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夏天,十五歲的梅拉尼發現了自己的血肉之軀。哦,我的美利堅,我的新大陸。她心神恍惚地啟程探索這具身軀的全部,攀越她連綿起伏的山脈,深入她多濕的隱秘峽穀,一位生理學探險家,是科特斯[1],達·伽馬[2]或者曼果·帕克[3]。她光溜溜地站在壁櫥前照鏡子,連續照幾個小時;手指滑過構造精致的胸廓,心髒在身體裏麵撲撲跳動像隻蒙在毯子裏的小鳥,繼而,指尖順著胸骨劃出一條長線,向下直抵肚臍(它是神秘的天然溶洞或是壁穴),她雙手的掌心磨銼著那兩塊伸展如花苞翅瓣的肩胛。她雙臂緊抱,扭著身子笑起來,有時她會在摻雜著驚奇的歡心激動裏雙手倒立,或是打個側手翻,她不再是個小女孩了。


    她也有意抓握物品,擺出各種姿勢。她冥想自己是前拉斐爾派的畫中女郎,她把長長的黑發中分,梳鬆,瀑布般披散,雙膝並緊,她幻想自己正手握一束從花園摘來的虎皮百合,百合花緊貼頷下,她陷入沉思。或是圖盧茲-羅特列克[4]的風格,把發縷扯開,邋遢地蓋住臉,她坐在椅子上,雙腿分開,腳邊擺上一隻水碗和一條毛巾。這樣假裝是在為圖盧茲-羅特列克擺姿勢,時常讓她感覺自己有點過於邪惡,不過,她設想“這個梅拉尼”正在圖盧茲的時代生活(她是個歌劇女演員或者是個職業模特,經常趴在她位於巴黎的閣樓窗前用麵包渣喂麻雀)。在那些白日夢裏,她幫助他,愛他,因為她為他感到難過,他是個侏儒可同時又是一個天才。她太瘦,不適合提香和雷諾阿,可她給自己設製了一個克拉納赫[5]的蒼白、神情得意的維納斯——用一小塊窗紗包紮頭頂,脖子上掛著她行堅信禮時收到的養珠項鏈。自她讀了《查泰萊夫人的情人》,她就悄悄采來一些勿忘我,把花朵粘在陰毛上。


    此外,她還用窗紗做材料給自己弄了一係列的新娘睡袍,她設想新婚之夜是必定要在自己身上發生的。她把自己包裹得像一件禮物,贈送給她幻想出的幽靈新郎,他正在一間麵積超大屬於未來的浴室裏衝浴、刷牙,他們是在度蜜月,在戛納、威尼斯或者是在邁阿密海灘上度蜜月。她像念招魂術咒語一樣熱切地呼喚他,他來了,跨越了他倆之間的時空障礙,他的呼吸吹著她的臉,他用幹燥嘶啞的聲音說“親愛的”。


    她願意隨時向他顯露自己潔白光滑的長腿,毫無保留,一直到大腿(她反複地繃緊雙腿然後放鬆,凝視著鏡子裏由此引發的肌肉活動,她沉溺其中,甚至會忘掉開始時的幻想);然後,她將窗紗裹緊,察看那對小而堅實的乳房在包裹下的輪廓,它們目前的尺寸讓她沮喪,但她想它們會惹人喜愛的。


    所有這些都發生在梅拉尼那間色彩柔和、清白無辜的臥室裏。在鎖好的門後,一隻愛德華小布熊[6](胖肚皮藏在條紋睡衣裏)一直在枕頭上衝她眨著明亮的小圓眼睛,《羅娜·杜恩》[7]的臉在床下傾斜著伸展開,臉貼著地麵,沾滿了塵土。在梅拉尼十五歲那年夏天,她忙碌著幫助洗涮,還要到花園裏照看她那個有可能在玩耍中誤殺掉自己的小妹妹,同時,她做了所有前麵提到的事。


    蘭道太太以為梅拉尼一直都關在房間裏學習,用功。她勸梅拉尼多出來活動,呼吸新鮮空氣,不然她會憔悴的。梅拉尼說,她為蘭道太太跑腿幹活的工夫就已經呼吸到足夠的新鮮空氣了,再說,她都是敞著窗戶學習的。聽了這些,蘭道太太就完全放心,不再多說了。


    蘭道太太肥胖、衰老、醜陋,並且實際上從未結婚。蘭道太太的婚姻是一個單方契約,是她送給自己的五十歲生日禮物。畢竟,一個上了年紀的女人被稱為“太太”比較體麵,另外,她也一直都很想結婚。人到老年,記憶和幻想會混淆在一起,蘭道太太精神上的分界線模糊了。安頓孩子們上了床,蘭道太太時常坐在爐邊小憩,想那位她不曾擁有的丈夫,她用幻夢創造他的行為舉止和生活習慣,到後來,他那張真切的臉就會在睡前茶的熱汽裏浮現出來,她會親熱地問候他晚安。


    蘭道太太長有一些帶毛的痣,裝著巨大的假牙。她說話的腔調像宮廷滑稽戲裏的公爵夫人,有一種來自古老的幻想世界的威嚴。蘭道太太是他們的管家,長年住他們家,她把她的貓也帶來了。蘭道太太負責照顧梅拉尼、喬納森和維多利亞,媽媽和爸爸去了美國。媽媽是陪爸爸去的,爸爸在作一個巡回演講旅行。


    “尋花旅行!”維多利亞一邊用湯匙敲打桌子,一邊口齒不清地叫嚷著,她今年五歲。


    “把你的麵包布丁吃幹淨,寶貝。”蘭道太太說。


    在蘭道太太的統製下,他們吃很多的麵包布丁。蘭道太太會做各種家常和新奇的麵包布丁,添加無核葡萄幹或小甜葡萄幹,兩者都加或兩者都不加;她還在麵包布丁的基礎烹飪法上衍變出很多新做法,添加橘子醬、棗、無花果、黑醋栗果醬或燜爛的蘋果。在麵包布丁上,蘭道太太有異乎尋常的精湛技巧。有時他們也用冷布丁做茶點。


    梅拉尼害怕這些麵包布丁。她害怕吃太多的麵包布丁會發胖,會沒人愛她,她會到死都是處女。她經常汗水淋淋地在同一個噩夢中驚醒,她夢到一個龐大的梅拉尼,趴在麵包布丁上就像一具泡腫的浮屍。她握著勺子,把這些要命的麵包布丁在碟子裏推來推去,隻等蘭道太太寬闊的後背一轉過去,她就狡猾地把碟子裏的一多半布丁鏟到喬的盤子裏。喬納森吃東西非常鎮定,喬納森吃東西基本不用腦子。


    喬納森以大自然橫掃一切的盲力進食,他像一台推倒房屋的坦克把堆成小山的食物打掃幹淨。他把盤子裏的東西吃幹淨,他把刀叉或者勺叉整齊地擺好,用他的手帕擦嘴,然後就走開去做他的航船模型。梅拉尼十五歲這年夏天,喬納森十二歲,他對那些航船模型是著迷的投入。


    喬納森是個矮小,肉鼻子,挺漂亮的男孩,戴灰色法蘭絨校帽,右邊或左邊的膝蓋上總有剛愈合好的傷疤,傷疤上的痂片總是處於正要脫落的狀態。他用配套模件盒製作模型船,小心翼翼地塗刷,組裝,配備好船帆、索具,做好的模型船擺在擱物架和壁爐架上,擺得到處都是,這樣喬納森走到哪裏都能盯著它們看。他隻製作帆船模型。


    喬納森製作三桅帆船,皇家海軍“小獵犬”號、皇家海軍“博愛”號、皇家海軍“勝利”號戰列艦以及皇家海軍“溫泉關”號。這年夏天,喬納森的手總是粘著黏糊糊的膠水,他的雙眼總是凝視著遙遠的地方,他看不見現實世界,他在看永遠航行在藍色大海上的帆船,看見帆船偶然停靠的長滿椰子樹的小島。喬納森駕駛著一艘想象的幽靈船,在不為人知的海域上漂蕩,被風鼓滿的船帆像天鵝展開的翅膀,他腳下是被海水泡鹹、晃動不已的甲板,他永遠不會踏上幹燥的陸地。誰也沒有注意到,他的走路姿勢已經有點像海員的圓規步了。


    大家沒有注意到喬納森看不見他們,像酒瓶底那樣又圓又厚的眼鏡掩蓋了他的眼神。就現實世界而言,他的近視非常嚴重。眼鏡、校帽和膝蓋上的傷疤,這一切讓見到喬納森的人不由自主地聯想到諾曼和亨利·波恩[8]——男孩偵探。父母親被喬納森的外表迷惑了,給他的書櫃塞了很多貝格爾[9]係列小說,這些書沾滿灰塵,從沒打開過。


    在這年初夏,梅拉尼從喬的房間裏偷了六本嶄新的貝格爾小說,坐廉價日間遊覽車把它們挾帶到鎮上賣給了一家二手書書店。她這麽幹是為了有錢買一套假睫毛。梅拉尼疼得流了不少眼淚卻沒能把假睫毛戴好——睫毛不願意粘住眼皮,它們從她的指間翻落下去,掉在梳妝台上,像陰毒的毛茸茸的毛蟲,它們自己有罪惡的生命力。它們發出無聲的控告——賊!小偷!梅拉尼欺騙了大家,它們是這罪孽的酬勞。梅拉尼心懷罪惡感,用很少生火的臥室壁爐燒掉了假睫毛。對梅拉尼來說,事情很清楚,她不能把它們戴好是因為它們是用偷竊得來的錢買的。這年夏天,梅拉尼已經具有了發展完備的罪惡感。


    維多利亞對罪惡沒有意識,她還根本沒有意識。她是一隻圓滾滾、咕咕叫的金鴿子。她在日光下打滾,抓蝴蝶,把捉到手的蝴蝶撕成片。維多利亞是野地裏的百合花,[10]不紡也不織,可是也不美。蘭道太太唱老歌給她聽:海港的燈火向我傾訴你的離去,皮卡地遍地玫瑰盛開,可沒有一朵能如你。維多利亞聽得咯咯笑,她跪坐著,四四方方的小拳頭抓著蘭道太太的貓。一隻肥大傲慢的雄貓,它坐起來就像一張圓形的毛皮矮茶幾。也許蘭道太太用吃剩的麵包布丁喂它。


    貓坐在蘭道太太的室內拖鞋上,一雙綴著紅色線絨球的黃氈拖鞋。蘭道太太一邊給維多利亞唱歌一邊編織。


    “你在織什麽?”維多利亞問。


    “開襟毛衣。”


    “開景毛衣。”維多利亞很滿意自己口齒不清的複述。


    “為什麽要選黑色,蘭道太太?”梅拉尼隨口問道,她打開冰箱找橘子汁,加冰塊,她在夏日裏赤裸的肉腳走過來悄然無聲。


    “在我這個歲數,”蘭道太太歎了一口氣,“總會有什麽人需要你穿喪服的。就算現在沒接到訃告,那也是早晚的事兒。”“晚”的發音無限拉長了,聽起來就像壓路機壓長了舌頭——烏安安安安。“怎麽能在石頭地板上光腳呢,你這不是找死嗎,寶貝。”


    梅拉尼手裏的冰塊碎了。


    “你知道很多關於死人的事嗎?”她問。


    “太多了。”蘭道太太不願意再談這個話題了。


    “我覺得死是……是一件很難理解的事情。”梅拉尼說得很慢,她找不到合適的詞表達她的意思。


    “在你這個歲數自然會這麽想的。”


    “唱歌!”維多利亞下令了,她用棒棒糖糖球敲蘭道太太裹在黑色絲綢裏的膝蓋。蘭道太太聽從命令,嗓門調高了。


    梅拉尼認為,死是一間地下室小屋,人被關在裏麵,根本見不到光。


    “在我死去之前,會有什麽事發生在我身上呢?”她想,“嗯,我想,我會長大,然後我會結婚,我希望我能嫁出去。哦,如果我嫁不出去,那太可怕了。我真願意現在就四十歲,所有的事情都已經結束了,我已經知道在我身上注定要發生的那些到底是什麽。”


    梅拉尼的長發紮滿白雛菊,她看著鏡子裏的自己就像是在翻看一張成長相冊裏的照片。“十五歲的我”,緊接著,是她孩子的照片,屬於未來假日的夏季快照。孩子們穿著幼年童子軍軍裝和紅色印第安人套裙。寵物犬,玩具小桶和玩具鏟,鞋裏的細沙。托基小鎮?那會是在托基小鎮嗎?還是會在博內茅斯(中國飯店)?景色清新的斯卡伯勒?


    而不是在,比方說,在威尼斯?又會是什麽樣的寵物犬呢,是約克夏梗還是威爾士短腳柯基犬;是一隻血統高貴、鷹鉤鼻子的阿富汗獵犬還是一隻戴著金項圈的白毛靈緹?


    她對著鏡裏頭戴白雛菊的女孩眨了眨棕色的大眼睛,說了她想要的未來:“絕不能是平凡乏味的。不,迷人的。必須是迷人的生活。”


    一朵白雛菊從頭發裏掉下來,掉落在地,像是來自天庭的模糊的神啟,略帶嘲弄的啟示。


    這年夏天,他們住在一所鄉下的大房子裏,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臥室,另外還有幾間空著的客房。後院有一匹設得蘭矮種馬。梅拉尼臥室的窗外有棵枝條像手指一樣捧著月亮的蘋果樹,她躺在床上正好可以望見它。她的床是鄧祿普床墊的單人沙發床,有白色的布藝床頭板,鋪的和蓋的都是條紋布單。


    一座有愛德華七世風格人字形山牆的獨立的紅磚房子,附帶占地一到兩英畝的庭院;室內有薰衣草香型家具打光料和金錢的香味。梅拉尼是在金錢的香味裏長大的,雖然她覺不出錢味怎樣在她呼吸的空氣中慢慢散開,但她知道自己是個幸運兒,能有銀柄發刷,屬於她自己的晶體管收音機,禮拜天穿著去教堂的夾克式上衣和裙子都是生絲的,挺括精致,人見人愛,是請媽媽的裁縫縫製的。


    他們的父親喜歡禮拜天全家都去教堂。在家的日子,有時他也念訓誡。他生在索爾福德,不過既然再也不用去想索爾福德,他也樂於扮個殷勤溫柔的鄉紳。這年夏天,三個孩子和虔誠的蘭道太太一起上教堂。蘭道太太隨身帶著她那本膨脹的黑皮祈禱書,如果她拿祈禱書的時候沒有多加小心,就會有很多壓癟的幹花和蕨類植物的碎片掉出來。維多利亞坐在教堂長椅下的地板上,咕咕叫著,心不在焉地追尋著從蘭道太太的祈禱書裏飄下來的脫水植物。有時,她咕咕得很大聲。


    “維多利亞是不是智力遲鈍?”梅拉尼猜想,“會不會將來需要我待在家裏幫媽媽照顧她,那樣,我就永遠不能有屬於自己的生活了。”


    維多利亞會像閣樓裏的羅徹斯特太太,是一個藏在後院臥室裏的可怕秘密,她能搭兒童積木,玩簡單的套件組裝玩具和拚木質拚圖,玩得快活,但她心靈空洞。維多利亞會把她那張不像樣的娃娃臉擠在欄杆上,對著嚇怕了的客人咕咕叫。


    喬納森最喜愛的讚美詩是“天父救人有大權能”。教區牧師是個蒼白虛弱,喜歡釣魚的男人,他也經常說些得人如得魚之類的蒼白虛弱的笑話。無論何時,隻要牧師按照他對梅拉尼父親的承諾來看他們,喬納森就會猛地揪住牧師法衣的縫邊要求下個禮拜天一定要唱“天父救人有大權能”。


    “我們看看怎麽安排。”牧師這樣回答。喬納森鏡片後麵激動的怒視讓他覺得很不自在。


    喬納森在每個禮拜日的早餐和早餐後換衣打扮的時間裏都會為了抑製自己內心的期盼而發抖。可是,更經常的是,沒有唱那首讚美詩。喬納森一眼看到掛在牆上狹木槽裏的讚美詩編號,他內心的希望就萎謝了。於是,喬納森爬上“卡迪薩克”號運茶船或者皇家海軍“博愛”號的甲板,吹漲船帆的海風讓他心情舒暢,他掌舵前進,穿行在藍藍的、藍藍的大海,慰藉他受了傷害的心靈。牧師欺騙了喬納森。應該用一支穿索針縫他的嘴。把他拽到後桅頂上,全身脫光,讓他待在那裏,待上熱帶漫長的一整天。讓他嚐嚐做貓的滋味。


    梅拉尼的祈禱:“求上帝保佑,讓我結婚吧,或者,讓我擁有性生活。”梅拉尼十三歲的時候放棄了對上帝的信仰。有一天早晨,她醒來,然後發現上帝不在那裏了。她上教堂禮拜是為了取悅她的父親,跪在地上祈禱和拉扯雞胸叉骨許願對梅拉尼來說是一樣的。蘭道太太的祈禱詞最令人驚訝:“求上帝保佑,讓我記住我是結了婚的人,如果我曾經真的結過婚的話。”蘭道太太很清楚用“單方契約”這種美德愚弄上帝是行不通的。“或者,至少,”她繼續說,“讓我記住我曾經有過性經驗。”隻是,她的措辭相當不坦率。蘭道太太在儀式上的言辭一次比一次簡短,她記掛著家裏爐上的烤牛排和土豆。不過,每當她的心回到上帝這裏時,她都會向上帝道歉。


    喬納森和維多利亞都不祈禱,他們沒有什麽可以為之祈禱的。維多利亞把坐墊的流蘇邊撕下來,放在嘴裏吃。


    梅拉尼十五歲了,非常美麗,卻從未和任何男孩外出約會。嗯,舉例說吧,朱麗葉十四歲就已經結婚並且為愛情死去了。梅拉尼覺得自己正在變老,她把乳房攏成杯狀,頂端是粉紅的像白毛兔顫搐的鼻頭。梅拉尼心想:“就身體狀況來說,我可能正處於我的頂峰,可我無能為力,隻能眼看她開始衰退。當然,也可能是開始成熟。”不過,梅拉尼拒絕那些她可能還不夠完美的想法。


    一天夜裏,梅拉尼無法入睡。這是夏日的深夜,那輪紅色腫脹的月亮在蘋果樹枝杈間閃耀,讓她一直醒著。床非常熱。梅拉尼渾身發癢,她不停地翻身,扭胳膊扭腿,用力捶著枕頭。因為失眠,她覺得皮膚刺痛,神經緊張,就像在聽一場一百把小刀吱吱響著割一百個碟子的音樂會。最後,她再也無法忍受,從床上爬了起來。


    整座房子都已陷入沉睡,梅拉尼卻完全清醒。他們都在睡夢中,梅拉尼起床了,她覺到一種未曾有過的興奮;她想象那些睡著了的嘴正吹出了一連串的字母“z”……zzzzz……像蜂群,屋裏充滿了它們夢幻的嗡嗡聲。梅拉尼漫步逛進父母親的空房間。床下的鞋子正安靜耐心地等待著母親歸來的雙腳,在桌子邊上有一個空的香煙聽盒,等著父親回來把它扔掉。月光照亮了整個房間,低處綴了白色鉤織花邊的大床閃耀著孕育的光輝。梅拉尼的父親和母親睡在這張床上,他們慷慨大方,生活像電影明星一樣奢華舒適。


    梅拉尼斜靠在心形的柳條床架上,嚐試設想父親和母親做愛的情形。在這樣一個酷熱的夜裏想這種事情可真夠大膽的。梅拉尼費了很大力氣,想要在頭腦裏映現出他們在這張床上的擁抱。可是母親總是看上去像穿著她那套黑色的進城套服,父親總是叼著他的煙鬥。


    煙鬥是父親的標誌,他穿了長毛料的斜紋軟呢夾克衫,袖子上貼著皮革麵料的袖肘襯墊。父親會把煙鬥塞進胸前的口袋,然後他們幹那件事。梅拉尼努力設想了,不過她實在不能想象出父母親會光著身子。


    當她想到她的父親和她的母親,他們的衣服就像頭發和腳指甲,是他們身體的一部分。


    尤其是她的母親,她是個格外強調著裝的女人,全身都要著裝,任何天氣裏都穿著長襪,準備外出時,總要戴好手套和帽子。一頂鑲了絲帶玫瑰花的棕色天鵝絨寬簷帽和梅拉尼腦子裏正在做愛的母親的圖像重疊在了一起。她記得,當她還是個小女孩的時候,母親摟抱她,那總是包裹在厚厚布料裏的擁抱,羊毛的、純棉的,或者是亞麻的,根據季節而變化。她的母親一定是衣冠整齊地生出來的,可能她穿了一套優雅合身的胎膜,在大眾雜誌的推廣圖片裏選的——“著裝最佳胎兒今年都在穿什麽?”至於父親,父親總是一種樣子:斜紋軟呢和煙草,除了斜紋軟呢、煙草和打字機色帶,就再也沒有別的,這是些基本元素,他是位混合體。


    壁爐架上麵掛著梅拉尼父母的婚禮照片,在月光下,這些平常看慣了的東西也顯得新奇,有了異國情調。比如說那座向父母親報時的法國鍍金鍾,在他們離開家去美國的第二天停在了兩點五十五分。沒有人再來給它上弦。緊挨座鍾的是一隻墨西哥陶土鴨子,明亮、歡快又愚蠢,藍色脊背綴著黃色花朵的斑點。母親是在報紙附送的周日彩印增刊上見到了鴨子的照片,然後買了它。梅拉尼在壁爐架跟前打轉,她拿起那隻陶土鴨子,然後又放下它,抬頭看著婚禮照片。


    在她的婚禮上,母親表現出了對著裝真諦的非凡領悟,她是那樣不計工本,殫精竭慮地把自己打扮起來了,她禮服的縫邊就足以讓梅拉尼的父親黯然失色。唯一可見的是他的露齒微笑,在飄蕩的麵紗後麵的模糊不清的微笑。梅拉尼不知道是否——像她想的那樣,父親在自己的婚禮上也穿著帶皮革肘墊的斜紋軟呢夾克衫,因為他不可能把它脫下來。但是她的母親穿得像是要參加中世紀的宴會,用緞子和蕾絲引爆了一場無比絢爛的煙花。


    領口比較低,露出係在喉窩的愛情紀念小盒,她的白色緞子禮服釘著寬鬆的圓袖,就像天鵝的雙翅,並且,它從狹小的腰身處湧流開,拖起白色的曳地長袍。為了拍照,裙子的曳地部分堆在她的四周,看上去就像裙子在池塘裏倒映出的影子。人造玫瑰編織的花冠低低地壓在她的前額,此外是一掛麵紗噴泉,從頭頂上噴湧下來,白色的泡泡一直垂過她的腰間。她抱著一束白玫瑰,它在她的臂彎裏晃動,像是一個躺在搖籃裏的嬰兒。她微笑著,多情善感,心醉神迷,不諳世事,令人感動。


    圍繞著母親的是親戚們,自從爸爸成功地出版了小說,成功地出版了自傳,然後成功地拍了電影,做完這些成功的事後,就很少見到親戚們了。格特魯德姑姑的頭發卷燙得太小,一雙大笨腳緊緊地夾在鞋子裏,她抓著那個發光的造型新奇的皮手袋就像抓著全家人一個星期的夥食費。梅拉尼還記得格特魯德姑姑那帶有紫羅蘭灰燼味道的吻,是在一兩個家族團聚的聖誕節上,那時祖父(對照相機鏡頭皺眉,認為照相機會吃掉他的靈魂)還在世。和爺爺道再見,和格特魯德姑姑道再見,和抹了發光潤發油的哈裏叔叔以及他挽著的羅斯嬸嬸道再見。搽了胭脂的羅斯嬸嬸,圓塊形狀的胭脂腮紅在照片裏是黑色的。


    也許,她曾是一位能給碰見她的人帶來好運氣的煙囪清掃工。[11]再見,菲利普舅舅。


    菲利普舅舅和別人不一樣,他不對著鏡頭微笑。可能他是從別的聚會裏錯闖進照片裏的,麋鹿俱樂部[12]神聖重聚會或者是野牛會某位古老榮譽成員的莊嚴葬禮,或者,甚至有可能是美國內戰老兵聚會。


    菲利普舅舅戴著一頂西部片裏密西西比賭徒戴的那種平頂卷沿黑帽,鞋帶領帶上係著歪歪扭扭的蝴蝶結。他的禮服是黑的,褲子很瘦,背心夠長,不過整體效果卻和優雅一點都不沾邊。黑帽下的頭發看起來是白色的,或者,至少是非常淺的金色,八字胡蓋住了他的嘴,不可能猜出他的年齡。不過,不管怎樣,他看起來更老而不是年輕。他個子很高,體型中等,緊握的雙手靠在一根烏木拐杖的銀捏手上,麵部表情空虛呆板,非常呆板,甚至有些無聊。母親唯一的兄弟,她唯一還健在的親人,因為其他人都是屬於父親家族的。可就算是在他姐姐的婚禮上,他甚至都很難微笑一下,大概微笑對他來說是粗俗的。


    梅拉尼從未見過菲利普舅舅。曾經有一次,她還是個小女孩的時候,他送給她一件跳跳木偶玩具盒,菲利普舅舅是玩具製造師。打開玩具盒的盒蓋,就會跳出一個木偶頭,木偶頭是梅拉尼的臉,但已經扭曲變形,古怪滑稽,眼神淫蕩地瞟著她。那一年,父母親給舅舅寄了一張他們手製的聖誕卡,聖誕卡裏有父親、母親和梅拉尼(喬納森還沒有出生)。應該是在倫敦西郊的切爾西,他們微笑著坐在鄉村別墅馬車房的窗前,那座鄉村別墅剛買不久。梅拉尼的父親開始小有名氣,收入增加了。作為回禮,送來了這件可怕的禮物。實際上,這個跳跳木偶玩具盒真的把梅拉尼嚇壞了。整個新年假期,她時常陷入關於木偶的噩夢,直到複活節,木偶噩夢還在斷斷續續地出現。母親扔掉了這個木偶盒,父母親一致認為這是一件欠妥的禮物,而且品位很壞。從那以後,再也不給菲利普舅舅寄賀卡了,本來就脆弱的親戚關係永久斷了。


    照片是你能抓在手裏的時光碎片,這是母親最美好,也是最美麗的一片。年輕的母親,麵帶微笑,好像是被釘在了照相機鏡頭的中間,會和展覽盒裏的蝴蝶標本一樣,永遠待在玻璃下麵。梅拉尼凝視著照片,想那個菲利普舅舅在她母親的這一小片歡快時光裏是沒有位置的。他是一抹不協調的顏色,或者,實際上是一抹沒有顏色的空白。他占有一點完全不同的時光,看起來,在趕赴婚宴的路上,他也遇上了一位“古舟子”[13],他的箭射向了另外一個空間,在那裏,白玫瑰和歡慶的五彩紙屑是沒有意義的。


    “嗯,”梅拉尼想,“我想大概永遠不用見他。”


    梅拉尼更加仔細地檢視那件婚紗。這看起來很奇怪——為了失去你的童貞而穿衣打扮。她很想知道父母親有沒有,有沒有婚前性行為。她覺得自己真的是長大了,已經開始思考這些問題了。雖然和他的家庭出身有些不符,但爸爸一定有些波希米亞作風,除此之外,他過著無聊的單身生活。他住在一間位於布魯姆伯利的臥室兼起居室裏,用小煤氣爐煮咖啡,談論自由性愛,d.h.勞倫斯和黑暗眾神。他是否已經把他那微笑的新娘祭獻給了黑暗眾神?如果爸爸那樣做了,她還應該繼續微笑嗎?祭獻品可是她的母親。另外,她還能穿純潔無瑕的白色嗎?梅拉尼偷偷從蘭道太太那裏借來的那些婦女雜誌裏的讀者來信是怎麽寫的?


    “我的男朋友說要離開我,除非我允許他愛到我的全部,但我想做到忠貞不渝,作為純潔的女孩穿白婚紗結婚。”


    白色充滿了象征意義,貞潔無瑕,這也正是白緞子顯露出的特征,白色的麵紗經手指觸碰就會皺縮,自空中撒開的白玫瑰花瓣在瞬間即會凋零。貞操是易碎的。這真是一件絕妙的結婚禮服。那麽她,梅拉尼想了一會兒,她也會在新婚之夜穿這件結婚禮服嗎?


    母親是位性格感傷的女人。箱子外麵貼了很多褪色的外國標簽,像點綴夜空的星星,一件印第安刺繡品覆蓋在結婚禮服的上麵,完全而優雅地覆蓋著這件珍藏的結婚禮服,還裹了藍色綿紙防止白緞子發黃。她為什麽要珍藏它?她打算穿著它被埋葬然後穿著它上天堂嗎?可是天堂裏沒有婚姻也沒有結婚禮物。


    梅拉尼站在月色中,皺著眉,她穿著自己那件家常的條紋睡衣褲。這年夏天,她長得太多,睡衣褲不合身了,褲腿隻蓋住小腿的一半。梅拉尼的手指撥弄著母親梳妝台上的幾個香水瓶。梳妝台上有一棵掛戒指用的瓷器小樹(不過,戒指不在這裏,它們都在人在美國的母親的手指上,折射映照著帝國大廈、大峽穀和迪斯尼樂園);另外還有一棵配套的掛別針的瓷器小樹,掛著兩個別針和一粒壞掉的襯衫紐扣。另外有張鑲在鏡框裏的維多利亞的照片,她抱著一隻顯然屬於攝影師的道具絨毛玩具狗,而且,顯然,維多利亞正打算把玩具狗撕碎。梅拉尼想,這就是那種隻有孩子母親認為可愛的照片。她想,將來她是不是也會看不出自己孩子的討人嫌,即使他們確實不招人喜歡。


    梅拉尼心不在焉地把已經走味的香奈兒香水點在耳垂後麵,立刻她聞著像是她母親,她趕緊看了一眼鏡裏的女孩,確認自己仍是梅拉尼。


    鏡中女孩的臉皎潔如月。梅拉尼把為了睡覺方便而擰在頭頂上的發結揪開,她感覺到頭發散開,落在後背上。梅拉尼給自己弄了很多發型,蓋住臉,或者像芭蕾舞演員那樣緊緊向後梳。她想起了已經鎖好藏起來的結婚禮服,把發縷全都不對稱地繞向一邊。


    “它適合我嗎?”


    梅拉尼反複想這個問題。她端詳著自己,心不在焉地解開上衣的紐扣,試著擺了幾個姿勢,假設,就像她曾經想過的那樣,她成了一個模特或者在酒館裏的舞女。這裏梳妝台的鏡子比梅拉尼的鏡子要寬,但也短一些。不過,她一直在想:“能嗎,我能嗎?”梅拉尼拉開抽屜,在抽屜角上找到了一個粉餅便士。


    “我要人頭。”她對著旋轉的陰影說。落下來了,是人頭。梅拉尼深吸了一口氣,把衣箱從壁櫥裏拽出來,打開了衣箱上的黃銅扣鎖。她覺得自己像個十惡不赦的盜墓賊,但是硬幣已經落下,所有的一切隻能如此了。箱蓋吱嘎打開了。頂層是一堆鬆軟的綿紙,這些多年未受打擾的綿紙遇到空氣就盤旋漲開了幾英寸,帶著懶洋洋的沙沙聲即刻伸展,飄浮起來。梅拉尼把綿紙拂開。


    最先看見的是墊了紙的人造玫瑰花花冠。花冠上纏繞著一些照片上看不到的小枝山穀百合,點綴著露水般的珍珠。有些玫瑰花的花瓣壓彎了,亂糟糟的;有一朵整個壓扁了,像是達達主義的展品。花冠在梅拉尼手裏轉了一圈又一圈,她小心地把花瓣拉直。然後,她把整理好,完全像是在新婚儀式上的花冠放在床上。


    她展開麵紗,麵紗有數英畝寬廣,足夠包裹纏繞克拉納赫的所有維納斯的腦袋,覆蓋哥特的詩人之山。梅拉尼被套住了,像一條落網的鯖魚;輕拂的網紗包住了她,鑽進了她的鼻孔,迷住了她的眼睛。她東轉西轉,卻把自己纏得更緊。她和它摔跤,撕扯爭鬥,最終擺脫出來,不耐煩地把麵紗隨便堆在花冠旁邊的床上。該穿婚禮服了。


    婚禮服相當重。滑溜溜的緞子閃著耀眼的光,銀色的,就像客廳陳列櫃裏的那隻銀茶壺,隻在需要擦拭的時候才把它拿出來。整間屋子的月光都集中在那些華美神秘的折痕上。梅拉尼扯掉身上的睡衣褲,爬進了婚禮服。婚禮服摸起來冰涼,從她身上滑過,冷得就像軟管裏緩緩流下的冰水,梅拉尼打著哆嗦,屏住呼吸。


    婚禮服太大了。母親結婚時正處在她豐滿紅潤的青少年期暫時性肥胖中。兩個瘦弱的梅拉尼也許能穿起這件禮服,完成一個連體雙胞胎姐妹共享的婚禮。梅拉尼記得她讀到過連體雙胞胎結婚的故事。她們需要一張超大的床,四倍大的床。


    她有點沮喪,婚禮服實在是太大了。她在白緞子裏扭來晃去,踢踏堆在身前的衣褶,走回到梳妝台找別針,想自己用別針別一下。不過,當她站在鏡子前麵時,她發現,裙子大點其實沒關係。


    在披散流瀉的黑發映襯下,她的臉更加潔白了,婚禮服反射的微光起了陌生的美化作用,胸部凸起的輪廓被抹去了,現在她是維多利亞時代的貞潔處女。她拖著一頂堂皇的帳篷移動,它令人驚奇地襯托出她的可憐和苗條,她像座枝狀大燭台一樣散發光芒。她明白自己戴不好麵紗,她抓過那頂花冠,扣在頭上。小珍珠黯淡的閃爍像在眨眼,或者就像人們經常講的,珍珠是魚的眼淚。雖然母親的這些珍珠是仿造珍珠,但不管怎樣,它們閃爍著。


    “可,我真的有那麽美嗎?”她震驚地看著頭頂花朵和珍珠的自己,疑惑地自問。


    她打開母親的衣櫃門,在能照出全身的長鏡子裏打量自己。是的,她是個美麗的女孩。她回到自己的臥室,又用日常使用的鏡子照了一下,仍然是,她是個很美的女孩。月光,白綢緞,玫瑰花。舉行了婚禮。和誰的婚禮呢?可是今晚的她已經沉溺在自我滿足的榮耀裏,不需要新郎了。


    她對蘋果樹說,“看看我!”蘋果樹正在用鄉村夜晚的寂靜催肥枝條上靜默的蘋果。


    “看看我!”她朝著月亮激動地喊叫。月亮像圓滾滾的南瓜,它笑了,正是那種孩子們心中月亮奶奶的笑臉,圓圓的臉,高興地笑著。


    一股帶著青草味的風從敞開的窗戶吹進來,撫摸著梅拉尼的脖子,擾動了她的黑發。月色下鋪展開的鄉村如同異國的魔境,在那裏,玉米是東方的不死之黍。永遠不要收割,也無須播種,[14]未發現的地域,不曾被人足踐踏,也不曾被人手觸碰。處女地。


    “我要去花園,去到夜色中。”


    匆忙地卷抱著裙裾,她飛奔下樓——噢,小心吱吱響的樓梯。她憋住氣使勁拖開門閂,崴折了一根指甲。要靜悄悄地走,輕輕地落腳,不然蘭道太太會揮舞著撥火棍走下來,蘭道太太把撥火棍放在床邊,提防黑夜裏的竊賊。黑夜。梅拉尼步入黑夜,在夜晚黑暗的兩指間,瞬時忘記了白天的自己。


    花園裏的花朵都攏成了杯子,散發著猜想不出的午夜甜香,青草微微波動,竊竊私語,使夜色更顯沉寂。這種靜止就像是孤身一人站在世界盡頭的靜止。在白緞的甲殼下,她是世界上最後一個僅存的女人,她站在深不可測的蒼穹下,興奮地打顫。


    一輪圓月。樹木像是輪船的載重吃水線,滿載的貨物是入夢的飛鳥。踩在露濕的青草上,感覺像隻馴順小野獸用潮乎乎的舌頭舔她的腳;現在,草比白天更高,更茂盛。她的禮服在地上拖著,留下一道閃爍的蹤跡。靜止的空氣有著奇跡般的清澈。陰影裏的一切——樹枝、花朵都像是在水中搖曳,突現出自身陰暗精確的輪廓。她邁步緩慢、安靜,如同是在水下潛行。她用嘴巴顫抖著吸氣,舔嚐這黑暗的酒釀。


    叢生的丁香絆住了她。一隻多毛的夜遊小動物急速竄跑過她前麵的草地,慌亂地嗅著鑽進草堆,看不見了,這個小東西,不管它是什麽,不會比風吹落的樹葉具有更多哲學意義上實在的客體性。


    “我從沒想到過夜晚會是這樣的。”梅拉尼用微小的聲音說。


    她狂喜打顫。為什麽?怎麽了?除了她自己,她不了解也不關心別的。巨大的雲層堆積又消散,天空布滿了閃爍的星星。世界,世界上隻存在這座花園,天空一樣的空,像永生一樣永無止境。


    在小學的《聖經》選讀課上,布朗小姐描述過“永生”。布朗小姐是她們的老師,說話咬舌,戴眼鏡,身上總有股檸檬皂香味,孩子們問她,她就撚著粉筆熱情自負地和她們講解了“永生”。永生,她說,就是和上帝同在,在一個空間裏,那裏的時間一直向前,向前……那就像葡萄幹布丁裏有塊六便士硬幣(這是七歲的梅拉尼自己的想法)孤獨地擠在一堆顯赫的小葡萄幹裏,或許,也能有別的六便士硬幣做個伴。上帝該有多麽孤獨啊,七歲的梅拉尼這樣想。現在她十五歲,她卻穿著一件已經瘋了的婚禮服,仰視著無際的天空,迷失在永生裏。


    所有這些對她來說都太大了,就像這件穿不起來的婚禮服。她還太幼稚,不能適應。孤獨掐住了她的喉嚨,突然她覺得自己承受不了這些。她嚇得驚慌失措,迷失在這陌生的孤獨感裏,恐怖撞進了花園,她卻無力抵抗,就像已經被黑暗酒釀灌醉了。


    她嗚咽著痛哭。然後,她猛地跑了起來,跌撞著,不時被裙擺絆倒。太多了,太快了。她必須盡快跑回前門,把大門關緊,回到舒適,回到封閉,回到熟悉的室內黑暗和人的氣息中。心懷惡意的樹枝掛住她的頭發,抽打著她的臉。青草交織著,變成了會轉圈的腳踝套索。梅拉尼開始害怕花園,花園就充滿敵意地與她針鋒相對了。


    現在潔白的前門台階是避難所。她沉落在台階上。蘭道太太每周徹底洗刷一次台階,另外每天她都親手擦一遍,用那雙粗樸,因勞作而硬實的梅拉尼熟悉的手。梅拉尼抽動的雙頰貼在冰涼的石階上,蹭到她臉上的是購自商店的正品清潔粉,這就像是可以確保地位的種姓標記。但是門關著。門在她身後自己關上了。她沒有鑰匙。她被關在了門外。她被自己關在了門外。


    當她認識到自己不能從門進去,她幾乎要絕望了。並且,不隻是這些,她在沙礫上奔跑時還割傷了腳,當時她沒有注意到,但是現在她看見自己雙腳淤青,在流血,這件屬於母親的婚禮服的褶邊上沾了許多在月色下發黑的血點。但最糟的是,坐在房子外麵,進不了家。她緊抓著石階,想讓自己好受點。


    “我得振作起來,現在我該怎麽辦?”


    她自己臥室的窗戶還開著。也許,她能爬上那棵蘋果樹然後爬進她的房間,然後把巨大的永生沙漠砰地關在窗外。可是,這樣,她就得離開這個避難所,再冒一次險。是爬蘋果樹還是就這樣等著天亮,一直等到蘭道太太下樓來準備早餐。那樣的話,她需要和蘭道太太解釋她穿著母親的結婚禮服被關在門外一整夜是怎麽一回事。


    她八歲那年爬過這棵蘋果樹,十二歲又爬過一次。那麽,十五歲,再爬一次?但,也許蘋果樹還在,也許那裏會什麽都沒有。不管怎樣,她還得繞到房屋黑暗的背麵,不管那裏潛伏著什麽。不管在那裏潛伏的是什麽樣的怪物,即使它可能有著黑夜一樣的血肉,體型龐大,寂靜無聲,有很多軟而且大張著的嘴。


    她知道他們在那兒,等著絆倒她,讓她摔一跤。他們在她視角之外的星雲地帶變幻、移動。她努力直視前方,不願他們突然闖入她的視線。她緊貼著房屋移動,拖著腳步踩過花圃,房屋也有一些保護作用。耳朵裏的血管一直在砰砰跳,產生的噪音聽起來就像有怪物在耳邊低沉喘息。處在這個夜晚的寂靜裏,任何古怪的恐怖影片,漫畫書和噩夢都變得可信了。


    “別瞎想,”她對自己說,“這裏什麽都沒有,沒有。”可是,“沒有”這個詞聽進腦子裏就變了,她害怕這個詞的回聲。她經受著這樣的恐懼,好不容易夠到了她的樓梯——她的蘋果樹,這是她的朋友,有很多樹瘤的枝條上結著密密麻麻的果實。不過,今夜,她已經嚇壞了,覺得這是些陰險有毒的蘋果,她感覺甚至曾經是遊戲夥伴的蘋果樹現在也變成了她的敵人,而且她沒有辦法同他們講和。


    以前她爬樹的時候,用不了幾分鍾就能爬上一棵樹。但從她再也不每天穿短褲的暑假開始,她蓄長了頭發,也不再爬樹了。到她十三歲,青春期開始,她就覺得自己是獨自受孕了,她的身體裏懷了一個發育非常緩慢的胚胎——長大成人的梅拉尼,但妊娠期會持續多久,她卻不是很清楚。那麽,現在,在這個妊娠期裏,爬樹可能會導致流產,然後她會永遠地困在自己的孩童時代,永遠是個剪平頭的假小子。可是“情勢所迫,隻得如此”。


    “可是,我怎麽能穿著這件禮服爬樹呢?”


    爬樹要手抓腳踩,渾身使勁,那麽拖在後麵好幾碼長的緞子會被撕裂,戳破,亂糟糟地纏成死結。她可能會被網在樹杈中間,上不去也下不來。等著天亮以後,人們搬著梯子,帶著從農場弄來的繩子來救她,到那時,也許她還活著,也許已經死了。別犯傻了,肯定還活著。


    活著完成這場不光彩的鬧劇。那麽,現在她必須把身上的婚禮服脫下來,在這個變幻莫測,充滿危險的夜晚全身光光地爬樹。除此之外,她真的別無選擇了。


    在低處的一根樹杈上,她感受到一片更深的黑暗,一種黑暗的凝聚的焦點,就像是因她的過度緊張而在想象裏出現的怪物群裏的一隻,它還輕輕蠕動。一聲隨時可能迸發的驚叫在她的喉內盤旋漲大。


    綠眼睛眨了眨,又隱沒在黑暗中。她搖搖腦袋,擺脫掉這些想法。那是蘭道太太的貓,她有伴了。她殷勤地擦了擦貓耳朵,貓動了動,伴著喉嚨裏的咕嚕發出了“噶”的一聲,這是馴服的聲音,是意外收獲,增強了安全感。如果貓一直這樣咕嚕咕嚕,就會像有人在前麵為她點燃了一個照亮的小火堆,梅拉尼就能有勇氣從她的禮服裏溜脫出來。她把頭發繞著身子散開,作為自我保護的手段,這是夏末的夜晚,又在夜晚將盡的時刻,空氣變冷了。


    她把禮服打成一個包,掛在樹杈上。這樣,她就能隨身帶走,然後把它放回到衣箱,隻要沒人注意到褶邊上的血點就不會有人想到它被拿出來穿了,再說血點很小,隻有不多的幾個。貓把頭轉向了一邊,像金屬裝飾片的貓眼打量著包裹;它伸出如稻殼的爪子,撓抓了一把禮服。這是隻頂尖帶著彎曲肉鉤的狡猾的爪子。這一抓真殘忍,能聽到什麽東西被撕碎的聲音。


    “哦,上帝啊!”梅拉尼大聲叫了起來。貓撕下了一條很長的口子。她去打貓,但貓從樹上跳了下來,墮在草地上,繼而不見了。現在,她又是獨自一人,月亮正滑向天邊。月亮很快就會落下去,然後她會湮滅在完全的黑暗裏。她雙手十指交叉,緊握著祈禱,“上帝啊,求求你保佑我,保佑我安全地回到我自己的床上。”


    她充滿恐懼地意識到她現在是完全暴露了,赤裸著。她覺得這是一種全新的,也是最徹底的赤裸,就像她已經被剝奪了皮肉,全無遮蓋地站著,裸出了最大限度的骷髏般的赤裸。她近於驚奇地注視著自己有血有肉的手指;她的手應該已經被脫去了呀,像脫下手套那樣,隻剩下骨關節。


    她才試著攀了一下樹枝,蘋果就暴雨般劈頭蓋臉地砸了下來。但樹枝足夠粗,能承受住她的重量。她長長地吸了一口氣開始向上爬。


    她抱住扭曲多節瘤的樹枝向上爬,裂開的樹皮像犁鏵那樣劃破了她的小腿、大腿和肚皮。


    每一次抓握和落腳都要她多加小心,忍著疼痛,摸索著向上爬。


    曾經,有一根她滿心信賴地踏上去的樹枝突然呻吟著斷了,身體踩空,隻憑雙手吊掛著,好像在地之上天之下的絞刑架上作垂死的掙紮,為了脫險雙腳亂踢一通,全世界存在物的影子和葉片都晃動旋轉起來。她一動,就有一些蘋果骨碌骨碌滾下來,在樹葉間眨著眼的月亮正逐漸變小,這些樹葉的質地堅韌得像皮革,總是直直地戳她的眼睛或是塞進她張開的嘴裏。處境是如此地不與她相容,喘一口氣都要竭盡全力。她的臉和柔軟的胸脯都被新生的小樹枝劃破了。她就像是正和這棵樹摔跤角鬥。她累得渾身冒汗,而且,她還得拖著身後那件禮服,就像是基督徒背負著拯救世界的重擔。


    她不知道自己這樣一直向上奮鬥了多久,終於,她發現,抬頭就是她那扇窗戶的窗架板了,這像是見到了應許之地——流淌著奶與蜜的樂土。可是,窗戶遠遠高過最頂梢的結實樹枝,她得冒險把自己和婚禮服蕩過去。感謝上帝,窗戶是完全敞開的,在愛德華小布熊,《羅娜·杜恩》,銀柄發刷的上麵敞開著。搖搖腦袋,打起精神,她咬著嘴唇從樹葉的海洋裏站起身來。


    開始她連續踩錯了兩個落腳點,眼冒金星,渾身打顫,她差點從樹上突然掉下去,掉到樹下那片絕不會好好招待她的地上。她使勁把婚禮服扔向窗口。禮服卻散開了,白色的翅膀打到她的臉上,落下來,停在窗架上像一隻巨大的信天翁,它在那裏抖動了一會兒,就搖晃著跌下去,看不見了。然後,跟著婚禮服,她也猛地一跳,衝進了自己的房間,臉摔在地上。


    她全身擦傷,肮髒汙穢,而且足有一百個小傷口在流血。她在自己的乳白色印第安地毯上躺了下來,她在哭,但身底下結實的木地板又讓她覺得安慰——終於,她又躺在這裏了。到她覺得自己能站起來了,她跛腳走到窗前,對著月亮揮了揮拳頭。她鑽進毯子裏,爬到床中間,抓著愛德華小布熊,很快就睡著了。


    等她早晨醒來,她發現婚禮服變成了一堆碎布條。


    她把它鋪開,它使她的窄床黯然失色,但它確實是一堆破布。蘋果樹完成了這項由貓開始的毀壞。裙擺成了斜垂下來的三塊布條,殘存了一點袖子,刮破了,和胸衣隻連著幾個線頭。不僅如此,禮服非常髒,沾著蘋果樹劃的綠條紋和她鮮紅的血。她流的血遠比她自己認為的要多。她的手指劃著禮服,她嚇傻了。


    還有,花冠怎麽樣了?昨天,她忘了還有花冠,開始爬樹的時候,它一定還是在她頭上的。但是房間裏看不見它的影子。她趴到窗戶上去看。花冠掛在簇生著蘋果的枝梢上,高處的樹枝,夠不到,拿不下來。看上去,它像個白色的鳥巢。珍珠正輝耀著清晨的陽光。花冠隻能待在那裏了,除非叫消防隊來幫忙。


    吐司和培根的香味從廚房飄了過來。生活仍在繼續。


    “喔,你這個傻瓜。”梅拉尼野蠻地罵了鏡子裏的自己。


    頭發裏鑽了很多蘋果樹樹葉,她又刷又梳,弄斷了不少頭發絲,纏著樹葉,落在了地板上。覺得疼能讓她心裏好受點。等著接受叱責和羞辱吧,你這個愚蠢的孩子,早晚你得交代這場有災難結局的月夜冒險。


    她把婚禮服的遺骸帶回到衣箱,不管怎樣,把它塞了進去,然後用成堆綿紙填滿了縫隙。到母親回家的時候,她會告訴母親的,悄悄地。同時,大概沒人會注意到樹上的花冠。因為花冠掛得非常高,蘭道太太是近視眼,喬納森差不多瞎了,維多利亞從不仔細看。


    “我能吃梅拉尼的培根嗎?”維多利亞要求。並且,喬納森已經吃掉了她的那片吐司。心情沉重的梅拉尼什麽也吃不下,好像負疚和羞恥就已經把她的胃填滿了。收拾完餐桌,她回到自己的房間,找出了她的教科書,看教科書就像是贖罪。整個暑假她都忽略了《羅娜·杜恩》,現在她從裏麵抄著冗長的筆記。


    蘭道太太和維多利亞去了村莊裏的商店,喬納森跟著去了,他要買一套新的配套模件盒。空了的房屋變得空曠,充滿轟隆隆的回聲;她感到一幢居室全空的屋子會虛無,她未曾體驗過的“虛無”,突然撞進耳朵的巨響和小聲吱嘎都會讓她的後頸不由自主地抽搐。這是陽光明媚的早晨,樹上的蘋果閃著生長良好的光澤。一天吃一個蘋果,不用醫生來看我。黃蜂早就醒了,樹腳下風吹落的蘋果是剛剛探獲的寶物,它們正忙著挖洞鑽進去。她痛恨黃蜂。她簡直不能接受有黃蜂們在她的窗下大吃大嚼這樣的想法。


    到十一點半,炎熱午間昏昏欲睡的時光,突然響起一記非常可怕的敲門聲,聲音那麽高又那麽突然,她握筆的手驚嚇地一顫,在筆記本上擲下了一個墨點。她來到樓下。蘭道太太的貓正吃力地追逐著門廳裏的蒼蠅。它是那些愚蠢行為的目擊者;昨晚的大毀滅裏也有它的一爪。她經過時不客氣地踢了它一腳,它用爪子拍了她一下。


    門口站著一個手拿電報的小郵遞員。就在她看見這個郵遞員的那一刻,她就已經知道了電報的內容,就像那些詞句已經印在了這個男孩的前額上。有幾秒鍾,上午變成了一片漆黑。等她回到現實的上午,郵遞員還站在那裏,等著他的小費。門廳台子上有枚付牛奶賬單找回來的六便士硬幣,那是身無分文的梅拉尼的幸運。貓坐在第三個台階上懶洋洋地閉著眼。那個男孩已經走了。很遠的地方傳來他那輛摩托車的排氣聲。


    “這是我的錯。”她對貓說。她的嗓音顫抖得就像水蘊草,“這是我的錯,因為我穿了她的婚禮服。如果我沒有毀壞她的婚禮服,那麽所有的一切還會是好好的,啊,媽媽!”


    她的胃一陣抽搐。她跑到樓上的廁所,嘔吐起來。她的手一直緊緊地攥著那封還未打開的電報。她看見手裏的電報,又吐了。她回到自己的臥室。她撞見鏡子裏的自己,黑發,臉色蒼白。一個殺害了自己母親的女孩。她拾起發刷,衝著鏡裏映照出的臉扔了過去。鏡子粉碎了。


    鏡子背麵什麽也沒有,是衣櫃的光木板。


    她很失望。本來,她希望看見她的鏡子仍然存在,鏡子映照出的房間仍然存在,然後,隻有她自己不在了,縮小消失了。她踩著碎玻璃走到窗前,看著掛在樹上的新娘花冠。


    “我得去把它拿下來,然後放回去,必須這樣,然後她會回來的。”


    不過她知道,如果她爬上窗戶架板,她肯定會掉下去的。並且,除此之外,怎麽可能讓死人回來呢?


    “啊,媽媽!”


    她走進父母親的臥室去尋找婚禮那天的他們。那件婚禮服沒有了,那個女人消失了,那個比他的新娘稍微靠後,有些躊躇,在日光下半眯著眼的男人也消失了。


    “啊,媽媽!啊,爸爸!”


    淚水在她臉上奔流,她用牙咬住電報,騰出雙手,小心地把照片從相框裏取出來,然後她把照片撕碎,把雪花一樣的碎片投進壁爐。


    然後她把相框也掰成碎片。做完這些,她開始毀壞房間。


    她拉開所有的抽屜,打開了小櫥櫃,把翻倒出來的東西堆在一起,用堅實的雙手襲擊它們。她挖出盒子和罐子裏的化妝品、香水,抹在家具上、牆上、自己身上。她把床墊和枕頭拽下來,用拳頭捶,拿腳踢,直到彈簧嗡地從織錦麵裏穿刺出來,枕頭崩裂成一片羽絨的薄霧。電報還咬在她的齒間,給口水弄得越來越黯淡。她什麽也聽不見,什麽也看不見,像機器人一樣毀壞一切。她混著淚水和膏脂的雙頰上粘著羽毛。


    蘭道太太和維多利亞回家了,為了消暑,兩人都吃著蛋卷冰淇淋。蘭道太太把已經去了皮的土豆下鍋煮上,然後布置好了餐桌。喬納森用胳膊挾著他的新盒子回來了。他新買了一套“短襯衫”號。他的雙眼在鏡片後麵興奮地閃亮著。


    “飯馬上就做好了,喬納森。”蘭道太太慈愛地說。


    他安分地坐到餐椅上,膝蓋上橫放著新買的盒子;那是他的寶貝,他不能讓它跑了。維多利亞在玩那些購物附送的紙袋子。飯菜已經上桌,兩個孩子都已經開吃了。蘭道太太奇怪怎麽不見梅拉尼,早飯沒吃,她也該來吃午飯了。喬納森和維多利亞狼吞虎咽地吃著,蘭道太太不想打攪他們。


    “梅拉尼!”蘭道太太站在樓梯腳喊她。


    沒人應聲。


    女孩在她自己屋裏呢?也許是趴在書上睡著了?蘭道太太小喘著爬上樓梯,發現房間空著,地板上全是碎了的鏡子玻璃。她看著這一地的亂糟糟,歎了一口氣。


    “她不小心打碎了她的鏡子,不敢說,自己藏起來了。”蘭道太太像賢明的聖人一樣自語道。


    在過渡平台上,吃驚地,她聽見一聲很低的哭號。她跟著這意外的聲響走過來。她發現梅拉尼盤腿坐在一堆撕裂的睡衣上。有一股濃厚到刺鼻的香奈兒五號香水味正從一個垃圾一樣的破玻璃瓶子鑽出來。梅拉尼坐著,臉非常醒目。她的臉是一張用深紅和黑色描畫的臉譜麵具,塗滿了口紅和睫毛膏,她的嘴張開著,有著無法訴說的驚恐。在蘭道太太的一生中,她見過太多的情況,對任何情況,她都能泰然處理。


    她不得不掰開梅拉尼滾燙緊張的手指,把電報拿過來。梅拉尼根本沒看見蘭道太太。蘭道太太把圍裙口袋裏的老花鏡拿出來,擦幹淨,戴好,看電報。她緩慢地搖了搖頭。她伸出胳膊抱住了梅拉尼,但梅拉尼像木頭一樣直挺挺的,哀號。於是,蘭道太太放開了她,挪著沉重的腳步走到樓下。


    “喬納森,”蘭道太太說,“跑去把醫生找來,你姐姐突然病了。”


    “我還沒吃我的布丁呢。”喬納森很有道理地答道。


    “我給你在爐子上熱著。”


    “我要我的布丁,現在就要!”維多利亞吵鬧著,她能看出來,今天有特殊招待,甜點是蘋果派。蘭道太太給她切了一塊很厚的楔形餡餅,澆上奶油凍。趁現在還有,他們最好趕緊吃。蘭道太太細嚼慢咽地吃著她那份派,非常隆重,就像是在參加葬禮,吃葬禮烤肉。她由自身經驗得知,一個填飽了的肚子對渡過難關很有幫助。然後,她給她的貓喂了拌了肉湯的土豆沙司。


    “小貓咪,咱們過不了多久就要找新崗位了。”她對它說,它咕嚕咕嚕地吃著,搖著尾巴。<hr/>


    [1]赫爾南多·科特斯(hernando cortez,1485—1547),西班牙探險家,1519年征服了墨西哥的阿茲特克帝國。


    [2]瓦斯科·達·伽馬(vasco da gama,1469—1524),是一位葡萄牙探險家,也是曆史上第一位從歐洲航海到印度的人。


    [3]曼果·帕克(mungo park,1771—1806),蘇格蘭籍的非洲探險家。


    [4]亨利·德·圖盧茲-羅特列克(henri de toulouseutrec,1864—1901),法國貴族,後印象派畫家,他擅長人物畫,對象多為巴黎蒙馬特一帶的舞者、女伶、妓女等中下階層人物。


    [5]克拉納赫(cranach lucas,1472—1553),德國畫家。1472年10月生於克羅納赫,1553年10月16日卒於魏瑪。擅畫風景,風格樸拙,具有鄉土氣息。


    [6]愛德華小布熊就是後來的維尼熊。winnie the pooh 本名為“edward bear”,初見於a.a.milne在1924年所作的兒童詩,後才取名winnie the pooh。


    [7]羅娜.杜恩(lorna doone),一本著名同名愛情浪漫小說的女主人公。


    [8]諾曼和亨利·波恩(norman and henry bones),wilson,anthony c虛構小說中的人物。


    [9]貝格爾(biggle),英國作家captain william earl johns(1893—1968)所創作的一係列小說與短篇,主角james bigglesworth是一名飛行員兼地下情報員,biggle是他的昵稱。


    [10]典出《馬太福音》第6章第28節。指維多利亞很自由地粗樸地成長著。


    [11]一種在歐洲傳統裏很普遍的關於擁抱或者親吻或者遇到掃煙囪的清潔工會帶來好運的迷信。


    [12]麋鹿俱樂部(elks club),是發源於美國的一個致力於慈善及會員福利的會員製民間社團,野牛會俱樂部性質相同。


    [13]塞繆爾·t.柯勒律治的《古舟子詠》裏,講到赴婚宴的客人被一位古舟子攔住聽他講了出海遇難,及射殺救助他們的信天翁後又遭天譴的故事。


    [14]這句詩出自特拉赫恩(thomas traherne)的《諸世紀的沉思》(centuries ofmeditation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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