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那隻肥大的金結婚戒指,瑪格麗特舅媽隻有一件首飾,是一條新奇的項鏈。星期天午飯以後,她會換下單調的黑色日常衣服,穿上她最好的周日禮服,戴上這條項鏈。這一星期的工作結束了,她穿上這件醜陋的假日禮服等著又一個星期的辛勞。禮服款式老氣,是由廉價、不服帖的羊毛料子製成的,死氣沉沉,呆板的暗灰色,一種否決了所有色彩的暗,一種殲滅了所有變漂亮的可能性的極度沮喪淒慘的灰。高領、窄袖,袖子對她來說太短了,皴裂嶙峋的手腕和她那雙肌腱糾結血管清晰的手毫無生氣地探了出來,就像它們是被單獨縫在袖口上的,根本不屬於她手臂的一部分。這是她最好的禮服,因為這是她唯一擁有的禮服。另外她的衣櫥裏隻掛著三或四件破爛的黑裙子,還有四到五件鬆垮、抽線,正在緩慢地自行拆散的黑毛衣,所有這些毛衣的手肘部分都已經磨薄,褪色了。


    禮服直挺挺地從她的肩膀包下來,劃出一道垂直的長線,裙邊落在小腿中間。這件禮服和她很不相宜,勉強算是貼身,又緊繃在她骨頭凸出的臀部。很難想象這是一件她用心買來的禮服,在過去某個美好的一天,走進服裝店,試了一件又一件禮服之後,最終從掛滿了多彩服裝的衣架上挑中這件灰不溜丟的、不合身的布筒子,然後她把它從頭頂套進去,站在試衣間的鏡子前麵,前走後退地打量了一番,滿意地笑了,雙手擊掌表示讚同,然後她對自己說:“這件可愛,這件真正像樣。”然後一位鬈發、噴了香水的導購小姐轉了過來,說:“它完全和您相稱,女士。”事實,應該與這些相反,她一定是繼承了這件衣服或是在一個雜物義賣會買的它,為了能有什麽東西穿,算做是從那些沒完沒了的黑衣服裏透口氣或者(最可能的)是在新婚臥室的抽屜裏發現了它,是菲利普舅舅為她挑選的,作為他的妻子,星期天穿這個正合適。


    這件禮服非常寒酸、陳舊,帶著樟腦球味,而且鬆懈,經年的汗水浸漬了布紋,但它還是被一直小心完好地保存了下來。另外,它仍可說是她星期天才穿的最好的衣服,這樣一來,盡管鄙陋,它還是自然而然地帶著某種體麵。再說,不知為什麽,正因為它很不合身,是吊掛起來的死板的平麵,卻又保管得那樣精心——汙點都用海綿拭掉了,整件禮服又經常地刷洗和熨燙,這衣服讓她看起來,年輕了很多,顯得感人至深。


    這是件乖女孩星期天去主日學校時會穿的禮服。瑪格麗特舅媽穿著它看上去天真了,年輕了。和禮服配套,她穿上了專為星期天準備的,破洞和抽絲都已經織補整齊了的襪子,和一雙圓頭低跟的綁帶皮鞋,雖然很舊但精細地擦洗上了光,也是專為星期天準備的。當她穿戴整齊,她就會從某個匣子或者紙盒裏取出她的項鏈,繞在脖頸上,扣上扣鎖,她的打扮完成了。


    這是條霧銀項圈,兩條鑲著月長石的纏結的銀鉸鏈,緊緊纏住她瘦弱的脖頸,高聳著幾乎要蹭到她的下巴,戴上它,她動一下腦袋都很困難。項圈很重,易碎又很貴重,而且它看上去非常古老,好像是屬於基督教以前的世紀,或許更早,屬於創世大洪水之前,實際上,又不是。坐落於這件憔悴的灰色禮服頂端,這條項圈幾乎具有了極其邪惡的異國情調,而且古怪招搖。戴上項圈的瑪格麗特舅媽不得不高昂著頭,有了亞述王後的傲慢,但她的眼神裏沒有自豪,隻有悲傷和憂慮。


    每逢星期天,瑪格麗特舅媽的頭發梳理得遠比平常的日子要精心,弄成平滑的紅發卷和發圈,這種不尋常的整潔和她莊嚴的項圈以及她顯露出的年輕,使她具有了一種令人吃驚的、野兔般瞬間即逝的美,她顯得那樣毫無累贅,簡練至極;這種奇異的美感直到就寢時間就消失了,她取下她的項鏈,再一次把它收好。因為每個星期她對此種令人生畏的美的擁有是如此短暫,使得這美差不多令人震撼。膝上坐著維多利亞,她的頭又因項圈的逼迫而凜然地豎立著,她看起來就像饑饉聖母的肖像,由一位瘦弱女孩做模特畫出的。


    戴著項圈,瑪格麗特舅媽的進食就變得非常困難。周日下午茶是固定的。總是蝦、麵包和黃油,一碗芥菜和水芹,還有一個富有營養的明亮的金色鬆蛋糕,蛋糕是早晨就放進爐內和星期日燒烤一起烘焙的,所以它還帶有一絲肉脂的焦香味。餐桌上堆滿了蝦須殼,鬆蛋糕已經被吞食了,隻餘下一點殘渣——但她能做的,隻是疼痛地啜一口寡淡的茶,玩耍般挑起幾根芥菜和水芹,盡管是她做出如此豐盛的美食的。菲利普舅舅敲開了足有一個營的粉紅蝦的殼,不緊不慢地吃掉了它們,吞掉了抹了半磅奶油的一整條麵包,然後又隨心所欲地吃光了最大的一份鬆蛋糕,他注視著她,一種麵無表情的滿意,很顯然是從她的不適裏得到了確定無疑的快感,或許他甚至發現她的這個樣子促進了他的食欲。


    “他麻木無情。”梅拉尼想。但,是這條帝王氣勢的枷鎖項圈使瑪格麗特舅媽變美的。想要美就要受折磨。[1]豎立的月長石,項圈做工原始又野蠻;畫裏中世紀波斯王子放鷹打獵的隨行獒犬可能會戴這種東西的縮小版。不能設想這東西是瑪格麗特舅媽自己做主選中的。


    可以猜想,像梅拉尼堅信禮禮物的那串養珠項鏈才是她的個人品位,或者可能是萊茵石,或是易碎、閃爍的寶石花胸針,一個鑲著彩色嬰兒照片裝著小卷柔軟胎發的小金盒。不過,她很為她的項圈自豪,它是純銀的。


    “這是他的結婚禮物,”她用粉筆寫,“他自己做的,他自己的設計。”


    “天啊,他真是心靈手巧。”梅拉尼說。


    “他什麽都會做,不管是用木頭還是用金屬。也許某天他會為你做一些首飾的。”


    “那可太好了。”梅拉尼禮貌地說。在心裏,她想:“千萬別!”


    說到項圈,費因說:“你看,他們是在星期天晚上做愛,他和瑪格麗特。”眼神冰冷,還啐了一口,這讓梅拉尼很沮喪,以至於沒能理解他說的是什麽。地板上的唾沫點就像流動的月長石。


    “你不是很喜歡菲利普舅舅,對嗎?”她說。


    “我憑什麽要喜歡他?”他說,手指著他右眼下的一大塊紫色淤血。那天是倒黴的一天。鑿子滑脫了,切破了他的皮肉,傷口深得能見骨頭;他不能再工作了。梅拉尼遠在鋪麵站著,都能聽見菲利普舅舅的怒吼:“你是成心的,你這個愛爾蘭雜種!”還傳過來隱約的砰砰毆打聲。隨後費因走上來了,陰沉著臉,一聲不吭,傷口滴著血,沒有說話,給她看了看那條可怕的傷口,就上樓找他姐姐包紮去了。


    現在他坐在了店鋪的櫃台後麵,用那隻還完好的左手玩著那對吹笛子和拉小提琴的猴子。突然,他說:“讓他爛掉吧!”然後猛地把玩具使勁扔到一個角落裏。玩具的麵板粉碎了,撞在地板上的白鐵皮變成了鋸齒形的碎片。音樂盒的發條嘣地斷了。


    “哦,費因!”


    “我想把它們全都砸爛了。”挨了打的費因說。他看上去很幼稚,像個小男孩,他這樣說的時候像個剛被操場小霸王們痛打了一頓的小男孩,沒有力量報複,隻有對他們的滿心仇恨。“我想要吸氣,鼓氣,吹塌他的房子,[2]然後把麥琪從他身邊帶走,然後她和我還有弗朗辛能回到愛爾蘭,我們過著平靜的生活,時常拉拉琴,跳跳踢踏舞。”


    “那樣的話,我和那兩個小孩子怎麽辦?”


    “噢,那我就不知道了。人人都為自己著想。”他撫摸著他那隻受傷的手。那塊淤血是他斜眼的著重提示的黑色下畫線。“為什麽偏偏是我的右手不能動了呢?這隻我畫畫用的手?”梅拉尼走過去清理掉那件摔壞的玩具。


    她原本不想和費因說話的,但當他走過來,坐在櫃台這裏的時候,她忍不住要和他說話。另外,如果她再壓根不理他,一直不理,那麽她就沒人可以說話了,除非把她和瑪格麗特舅媽的交流也算做談話,並且她是處在難以忍受的孤獨裏。最終,她還是沒能勇敢到能徹底地脫離和費因的聯係。況且他似乎也在假裝,假裝他無論如何也不曾用他熱乎乎的濕嘴巴碰過她。所以,過了一段時間,她開始以為——當他是那麽泰然自若地態度友好——可能是她幻想得太多超出了實際發生的情況,或者根本就是她幻想出來的。當然,如果她挪開椅子,她就會看見那個窺視孔,所以她不動那把椅子。


    “喬納森,”她說,“當菲利普舅舅打你的時候,喬納森有什麽反應?”因為她不願意想到喬納森成為一個坐著不動的觀眾,冷靜地觀看那些在工作間發生的冷暴力場麵。


    “他不看,他在那兒弄他的船。”


    “我不想讓我的弟弟受到驚嚇。”


    “他在想一些別的事情,大多數時候。你舅舅很喜歡他。可能他會收他做學徒,就像收我做學徒一樣。那些船給你舅舅很深刻的印象。他正說要開拓瓶中船的新生意,因為喬納森隻願意做船。但他做船真的很擅長。”


    “這是發瘋了。”


    “這更像是一種意亂神迷。”


    “我不知道。”


    “可是,他才隻有十二歲,這就像小孩子的妄想或是著迷。”


    “大多時候,”她遲疑地說,“喬納森看上去很不現實。就像真的喬納森已經去了別的什麽地方,隻留了一個他自己的複製品在這兒,所以沒人能注意他已經走了。他一直都是這樣,即便是在他還很小的時候。”


    “每當他把他的眼鏡摘下來,他暴露出來的雙眼就像被空氣嚇住了。”費因說。


    “他的成績單總是寫著:‘如果敢於嚐試,喬納森可以做得更好。’”


    “談論這些不也很像學校老師嗎?別為喬納森煩惱了,梅拉尼。


    他過得很滿足。他是你舅舅的血脈,一個弗洛爾。”


    “一個弗洛爾。”她說,領略到這個名字有種她未曾體驗過的陌生感。


    “最初的時候,我想,那該是位什麽樣的母親呢?因為每個孩子都有一點相像的地方,因為他們是那麽體麵又幹淨,從不會用他們的袖子抹鼻子,都是用手帕擦。可是這層外表已經褪下來了。”


    “我母親,”梅拉尼說,她很為難要借用她來舉例,“她總是戴著手套和帽子,她還是一些委員會的委員。”


    但費因不再聽了,他為他那隻受傷的手陷入沉思,他的目光躲閃,殺氣騰騰。


    那天傍晚,梅拉尼一個人刷洗餐具,因為舅媽要為維多利亞洗澡。全是為了維多利亞,瑪格麗特舅媽每周都要和那個怪獸般的腐朽的浴室煤氣鍋爐進行一番乒零哐啷的角鬥,要弄十分鍾,從鍋爐齜牙咧嘴的豬嘴巴裏滴答出來的,深綠色黏鼻涕一樣帶鹹味的溫水,才能在浴盆裏積到三英寸深。梅拉尼認為瑪格麗特舅媽真是太勇敢了,竟然敢去惹那口生鏽發瘋的鍋爐,給它點火,冒犯它,強迫它噴出熱水或者勉強算是熱的水。梅拉尼隻試過一次,當時她想用鍋爐裏的水放滿浴盆,它就非常狂暴地發作了——杯子裏的牙刷全跳了出來,在架子上不住地顫抖,擱板上菲利普舅舅的漱口杯自殺性地一躍,蹦到了地板上,謝天謝地,沒有摔壞。


    從那以後,她就隻用涼水洗了,有時她能跟舅媽借用一下開水壺,然後在廚房或在浴室那個裂紋的浴盆裏分步驟地擦洗。掀開潮乎乎的法蘭絨浴衣,先是在一條腿上發現了亮杏紅色的熱水擦洗斑,然後她發現全身都有。她想起自己曾經每天都能泡個香氛浴,在黏熱的夏季裏,有時還要泡兩個,那種日子再也不會有了,除非等她長大成人擁有她自己的浴室。她要徹底地洗一下頭發也很困難。


    費因和弗朗辛也從未點過這口鍋爐。梅拉尼不清楚費因洗澡的時候是怎麽弄的,如果他也洗澡的話;但弗朗辛有時會反鎖廚房門,用水壺和平底鍋放在火爐上燒水,倒滿一個橢圓形的白鐵浴盆,然後無動於衷地坐進去。瑪格麗特舅媽也是洗的,她洗得更頻繁,在她能比較早就把維多利亞哄睡以後。但菲利普舅舅是經常用浴盆沐浴的,每周一到兩次;他好像會對鍋爐施展某種神秘的威權,隻要是他生火,那口鍋爐就不會爆發。他總把浴室弄得髒亂得可怕,水溢滿了地板,毛巾全部濕透。那件梅拉尼到達第一天就在浴室裏發現的塑料玩具,她一直沒找到主人。證據指向菲利普舅舅,但這又有點太不可能了。


    不管怎麽說,維多利亞每周的洗浴都是一個儀式,一項典禮,不僅需要瑪格麗特舅媽全身心的投入,還要花費她大量的時間,梅拉尼一個人待在廚房裏,因為這天的活全都幹完了,感覺廚房溫暖、整潔還很自足。碗櫃裏的壇罐、直背椅、硬靠背椅,還有那塊邋遢的小毯子,全都安安分分地在世界上存在著。待在廚房裏覺得開心,梅拉尼低聲哼著歌,把茶杯掛在鉤子上,然後把盤子豎好。她拉開碗櫃抽屜要把餐刀和勺子放進去,卻看到一隻才切斷的手,切口還鮮血淋漓。


    一隻看上去軟綿綿的、胖乎乎的小手,漂亮的錐形指甲染著淡淡的珠光指甲油。無名指上戴著一枚很細的小女孩戴的那種銀戒指。一隻穿上飾邊襯裙和配套的襯褲去上舞蹈課的孩子的手。從那血肉參差的腕部切口來看,這是隻用一把非常鈍的刀或者斧頭從胳膊上砍下來的手。梅拉尼聽到抽屜裏的血噗噗地滴下來。


    “我一定是瘋了,”她大喊,“這兒有藍胡子[3]。”


    她推上了抽屜,衝著碗櫃直直地倒了過去。她嘴巴發幹,汗水濕透了毛衣。瞬間,她雙膝無力,伴著一陣餐具的嘩啦聲,她滑倒在地板上。房間裏所有的家具都上躥下跳蹦躂起來。椅子叉著腿跳開了吉格舞,桌子踉蹌地跳著華爾茲,布穀鍾一圈又一圈地旋轉。她躺在不停升降的地麵上,全身僵直,不敢動彈。


    接下來,她看到一隻舉在她嘴邊的杯子。杯裏盛著摻了一點威士忌的水,很淺的泥炭色。她全身僵直地躺在弗朗辛的臂彎裏。他一隻手舉著茶杯,另一隻手裏是瓶打開的一誇脫裝狄澈高地奶油蘇格蘭威士忌。盡管他的兩隻手都滿著,她還是覺得自己非常安全了。她能看見他鼻孔裏那些細小、淺棕色的鼻毛。她的牙齒哆嗦著,哢嗒哢嗒地敲著茶杯。


    “把這喝下去,你就好了。”弗朗辛說。今天,他卡了一個聖布利奇特十字架形狀的領帶夾,晦暗破敗的灰白色金屬質地。領帶是深藍色和紅色的對角線斜條紋。他那長滿了須茬的臉頰像砂紙一樣粗糙。


    他看起來真是個典型的愛爾蘭男人。他是穿著海軍藍色套裝,別著領帶夾發現她的,這讓她感覺愉快。


    “你是個平常人。”她說,向他感恩。他露出他一貫的遲鈍笑容。


    “我是的。”他說,“隻是個平常的家夥。”


    她的腦袋懶洋洋地靠在他的肩膀上。


    “我摔倒了。”


    “眩暈,可能是。我進來拿我的鬆香,看見你躺在地板上。狗正湊著鼻子聞你。”他說話的方式就像以前他從未用語言思考那樣,不得不隨講隨發明一些詞句來表述他頭腦裏的那些大塊的、不成形的概念。


    那隻狗雙眼滿含關切,把鼻子塞進她的手掌心,用鼻音哼哼著表示安全可靠了。她攢了點力氣,輕輕地拍了它的腦袋。就這麽突然,她和這隻狗是朋友了。她咂著發甜的淡威士忌水,然後感覺好多了。


    “以前我還以為你是隻喝愛爾蘭威士忌的。”她有點好奇地說。


    “兩樣都差不多,”他說,“我還是喜歡給自己弄點好酒。”


    他說得很慢,嗓子粗啞,就像一輛馬車被一匹睿智的老馬拉著吱吱嘎嘎地碾過一段崎嶇的路。她喝完了,嘴巴停在茶杯沿上對他微笑了一下。他的手臂斜舉過她的上方,從瓶子裏喝了一口。然後他問她,“是怎麽回事兒,孩子?”


    她渾身打顫,噩夢又回來了。


    “刀具抽屜裏有東西。我看見了。它在淌血。”


    “刀具抽屜?可她隻是把刀放那裏的。麥琪隻會把刀放在那兒。


    畢竟,那是個刀具抽屜嘛。”


    “去替我看一眼吧。去看看。看那東西是不是還在。”


    “我要先讓你舒舒服服地在椅子裏坐好了,孩子。”聽到他喊她“孩子”,她的心暖暖的。他毫不費力地把她放進菲利普舅舅的扶手椅,把她安頓好,拽著電暖氣的電線把它拉到她近前。然後他拉開了抽屜。她咬著自己因為害怕而攥緊了的拳頭。


    “這裏麵什麽也沒有,”他說,“除了刀子和叉子以外,什麽也沒有。哦,還有勺子,有勺子。你一定是恍惚走神了。”


    “你很確定沒有嗎?我是說,你確定?”


    他搖搖頭,就像是在表明抽屜的清白無辜,他反複地把抽屜拉開又關上。


    “你想自己看見了什麽,小姑娘?”


    “一隻手,”她說,“砍下來的手。”


    他驚訝地把頭轉向她。他的眼睛像費因的眼睛一樣,也是灰藍色,但他的眼裏有些溫暖的棕斑,他目光坦率,直愣愣地看著她,仿佛他們這樣麵對麵地互相看著有些過於直接了。


    “一個多可怕的東西啊!”他想了一會兒,“也許是你想到了費因的手,所以你認為自己看見那樣一隻手了?”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我要給你弄杯茶,這能讓你安安神。”他小心地灌滿了水壺,然後把它放在煤氣爐上,盡管他是很小心,但壺裏的水還是溢了出來。他那份沉甸甸的熱心把他笨拙的肢體壓出了若幹難受的角。


    “他多麽友好,”梅拉尼吃驚地想,“而且直到現在我也並不十分了解他。”


    她確信她曾在那個抽屜裏看見一隻手,一隻長著粉色小指甲的手,有根手指還戴了一隻銀戒指,是有條靜脈通向心髒的無名指。盡管弗朗辛沒看見有手,而且她也相信他。她喝著他煮的熱乎乎、甜絲絲的茶,他繼續察看抽屜,嘬著舌頭,撥拉著裏麵的東西。


    “什麽也沒有,”他說,“除非是手什麽的讓你精神緊張,所以你認為自己看見了一隻手。人會看見一些讓自己緊張又害怕失去的東西,這很自然。”


    他待在一堆罐子、平底鍋、石膏阿爾薩斯犬雕像和麵包缸之間,顯得很突兀;他是一尊複活節島石像,粗拙、古老,裝配起來就與眾不同,比一般人的結構原始,這樣你根本就不用猜,看一眼就能知道他有顆仁慈的心。他的好心是出人意料的,可又那麽勢不可擋,就像是他故鄉的春天,那裏四處都是岩石,卻又存有一叢綠草。她喝光了茶。


    他把茶葉渣倒進洗碗池。


    “你看,”他給她看沉在池底糖水裏的茶葉圖形,“一條船,這意味著一次旅行。”


    “我的旅行嗎?”她無法平抑心中的渴望,出聲問道。


    “也許是別的什麽人。嗯,你有些不舒服,還是去睡吧。”


    “嗯,好吧。”她答應了,“可是你得幫我上樓梯,我的兩條腿還是感覺怪怪的。”


    她藍色燈光的臥室裏,瑪格麗特舅媽在給清爽可愛的維多利亞穿睡衣,撲騰著潮濕爽身粉氣味的薄霧。她倆都滾倒在梅拉尼的床上,她倆把這弄成了一個了不起的遊戲。瑪格麗特舅媽容光煥發,撓維多利亞肋骨上軟墊樣的嬰兒肥,撓那兩個軟腳丫的腳心,架著她彈跳,和她摔跤。維多利亞興奮地嚷叫著,沒有聲音,瑪格麗特舅媽笑得前仰後合。能看到瑪格麗特舅媽歡樂這真是奇跡。她的頭發披了下來,到處都散落著發夾。


    “梅拉尼暈倒了。”弗朗辛說。


    遊戲立刻止住了。憂慮湧上了瑪格麗特舅媽的臉,歡快被衝刷掉了。她不顧維多利亞的不情願,把她從床上挖了起來,匆忙地吻了一下,就把她擱進了兒童床,示意梅拉尼躺下。她撫摸著梅拉尼的額頭,冰涼清新,感覺就像夾著雨點的風。她哆嗦了,她有很多話,但她不能張口說。


    她和弗朗辛之間進行著一些無語的交流,一些梅拉尼無法理解的過於深切和私密的交流。然後,她微笑了,再次充滿愛意地撫摸梅拉尼的臉,溫柔的撫摸,梅拉尼閉上了雙眼,幻想是她自己的母親在愛撫她,或者是任何一位母親在愛撫任何一個孩子。可就在她閉眼的瞬間,那隻切斷的手閃現在她的眼簾上就像一幅漢默公司影片的劇照,她掙紮著呻吟起來。


    “別怕,別怕。”弗朗辛說。他和他的姐姐站在床的兩邊,俯著身,就像要用他們自己的肉身保護她免受暗夜危險的侵襲。在梅拉尼眩惑的視線裏,他們已經融為一體,在她的上方砌成了一座活生生的拱門。在這拱門下,她可以安全地睡去。


    馬修,馬克,路加和約翰,


    祝福我躺著的床,


    四天使繞著我的頭……


    不是四個天使,是三個。費因來了,在她的床腳出現。所有的紅發人為她燃起了篝火,亮光嚇退了她居住的這片恐怖森林的狼群和老虎。


    “我來陪著她,直到她睡著。”費因說。他是弗朗辛的弟弟,那個啞女人是他的姐姐。他不會傷害她,“這不過是可憐蟲費因,他不會傷害你的。”他曾經這樣說過,但她那時不相信他。嗯,現在,她相信他了。


    弗朗辛和瑪格麗特分別輕柔,滿含深情地觸吻了她的兩頰,然後他們就消失了。頂燈關掉了,一盞夜燈繼續照著。她不知道這盞夜燈是從哪裏來的。它在一個盛滿了火柴棒的藍白色淺碟裏燃著純淨溫馨的火焰。費因坐在她床邊的椅子裏。在一片昏暗裏,他亂糟糟的頭發好像在自己放射著光線。陰影塑造出了他的麵部輪廓,她能清晰地看出他顱骨的線條,那由骨骼本質組成的堅硬神秘。他的雙手平和地蜷曲在膝上。他的繃帶很髒了,現在。


    “你砍著的那地方很疼嗎,費因?”她昏沉沉地問。


    “那也不是什麽致命的傷,我能活下去。”


    在隔壁房間裏,弗朗辛在拉小提琴,瑪格麗特舅媽在長笛上試音。


    “要我讓他們別弄嗎,還是聽這個不妨礙你睡覺?”


    “我喜歡聽他們演奏。”


    被冷落的維多利亞,已經睡著了,在睡夢裏咕噥著,聽著就像蜂箱裏的嗡嗡聲。費因點了一支煙,煙霧卷舒盤旋,圍繞著他。他們親近私密的兩人獨處。


    “費因,”因為睡意的侵近她放鬆了戒備,她問,“你為什麽要在牆上弄個窺視孔,偷看我?”


    “因為你是那麽美。”他的聲音很柔和,嘴唇比紅酒還要紅一些。


    他本該成為她睡夢裏的幻影新郎的。終於,困倦壓倒了一切,她睡著了。


    從這以後,她愛他們了,所有的戒備心都沒了。以前,她不認為能接觸已經圍成了一個魔力小圈子的他們。現在,她覺得自己也成了這個小圈子的一部分。尤其是弗朗辛,她愛他,很樂意和她的舅媽一起修補他的衣服。而且,隻要有機會,她就為他擦鞋。她把自己的命運和基瓦爾連在了一起。他們收養了她。一看見她走進來,他們的臉上就有微笑。即使是同瑪格麗特舅媽一起做家務也讓她覺得滿足;她也在出力照管這個家,她是瑪格麗特舅媽的小幫手。有天她們在一起做飯,瑪格麗特舅媽用粉筆寫道:“我真不知道在你來之前,我是怎麽應付的。家裏能多一個女人真是太好了。”


    梅拉尼被誇讚得有些發窘,轉著洗碗池的水龍頭做掩飾。對舅媽的憐憫讓她難過,當她的弟弟們不在的時候,沉默讓人感覺非常不安。


    “她一定是為她的弟弟們活著,”梅拉尼想,“她會和菲利普舅舅結婚隻是為了給幼小的弟弟們一個家,她怎麽可能對他那樣的一個男人有什麽感覺呢?”


    菲利普舅舅除了粗暴地咆哮著下命令之外,從不和他的妻子說話。他給了她一條能把她憋死的項鏈。他打她的小弟弟。他走到哪裏都能讓人敗興,害怕。他像尊鐵塔,目空一切地坐在餐桌的頂頭位置,取用品嚐她做的那些精美食物。他壓製了所有想笑的念頭。在她以為自己看見了那隻手的一夜,梅拉尼選定了自己的立場;她開始憎恨菲利普舅舅。


    並且他還從未直接喊過梅拉尼的名字,也從未注意過維多利亞的存在。在早餐桌上,他對他們一瞪而過,廚房裏洋溢的晨間喜悅便會戛然而止。喝茶時,他巡視的目光讓人惶恐不安,好像他倒要看看這種日子對他們的影響。隻要他一坐在那裏,飯廳就變得寒冷、沉悶,就像是家給跑買賣的人住的招待所。他知道他的外甥和外甥女們住在這所房子裏,他能看見他們,但他從不和他們交談,他另外有別的事情要忙。


    梅拉尼很快就知道了他在忙什麽。


    一天,她正在收拾做飯要用的抱子甘藍,按照舅媽教她的,在每個甘藍的底部切十字。瑪格麗特舅媽這天很緊張。她手裏的編織活不停漏針(她在給維多利亞織一件黃色的安哥拉山羊毛毛衣),店鈴丁零一響或是那隻鸚鵡自己嘀咕了幾句都讓她受驚嚇。這會兒她正焦躁不安地修整羊排骨,因為菲利普舅舅不能容忍油脂,所以要把那些粗糙的白肥肉剔下來,她一會兒瞅瞅梅拉尼,一會兒又沮喪不太確定地張開嘴,閉上嘴。似乎她再也承受不住,她丟下手裏的刀,抓起一根粉筆。


    “明天會有一場演出。”她寫道。今天她的兩隻襪子都抽絲了,發髻裏的頭發散落得四處都是。


    “這是什麽意思?”


    “木偶。一出木偶劇。我們必須去看,去崇拜那些木偶。這很特別,因為你們這些孩子以前從未看過這些。”


    “噢,”梅拉尼說,“那會是個改變。”她又切了一個十字,心裏模糊地疑問那會不會有什麽宗教上的意義。他們是愛爾蘭人,他們是天主教徒嗎?但據她所知,他們從不去教堂。既然那些木偶是菲利普舅舅做的,她就對它們沒興趣。瑪格麗特舅媽擦了黑板,有了更多寫字的地方。


    “你不明白,這個對他極為重要!”


    “我知道了。”梅拉尼說,很困惑地。為了一場木偶表演這麽大驚小怪的!


    第二天是星期天,有主日燒烤,商店也不營業。瑪格麗特舅媽告訴她要穿自己最漂亮的正裝,所以梅拉尼穿了一件她從未在舅舅家穿過的禮服,一件昔日的領口帶蕾絲花邊的上好的暗綠色燈芯絨禮服,它已經在櫃子裏毫無生氣地掛了三個月。現在她感覺自己足夠堅強,可以追溯那些和這件禮服有關的回憶了。她撫平了裙擺,然後再一次,她希望有麵能照出自己的鏡子,看看自從上次那個身穿這件禮服的,狂風大作的由粉紅和白色點綴的複活節假日以來,自己長高了多少。或許如果她有所改變的話,那麽有可能她看起來該變老了。為了讓費因高興,她把頭發披散梳開。她能看出頭發長了多少,大概有半英寸。頭發摸起來粗糙不服帖,因為她不再好好洗頭發,而是用一壺熱水在廚房的水池裏臨時湊合著洗。讓她尤為苦惱的是,這樣的頭發又這麽長。明智的做法是剪掉一大半,可這些頭發大多是她父母親還在世的時候長的,把它們全部剪掉好像是不忠於對父母親的紀念,而且她也正逐漸習慣了全身上下不怎麽幹淨的狀態。


    吃過飯,她舅舅和費因就又去工作間了,舅媽穿上了她那件灰色禮服,戴了銀項圈,自己做了頭發。維多利亞也摘了那個髒得像豬圈的圍嘴,穿著她的細枝花朵圖案的維埃拉牌童裝,臉上的巧克力布丁也給擦掉了。喬納森的脖子和耳朵也被仔細檢查過,然後又擦洗了一遍,所幸是用了濕的洗臉毛巾,還命令他去換了一件襯衫。弗朗辛出現了,戴了豎琴形狀的領帶夾,拎著他的小提琴盒。


    “我喜歡你這個豎琴。”梅拉尼說,她愛他。


    “是聖帕特裏克節那天夜裏他們給我的,”他說,“在達格南的愛爾蘭人俱樂部。”


    他們全都準備好了,整齊幹淨,就像是要去教堂,主日的裝扮。他們列隊下樓,狗跟在他們身後,有著正在履行職責的狗的神氣。工作間出奇地整潔,在木偶劇場的前麵,四把椅子排成一排。是些從商店後麵的營業室搬來的直背椅。從她到這裏的第一個早晨算起,梅拉尼再也沒來過工作間。她盡量不看牆上那些隻組裝了一部分的木偶,有吊著的,還有肢解的。紅色的長毛絨幕布,膨脹,湧動,在它們身後鋪了下來。帶有儀式感,他們坐了下來,把衣襟裙擺攏在身邊。幕布上別著一條紅顏料寫的告示:禁止吸煙。牆上有張配色的原始海報:“盛大演出——弗洛爾的木偶微觀世界。”由純正的海象胡加上硬翻領,可以辨認出海報上的大人物正是菲利普舅舅,他手握一隻球,那代表縮微的世界。海報一定是費因畫的。


    費因上來站在幕布中間,緊張,全神貫注。他關掉了燈光,然後急步跑回劇場。他們坐在心懷期待的黑暗裏。自幕布的上方傳來一聲含混的咆哮:“拉響你那該死的小提琴,弗朗辛·基瓦爾!要不我養著你幹嗎?”


    弗朗辛轉了一下身子,開始演奏一曲出人意料的茶座音樂風格的曲子。梅拉尼驚奇地瞅了他一眼,可他的臉上毫無表情,像是活化石。


    幕布拉開了,顯露出她以前在這裏見過的那個孔雀般斑斕的洞穴。現在洞穴用了光芒耀眼的綠色照明,那個身穿白色芭蕾舞裙的木偶麵朝他們直立著。她的頭發擰成了芭蕾舞女的圓髻,她的木質嘴唇擺出了一個過於甜膩的微笑。一片網狀交織的線操控著她。她顛簸著挑起一根木腿做了個“點地”,然後轉了一圈皮魯埃特旋轉[4]。


    蓋過了弗朗辛的演奏,菲利普舅舅背誦道:“morte?dune?sylphe,或‘森林精靈之死’。”能聽到他自己作出了解釋“可憐的小女孩”,可見他是個感情脆弱的男人,在某些時刻。


    木偶雙臂打開,爾後她又做了一個後踢動作。瑪格麗特舅媽開始使勁鼓掌喝彩,她用臂肘輕推梅拉尼示意要她也跟著做。他們齊聲鼓掌。他們的手掌仿佛是在陰暗的水下拂動的海藻。每當瑪格麗特舅媽的掌聲停歇,梅拉尼也跟著停下來。


    現在,木偶又雙手舉過頭頂,向左側彎,向右側彎。它的木頭腳(穿著粉色緞子舞鞋)在舞台上踢踏響。光線的顏色更深了,深得讓她看起來像是綠色玻璃瓶裏的芭蕾舞女。她那雙木頭手緊握在心髒位置,她的頭向後歪又慢慢抬起來。用紙剪成各種形狀的,色彩紛呈,大小不一的樹葉飄落下來。


    “有趣的姑娘。”維多利亞出聲說。瑪格麗特舅媽趕緊撕開一塊太妃糖,用它堵住維多利亞的嘴。


    “隨著秋日的降臨,”菲利普舅舅吟誦,“森林精靈感到自己氣數將盡。”


    瑪格麗特舅媽鼓掌。梅拉尼鼓掌。然後她們停手。小提琴嗚咽哀訴。精靈企圖做最後的阿拉貝斯克舞姿,但事實證明這種努力是她脆弱的心髒所無法負荷的。她優雅地跌落在白色薄紗的瀑布裏,厚厚的樹葉迅速填滿了洞穴。燈光熄滅。幕布閉合。弗朗辛演奏完了最後的淒切和弦,收起了放在頦下的小提琴。


    梅拉尼和瑪格麗特舅媽一直拍手鼓掌,直到她們的手都拍疼了。


    幕布再次拉開,森林精靈又出現了,複活了,微笑著,行了一個僵硬的屈膝禮。幕布再次閉合。梅拉尼和瑪格麗特舅媽繼續鼓掌。幕布再次拉開,菲利普舅舅站在他的木偶後麵,驕傲,得意。是的,很得意的笑,牙齒暴露,像條鯊魚;讓梅拉尼想到耍雜技玩具臉上的那種空洞,演藝界的職業微笑。他彎腰鞠躬。直起腰,身上是一身鐵鏽紅華服,條紋褲子加扣眼裏插著一朵白色康乃馨的小禮服,還有夾在領口的領結。那是一朵人造康乃馨。整套衣服看起來很新,但又很有年頭了,就像曾在甲醛容器裏保存了很多年。這是他的木偶主人套裝。


    精靈危險地搖擺著,現在是費因在上麵操控她。她搖搖晃晃地撞上了菲利普舅舅,他就像扔磚頭一樣把剛才的快活勁兒扔掉了,他攥起拳頭,舉過頭頂,凶惡地衝著費因晃拳。費因是個缺乏經驗、不夠專業的木偶操控者。


    “小心挨揍,費因!”


    瑪格麗特舅媽慌張地從她帶來的包裏掏出一束紙玫瑰,扔到舞台上。花束擦過木偶的頭頂,落在了地板上。菲利普舅舅撿起了紙玫瑰,把花束靈巧地插在玩偶的木質乳房和她的白緞緊身胸衣之間。他們又謝了兩次幕,然後他嘶聲大喊:“觀眾席亮燈!”弗朗辛把燈打開。整場演出耗時大概七分鍾。


    “這就完了吧?”梅拉尼悄聲說。


    她舅媽用力搖頭,用柔軟的手指給她的手裏塞進一塊太妃糖。在太妃糖裏有張潦草的字條:“為了我和費因,表現得像是你很欣賞這場演出。”為了讓舅媽高興,梅拉尼的臉做出了一個偽裝的、愉快的微笑。


    弗朗辛也收到一塊太妃糖。


    “我認為你是個了不起的小提琴家。”梅拉尼說。他嚼著糖,手指若有所思地摸著鼻梁。


    “不是這些垃圾曲子,”他說,“但這我也盡力了,我拉的吉格和裏爾很好。”


    費因急匆匆地穿越工作間,走出門外,帶回來一頂用紙板做的精致的鍍金王冠。他的臉上是一條條汗水衝下的汙漬。沉重幕布的波浪翻湧。


    “就像是航船。”喬納森說。瑪格麗特舅媽給了他一塊太妃糖。


    他沒有吃,而是把糖放進了口袋,然後這塊糖就被忘了,幾個月都待在口袋裏。


    “我能走了嗎?”他問。舅媽臉上的恐懼把梅拉尼也嚇壞了。


    “喬納森,還不行。”


    “把燈關掉,弗朗辛·基瓦爾,然後拉小提琴!”


    幕布分向兩邊,弗朗辛開始演奏《綠袖子》。一間用壁板隔出的房間裏布滿了金黃的人造陽光,簷壁上是一溜角抵角的獨角獸。在舞台中央位置,三個台階的頂端擺著那頂紙板做的王冠。


    “荷裏路德宮。”菲利普舅舅說。他的妻子和侄女以履行義務的熱情鼓掌。


    “一出曆史劇,”他宣稱,“蘇格蘭女王瑪麗和博思韋爾尋歡的秘密約會。”


    弗朗辛開始演奏《羅密歐與朱麗葉幻想序曲》裏的一段愛的主題曲,風格誇張,帶著或許是嘲笑的顫音。一個具有精致半球形前額的女性木偶走了進來,黑絲絨衣服簌簌作響。他們鼓掌。她行屈膝禮。


    她走上台階,一,二,三——第三階是個分外令人緊張的時刻,在登上去以前,她的木頭腳懸空晃悠了很長一段時間。她戴著一件和瑪格麗特舅媽很相像的項圈,但那東西不會擦破她的脖子,因為她是木頭做成的。瑪格麗特舅媽偷偷地用手指摸了一圈自己的銀頸飾,仿佛因為看見女王的項圈倒提醒了她自己戴這個所受的傷害。女王靈巧的關節連接起來的手指玩弄著一個香盒,這是一段很長時間的停頓。


    然後博思韋爾走了進來。他是位木偶美男子,披著紅色鬥篷,帽子上插著羽毛。他的上唇有兩撇上翹的小胡子,下巴留了山羊胡,他試探著毫無把握地前移,梅拉尼猜是費因在操控他。博思韋爾走起來像弗朗辛搖搖欲墜,仿佛他永遠都不會走到舞台的中央。舞台頂棚傳出一陣地震般的粗吼還伴著壓著嗓子的吠叫,這說明菲利普舅舅對費因很不滿意。梅拉尼感到瑪格麗特舅媽蜷縮到她的身邊。蘇格蘭女王瑪麗步下她的聖壇,伸出了歡迎的雙手。博思韋爾抬起了他的雙臂。


    “情人的約會。”菲利普舅舅的評說。


    木偶擁抱了,他們的兩張臉貼在一起,哢嗒的相碰聲敲響了關於激情的摩斯電碼,她和他的手臂緊抱,黑絲絨和紅絲絨絞纏在一起。


    瑪格麗特舅媽和梅拉尼拍手,拍手,拍手。擁抱持續了很長時間。弗朗辛拉完了《羅密歐與朱麗葉幻想序曲》的愛的主題曲,開始用舒緩的節奏拉起了《特裏斯坦和伊索爾德——愛之死》。梅拉尼的雙手已經麻木,但他們一直不停地拍手。


    木偶緊貼在一起仿佛他們永遠不會分開。氣氛變得緊張了。他們就像卡在某道唱片溝紋裏的唱針,不屈不撓地重複著擁抱,再擁抱。


    菲利普舅舅又是一陣咕噥。這兩個肢體還纏繞在一起的木偶狠狠地扔開了對方,仿佛戰勝了淫欲。梅拉尼看到劇本裏沒寫這一幕,她的心沉了一下。鼓掌聲停歇了。她看到博思韋爾的操控提繩是怎樣無可救藥地和他的那位皇室情婦的提繩纏在了一起,即將打成一個同心結,木偶在摔跤。《愛之死》仍在繼續。


    瑪格麗特舅媽在她的椅子裏抖縮著閉上了眼睛,等著結局。喬納森茫然地向前凝視,看見了高高的桅杆和一組紅色長毛絨布的帆。海鷗嘎嘎叫著,在他頭頂上空盤旋。維多利亞已經不耐煩了,她提起自己的罩衣,又向下卷了卷她的白色羅紋襯褲,看肚臍眼是不是還在那兒。在的。


    “能再給我一塊太妃糖嗎?”她問,可是沒人理她。


    撕扯的線繩發出可怖的噪音。費因終於把博思韋爾拽脫了,但付出了讓它擺脫控製的代價;博思韋爾拖著線繩斷裂的發射性光暈癱倒在地,他的頭敲著通往王座的台階仿佛請求進入。瑪麗蹣跚著向後退去。弗朗辛停下了,中斷了一個節拍。充斥著恐懼的沉寂。


    一串清晰尖銳的笑聲打破了沉寂,費因不能自製地笑了起來。


    笑被修理成了驚聲尖叫。然後費因就從頂棚摔落下來,就像是落葉;可是沒有樹葉飄落時的輕柔。他的頭發自由地飄蕩就像彗星的尾巴。他投身在地,那是永無止境的一秒,攤開的胳膊和兩條腿像是被遺棄了,忘記了,他跌了下來,後背撞落在地板上,壓在穿著血色鬥篷的博思韋爾的身上。


    蘇格蘭女王瑪麗,轉開她莊嚴的腳後跟,趾高氣昂地走下台階,她的頭抬得高高的,她的腳步聲和她肢體的微弱噪音此起彼伏,她走路的聲音就像定時炸彈的計時裝置。維多利亞張嘴號哭。喬納森推開椅子,站了起來。


    “我想現在是結束了,”他說,“我該走了。”他走了。


    淚珠緩慢地爬過瑪格麗特舅媽的臉,濺落在維多利亞的臉頰上,她在安慰維多利亞,她那條可憎的項圈妨礙了她。弗朗辛跪在旁邊庇護她們,他的身體是一堵石壘牆。


    “她怎麽能哭得一點動靜也沒有呢?”梅拉尼想。


    費因沒有動彈。


    “她哭得那麽厲害,也許他已經死了?”梅拉尼想,“如果他死了怎麽辦?啊,上帝呀,別讓他死!”


    可他還是沒有動。他的眼睛睜開了,眼神發直。看上去他已經摔壞了,就像那些被他扔到牆上的玩具。所有與他有關的可愛時刻紛紛剝落。梅拉尼努力想要弄明白如果費因死了,那會變得多麽恐怖,但瑪格麗特舅媽可怕的啞聲讓她理不出頭緒。菲利普舅舅龐大陰沉的身軀走上了舞台,拉正了自己歪斜的領結。他粗魯地踢了費因的肚子一腳,但費因沒有動。


    “再也不能讓他碰我那些可愛的木偶了。”他說,他的嗓音粗糙厚重,就像一根農夫薩拉米香腸,“我永遠不會再讓他的手碰他們的拉線。”


    他把費因的身體從博思韋爾上麵推開,那是一種滿不在乎的殘忍,就像集中營題材影片裏的納粹士兵挪動屍體。他把收撿起來的木偶抱在臂彎裏。最後,費因慢慢動彈了,他先是側起身,然後抬頭麵向大家。他像狗一樣趴著,不住地喘息。他的臉比他畫過的他姐姐的那張還要蒼白。


    “但願剛才你把我弄死了,”他聲音嘶啞地對菲利普舅舅說,“要是你弄死了我,你就會遭天譴。”


    菲利普舅舅沒在意,他溫柔地撫著博思韋爾的鬥篷。


    “我的木偶再也不能使用費因了,”他嘟囔說,“沒用的雜種,垃圾。”


    費因想要抬起膝蓋,結果他痛得呻吟著癱倒了。


    “人可以給我的木偶配戲,”菲利普舅舅說,“就這樣。這很新穎。木偶和人。我要用那個女孩子。”他的食指猶豫地搖擺了一下,然後猛地戳向了梅拉尼,“我要使用你,小姐。”


    “哦,不!”弗朗辛的驚叫。


    “不!”瑪格麗特舅媽的唇語。


    “上帝會讓你爛在地獄裏!”費因說,他嘔吐了。他的嘔吐物裏摻著血絲。他恐懼而驚奇地低頭看著它。


    “那個女孩為什麽不該為收養她做點回報?誰都知道她吃得很飽。她可以在舞台上和我的木偶一起演出。她還不大,她沒超出比例。”他滿意地搓著手,“你叫什麽名字,女孩,說你的名字。”


    盡管她的嘴已經像在牙醫診室裏打過麻醉針那樣毫無感覺,可她還是說了,“梅拉尼。”


    “蠢名字,”他說,“不過,就這麽定了。現在清場,你們都出去。”


    “可是,費因——”弗朗辛說。


    “弄他走,徹底弄幹淨。雞奸了我的博思韋爾。還有,麥琪你要清理他弄的那些汙穢的臭玩意兒,他是你弟弟。”


    菲利普舅舅拿起博思韋爾,走下舞台去了他的工作台。他擺平了木偶,一具厚木板上的屍體,哭號著:“可憐的老博思韋爾!他的線全斷了!”


    弗朗辛架著費因扶他走路。手緊抓著維多利亞的瑪格麗特舅媽扶著費因另一邊,她的臉像是膝上抱著耶穌屍體的聖母馬利亞。梅拉尼和那隻一直安靜地坐在她椅子底下觀察著所有這些的狗也跑過來幫忙。梅拉尼高興得有些腳步踉蹌,因為費因還活著而且能走。


    “我沒受傷,”他說,“是的,我不認為我受傷了。但我覺得惡心,惡心。還有,我嚐到了血的甜味。為什麽我能嚐到血的甜味呢,麥琪?”接著,他又問了她一遍,臉上是困惑不解的天真,“為什麽?”他的雙眼好像無法凝神注視。


    瑪格麗特舅媽的悲痛難以抑製,她親吻他的臉。


    “滾蛋,你們這幫東西!”菲利普舅舅突然暴怒地大喊大叫,“滾蛋!”<hr/>


    [1]原文為法語諺語。


    [2]童話《三隻小豬》裏大灰狼說的話。


    [3]藍胡子,《格林童話》裏娶妻後殺死妻子,把屍體藏在家裏的藍胡子丈夫。


    [4]皮魯埃特旋轉,芭蕾動作,原地旋轉。指用一腳腳尖或半腳尖,以此為支點所做的完整的旋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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