個時段,不動聲色地奪走了我們最基本的智商。


    究竟是我們去掩埋屍體?還是屍體去掩埋我們?


    在戈壁灘上挖個足以掩埋一人的坑是樁費力活兒,我拎起鐵鍬,在一大叢駱駝草旁邊,下手了。當鐵鍬尖銳的前端穿土壤。隨之,我的胳膊被閃了一下,不對啊,這裏的戈壁屬於鹽殼地,質地堅硬,一鐵鍬下去這土壤竟如此鬆動?接連幾鍬下去,每一鍬所鏟的土都非常可觀。這肯定是被人挖開過重新填充的地方。在一片塵土飛揚中,李抓也看出了蹊蹺,他一驚一乍地說:“我們是來埋屍體的,不會再挖出屍體吧。”


    一鍬一鍬,數十鍬下去,一隻黑色的運動包破土而出。我丟掉鐵鍬,好奇地拉開運動包拉鏈,讓我震驚的是,運動包裏的東西一派粉紅,異常耀眼。


    李抓率先驚呼了起來:“錢!是錢!”


    誰會把這麽多錢埋在這兒?不要告訴我這是男子生前搶劫運鈔車的贓款藏匿地!莫非冥冥之中,這具屍體帶著強烈的生前記憶來給我們做指引?


    以上一段的疑問隻有在我具備正常思維的時候才可發生。


    實際上的我,包括李抓,在看到這麽多錢後,不知為何,早已忘乎所以……


    我們爭先恐後地抓起一疊疊鈔票,一味地讓自己確信,狂喜的表情在臉上泛濫成災,甚至彼此激動得嘴角流出哈喇子都不得而知。李抓“嘿嘿嘿”地笑個不停,不但笑,還滿地打滾,打滾過罷,又開始舞蹈起來,他將腦袋左晃右晃,雙手隨著腦袋左邊鼓下掌,右邊鼓下掌,總之就是幼兒園都淘汰的舞蹈。而我的情況也好不到哪裏去,直接開始做起了第八套廣播體操。


    我們的瘋瘋癲癲不知持續了多久,打雞血的那個勁兒最終過去了,理智在慢慢恢複,我感到有一種灼熱的目光在注視著我們,讓人渾身不自在。


    田蓮不知何時正站在我們身後,她的出現是那樣的突兀,以致我覺得紅塵被顛倒。


    “咦,你怎麽來了?”李抓好奇地搶先說道,他邊問邊慌忙地將散落在地上的一部分鈔票往運動包裏塞,遮遮掩掩的,生怕田蓮看到那滿滿一運動包鈔票。


    “我為什麽不能來!”田蓮冷冷地說。


    李抓的注意力都在這一運動包鈔票上,根本沒注意到身後的那個編織袋是敞開的,屍體一覽無餘。


    我看到屍體七竅的血跡,明顯有被擦拭的痕跡。


    李抓故作輕鬆地說:“噢,對了,田蓮,我們還欠你五百塊錢吧,太謝謝你了,要不然我們都沒地方住。李抓爽朗一笑,“那五百塊一會兒還給你,到時候再多個二百三百的。”


    田蓮冷笑一聲:“二三百,虧你說得出口。”


    “給她二十萬。”我對李抓說。


    田蓮冷哼一聲:“看不出你還真大方,你知道你們做了什麽嗎?”她咬牙切齒地說。


    此時大概李抓也看到那個敞開的編織袋,也反應過來了,說:“二十萬不少了,這包裏本身就沒多少錢。”


    “去死吧。”李抓的話音剛落,田蓮撿起地上的鐵鍬,照著李抓的天靈蓋拍了下去,這一下打得結結實實,本來李抓剛才癲狂得就近乎癱了,這一鐵鍬下去,徹底癱了。


    田蓮沒有一點要收手的意思,繼續用鐵鍬在李抓的腦袋上狠命地拍,這突發一幕讓我傻眼了。短短幾秒鍾,李抓的漿飛濺出來,腦袋被拍成了稀巴爛。


    我很詫異我為什麽沒有阻止,誠然,最開始是因為沒反應過來,可是現在反應過來了卻發現自己已經被嚇破了膽。這出手也太殘暴了,這還是人間嗎?


    田蓮儼然就是個女魔頭,我什麽也不顧了,轉身就跑。


    身後有一股強勁的寒風吹來,我聽見利刃刺破骨頭的聲音,哢嚓一聲,我跑不動了,整個身體也不協調了,擾亂我身體機能正常運行的部位似乎是在後腦勺。我嚐試用手去摸,手還懸在半空,我驚訝地注意到地上自己的影子,我把手放了下來,我不想去摸插在我頭上的鐵鍬把。


    田蓮把鐵鍬擲了過來,鍬頭深深插進我的後腦勺。我站不住了,緩緩倒在鹽殼地上,像個爬不動的爬行動物。與身體機能相反,我的大腦卻異常的清醒,事實上與其說是清醒,不如說是回光返照。


    田蓮走了過來,我看見她的那雙沾著腦漿的帆布鞋,她蹲下身子,摸摸我的鼻息,大概我還在苟延殘喘吧。


    我聽見田蓮說,“我不知道你們用什麽方式知道了這一切,還殘忍地殺害了我深愛的人。當我聯係不到他的時候,我心驚肉跳,就已經預感到他遭遇了不測。他成功後,我們一起將這筆錢埋在這裏。我多麽希望他是有了錢不想要我了,所以帶著這筆錢失蹤了。結果來到這裏,我卻看到了他的屍體。我還看到兩個殺害他以後看到錢發了瘋的跳梁小醜。你們剛才手舞足蹈的那種醜態,對我來說,死一萬次也死不足惜。”


    我琢磨著是不是得解釋一下,可田蓮卻把我的嘴掰開了,她將戈壁灘上一塊拳頭大小的石頭狠命往我喉嚨眼裏塞。田蓮邊塞邊激動地說:“你知道醫院那個老頭是怎麽死的了吧,我給他吃了足夠的安眠藥,然後把橘子塞進他的氣管,足足讓他窒息了至少半小時。”田蓮帶著哭腔,“我知道就算是經過專業窒息訓練的人,也撐不過十五分鍾。但是我還是好害怕,我裝得跟個沒事人似的,我不敢讓你做人工呼吸,我怕你救活他,推去急救室,我更怕他們救活他。但是我還要偽裝成稱職的護士,我要去半夜查房,我還要假裝去救他,我要幹幹淨淨洗脫自己的犯罪嫌疑!”田蓮歇斯底裏,“他作為我男友的父親,在和我一起看那個我無意中在衣櫃的隔層中發現的作案計劃後,意識到兒子在為自己的心髒搭橋手術費鋌而走險,他倒坦然,不但不阻止,反而還提前住進醫院來等待手術,天下有這麽自私的父親嗎?難道就這麽忍心看著自己的兒子去做掉腦袋的事。隻有我,隻有我真心愛著他,所以我必須阻止他去冒那個風險,為此我不惜殺了這個自私自利的未來老公公。”


    田蓮鬆手了,我的喉嚨眼裏成功地被她塞進去一塊充滿惡意的石頭。自始至終,我沒有任何不適,窒息感對我而言根本就不存在。我隻是覺得自己的意識在逐漸地消散。


    田蓮聲音淒惻,更像是在自說自話:“沒想到他把作案計劃提前了,而且還真的成功了。我們本來可以很幸福的,可是……”


    我殘存的意識驟然中斷,再也聽不見田蓮的聲音了。


    我倒在戈壁灘上喪命這一點是毫無疑問的。區別在於我的後腦勺並不是插入了一把鐵鍬,而是射入了一顆子彈……


    當我和李抓失手釀成大錯,在深夜街頭挾屍狂奔之時,最後關頭,我將自己也定義為一具屍體。這是一個頗具前瞻性的定義。那股身後所謂無形的力量,其實是有形的,並且不是在驅趕我們,而是在抓捕我們。在我們先後製造五起搶奪案件以後,雖然對受害人造成的經濟損失不大,但其實已經被警方盯上了。那些巡邏的警察本來就是守株待兔的。我們根本就沒有到達出租屋即被“人屍俱獲”。


    在高牆電網下的囚室中,我無數次回憶那個罪惡的夜晚,無休止的悔恨令我抓狂,也令我乏味。


    我嚐試轉變思維的走向。


    分水嶺就設定在那個罪惡之夜,我幻想我和李抓並沒有被警方抓獲,然後結合現實,一點一點,糅合成了一個充滿巧合的故事。


    事實上現實最大的巧合,也僅僅是讓我在醫院遭遇了那個自殺的老頭以及認識了田蓮。而他們兩人沒有任何聯係,老頭是千千萬萬自殺中的一個,田蓮也隻是個普普通通的護士。還有李抓搶奪時失手殺害的人,也隻是個無辜的路人甲。至於通緝令上的那個運鈔車搶劫犯,此時和我們就關在一個號子裏,我進來沒幾天,他也落網了。


    因為那塊耐火磚我也拿過,上麵有我的指紋,而在交代案情的時候,我作為李抓的親哥哥,在看到李抓在庭審現場悔恨萬分,涕泗滂沱,也動了惻隱之心。原來李抓是那樣的熱愛生活。當初在錄口供的時候,對於李抓的罪行,我進行了避重就輕的交代,自己相應承擔了一部分。然而沒有想到的是,李抓一點也不客氣,直接把自己打造成了無辜者,他所交代的口供裏,犯罪的策劃人是我,執行人是我,而他隻是一個小跟班。庭審現場李抓和我沒有任何眼神交流,在和公訴人一問一答的環節中,李抓後悔得肝腸寸斷,提及我時居然連“遇人不淑”這樣的成語都用上了。


    我很無力,現場聽庭的人不少,作為親兄弟會聚在這樣的場合本身就是件很丟臉的事,相互指責更是讓人大跌眼鏡。想必會有不少人對人性很失望吧。生亦何歡,死亦何苦,最終我懷著一種複雜的心情認可了李抓的陳詞,本來想著和他均攤罪行,看來這隻是我美好的想象。


    法院判處李抓有期徒刑八年,我則被判處死刑。


    明天早上就是我執行死刑的日子,包括那個運鈔車搶劫犯,我們在同一天執行死刑。地點就在戈壁灘不遠處一個烽火台的背陰麵。


    晚上的夥食很豐盛,算是我們最後的斷頭飯。我沒有胃口吃,也沒有時間吃。我向看守提出我最後的遺願,出於人道,他們也滿足了我,拿來一部筆記本電腦,允許我在彌留之際完成我的故事。


    這個故事如果發布了,而你又恰巧是l城的讀者,請你聯係鬼大爺的編輯索要稿費,稿費肯定會超過五百,多餘的算我請你吃飯,麻煩你幫我把五百塊錢還給就職於八治醫院的田蓮護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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