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接下來便是年節,逛花燈、猜謎語、賞梅花、嚐美食,公蠣忙得不亦樂乎,相 思苦楚被衝淡了不少。


    江源住進了對麵的天炎酒樓,兩人臭味相投,關係日漸密切。江源既不像胖頭 這般傻乎乎,又不似畢岸這等冷冰冰,長得英俊又出手大方,對公蠣去哪裏玩的提議從來都是踴躍讚同、興致勃勃,而且他的品位同畢岸有的一拚,無論是穿衣打扮 還是舞劍評詩,樣樣精通,公蠣跟他一起出去,既有麵子又能學到不少東西。


    不過大多時候,公蠣都是獨自一人。江源畢竟是客人,自己不能總跟在人家屁 股後麵轉;玲瓏過年時搬去了舅舅處,兩人隻能偶爾見個麵,初七那日,玲瓏讓一個小乞丐傳信說她舅舅生病,她要照顧幾日,不能見麵;畢岸、阿隼、胖頭等各忙 各的,誰也顧不上陪他。幸虧公蠣早年在洛水獨來獨往慣了,也不覺得寂寞,唯有 想起玲瓏的病時,比自己身上的鬼麵蘚還要焦慮。


    玲瓏這一忙,一直忙到正月下旬,可把公蠣想念壞了。這日早上,有小乞丐 帶來口信,說玲瓏約他見麵。公蠣本來約了同江源一起去梅園賞花,一聽到這個消息,忙同江源告了假,興衝衝去了柳枝兒巷。


    誰知道玲瓏卻不在家。那個麵目可憎的吳媽隔著門比劃了兩下,說玲瓏有急事,要中午才回,便將門關上了,任憑公蠣如何敲都不再開門。


    這個啞巴吳媽脾氣極大,當著玲瓏麵還沒什麽,一到玲瓏看不到的地方,便給公蠣甩臉子。


    公蠣在門口徘徊良久,實在等得無聊,隻好順著磁河走動,不知不覺來到大雜 院附近,又想去找小武問問關於玲瓏病情的事。


    大白天的,小乞丐們都去街上乞討了,院中無人。公蠣繞到磨盤對麵的院子,也不見那個少年阿牛,隻有一個骨瘦如柴的老者在整理馬尾。


    公蠣十分喪氣,隻好往回走,兜兜轉轉在往日乞丐們愛集聚的地方晃悠,繞了 幾圈,仍沒看到小武,便抄近路從澗河邊一處偏僻的茅廁前走過,卻見乞丐小娟子正斜靠著茅廁門前的鬆樹曬太陽。


    雖然是冬天,茅廁騷臭的味道還是令人作嘔。公蠣掩著鼻子,上前用腳輕輕碰 了她一下,道:“你在這裏做什麽?”


    小娟子抬眼看了看他,麵無表情。公蠣忙抓了十幾文錢,在她眼前晃動,殷勤 地道:“走走走,我們換個地兒說話。”


    小娟子扭過身去,給了他一個後腦勺。公蠣見這孩子性子古怪,也不再兜圈 子,繞到她對麵,開門見山道:“聽說你也住在大雜院?你知不知道小武在哪裏? 八九歲,很精明的小男娃。”


    小娟子木然看著他,嘴角垂落涎水。


    看來這個小娟子還有些癡呆。公蠣喪氣地將錢丟在她麵前的破碗中,道:“算了,給你吧,去買些糕兒吃。”捏著鼻子走了兩步,又忍不住道:“你一個女娃兒守在茅廁這裏乞討,先不說哪會有人來施舍,光是味道也把人熏走了。趕緊去周公 廟、定鼎門呀,那裏人多。”


    小娟子站了起來,臉正對著公蠣。公蠣心中忽然疑惑,一把拉住她,質問道: “那日是不是你給我送的紙條?”


    那日公蠣去找畢岸,在望潮酒家收到一個小孩子送來的紙條,上寫“速到土地 廟”,結果誤入迷陣,差點喪命不說,還撞死了巫琇,害得心裏不安了好久。


    小娟子嗬嗬傻笑,指著茅廁道:“臭,臭人。”


    公蠣越看她越像那日給自己送信的孩子,但她一個呆傻之人,能問出什麽話來,喪氣道:“算了,那你認不認識小武?”


    小娟子忽然衝他擠了下右眼,抱在胸前的左手食指朝他勾了一勾。


    公蠣高興地湊了上去,道:“小武在哪裏?”


    小娟子皺起鼻子傻笑道:“臭人,臭人。”突然閃電般出手,一把將公蠣脖子的琅玕珠揪了去,揚手一甩,不偏不倚,將它丟到了茅廁裏。


    公蠣大怒,推了小娟子一個跟頭,慌忙跳進去找。


    這種旱廁,上麵搭著簡易木架當做蹲位,下麵便是一人來深的溝壑,不知道多久沒清理過了,裏麵滿滿的都是屎尿和死貓死狗的屍體,味道混合在一起極為銷魂,大冷的天,竟然還有蛆蟲在蠕動。


    公蠣捏著鼻子下到繞到茅廁後麵,看到琅玕珠的絲絡一頭掛在露出屎尿的一 塊長滿綠斑的圓石頭上,便去找了根長長的樹枝,趴在地上探下身子,想挑著絲絡出來。


    誰知那凸起的圓石頭光滑無比,樹枝一戳,那東西一動,琅玕珠帶著絲絡徹底滑入了穢物中。公蠣無奈,隻好紮起褲腳,小心翼翼地沿著坑邊冰凍的硬土層,跳到坑裏,先用樹枝攪和了一陣,覺得離琅玕珠落下位置太遠,用不上力,便試探著踩在那塊石頭上。


    但腳一落下,公蠣便發現不對勁了。這塊石頭竟然是懸浮著的,而且軟軟的,富有彈性,像是誰家丟棄的死豬泡脹的肚子。所幸公蠣腳步輕,強忍著惡心,飛快撈出琅玕珠,手腳並用地爬了上去。


    琅玕珠連同絲絡掛滿了屎尿,臭不可聞。公蠣一邊嘔吐,一邊不顧天寒地凍,下到河邊敲碎薄冰,在水裏擺弄了半天,那股子味道仍臭得人透不過氣來。


    公蠣氣得大罵,而那個可惡的小娟子早跑得沒影兒了,更讓公蠣心疼的是,琅玕珠被屎尿浸染之後,光澤大減,裏麵的晶絲混沌一片,看起來發白發灰,全然沒了之前的靈氣。


    公蠣心疼得要死,恨不得抓住小娟子痛打一頓。


    洗是洗了,可是身上、手上和珠子上的臭味揮之不去,這個樣子,自然無法再去找玲瓏,公蠣隻好垂頭喪氣地回了家。


    回到忘塵閣,胖頭不在家,汪三財在整理賬目,公蠣隻好自己燒了一大鍋開水,好好地洗了一個澡,又用皂角粉將琅玕珠搓洗了好多遍,總算沒了茅廁味。


    公蠣換了衣服,連澡桶也來不及收拾,挑旺中堂的爐火,將琅玕珠連同濕淋淋的絲絡用軟布包了慢慢擦拭。汪三財來到中堂取東西,見狀道:“大中午的,怎麽洗起澡來了?”


    公蠣一手握著琅玕珠,一手拉著絲絡在火上烤,悶悶道:“沒事。”


    汪三財捏住鼻子,一臉嫌棄道:“好臭!好臭!”抱著公蠣的衣服丟了外麵,又湊過來問道:“這是什麽?”


    公蠣心如刀絞。洗過之後,琅玕珠渾濁得更加厲害,不僅周圍金色晶絲變成灰白色,連原本黑色漩渦狀晶絲也成了黑灰色,看起來就像一顆死氣沉沉的眼珠子。 偏偏汪三財問了一句:“你弄個野豬眼做什麽?”


    公蠣大怒,叫道:“我這是琅玕珠!你懂什麽!”


    “琅玕珠?”汪三財眯眼湊近看了又看,搖頭道,“這就是一顆野豬的眼珠子嘛。 叫什麽琅玕珠。”他唯恐公蠣不信,搖頭晃腦道:“琅玕珠顏色為淺金色,中間有天 然形成的黑色石眼。”


    公蠣欲哭無淚,道:“我這個當初也是淺金色,中間有漩渦狀黑色瞳孔,還泛 出些紅色,漂亮得很。”


    汪三財詫異地看了他一眼,決然道:“你說的那種叫赤瞳珠,同琅玕珠外形雖 然相似,實際上完全不同。”


    公蠣辯解道:“我剛才不小心把它弄掉進了茅坑,這才變成這樣的。”


    汪三財嗤笑道:“你見哪種寶石遇到便糞一下子變破石子兒的?還琅玕珠,這明明就是一顆死了的野豬眼。”說著拿起珠子看了看,嘮嘮叨叨道:“你看看,你看看。”說著兩指頭一用力,隻聽啪的一聲,珠子如同成熟的漿果,被他給捏爆了。


    琅玕珠扁扁的,中間裂開,黑灰色“眼珠”被擠出,看起來確實像是一個幹癟的野豬眼。


    公蠣捧著琅玕珠,眼淚都要流下來了。這是他第一次收到女孩子送的禮物,還是個定情信物,不管它是野豬眼還是琅玕珠、赤瞳珠,都是玲瓏對自己的一片心意,竟然被汪三財這麽給毀了,下午見到玲瓏如何交待?


    汪三財不屑道:“弄個野豬眼掛在脖子上,虧你想得出來。我說,你肯定被人騙了。”


    公蠣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揪住汪三財的衣領吼道:“你賠我的珠子!賠!”


    兩人正在撕扯,胖頭回來了。胖頭連忙將兩人分開,道:“老大,財叔,你們這是怎麽了?”


    公蠣還未來得及答話,卻見江源走了進來,見公蠣臉色難看,疑惑道:“發生什麽事了?”他住這裏大半個月,同街坊們混得極熟,對忘塵閣如同自家一樣。


    汪三財正後悔做得莽撞,一見有救星回來,忙朝江源解釋,皺著一張老臉道:“江公子快幫我討個饒,龍掌櫃剛才拿了顆死的野豬眼在火上烤,非說是琅玕珠,我一時手賤,將把它給捏爆了,結果……”他瞄一眼氣得要哭的公蠣,無可奈何賠笑道:“龍掌櫃,這東西真不值幾個錢,下次我去邙嶺,再買幾顆好的給你。”


    江源從公蠣手中拿過“琅玕珠”,看了一眼,和和氣氣道:“財叔你去忙吧,交 給我來處理。”拉住又要竄上去廝打的公蠣,道:“這個東西,小弟我有一個。”


    仔細看了看損壞的珠子,江源又道:“財叔說的大體沒錯,不過不太準確,是顆野豬眼。不過,”他笑了笑,道:“野豬眼可不是字麵上的意思,它是一種包漿石頭,產於天山鳳凰石內,剛采出來時是野豬眼睛的形狀,看起來華麗,但佩戴月餘,便黯淡無光,若是碰到便糞等穢物,則瞬間變得鬆軟,一捏即爆,所以不值幾 個錢,不過這種東西如今也不常見了。”


    公蠣氣憤不已,卻不好同江源發脾氣,眼淚不爭氣地流了下來,忙抹了去。


    江源促狹一笑,道:“心上人送的?”?


    公蠣默認。江源倒沒有嘲笑他,鄭重道:“那確實要妥善保管。”看著公蠣的臉色,道:“如今當務之急,是讓人家姑娘不能發覺你弄壞了她送的禮物。我這裏有顆差不多模樣的珠子,比野豬眼要好些,叫做烏玄晶,說是從海底火山口采集的。 平日裏也用不上,剛好送給兄長,權當是兄長陪我這些日的辛苦費,你看如何?”


    公蠣冷靜下來想想,江源說的雖有道理,可是拿人家這麽貴重的東西,似乎有 些不妥,憋屈道:“哪能要你的……”


    江源一擺手,道:“你我兄弟,這麽客氣做什麽?你且戴著,以後再跟姑娘解釋。”


    公蠣別無他法,隻好道:“多謝江兄弟成全。”他卻沒想過他從畢岸那裏拿東西拿得理所當然。


    江源笑道:“絲絡麽,周圍可有人會打?”


    胖頭插嘴道:“隔壁蘇姑娘會打。”


    公蠣沮喪道:“蘇媚又不在家。”


    胖頭眨眼道:“還有小妖呢,我見她打過絲絡。”


    公蠣慌忙將絲絡從上麵解下,江源從荷包裏拈出一塊碎銀子,不由分說遞給胖 頭:“快去快去,要小妖就照著這種花型打,天黑之前一定送來。這個請她喝茶。”公蠣感激之餘,心裏想的卻是有錢真好。


    胖頭一溜小跑去了。江源道:“你等我片刻。”轉身出門回了對麵酒樓,一會兒工夫,又回來了,拿出一顆珠子來:“你看看,同你這顆一樣不?”


    微金晶絲,中有黑絲漩渦,雖不如玲瓏送自己的圓潤,但甚為相似,大小也合適。 公蠣大喜,朝江源深深作了一個揖,嘴裏卻道:“多謝兄弟成全!以後有用得著的地方,在下一定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江源忙攙起他,笑眯眯道:“兄長說的哪裏話,這些身外之物,何足掛齒。”又道:“趕緊去找個能工巧匠,將鑲嵌的金飾取下,重新鑲嵌在這個新珠子上。”


    (二)


    鑲嵌金飾倒沒花多少時間,可是胖頭捎話回來,說小妖那邊出了點麻煩,這種 絲絡花型複雜,要細細研究了再打,一個下午是打不得的,明天一早定能送來。


    這麽一來,公蠣隻好忍了相思之苦。可是一個晚上,一會兒想起琅玕珠弄壞了後悔,一會兒擔心玲瓏發現珠子掉包了生氣,烙餅一般翻來覆去,直到三更鼓敲響,才迷迷糊糊地睡著。


    不知過了多久,公蠣被明晃晃的光線給照醒了,睜眼一看,天已大亮,滿滿一屋子的人圍著自己,擠得水泄不通。這些人都低著頭,有的戴著帽子,有的披散頭 發,公蠣看不到他們的臉,但衣服鞋子等質地良好,繡工精細,隻是樣式老舊,看 起來不像是當朝的服飾。


    公蠣大叫:“胖頭!畢岸!”也不見有人應聲,可能已經出去了。眼見房間裏越來越擠,有兩個半大的孩子被擠得沒地兒竟然蹲上了床尾,幾乎要踩到公蠣的腿,而門口,還有人源源不斷地往裏麵進。公蠣急了,叫道:“喂,你們來我房間做什 麽?出去出去!”折身起來想去推那兩個蹲在床上的人,如此一來,背後便空出了一塊地方,一個瘦高的青年男子飛快地搶上來,蹲在了公蠣身後。


    這下公蠣隻能坐在床上。公蠣見他帶著鞋子踩在自己枕頭上,有些生氣,用力 推了他一把,惱火道:“你們幹嗎呢?真是一點禮貌都沒有!”青年頭也不抬,用細長的手指指了指公蠣床裏側的牆壁。


    公蠣摸不著頭腦,納悶地朝他指的方向看去。


    公蠣不喜歡掛帳子,覺得悶得慌,所以靠床便是雪白的牆壁,為了不顯得那麽單調,他在北市畫作市場上買了一張仕女圖、一張洛神賦貼上,雖不是名師真跡,但看起來還不錯,公蠣每日睡前都會跟仕女和洛神道聲晚安。可此時一瞧,胖胖的 仕女和飄逸的洛神都不見了。


    公蠣一把抓住青年的衣服,怒道:“誰讓你動我的東西!還給我!”還未用力,青年的衣服爛下來一大塊,公蠣連忙鬆手,衣服已經碎成片狀,露出裏麵幹癟的胸膛。


    公蠣瞬間覺得不妥,定睛一看,他身上的衣服早就朽了,再看其他人,衣服雖然華美,但全是腐朽的;而且粗粗看臉還覺得正常,一看到裸露的身體頓時心驚:這些人個個幹癟消瘦,風幹了的皮膚如同半通明的黃裱紙,皺巴巴地擰在骨頭上。


    公蠣一下子舌頭打起來結:“你們……做……做什麽……”青年男子忽地抬起 頭來,黑洞洞的眼窩露出兩隻幹涸的眼睛,嚇得公蠣猛地往後一縮。


    青年並未再有進一步的動作,而是伸出兩個瘦骨嶙峋的手指,朝他背後的牆麵 指指點點。


    公蠣戰戰兢兢轉過頭去。雪白的牆麵上,不知何時出現無數個字來,小篆體,排列整齊。


    公蠣對小篆研究不深——當然,他對其他的字體也無甚研究,好多字皆不認識,但顯然上麵寫的都是名字,兩個字、三個字、四個字的都有,其中大多姓“姬”。打眼望去,整個房間的牆壁上密密麻麻,不知寫的多少個名字,每個名字周 圍都有一個圈起來的黑紅色框,猶如置身於誰家祠堂,讓人感覺非常不舒服。


    公蠣偷偷地掃了一下四周。光線很亮,但窗外白茫茫一片,胖頭和畢岸一點動 靜也沒有,連那個愛嘮叨的山羊胡子的聲音也聽不到。房間內外已經站滿了人,一個個低頭麵對公蠣,但看起來倒沒有什麽惡意,隻是遲鈍而毫無生機。


    公蠣不知如何是好了,琢磨半晌,看到青年無光的眼珠子透出一絲渴望,試探 道:“你找我有事?”


    青年點了點頭,指向其中一個名字。這個名字位於正中,字體略大,周圍鑲嵌 了花邊,上寫著兩個字:“姬非”。


    公蠣想了又想,實在想不起有誰叫姬非這個名字,茫然道:“姬非是誰?你嗎?”青年搖搖頭,用手指點最下麵一個。可惜他的名字太過複雜,小篆曲裏拐彎的像一團蚯蚓,公蠣著實認不出來,有些尷尬。


    青年失望地轉過了臉,朝其他人望去。公蠣的感覺,他們似乎在交流,商議著下步如何打算。但一群幹屍一樣的人就這麽靜靜佇立,圍著自己不說不動,而且周 圍全是死人的牌位,這種感覺實在不太舒服,公蠣忍不住道:“你們到底做什麽? 不說我走了啊!”


    撥開人群便要出去,自覺用力並不算太猛,卻聽哢嚓一聲,站在正對麵的老 嫗手臂被打斷,直直地折了下來。公蠣大驚,捧著她的手臂驚慌失措:“怎麽會 這樣?”


    她的手臂中間的骨髓已經完全幹枯,中間呈現一個指頭粗的洞,隻有薄薄一層皮肉相連。更恐怖的是,一個烏黑發亮的蹩蟲慢慢地從骨髓洞中爬出,伸出觸須抖動了兩下,似乎發覺臂骨斷了,忽地調轉了頭,又飛快地鑽進了上臂。老嫗的手臂斷了也不見她怎樣,那個蹩蟲的爬動卻令她渾身顫抖,傳遞出極為痛苦絕望的訊息。


    我又做噩夢了。公蠣沮喪地想。 青年人笨拙地拍了拍老嫗,老嫗扭曲的臉漸漸平靜下來,但看得出,她依然非常痛苦,雙腿抖動的幾乎站立不穩。 公蠣狠下心來,朝著自己的手臂狠狠地咬了一口。


    疼。


    公蠣尖聲叫道:“畢岸!畢岸!”聲音在房間裏回蕩,周圍死一般寂靜,失望和 絕望的感覺在那些人之間傳遞,也傳給公蠣,似乎有人在心中輕輕地哭泣,隻有那個青年,滿目期待地盯著公蠣。


    這些是人是鬼?


    公蠣抱住了腦袋:“你們到底要做什麽?趕緊走吧,我幫不了你們!”


    周圍的人一動不動,全部扭頭看向青年。青年的目光遲疑了一陣,落在公蠣枕邊的珠子上。公蠣忙將珠子握緊,告誡道:“你可別打這個東西的主意。”


    男子的臉很僵硬,但公蠣分明覺得他笑了一下,眼神漸漸變得堅決,並慢慢朝公蠣伸出手來。


    公蠣心想,他定是看拿自己沒辦法,打算要握手告別了。忙伸手在他指尖握了一握,高高興興道:“好好好,你們從哪裏來趕緊回哪裏去。”


    青年的臉劇烈地顫抖起來,忽然屈膝跪下,朝公蠣行了一個大禮,接著身後呼啦啦跪了一大片,相互之間傳遞著喜悅和感激。


    公蠣一驚,心想壞了,他們朝自己叩拜,肯定沒什麽好事,忙擺手道:“不用謝我,我可……”


    未等他說出那句“我可什麽也沒答應”,一群人如同飛了一般,屋子裏一下子變得空空蕩蕩,牆麵上的名字飛快地旋轉,在公蠣的麵前形成一個無底的漩渦,晃得公蠣頭暈。


    畢岸和胖頭的聲音從漩渦的深處傳來,發出陣陣的回聲。公蠣掙紮著叫了出 來:“胖頭!”


    這一聲才是真正叫出聲的。漩渦消散,胖頭的聲音由遠至近,兩個人站在自己床前,正是畢岸和胖頭。


    窗外灰蒙蒙一片,天並未完全放亮。胖頭拍著他的臉,焦急道:“老大,老大!”又回頭求助畢岸:“他這是怎麽了?總是做噩夢。”


    公蠣忽地折起身,去看床裏側的仕女圖和洛神賦。胖胖的仕女仍笑眯眯地看著他,洛神身姿曼妙飄逸,高貴清冷,兩張年畫皆完好無缺。


    果真又是噩夢。公蠣一陣輕鬆,身子一軟往後仰去,嚇得胖頭連忙用肩頭抵住。


    畢岸神態凝重,問道:“經常做噩夢嗎?”


    公蠣有氣無力道:“一些小人演燈影兒戲。”畢岸盯著他緊握的手,道:“還有什麽?”


    公蠣忙將手中的珠子藏起來,誠懇道:“剛才那個也不算噩夢。感覺好像屋裏站滿了人,一會兒又呼啦啦走了,我以為天亮了,所以才叫你們。”


    胖頭憨笑道:“不如我今晚還搬來同你一起住。”


    畢岸不再多問,打量了下四周,冷著臉道:“我不常在家,以後除了生意收的貨物,家裏添置什麽新東西,麻煩先跟我說一聲。”


    胖頭見他目光在那些新家具上盤桓,以為他不高興公蠣擅自更換,忙主動承認錯誤:“畢掌櫃,這個責任在我……”


    畢岸打斷他的話,沉聲道:“去拿把砍刀來。”


    公蠣心中來了氣,道:“不就是幾件家具,又不是多名貴的東西,你至於嗎?”


    畢岸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用腳踢了踢凳子,又去看圓桌,然後走到櫃子處用手輕叩。胖頭偷眼看著,唯恐兩人打起來。畢岸眉頭一皺:“快點!”


    胖頭忙出去拿了劈柴的砍刀來,公蠣氣得鼓鼓的。


    畢岸卸下了櫃子門,一刀將櫃身門柱砍斷,然後三下五除二將櫃子放倒,在裏麵細細的翻弄起來。胖頭掌著燈,一臉心疼地問道:“畢掌櫃,您這是找什麽?”


    畢岸從後板的夾層中,慢慢抽出一個東西來。


    原來是紙剪的小人,兩寸來高,做工粗糙。胖頭學著他的樣子,很快又從裏麵找出好幾個來:“這裏麵放些小紙人做什麽?”


    公蠣本來蒙著頭賭氣,聽到“小紙人”三字,折身坐了起來。


    十幾個小人,有黑有白,不過比那晚看到的已經少了很多。公蠣心中的不安越來越強,忍不住叫道:“這是什麽?”他心裏隱隱已經猜到,可是不從畢岸口中說出來,總歸是不信。


    畢岸道:“厭勝。”


    胖頭瞪大了眼:“什麽是厭勝?”


    果然是厭勝術。厭勝,最古老的傳統巫術之一,多傳承與木匠、泥瓦匠等技藝 工匠之手。原意本是通過一些手段以防止邪煞陰靈、鬼魅疾病等對人造成侵擾與傷 害,後來漸被不良之人利用,成為施咒做法的工具。據傳若是在建房或者打造家具 時得罪了心地不善的工匠,工匠便會施展厭勝之術,輕則家宅不寧,夫妻不睦,重 則患上惡疾,遇上災劫,甚至會家破人亡。


    洛陽城中傳聞,城西一家家境不錯的人家二十年前翻修房屋之後,家中女眷多行為放蕩,偷情、從妓者眾多,後來一個雲遊的道士發現了門道,指使家主爬上門 梁,發現柱子中放著兩個象牙雕刻的裸體女子。家主按照道士的吩咐,將其丟入油 鍋中烹炸、敲碎,之後便家風良好,再也未發生傷風敗俗之事。而當日給他家做活 的工匠已經年過五旬,莫名其妙皮膚潰爛而死。


    這個傳聞有名有姓,說得煞有介事,但公蠣胖頭等話不走心之人,聽了隻當 故事,從未放在心上,更不會想到厭勝之術會發生在自己身上,所以兩人都有些傻眼。


    畢岸道:“你過來看看,夢到的可有這些東西?” 公蠣忙湊過去看。


    腳凳上,雕刻著孩童嬉戲圖,兩個孩子躺在地上,其他四個圍著玩耍。而圓桌上,畫的是一幅山水圖,但卻沒有人,唯一的活物是草叢中的一條蛇,躲躲藏藏露出半個身子來。這兩幅畫,不論是構圖還是刀法皆普通平常,十分常見,所以公蠣竟然沒有留意,連上次做了夢之後,也沒想起同這些圖有何關係。


    畢岸道:“你當時看到什麽了?”


    公蠣道:“一群小人在古怪地跳舞,同上月破窨讖鼓時夢到的情景倒有幾分相似。”說著簡單地複述了一遍,卻下意識地隱瞞了有關雙頭怪蛇的情況——不知為什麽,公蠣隱隱覺得,那條怪蛇,似乎同自己有莫大的關係。


    胖頭吃驚道:“不會吧?老木匠他……”這批家具是老木匠讓送來的,難道施法者是他?


    畢岸沉吟道:“是誰還不一定。”他擺弄著小人,道:“這些紙剪小人,並沒有攻擊性,周圍也沒有要害人的符咒或者器具。所以我想,這個施法術的人,不是想要害你,而是想向你透露什麽訊息。”他指著桌麵和腳凳,“這些圖,同櫃子裏放置的小人,一同表演了一個場景,這個場景應該是在施法術者心裏存了好久卻不能說出來,他借助這種方式,往外傳遞。”


    公蠣想了想,含含糊糊道:“後來祭祀結束,出現了一口紅色棺材,裏麵有條奇怪的東西。或者他想告訴我們巫教祭祀的目的。”


    畢岸箭一般的目光射過來:“什麽奇怪的東西?”


    公蠣好不容易忘了那個東西,如今不得不想起來,特別想起那兩個同自己一模一樣的蛇頭和人頭臉上邪惡猥瑣的笑,心裏很是不舒服,敷衍道:“我沒看清。”


    胖頭不相信善良的老木匠會參與巫教之事,插嘴道:“天快亮了,我們去問問老木匠,看他怎麽說。”


    畢岸斷然道:“不可!”


    胖頭不明就裏,縮了縮脖子,小聲回了句“是”。畢岸囑咐道:“事態複雜,老木匠被人陷害也未可知,還是靜觀其變,暫時不要打草驚蛇。”


    簡單吃過早飯,公蠣等那條絲絡等得脖子都長了,隔壁流雲飛渡還未開門。


    胖頭見他坐立不安,勸道:“老大你先去附近走走,小妖定是昨晚坐得夜深了,今早上起不來。”


    如今元宵節剛過,家家戶戶還沉浸在過年的氣氛中,街邊商鋪的生意都處於半開張狀態。公蠣見生意冷清,自己一個人無聊,便拉了胖頭道:“你陪我走走。”


    兩人順著街道走了一圈,不知不覺來到老木匠家附近。公蠣捅捅胖頭:“喂,那家具,你確定是老木匠做的?”


    胖頭得意道:“當然,你瞧那手藝!”說完卻覺得不妥,嘟囔道:“他看著不像是會用那種手段的人呐。”


    公蠣正想問問老木匠關於雙頭怪蛇之事,攛掇道:“你幫我問問,就照我昨天晚上講的,同他講一遍,我在一旁看看他的表情。要真是他做的,一看便知。”


    胖頭頭搖得像個撥浪鼓:“畢掌櫃說了,不得多嘴。我們趕緊回去吧,小妖肯定將絲絡打好了。”


    公蠣脾氣上來了,抓住他的衣服作勢捶打:“你不聽我的話了是不是?我們就偷偷問問,又不是找他算賬,說不定還能幫他呢。畢岸也說了,他沒惡意,我不過問些內情罷了,你知我知,不往外傳,誰能把他怎麽樣?”


    胖頭遲疑半日,道:“還是覺得不好。”


    公蠣怒道:“你是怕得罪你未來老丈人是吧?那我一個人去。”轉身朝木匠鋪子走去,胖頭無奈,隻好跟了上來。


    木匠鋪子剛剛開門,虎妞還沒起床,老木匠正在專心致誌刨一塊木板。公蠣同他寒暄了幾句,見一張半成品的腳凳,上麵同樣刻著孩童嬉戲圖,一邊用手摸著,一邊故意笑道:“老叔好手藝,這些娃娃同真的一樣,不知道晚上會不會跳出來?”


    老木匠的眉頭明顯跳了一下,抬頭定定地看著公蠣,半晌才道:“你們先坐,我去倒茶。”顫巍巍走了幾步,回頭莫名其妙對胖頭說了一句:“幫我照看虎妞。” 隨後進了後院。


    公蠣朝胖頭一擠眼睛,小聲道:“看到了吧,老木匠肯定知道些什麽。”


    兩人在鋪子裏等了足有一盞茶工夫,也不見老木匠出來,倒是虎妞大說大笑地出來了,看到胖頭,笑得極為開心:“這麽一大早就來了?”又同公蠣打招呼:“龍掌櫃早!”


    公蠣等得心焦,探頭往院裏瞧,玩笑道:“你爹爹說給我們沏茶,我等得嘴巴都幹了!”


    虎妞笑嘻嘻道:“說不定又去睡回籠覺了。我去瞧瞧。”轉身回了院子。


    胖頭不安地移動著雙腳,道:“老大,不如回去吧,畢掌櫃不讓問。再說有虎妞在場,也不好問什麽。”


    公蠣滿不在乎道:“沒事,我保證什麽也不說破,隻是看看他的反應。”


    話音未落,隻聽虎妞發出一聲慘叫。胖頭撒丫子朝後院跑去,公蠣隨即跟了上去,仰臉一看,頓時驚呆了。


    老木匠吊死在了門梁上。


    (三)


    公蠣站在木匠鋪子裏,神態恍惚。哭天搶地的虎妞,蒙著白布的老木匠,散發著劣質油漆味的棺材,往來吊唁的人們,還有滿院子的白綾、孝衣,像正在演著的燈影兒戲,忽遠忽近,忽大忽小,沒有一點兒真實。


    周圍的人都在忙,最忙的當屬胖頭,虎妞已經哭得不辨方向,胖頭一邊向周圍上年紀者請教,一邊笨拙地安排:找圈墳人,請道士做法場,定做紙紮,儼然家裏的頂梁柱。唯獨公蠣,孤零零地站在院中,像一個心虛的孩子,想要幫忙,卻總是心神遊離。


    一隻手按在了他的肩膀上,公蠣一哆嗦,回頭一看,卻是畢岸。畢岸送了十兩 銀子過來,站在老木匠身邊審視了良久,對仍在一旁癡癡發呆的公蠣道:“回去吧。”


    公蠣耷拉著腦袋,深一腳淺一腳地跟著畢岸回了忘塵閣。


    李婆婆等人已經知道老木匠上吊的事情,不過唏噓兩句,關係好的便去遺體前告個別,該做生意的照做生意,一切都很平靜。小妖已經將絲絡打好送了來,看到公蠣失魂落魄的樣子,打趣道:“你這又是怎麽了?見天兒掉魂。”


    公蠣看著小妖明淨的笑臉,心中一片茫然。來洛陽不過半年,蘇青、巫琇、趙 月兒、老木匠,已經見識了四個人的死亡。若說同自己沒有關係,那真是睜眼說瞎 話。時至今日,公蠣覺得,冥冥中仿佛有一張看不見的大網,正在悄然地收緊,而 那種逃也逃不開的恐懼,比屍體、巫術等更為可怕。


    小妖見他臉色不好,收起了笑臉,關切道:“你不會是又病了?要不要我去叫郎中?”


    畢岸終於開口,冷淡道:“他沒病。小妖忙去吧。”小妖吐了舌頭,小聲道: “男子漢大丈夫,整天病懨懨的,切!”


    小妖蹦蹦跳跳地走了。公蠣見畢岸站到了自己身邊,似乎有話要說,忙慌亂地 晃動著絲絡道:“我還有事。”轉身往房間逃去。


    畢岸卻道:“小武死了。”


    公蠣腳下一滯,絆在了門檻上,摔了個狗啃屎。


    畢岸道:“小武被人發現,死在磁河旁邊的茅廁中,渾身泡脹,麵目全非,據測死亡時間已經超過二十天。”


    公蠣的上下牙齒哢哢響了起來——昨天上午,茅廁裏那個泡脹的“圓石頭”,竟然是小武的肚皮?!


    公蠣癱坐在地上,語無倫次道:“他……他是怎麽死的?”


    畢岸道:“表麵看,是失足落入茅廁溺死的。”


    怪不得一直找不到他,原來他早死了。


    畢岸看著公蠣麵無血色的臉,緩緩道:“巫教橫行,以後無辜死去的人,隻怕更多。”


    公蠣捂住了耳朵,一口氣不歇地大聲叫道:“財叔財叔我今天要吃王拐子家的芝麻燒餅你快點去買啊……”跳上床拉過被子,飛快蒙住了腦袋。


    老烏龜說得對,洛陽城中的繁榮是屬於凡人的,從來不會屬於任何一個修道的非人。同玲瓏到一個沒人的地方生活,或許真是個不錯的選擇。


    下午時分,公蠣又去了柳枝兒巷。玲瓏不在家,吳媽也不知道去了哪裏,大門緊鎖。公蠣在思念和煎熬中徘徊了一個下午,晚飯時分仍不見兩人回來,隻好又垂頭喪氣地回了忘塵閣。


    幸虧畢岸和胖頭都不在,公蠣一頭鑽進房間,再也不想出來。


    誰知不一會兒,汪三財過來敲門,說有一封公蠣的信。


    原來是玲瓏約他晚上亥時見麵。亥時已經很晚了,見了麵不久閉門鼓便會敲響。難道——玲瓏想留自己住宿?


    公蠣頓時激動起來。兩人確定關係之後玲瓏多次自責,說自己不夠檢點會被公蠣看輕,所以再也不肯同公蠣做出過分之事。公蠣為了表示尊重,自然不敢造次,連偶爾一次的擁抱都小心翼翼,唯恐玲瓏生氣,所以兩個人雖然情話說了不少,卻再未敢越雷池半步。


    但不代表公蠣不想。他回想了無數次那晚令人耳熱心跳的場景,可唯一記得 便是自己赤身裸體躺在玲瓏床上和玲瓏身著褻衣曲線畢露的身體,其他的一概不記得,每每想起,對自己那晚喝得人事不知深感後悔。


    如今才剛剛戌時,公蠣心急如焚,恨不得當下便收拾了東西去找玲瓏,正準備出門,卻見胖頭回來了,徑直來到公蠣房間,道:“老大,你今晚有沒空兒?”


    公蠣唯恐胖頭要求自己給老木匠守靈——不是公蠣不近人情,實在是不知如何 麵對,忙道:“我今晚約了人。”


    胖頭失望地哦了一聲,端起一杯冷茶一飲而盡,遲疑道:“那好,我出去了。” 公蠣心中不忍,問道:“老木匠的後事……辦得怎麽樣了?”


    胖頭道:“多虧畢掌櫃幫忙,沒什麽事了,他家侄子也來了,我明天早上再去瞧著。”唉聲歎氣半晌,道:“真沒想到會是這樣。”


    公蠣心裏一哆嗦,忙調轉話頭:“虎妞怎麽樣?”從始至終,胖頭和畢岸都不曾說過一句指責他的話。


    胖頭道:“傷心得不得了。她說她爹爹一直好好的,不知怎麽就尋了短見。” ?


    公蠣忙道:“這幾日你隻管幫著虎妞料理後事,財叔那裏我來解釋。還有,畢掌櫃答應我每月從賬麵領取十兩銀子,你先領了用。”


    胖頭嘴裏應著,腳卻不動,似乎有什麽事情。公蠣不敢多問,忙裝著看書,但心思煩亂,哪裏看得進去,所以忽聽胖頭叫了一句老大,竟然嚇了一跳。


    胖頭移動著雙腳,臉色凝重。公蠣緊張地看著他,心想完了完了,胖頭肯定要質問自己為何不聽畢岸交代,導致老木匠自殺。


    不料胖頭卻道:“我找到妹妹了。” 原來這些時日,胖頭不是戀上了虎妞,而是通過虎妞找到了妹妹。


    兩個月前,胖頭在木匠鋪子裏幫忙,被虎妞問起家庭情況,便提到自己有個妹妹,自小兒送了人。當時剛好有個姑娘在定製家具,聽了此話臉上的表情很是奇怪。不日後,那姑娘私下裏找到虎妞,說自己自小被收養,記憶中有個哥哥,如今孤身一人,很希望能找到家人。虎妞同胖頭交好,自然不遺餘力,當仁不讓地做了傳話筒。


    在虎妞多次牽線之下,胖頭終於同那位姑娘見了麵。姑娘說她小名叫做“玉 妹”,七歲之前同父母和哥哥住在一起,但後來不知為何被送了人,記得母親左眉中有一顆痣,父親的手臂有一塊燙傷的疤痕,甚至能夠說出同胖頭玩耍的趣事。


    這同胖頭的記憶完全契合,兩人都十分激動,就此相認。但已經更名睿姬的她性格多變,對胖頭時而親近時而疏遠,親近時像個小女孩一般嘰嘰喳喳一同回憶小時候的時光,疏遠時對胖頭愛理不理,提起已經去世的父母也很是冷淡。胖頭知道妹妹心裏委屈,自然不同她計較,每天隻要能見到她便十分開心,賺的錢除了給公 蠣,其他的幾乎全部花在了妹妹身上。


    胖頭臉上顯出又開心又難過的神氣:“她認為當初是爹娘不要她,所以心裏有怨恨。”


    公蠣有些慚愧。胖頭先前也曾提過要他幫著找妹妹,他卻未放在心上,而這些時日他沉浸在自己的幸福之中,更少關心胖頭,見他每日樂樂嗬嗬的,隻當是喜歡上了虎妞,忙關切地道:“她現在同誰住在一起?若是一個人,不如搬來同住。”


    胖頭沮喪道:“她一個人,我說要她搬來同住,相互之間有個照應,她堅決不肯。之前想帶她來見見財叔和你,她都死活不肯哩。”


    公蠣很想做擺出老大的樣子來,像江源那樣隨隨便便一出手,便是上百兩銀 子,可是他囊中羞澀,愣了片刻,隻好道:“找到了就好,其他的慢慢來。”又問: “她這麽些年過得好嗎?”


    胖頭又開始咬指甲:“看她衣著打扮還算不錯,但她……似乎很不開心。我一 問她這個,她便發怒。”挺了挺胸脯道:“我以後一定好好幹活,多賺錢,不讓她再受委屈。還有虎妞。”


    提起虎妞,兩人的情緒都有些低落。但想起玲瓏,公蠣心裏暖暖的:“對,我們都好好幹,讓她們過得好好的。”


    玲瓏一事,公蠣始終沒告訴胖頭。不是有意隱瞞,而是除了食物,他並沒有將心事與人分享的習慣。


    胖頭一副勇挑重擔的樣子,鼻子因為激動而發紅:“老大,那我走了哈。我去跟妹妹說,這兩天要忙虎妞家的事兒,免得她等不到我心裏焦急。等你哪天有空了,陪我一起去勸勸她,若是她不肯搬來同住,我住她那裏也無妨。”


    (四)


    時候不早了,公蠣也收拾了出去。兩人出了門便分道揚鑣,公蠣去柳枝兒巷,胖頭先去虎妞家裏看看,然後再去找妹妹。


    到了玲瓏家,門虛掩著,卻黑燈瞎火的。公蠣忘了不快,激動得心怦怦亂跳,叫道:“玲瓏,我來啦。”


    黑暗中出來一個人影,卻是吳媽。


    吳媽扳著一張臉,打了個手勢,意思讓公蠣跟她走。公蠣著急道:“你家姑娘呢?”


    吳媽一副“廢話這麽多”的嫌棄表情,白了公蠣一眼,大步往前走去。


    以前不曾留意,此時跟著吳媽後麵,隻覺得她步態輕盈,看起來一點也不像是五十多歲的人。


    繞過澗河石橋,沿著柳堤走了老遠,穿過一片濃密的桃林,摸黑來到一處粉牆黛瓦的院落前,打開一處角門走了進去。


    雖是夜間,天色昏暗,但公蠣一眼便喜歡上了這個院子。環境僻靜,布局優美,假山小亭,溪流環繞,一排排的桃樹交叉橫斜,有圍成圓圈狀的,有呈五角狀的,到了春天定然美不勝收;而其中一棵大桃樹下,還有兩個造型飄逸的石人雕 像,一坐一站,作對月飲酒之勢,更另公蠣心生羨慕。?


    吳媽帶著他在花樹來回穿梭了好一陣子,才在樹叢中看到一蓬明亮的燈光。


    吳媽站定,做出一個安靜的手勢,指了指其中一間點著紅燭的精致廂房。


    遠遠的,便聽到了玲瓏的嬌笑聲,公蠣心癢難耐,恨不得撲上去抱著她,一訴相思之苦 ,正要大聲叫她,卻聽到房間裏還有一個極為熟悉的男子聲音。


    公蠣的激動瞬間變成了惶恐,腳步不由停滯了下來。吳媽仿佛知道他想什麽,鄙夷地斜了他一眼,快步走開了。


    屋裏玲瓏似乎喝了酒,柔聲柔氣道:“畢公子,小女子親手釀的酒,你真的不 想再喝一口嗎?”她的嗓音輕柔悅耳,拖著長長的尾音,很是動聽。


    畢岸的聲音也不似從前冷淡果敢,而是帶著一絲慵懶:“在下不勝酒力,多謝姑娘。”


    若是其他有血性的男子,要麽揮舞著拳頭衝進去,要麽拂袖而去,可公蠣既沒勇氣衝進去,又不甘心就此離開,他選擇了第三種,跳過回廊的欄杆,站在了窗外——窗戶剛好開了一條縫,不偏不倚剛好可以看到屋內的情形。


    爐火正旺,銅爐熏香嫋嫋,溫暖如春。玲瓏穿著一件薄薄的大紅繡花絲綢斜襟 盤扣睡衣,下麵是同色散腳鑲邊褲子,頭發鬆鬆垮垮地挽在一邊,並未戴公蠣送的那支紫玉丁香花簪;一雙玉手撫弄著酒杯,眼睛款款地瞟向畢岸。


    畢岸斜靠在一張軟榻上,嘴角含笑,滿臉春色。玲瓏斟了一杯酒,咯咯笑著往 畢岸的嘴裏喂,撒嬌道:“公子騙人,原是想要奴家喂了才喝。”


    畢岸嘴角一揚,道:“好甜。”


    玲瓏又倒了一杯酒,送到畢岸嘴邊,柔聲道:“畢公子,你瞧我美不美?”她今晚紅唇似火,蛾眉入鬢,眼角點點梅妝,顧盼之間眼波流動,盡顯挑逗之事。


    畢岸就手兒一口喝掉,眼睛微睨,道:“美。”接著一個翻身,含含糊糊道: “好困,我不行啦。”


    玲瓏不依,上去抱住了他,在他臉上輕輕一啄,撒嬌道:“不許睡,再陪我 喝。”又倒了一杯送過去。


    兩個人的動作自然隨意,顯然不是第一次喝酒。公蠣覺得自己的心像有一隻手在狠狠地捏,明明疼得尖銳,腦子裏卻混沌一片,隻有木呆呆地看著。


    畢岸很是聽話,一杯接一杯地喝,很快人事不知。玲瓏嬌聲道:“討厭,快醒 醒……”抱著他的肩頭用力搖晃。


    畢岸翻了個身,發出均勻的鼻息聲。玲瓏凝視著畢岸,忽然落下淚來,用蔥段一般的手指劃過他的臉頰,低聲道:“為什麽愛上我的不是你呢?”


    畢岸睡著香甜,一動不動。玲瓏將畢岸推至軟榻內側,除了外衣,按著他的胸肌不時發出驚歎之聲,甚至在他胯間捏了一捏,那股子從骨子裏透出來的放蕩,竟然讓公蠣不寒而栗。


    公蠣不明白她為何一會兒傷心欲絕,一會兒放浪形骸,隻覺得心如刀絞。


    玲瓏嘴角揚起,邪惡一笑道:“好一個英俊的小羊羔。”伸手去脫畢岸的內衣,恰在此時,吳媽過來敲門。


    玲瓏飛快拉起一件衣服將畢岸蓋上,然後不知按動了何處的機關,一麵牆壁無聲地翻轉了過來,畢岸連同身下的半側軟榻轉入牆後,瞧不見了。


    玲瓏換了一副端莊的模樣,雙腳放在矮凳上,正襟危坐,道:“進來。”


    吳媽比劃了兩下。玲瓏道:“帶進來吧。”


    公蠣原本以為吳媽說的是自己,正要從花叢跳回回廊,卻見她出了房門,頭也不回朝大門走去,一會兒工夫轉回來,後頭跟著一個人。


    公蠣頓時愣了。吳媽身後跟著的不是旁人,正是胖頭。


    胖頭怎麽也到這裏來了?公蠣連忙蹲下,重新躲在花叢之後。


    房裏玲瓏已經換了衣服,穿著家常的棉布小襖,臉上的胭脂和唇妝搽去,宛如鄰家小妹。


    胖頭一進來,便滿臉疼惜地叫了一聲“妹妹”,從懷裏拿出一對兄妹玩耍的泥人兒,道:“你看像不像我們兩個?”玲瓏看也不看,冷著臉道:“這麽晚了,你還來做什麽?”


    玲瓏竟然是胖頭的妹妹?


    胖頭憨厚地笑,道:“虎妞家裏出了事,我怕你這兩日找不到我,專門趕來告知你一聲。”


    玲瓏將頭扭在一邊,一副撅嘴使氣的樣子:“哼,告知什麽?當年你和爹娘把我丟棄的時候,有提前告知嗎?”


    胖頭心疼不已,道:“好妹妹,是我們對不起你,說不定爹娘有苦衷……”


    玲瓏帶著哭腔道:“好,你們都有苦衷,隻有我是活該被爹娘丟棄,是不是?”她眼裏淚光閃現,表情又悲憤又難過,倒也不像是裝的。


    胖頭落了淚,道:“我當時年幼,一天早上醒過來不見你,問爹娘,爹娘隻是哭……沒多久兩人都去世了……”


    玲瓏怔怔地聽著,淚水大顆大顆地滴下來,嗚咽道:“我被人送到那個鬼地方,天天害怕得睡不著覺,可是一睡著便會夢到家人都不要我了。”


    胖頭抱頭蹲在地下,哭了起來。


    公蠣覺得自己腦子似乎不夠使了,不知道玲瓏說的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玲瓏傷心了一會兒,情緒漸漸平複,過去拉了胖頭,將頭貼在胖頭寬厚的背上,喃喃道:“你小時候最愛我了,馱著我看大馬,給我做風箏,還給我買糕兒吃……”


    不知為何,公蠣總覺得玲瓏的表情是在回憶另外一個人,而不是她前麵那個滿心歡喜的胖子。


    胖頭眼圈紅紅的,難為情道:“我隻記得你在跳舞,我在旁邊玩泥巴。”


    玲瓏眼裏的柔情更濃,一副陶醉的樣子:“對啊對啊,我同你一起過小河溝,你膽小不敢過,我說來,姐姐給你做橋梁,你踩著我過。”


    胖頭笑了,糾正道:“妹妹你記錯啦,是你不敢過,我背你過,結果兩人都掉進了河溝裏。”


    玲瓏看著胖頭,咯咯笑道:“那年過年,爹爹給我們買了一樣的小花裙子,我好開心,結果第一天穿你就絆在了一個木樁子上,花裙子被撕了一道口子。你哭得什麽似的,我說妹妹別哭了,我把我的裙子給你。”她眼神迷離,像是回到了小時 候:“後來娘把破的地方補了一隻蝴蝶,還很漂亮呢。”


    不僅公蠣,連愚鈍的胖頭,都聽出不對勁兒了,怔怔地看著玲瓏。玲瓏提起裙 裾,像孩子一般蹦跳起來:“你自小兒身體弱,幾乎每月都要病一場。那些藥好苦,你不肯喝,我為了哄你,每次都同你喝一樣多的藥,喝得我胃疼。”


    她明明淚流滿麵,卻笑得極甜:“還有一次,你被隔壁的王二孬打了,哭著回 來找姐姐。我才不讓人欺負我妹妹呢,哼,我去找他打架。他比我高大半個頭,可 是被我打得哭爹叫娘的,以後見我們倆都繞著走。”


    胖頭忍不住了,不安地叫了聲:“妹妹!”


    玲瓏淚眼蒙矓地看了他一眼,歪頭笑道:“叫姐姐!你才是妹妹,又想跟我爭著做姐姐了?”


    胖頭懵了,看著玲瓏不知所措。玲瓏拉了胖頭的手,轉著圈子,興奮地道: “快說快說,我是不是天底下最好的姐姐?”


    胖頭茫然地點頭。玲瓏忽然停住,睜大眼睛看著胖頭,淚如泉湧。


    胖頭笨拙地從懷裏抽出條髒兮兮的手絹來,自己放在鼻子下聞了聞,味道顯然比較銷魂,隻好收起來,用衣袖去給玲瓏拭淚。


    玲瓏推開他,深吸了一口氣,道:“你走吧。”


    胖頭遲疑道:“妹妹,你一個人住,我總是不放心,不如……”


    玲瓏不等他說完,厲聲喝道:“我不是你妹妹!”她瞬間像變了個人似的,眼神冷酷暴戾。


    胖頭眨著眼睛,小心道:“好妹妹,你別生氣,我這就走,隻是你這個樣子……”


    玲瓏抓起酒杯狠狠地摔在胖頭麵前,陶瓷碎片濺起,劃過胖頭的手背,出現一條長長的血痕。


    胖頭毫不理會,反而趕忙去門後拿了掃把,將地上的碎片細細地掃幹淨,嘴裏道:“你小心踩到了劃傷腳。”


    玲瓏眼睛發紅,撲過來奪下掃把,將掃進灰鬥的碎片拋灑得到處都是:“快滾!我不是你妹妹!”


    胖頭更加急了,安撫道:“好好,妹妹你別心急,我掃好馬上就走。”仍俯身去撿酒壺碎片。玲瓏毫不心軟,尖叫著朝胖頭踢打,並又掐又捶他的肩背,用力之猛,公蠣隔窗都能聽到咚咚咚的捶打聲。


    而胖頭不僅不還手,還一臉疼惜,嘴裏說著 “妹妹小心手疼”,隻是護著腦袋 不讓她的長指甲刮花了臉。


    公蠣很想告訴胖頭,她不是你妹妹,可是不知是不是因為天太冷,公蠣冷得連 動動嘴巴都覺得困難。他搖搖晃晃繞過花叢,扶著回廊慢慢往外走。


    吳媽悄無聲息地走了過來,皺眉看了看他,忽然出手,用力推了他一把。


    公蠣本來渾身無力,這一推,他蹬蹬蹬倒退了好幾步,一屁股撞在房門上,仰麵跌入房內。


    正在死命捶打胖頭的玲瓏停住了手,胖頭忙趁機掙脫出來,兩人的動作停頓了片刻,異口同聲道:“你怎麽來了?”胖頭是欣喜和驚訝,玲瓏是狐疑和冰冷。


    公蠣沒理會胖頭,雙手撐著坐在地上,耷拉著腦袋悶悶地說了一句:“不是你叫我來的嗎?”


    玲瓏恢複了正常,將頭發綰起——用的仍不是公蠣送的簪子。


    心碎的感覺又來了,痛得太厲害,以至於有些麻木。玲瓏柔聲道:“未到亥時呢。不過早來了也好,我這裏備有好酒呢。”過來挽了公蠣的臂彎,拉他到榻前,仰臉道:“我今晚是不是很醜?”


    公蠣無言以對。玲瓏用手輕揉著臉頰,低聲道:“剛才心裏難過,哭了一場。” 她將溫熱的臉貼在公蠣的上臂上,“是不是嚇到你了?”


    這下輪到胖頭在一旁目瞪口呆了。


    公蠣想說的話如同春天亂飛的柳絮,明明有很多,卻抓不到,隻有瞠目結舌地看著玲瓏。玲瓏苦澀一笑,道:“你問我家世,我總不肯告訴你,現在說了吧。我自小被親生爹娘丟棄,流浪了幾年之後,才跟了養父,像個丫鬟一樣,被打罵著長大。”


    她下巴朝胖頭微微一點,無限傷感中又帶著一點欣喜,道:“這個,便是我親哥哥。”


    胖頭的嘴巴撮了起來,一副馬上要哭的樣子。


    這個傻胖子,還認為玲瓏是親妹妹。公蠣突然想笑,因為總算有人比自己還可憐。


    玲瓏黑漆漆的眼珠子一轉,道:“你們好像認識?”


    胖頭揉了揉腰,蹣跚著又開始打掃地麵的碎片,喜滋滋道:“是哩。他是我老大。”


    玲瓏誇張地叫道:“這麽有緣?”又嬌嗔道:“哥哥!別掃了,快過來喝酒,這麽好的日子,當然得慶祝一下。”公蠣抬了一下眼,更覺得沒甚意思——玲瓏顯然早就知道公蠣同胖頭的關係,卻故意兩頭隱瞞。而且,若不是剛才親眼看到牆壁機關後麵還躺著半裸的畢岸,公蠣如何也不會將放蕩、暴戾、狡猾同她聯係起來。


    玲瓏手腳麻利地取出兩個杯子來,並表情自然地將剛才畢岸用過的酒杯快速塞 入坐墊後麵的陰影處。一切還是那麽的得體、從容。


    玲瓏顯然已經發現了公蠣的異常,但她卻不說破,而是十分體貼地按他坐下,手放在他的額頭上試了試,道:“好像有些著涼。”


    公蠣覺得,自己的心正被一點點剜開,而玲瓏便是那把刀。


    胖頭終於將碎片掃得幹幹淨淨,抓起一個小手爐往公蠣的懷裏塞:“你不是說約了人嗎?怎麽找過來的?”


    未等公蠣開口,玲瓏臉上飛起一朵紅雲,低聲道:“約他的人,是我。”


    胖頭左右看看,道:“你們倆……”頓時開心起來。


    玲瓏嬌羞一笑,頭朝公蠣的肩上靠去。公蠣下意識躲了一下,玲瓏卻靠得更近,委屈道:“我不是有意隱瞞你,實在是……”她楚楚可憐地看著胖頭,“自小兒親生爹娘丟棄了我,在養父家裏又不受待見,唯恐你知道了瞧不起我。”


    胖頭的眼圈又紅了,雞啄米似的點頭。公蠣在心中冷笑不已,幾乎想要質問她關於畢岸的事情,可是看到胖頭寵溺的目光,頓時蔫了。


    算了,走吧。洛水中的洞府,絕不會比今晚這個房間更冷。


    公蠣掙紮著起來,竭力讓表情看起來平靜:“天色不早,我先回去了。胖頭你也早點回。再見。”


    玲瓏的眼神漸漸黯淡,低下頭去,露出一段雪白的脖頸。她終究對自己還是有一點感情的吧。公蠣心中閃過一絲欣慰。


    見公蠣去意已決,玲瓏不再挽留,飛快起身,將兩個酒盅斟滿,體貼道:“外麵冷,喝口熱酒再走吧。”接著苦笑道:“放心。”仰脖先幹了一杯。


    公蠣到底不忍拒絕,接過一飲而盡。玲瓏微微一笑,招呼胖頭道:“哥哥,你也來一杯吧。”胖頭顛兒顛兒地過來,自己倒了一杯,同公蠣一碰,大聲道:“我好開心!”


    三杯酒下肚,肚子裏暖烘烘的,公蠣覺得好像沒那麽痛苦了,臉上露出笑容。 玲瓏附耳過來,輕輕道:“公蠣哥哥,你還要走嗎?”


    公蠣嘻嘻笑道:“走,怎麽不走?我要走啦,不來洛陽了。”


    胖頭舌頭打結,道:“老,老大,你去哪兒?我和妹妹,跟你一起去。” 玲瓏卻麵不改色,站起身來道:“我叫吳媽送你出去。”高聲叫吳媽。


    吳媽應聲而來。玲瓏道:“龍公子不勝酒力,你去取件披風,送他回去吧。”


    吳媽低頭退出,剛一轉身,玲瓏飛快搶出,一根銀針沒入她的後腦勺。吳媽一點聲音也未發出,軟綿綿地倒了在地上。


    歪在榻上的胖頭騰地坐直了,結巴道:“妹妹你……做什麽?”公蠣終於找著自己的舌頭了,嘻嘻哈哈道:“她年紀大了,經不起你這一掌。”


    玲瓏眼波留轉,顧盼生輝:“是嗎?我瞧她頂多比我大十歲。”嬌聲叫胖頭: “過來幫忙。”


    胖頭將吳媽抱起,放在對麵一張躺椅上,嘟噥道:“你打她做什麽?”


    玲瓏伸手在她臉上一抹,表情又得意又鄙視,道:“臭男人。”


    胖頭直了眼:躺在椅子上的吳媽,完全變了另外一副模樣,國字臉,高鼻子,下巴上還有烏青的胡子茬,毫無疑問是個中年男人。


    公蠣覺得有些麵熟,仔細一看,這不是同自己有過幾麵之緣的胡家公子胡爍嗎?心中疑惑,臉上卻不動聲色,幸災樂禍道:“誰啊這是?”


    玲瓏嬌聲道:“一個愛慕我的臭男人,裝扮成老婆子,還以為我不知道呢。”她輕踢了胡爍一腳,恙怒道:“這個討厭的家夥。”但表情十分得意,扭動著腰肢,嗲聲嗲氣道:“他來的第一天我便知道,根本不是我請的那個吳媽,可憐他還裝啞巴,比劃說發燒嗓子燒壞了。哈哈,我故意裝不知道,每次我抓了小鮮肉回來,便叫他在門口守著,故意叫他嫉妒。”她款款朝公蠣拋過來一個媚眼,“包括你。 一二三四,人齊啦,好一池子大白魚。”


    這些說得極為露骨,胖頭不滿地叫了聲:“妹妹!


    玲瓏收了媚態,指使胖頭將胡爍搬入裏間,胖頭對玲瓏的舉動顯然不讚同,隻是不敢多說,勸說道:“妹妹,你若不喜歡他,隻管趕他走便是……”


    玲瓏理也不理,嘻嘻笑道:“哥哥,你在這世上,最親近的人是誰?”


    胖頭憨笑道:“當然是你呀。”


    玲瓏眉眼盈盈看向公蠣,嬌嗔道:“除了我。”


    胖頭將頭朝公蠣一擺,傻乎乎道:“那當然是我老大。”


    玲瓏拍手道:“太好了!”


    公蠣身子發軟,臉兒發燙,身後粉紅色鴛鴦戲水的靠墊像玲瓏的身體一樣舒 服,而麵前的玲瓏和胖頭,則像燈影兒戲裏的小人,忽近忽遠。


    公蠣傻笑起來。


    (五)


    一杯冷水兜頭潑在了公蠣的臉上,他一個激靈清醒過來。


    旁邊便是胖頭,同他一樣手腳被縛,並排坐在地下。玲瓏蹺著二郎腿兒,歪頭托腮,坐在對麵軟榻上。


    公蠣又恢複到了不知說什麽的狀態。倒是胖頭,掙脫了兩下,賠笑道:“妹妹,你同我玩就是了,老大他身子骨弱,放開他吧。”


    玲瓏眨著眼,一副天真無邪的樣子:“妹妹?我說了,我不是你妹妹。”


    公蠣覺得,玲瓏在天真、放蕩、成熟之間的轉換,如同三個不同的人共存於一個人的身體內。


    胖頭難過起來,道:“妹妹你別再這樣說。”


    玲瓏挺直了腰,眼神瞬間變得尖刻而明亮:“哥哥,我們今晚來玩個遊戲,好不好?”她朝牆麵看了一眼,笑顏如花:“那兩個睡著沒醒的,就等會兒再玩。”


    公蠣知他說的是畢岸,胖頭卻一臉懵懂,道:“什麽那兩個?”


    玲瓏不答,笑嘻嘻道:“擇日不如撞日,今天就好。”


    胖頭囁嚅道:“妹,你不要胡鬧。”玲瓏換上了另一種表情,溫柔可人:“你不是同這位公蠣哥哥感情最好嗎?我可聽你說過很多次,說你們兩個情同手足。”她嫵媚地衝著公蠣一笑,柔聲道:“進入這個門的,大多再也走不出去,但你們倆,一個是我的哥哥,一個是我的……”她哧哧笑道:“獵物。”


    獵物。


    公蠣忽然覺得洛陽的一切都如此可憎,深恨自己沒有力量毀滅這一切,連同玲瓏和自己。


    玲瓏看到公蠣在抖動,笑道:“這種結是特製的死結,打不開的。而且,你們還喝了我的軟骨散。”眼睛在胖頭和公蠣臉上流轉了片刻,道:“一個小遊戲。”她猛地湊近公蠣:“你和胖頭,隻能有一個活著。”


    她轉向胖頭,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哥哥,我不喜歡他,他總是纏著我,你幫我殺了他吧。”


    胖頭的五官都擰在了一起:“妹,你……你沒發燒吧?”


    玲瓏的眼淚吧嗒吧嗒落下來:“你若是殺了他,我就認了你,搬去同你一起住。”她抓住胖頭的手臂搖晃,撒嬌道:“哥,好哥哥,快點答應我,隻要你說同意殺他,我什麽都依你。”


    胖頭驚恐地望著她,卻搖了搖頭,道:“不行。”


    玲瓏從靠墊後抽出一把小匕首,強調道:“不,不用你動手,隻要你同意殺他即可。”


    胖頭斬釘截鐵道:“不行,我寧願你殺了我。”


    玲瓏跳了起來,二話未說,揮手給了胖頭一個大嘴巴,睜大眼睛道:“你知不知道我是誰?”她轉向公蠣,臉上淚痕未幹,眼睛卻如狼一般帶著一抹凶狠而殘忍的笑:“我有上百種可以讓你生不如死的方式,你要不要試試?”


    胖頭終於怒了:“妹,你鬧夠了沒?老大他又沒有對不起你,快放了他!”


    公蠣雙肩低垂,眼神迷茫,像沒有聽到一樣。


    玲瓏忽然歎了一口氣,道:“我有時很討厭你,可是有時,又羨慕得不得了。”她的眼神變得溫柔,“我既討厭你的渾渾噩噩,得過且過,又羨慕你的知足常樂。


    偶爾會想,若是真跟了你,你定然會對我很好,是不是?”


    公蠣空洞的眼神恢複了一點兒神采。玲瓏溫軟的指腹從他臉頰撫過,眼裏泛 出淚光:“可是不行啊。我逃不脫……”聲音依然溫柔,但眼神卻變了:“我再說一 遍,你和他之間,隻能有一個人活著。公蠣哥哥,你來選,你活還是他活?”


    公蠣很想告訴玲瓏,今晚來,本來是想告訴她願意同她一起私奔,可是開了 口,卻軟綿綿道:“你殺了我吧。”


    玲瓏站起身,冷冷道:“你們真以為我在開玩笑?”揮手一刀,插在公蠣的手臂 上,頓時血如泉湧。


    胖頭同公蠣一起發出一聲慘叫。胖頭額上的青筋繃起,吼道:“你到底要做什麽?”


    玲瓏麵不改色拔下刀子,公蠣癱軟下去,身後的靠墊很快血汙一片。玲瓏眨眼 看著胖頭,楚楚可憐道:“哥,你不認我這個妹妹了?”


    胖頭沉默了一陣,十分難過地道:“你根本不是我妹妹。”扭頭去叫公蠣。難得 的是,公蠣竟然沒暈倒,隻是看起來更加無精打采。


    玲瓏柔聲道:“你明白就好。不過多謝你這些日把我當親妹妹看。唉,若真是 有你這麽個哥哥,我也知足了。”


    胖頭幾乎要哭了:“你這麽做到底為什麽?我們又沒得罪過你。”


    玲瓏一臉無辜,道:“我又是扮演妹妹,又是扮演戀人,雖然好玩,可是太累,總擔心一個安排不當被你們撞穿。今晚剛好都來了,索性做個了斷。”她蹙眉看著胖頭,道:“哥哥,錯的不是你,是他。”


    胖頭道:“他怎麽了?”


    玲瓏詭秘一笑,道:“他是龍公蠣。”看胖頭一臉茫然,道:“算了,說了你也不懂,也沒必要知道。”


    公蠣的血止住了,胖頭鬆了一口氣,叫道:“老大,你怎麽樣了?”


    公蠣有氣無力道:“沒事。”


    玲瓏嫣然一笑,道:“我剛才說的,你們兩個好像都沒當一回事兒啊。”她將小刀在爐火上烤,刀刃發出啪啪的微響:“聽說過嗜屍蟲嗎?聞血而生,食屍而眠。”


    話音未落,公蠣覺得胸口猶如蟲子再爬,一陣麻癢通向至手臂,隻見尚未凝固的傷口中伸出一根管狀的東西,接著拱出一條蛆一樣的紅白色肉蟲子,那個管狀的東西,正是它的口器。


    即使公蠣心如死灰,看到這個也覺得惡心至極,抖動著身體又是蹭又是聳,卻奈何不了蟲子,關鍵是蟲子蠕動著從傷口鑽進鑽出,實如百爪撓心,奇癢無比。胖頭撲過來幫忙,卻因為手腳被縛,且身體酸軟,一頭栽在了地上。


    玲瓏俯下身子,悄聲道:“這隻嗜屍蟲,就藏在我送你的琅玕珠內。戴在胸口三七二十一天之後,它便會孵化成薄薄的一張膜,緊貼在你的皮膚上,一聞到血腥 味,很快變成成蟲。”


    琅玕珠!一想起自己如愛護眼睛一般愛護琅玕珠,公蠣仿佛聽了自己的心碎聲。


    玲瓏伸出食指點了下他的額頭,神態極為狎昵:“你這個死鬼,真夠小氣的。 我本來以為送你顆珠子,你也送我個好點的禮物,誰知道脖子都等長了,你才給了支紫玉簪。我多次暗示,你就是不肯將避水玨送給我。”


    “避水玨?”公蠣大吃一驚,“我哪有避水玨?”未等公蠣說出那句“我隻有一個仿冒的”,玲瓏的臉已經沉了下來:“看著老實,實際上一肚子壞水。”說著用指甲朝匕首上一彈。


    匕首刀刃發出微微的顫動聲。傷口中的嗜屍蟲如同得到了號令,在傷口中又是翻滾,又是鑽進鑽出,一時間如萬蟻噬骨,癢得鑽心偏偏無法抓撓,公蠣努力伸長脖子,想去咬那隻蟲子,卻狠狠地咬在了自己手臂上。


    玲瓏哧哧笑道:“不要白費工夫,你咬死了這一隻,會有更多嗜屍蟲生出來,你想想,滿嘴裏都是蛆蟲的感覺,更不好受。”


    公蠣喘著粗氣,竭力不去看、不去想那隻蠕動的嗜屍蟲:“你想要避水玨,隻管開口就是,我隻有半個仿冒的,正愁賣不上好價錢……何苦如此處心積慮靠近我?”


    玲瓏道:“說實話,我對你一點興趣也沒有。避水玨麽,隻是其一,最主要的是有人對你有興趣。”


    嗜屍蟲不怎麽動了,公蠣瞬間好受了不少,警惕道:“誰?”


    玲瓏道:“你不用打聽那麽多。我隻負責將嗜屍蟲放在你身上。” 原來什麽都是假的。公蠣反倒輕鬆了些,道:“你會巫術?”


    玲瓏嫣然一笑道:“怎麽,很驚訝?”


    公蠣掙紮道:“龍爺派你來的?”


    玲瓏臉上露出驚訝之色道:“看來我小瞧你了。”


    公蠣臉色灰暗,道:“他找我做什麽?”


    玲瓏眨眼道:“我哪裏知道?說不定他看上你了。其實你挺可愛的,真的。”


    這個誇讚並沒有讓公蠣感到開心,他依然不依不饒追著問道:“你要是想接近我,原本不用這麽費勁。”


    玲瓏笑了,道:“我隻是想看看,你到底有什麽過人之處,讓那麽多人對你另眼相看。可是相處兩個月來,我隻能用一個詞總結:平庸。”


    公蠣的腦瓜子瞬間變得好使起來,道:“你所說的‘那麽多人’,還有誰?”


    玲瓏悠然道:“還能有誰?天天守在你身邊,供著你吃喝,給你半個當鋪的,那個人。” 公蠣心中不由一驚,腦子又混亂起來:“你……你不要胡說。”


    胖頭急了,插嘴道:“畢掌櫃怎麽會做這種事?妹妹你不要信口開河。”


    畢岸就在身後的密室裏,他是否聽到了玲瓏的話?


    ——公蠣很想馬上找到他、搖醒他,問他到底要做什麽,可是這念頭隻是一閃 而過,便覺得膽戰心驚,更何況身上無力,隻有無精打采道:“好吧,除了他,還有誰?”


    玲瓏笑眯眯道:“你還是擔心下身上的嗜屍蟲吧。”


    公蠣心不在焉,茫然道:“擔心有個屁用……該死就死,你願怎樣便怎樣。”


    玲瓏似乎有些出乎意料,啞然片刻,笑道:“我如今倒真有些喜歡你了。你放心,一時半會兒死不了的。沒有我的命令,它不會大量繁殖。它隻吸血,而且飯量也不大。不過呢,”她惡意地看著公蠣的臉由紅變白,再由白變成蠟黃,“它吸血的時候能分泌一種毒素,這種毒素能夠讓人的肌肉、骨骼慢慢化成血水,等全身的肌肉和骨骼都化了,就隻剩下一張完整的人皮了。所以那種桐油剝人皮的方式,已經不時興啦。”


    胖頭哪裏聽過這種話,既震驚又傷心,胸脯氣得一鼓一鼓的。玲瓏過去扶他坐起來,柔聲道:“雖然你認錯了妹妹,可這也是我們倆的緣分,我心裏也當你是我的親哥哥,所以這個選擇權,我還是交給你。”她將頭歪在胖頭的肩膀上,輕聲 道:“你若是選擇活著,以後就是我在世上唯一的親人啦。若是選擇讓他活……” 她打了個寒噤,垂下的眼睫毛飛快地抖動起來,“半月之後,你……你便隻剩下一 張皮。”


    她緊緊抱住了胖頭膀子,殷切地望著他:“哥哥,你要好好活著,我知道你的親妹妹在哪裏,我們一起去找她,好不好?”


    胖頭身體一震,驚喜道:“真的?她如今過得好不好?”


    玲瓏滿臉歡笑:“好,她如今比我還高些,不過比我要漂亮得多。關於你父母和小時的趣事,我也是聽她說的。”


    胖頭幾乎要落淚了:“收養她的人對她好不好?她在哪裏?在洛陽城中嗎?”


    玲瓏柔聲道:“好,她比我幸運,有人疼,有人愛。我明天就聯係她,若是她同意,我們收拾一下就去見她,如何?”


    胖頭激動得臉和脖子都發紅了,忙不迭地點頭:“好,好。你趕快聯係她。”


    心如死灰的感覺又來了。公蠣甚至覺得呼吸都很多餘,恨不得就此死去。


    玲瓏眼底閃過一絲得意,看似極其隨意地道:“那好,聽你的,我先處理了這位龍掌櫃,馬上就聯係她。”


    胖頭一愣,道:“等會兒。”他看向公蠣。公蠣已經閉上了眼,一副等死的樣子。


    玲瓏眼裏的柔情漸漸消失,一張粉臉冷若冰霜:“沒時間了。我數三下。一。”


    公蠣偷偷睜眼地瞄了一眼一臉傻相的胖頭。


    “二。”玲瓏的眼睛跳動著奇異的光,死死地盯著胖頭。


    胖頭忽然道:“老大,我這幾月的工錢還有五百六十三文沒結,在財叔那裏。你去領了幫我存著,等找到我妹妹了,就給她。”


    公蠣睜大了眼。


    胖頭說話從來沒有如此口齒清晰過:“我妹妹七月十五醜時生,中元節那天,今年十七歲。另外她後腰正中有塊蝴蝶形的胎記,因為位置特殊,我一直不好意思告訴你。”不等公蠣說話,他挺胸麵對玲瓏,道:“你放了我老大吧。我皮膚好,塊頭大,做人皮風箏剛好合適。”


    公蠣心中一陣慚愧。若是今晚玲瓏將選擇權給自己,自己會如何選擇?公蠣不敢想。


    玲瓏手中的匕首當啷一聲掉在地下,喃喃道:“為什麽?為什麽會這樣?”她突 然撲上去,抓住胖頭一陣搖晃,臉部因為五官扭曲而顯得猙獰:“你這個笨蛋!蠢 貨!偽君子!……為什麽你們都選擇犧牲自己?你這個混蛋!混蛋!”


    胖頭的臉上瞬間被撓得開了花。玲瓏發簪墜落,頭發淩亂,加上聲嘶力竭的嚎 叫,如同瘋了一般,轉過頭來撲打公蠣。


    公蠣忙將腦袋用力往臂彎裏藏,嘴裏叫道:“不許撓臉!”說了之後自己也覺得好笑,如今性命都不保了,為何第一反應仍是不許撓臉呢?


    等了一陣,隻聽玲瓏喉間發出“呃、呃”的喘息聲,卻沒有感受到挨打,探出頭一看,原來不知何時,房間裏多了一個人。


    (六)


    坦白來說,是多了一個淡淡的黑色影子,若有若無的雙手緊緊地鉗住了玲瓏的脖子,將她幾乎提離地麵。


    公蠣猛眨眼睛。不是眼花,確實有一個影子,五官模糊淡薄,透過他的身體甚 至可以看到後麵帳幔上繡著的花鳥。


    玲瓏的呼吸越來越急促,臉漲得通紅。但在胖頭看來,玲瓏似乎突發喉疾,自 己卡著脖子透不過氣來,大驚道:“妹妹,你怎麽了?”


    影子鬆開了手,玲瓏跌坐在地上,撫著喉部劇烈地咳嗽起來。


    影子走到公蠣跟前,上下打量良久,嘴巴微動,看口型好像說了兩個“好”字,接著似乎察覺到什麽,長袖朝著火爐一揮,火炭爆出無數細小光點。


    公蠣瞬間覺得身上輕鬆了許多,但卻不敢動也不敢多言。影子定定在公蠣麵前站了片刻,忽然伸出指頭在他眉心一點,然後躬身施了一禮,翩然離去。隱約可分辨出他寬袍大袖,上衣下裳,黑色袍服似乎有紅色滾邊,著裝莊重,身姿瀟灑,隻是頭飾服裝皆不是當下風尚。


    玲瓏緩過勁兒來,勉強站起來,驚懼地打量著四周,小聲道:“誰?”胖頭也感 覺到了不對勁,嘟囔道:“怎麽感覺有陣風刮過去了。”


    公蠣呆呆地看著,連大氣兒也不敢喘。


    房間裏莫名其妙安靜了下來,唯有炭火發出啪啪的輕爆聲。


    梆,梆,梆,外麵傳來三聲清晰的梆子聲,接著是一陣輕而快的敲擊。


    玲瓏一個激靈,警覺地看著門外。她的表情很是奇怪,帶著幾分震驚,似乎躊躇,又似乎很激動,絞著手來回走了幾圈,不時疑惑地打量幾下公蠣,後來終於下定決心,轉身對著鏡子理了理衣裳,綰好頭發,然後打開妝奩匣,從中拿出一個半 尺高的吊線木偶來。


    胖頭忍不住了,叫道:“妹妹,你今晚到底要做什麽?天色不早了,該休息啦。”


    玲瓏回頭詭異一笑,道:“我叫睿姬。”將木偶放在地上,將控製雙腿的線往上一提。


    公蠣精神恍惚,正在神遊,忽覺雙腿不受控製,一下子跳了起來。再看胖頭和胡爍,也直豎豎地站著,胡爍甚至仍保持閉目昏睡的姿態。


    玲瓏神色凝重,專心致誌地操縱木偶。而控製木偶的麻線像是同時也拴在公蠣等人身上一樣,木偶一跳,三人便也跟著一跳。


    公蠣同胖頭麵麵相覷,兩人除了眼睛和嘴巴,其他的地方都不受自己控製了。 木偶步子小,公蠣等又被捆了雙腳,移動並不快。胖頭急道:“你要去哪裏?解開繩子我們自己走不就得了?”


    玲瓏冷笑道:“解開之後,我還捉得住麽?”側耳聽了聽外麵的動靜,急切道:“快!我們換個地方!”正說著,房門忽然被完全打開,一陣冷風灌了進來。


    兩個高大的男子麵無表情矗立在門口,方麵大耳,眼神空洞,穿著同樣的灰白色長袍,連發冠都是灰白色的。玲瓏吃了一驚,伸頭向外張望道:“你們是?”


    其中一個留著長須的男子道:“龍爺,派,我們,來。”他說話的聲音好生奇怪,又低又甕,語調平緩得不帶一點起伏,呆板至極。


    玲瓏似乎難以置信,後退了一步,低頭道:“兩位使者請進。”


    被稱為使者的男子慢吞吞走了進來,兩人連邁步的姿勢都一模一樣。玲瓏收了吊線木偶,恭恭敬敬道:“使者前來,所為何事?”


    長須男子木然道:“珠母成熟,特來采集。”玲瓏驚愕地看了一眼公蠣,忙低下頭去,辯解道:“還欠些時日,若今日貿然采了,恐質地不良。睿姬建議擇日再采。”


    長須男子對玲瓏的建議置若罔聞,朝另一無須男子道:“動手。”


    玲瓏臉上的表情漸漸平複,自行去將榻上的小桌收了,躬身道:“願聽使者吩咐。”


    無須男子僵硬地走了過來,扛起公蠣放倒在榻上,他的肩頭又冷又硬,硌得公 蠣生疼。他到了胖頭跟前,卻站住了,慢慢舉起了右手,做出一個劈砍的動作。玲瓏忙道:“使者手下留情,這個胖子不礙事的,搬到一邊即可。”


    胖頭欲張口說話,被玲瓏一把捂住了嘴。公蠣看在眼裏,心中很不是滋味。


    見長須男子未予反對,無須男子扛了胖頭,將其放在裏間胡爍的長榻腳下。玲瓏小聲囑咐道:“千萬不可多嘴,否則我也救不了你。”


    胖頭梗著脖子道:“我老大呢?”玲瓏臉色一寒,抽了手絹兒出來朝他鼻頭上一甩,隻見胖頭閉上眼睛,瞬間不省人事。


    長須男子道:“請,睿姬,配合。”


    玲瓏的臉抽動了一下,磨磨蹭蹭上前,在軟榻下方一按。牆壁升起,露出後麵的夾層,衣衫不整的畢岸同公蠣並排躺在一起,正睡得香甜。


    公蠣本來還寄希望於畢岸蘇醒,如今一見,頓時心涼,不由苦笑道:“玲瓏姑娘,你這是何必呢,若是想殺我,也不必把他們也抓來湊數。”


    玲瓏麵如寒霜,道:“死到臨頭,我就把話說清楚了吧。你同畢岸,腦袋裏的血珍珠該采集了。這個我不擅長,所以龍爺派了使者過來。”


    “血珍珠?”公蠣愣了一下,驚喜道:“血珍珠是你們種下的?”


    玲瓏對他喜出望外的表情十分意外,疑惑道:“是。”


    公蠣急急忙忙道:“你知不知道有個渾身發出丁香花香味的女孩子?去年初夏,金穀廢園裏,十二個女孩子在練習歌舞,後來幾乎全部被人開顱取珠,隻有一個逃掉……我一直在找她啊!”


    玲瓏倏然變色,厲聲道:“你當時在場?”


    公蠣不知該說自己在場還是不在場,但見玲瓏似乎知道一些內情,激動不已,連聲追問道:“她逃走了沒?如今在哪裏?有沒有被你們捉到?她有沒有鬼麵蘚,治好了沒?”


    玲瓏顯出極為震驚的神氣,照著對待胖頭的方式將手帕往公蠣臉上一甩。


    公蠣雖然沒有像胖頭那樣失去知覺,但口鼻麻痹,再也說不出一句囫圇話來。玲瓏臉色鐵青,扭頭問長須男子:“需要我做什麽?”


    一直在一旁呆立的長須男子搖搖頭,從懷中拿出一個灰白色的酒壺來,對準爐火澆了幾滴。玲瓏飛快從懷中取出一顆藥丸含在嘴裏,遲疑了一下,又跑去給胖頭嘴裏放了一顆,但卻沒理會公蠣、畢岸和胡爍。


    一股奇異的香味瞬間彌漫了整個房間,同公蠣那晚在金穀園發現十一個女孩遺 骸時聞到的一模一樣。難道自己和畢岸也會變成兩具白骨?公蠣如今被傷得麻木,不僅忘了恐怖反而還有些好奇。


    爐火中氣霧升騰,形成一個個淡淡的骷髏狀煙圈,房間香味漸濃。


    長須男子走了過來,伸手捏住了公蠣的下顎,端起酒壺似乎要往公蠣的嘴巴裏倒。


    酒壺的壺嘴,缺了一小塊,似曾相識。而近距離看長須男子,臉上布滿風吹日曬形成的細小裂紋,耳後鑿刻痕跡尚在,衣服皺褶中長著少許幹枯的苔蘚。公蠣心中靈光一閃,叫道:“你們,你們是桃樹下的石人雕像!”


    公蠣發出來的,隻是嗚啦嗚啦的怪叫聲。但長須男子不知是明白了他的意思,還是因為其他什麽,稍微一愣,手上動作停滯了下來,一動不動。


    可不是,漢白玉雕塑,風吹雨淋的,以至於表麵有些發灰;從發冠到鞋底,清一色的灰白色。而長須男子手中的那個酒壺,正是擺在樹下的石刻道具。


    公蠣曾聽畢岸說過,那些女孩兒們的顱骨被打碎,傷口形狀及受力方式極為奇特,不像是常人用錘子或石頭等鈍器打擊形成的。當時想破腦袋,都想不出倒是個什麽樣的工具。而如今看到石人,公蠣瞬間明白,當時定然也是石人,五指硬生生插入顱骨,將顱骨掏出一個大洞來,然後取珠。


    嗜屍蟲又開始蠕動,癢得公蠣恨不得將整條手臂剁下來。


    公蠣本來是最怕死的,可是昨晚至今,經曆厭勝術、老木匠上吊、玲瓏欺騙、神秘影子人等,早已麻木,更不用提旁邊還有個一直羨慕嫉妒的畢岸陪同,感覺情況並沒有想象的那麽糟糕。


    玲瓏垂頭而立,不知在想什麽。兩個石人保持著原有的姿勢,站了良久,這才 慢吞吞重新動了起來。


    長須石人收了酒壺,轉向另一個石人,道:“睿姬,使命,完成。”


    玲瓏深深地看了公蠣一眼。這一眼無喜無悲,全然沒有裝出來的天真或純情。但目光最終還是落在畢岸臉上,凝視良久,垂下眼睛低聲道:“對不起。”


    公蠣不知道她這句“對不起”是對自己還是對畢岸。


    玲瓏挺了挺腰身,對長須石人道:“禁婆睿姬告退。”


    禁婆?玲瓏竟然是巫教的禁婆?


    公蠣吃驚之下,嘴巴麻木大為減輕,大著舌頭叫道:“你是禁婆?”


    玲瓏麵無表情。公蠣悶聲悶氣道:“我聽說禁婆叫銀姬,是個老婆婆。”


    玲瓏輕蔑一笑,轉身朝門外走去。一直站在她身旁的無須石人忽然轉身,五指張開朝她的背心抓去。未待公蠣驚呼,畢岸如豹子一般躍起,手起劍落,將石人的手臂斬斷一隻。


    但已經晚了,石手已經插入玲瓏背心。玲瓏踉踉蹌蹌,撲倒在花架上,眼見斷 臂石人緊跟而來,拿起小刀用力插在花架上。


    小刀一陣抖動,兩個石人的身體忽然胖了一圈。定睛一看,原來它們身上已經忽然被無數個蟲子包圍,密密麻麻,蠕動擁擠,如同穿了一件蟲子做的衣服,不時有蟲子從石人的嘴巴鼻子中鑽進鑽出,場麵極為惡心。


    別說公蠣,連畢岸都忍不住後退了幾步。就這麽一愣神的工夫,隻聽長須石 人發出一聲怪異的低吼,兩個石人身上的蟲子撲簌簌全部掉在了地上,化作一攤膿水。玲瓏吐出一大口鮮血,暈了過去。


    一來一去,不過瞬間的工夫,公蠣正目瞪口呆,畢岸已經躲過兩個石人的圍 攻,一劍將綁縛公蠣手腳的牛筋挑斷,道:“快,找他們身上的符咒!”


    公蠣慌忙爬了起來,因腳腕麻木,竟然一頭栽在了地上。接著隻覺得腦袋上方 一陣疾風吹過,一仰臉,隻見長須石人壯碩的拳頭已經揮至門麵,拳頭上還帶著點點滴滴的黏液。


    情急之下,公蠣一個打滾,恢複原形,溜著地麵箭一般逃開。石人的拳頭砸在地麵上,生生砸出一個碗口大的坑來。那邊短須石人也極為勇猛,身上已經被畢岸砍了數劍,依然將斷臂揮得虎虎生風。


    公蠣爬上房梁,對房間布局一覽無遺。


    房子竟然是個多邊形的,狀如蜂巢,被隔成相對獨立的小間,各房間之間有環形通道相連。而自己身處的這一間,剛好處於外圍。


    公蠣正想清點一共有多少個房間,隻聽畢岸叫道:“找到了沒?”低頭躲過長須石人的拳頭,一劍砍在對麵石人頭上,削去其半個腦袋。


    公蠣忙集中精神,尾巴纏在房梁上,探身往下望去。兩個石人身上花花綠綠,布滿亮晶晶的蟲液爬痕,部分地方被腐蝕得嚴重,但並無什麽古怪的花紋符咒,急道:“沒有符咒!”


    說話間,畢岸斬斷了長須石人的一隻腳。但這石人竟然仍屹立不倒,單腳跳著 同畢岸對打。公蠣急了,叫道:“要不逃吧?”


    畢岸側身躲開石人的一記重擊,道:“胖頭等怎麽辦?”


    公蠣一看,玲瓏早昏了過去,衣衫上血汙一片,斷手仍插在她背後,倒是胖頭和胡爍鼾聲漸起,睡得香甜。


    下麵畢岸左右同時出手,兩個石人分別從兩側攻了上來。畢岸猛地蹲下,接著一個閃身跳出圈子,叫道:“拉我上去!”


    公蠣忙甩出尾巴,卷著畢岸的手臂將他拉了上來。兩個石人躲避不及,轟然撞在一起,但瞬間跳開,在二人身下擺出嚴陣以待的架勢。


    兩人竟然被困在了房梁上。公蠣無奈道:“石人打不死的,怎麽辦?”


    畢岸看著已經被砍得斷手斷腳的石人,道:“這是驅附術。”命令公蠣:“你送我探下去瞧瞧。”


    公蠣依言,忍著上臂的疼痛,上身纏住房梁,尾巴卷住畢岸雙腿,慢慢將其放下。


    無須石人瞬間發動,揮著斷臂朝畢岸的頭部砸來。公蠣忙將畢岸往上一提,它撲了個空,一拳砸在對麵長須石人的腦門上,畢岸趁機一劍,將它的頭頂削下。


    熟悉的感覺又來了,不用畢岸指揮,兩人配合得極為默契,仿佛如此並肩作戰早已是家常便飯。


    隻有半截腦袋的石人如同無頭蒼蠅一般在原地打轉。斷足的長須石人雙目炯炯,泛出紅光,猛地一躍,原地跳起兩尺來高去抓畢岸的頭發。公蠣尾巴掄圓,帶著畢岸迅速轉往石人背後,畢岸反手將它右手五指斬斷。


    如此這般,或左或右,或上或下,很快兩個石人已經殘缺不全,身上全是劍 痕,但仍然走動打轉,竟然是殺不死的。公蠣累得氣喘籲籲,埋怨道:“這石頭人 怎麽這麽邪乎!”


    畢岸皺眉凝視了片刻,忽道:“下!”公蠣顧不上多想,忙探出身體,畢岸挽出 一個劍花,飛快地點在長須石人右耳後麵。正在跳躍揮舞的長須石人啪嗒一下停止 了動作,接著嘩啦一聲,成了一堆亂石。公蠣卷著畢岸迅速轉至另一石人背後。


    這下公蠣看清楚了,它的左耳後方,有一顆米粒大小的朱紅色血痣,點破之 後,仿佛支撐它的力量瞬間消散,轟然倒塌,連原來削下來的斷足斷臂都化成了碎石。


    兩人躍下房梁。畢岸道:“你的手臂怎麽樣了?”


    剛才忙著打鬥,倒忘了這一茬了,畢岸這麽一提,公蠣頓時齜牙咧嘴,擺出一副哭喪相:“被禁婆放進去一隻蟲子。”剛才一用力,傷口撕裂,又開始流血,但那隻惡心的嗜屍蟲卻不見了。


    (七)


    畢岸拿出一小瓶子藥粉,盡數撒在玲瓏的背上。


    石人斷手化成碎石後,很多殘留在傷口中,當下沒有工具,誰也不敢擅自清洗。公蠣終究不忍,小聲道:“要趕緊帶她看郎中才行。”畢岸把了一把脈,臉色甚為難看,道:“沒用了。”起身去解救胖頭和胡爍。


    藥粉很快起效,玲瓏輕咳了幾聲醒了過來。看到公蠣慘然一笑,道:“公蠣哥哥。”


    一聲“公蠣哥哥”,讓公蠣心口一疼,見她躺在冰冷的地麵上,遲疑了一下,還是上去輕輕抱了她,放在軟榻上,道:“你不要說話。”


    從外麵查看是否安全的畢岸回來,抱胸而立。玲瓏斜眼看著他,眼裏露出一絲挑逗之色:“畢公子,你醒了?”


    畢岸冷冷道:“我本來就沒醉。你的軟骨散別說十倍的量,便是全部用上,對我也沒用。”


    玲瓏溫柔地附和道:“對啊,你這麽聰明,怎麽會輕易上了我的當。”轉頭瞧著 公蠣,拉住他的手微微一笑道:“是不是很恨我?”


    公蠣心中五味雜陳,縮回了手,扯開話題道:“那些石人,怎麽會攻擊你?”


    玲瓏眼中一片迷惘,道:“我也不知道……一聽到讖魚兒響,我便覺得不對 勁。”她盯著地麵上的兩堆亂石,低聲道:“怪不得他們來得那麽快。”


    畢岸慢條斯理道:“他們的目標本來就是你。”


    玲瓏一怔,尖叫道:“不可能!”她似覺失態,深吸了一口氣,道:“我年紀輕輕,便被封為禁婆,教內有人不服也屬正常。定是有人私下泄憤,想瞞著龍爺除掉我,好霸了禁婆的位子。”


    公蠣忍不住道:“你就這麽想做禁婆?”


    玲瓏尖刻道:“若你自小便在這麽個人不人鬼不鬼、又擺不脫的環境裏長大,你會不會甘心隻做一個玩偶?”


    公蠣無言以對。玲瓏似乎並未意識到自己受傷嚴重,而隻認為失手敗露,冷笑道:“我在教中,原本是個異類。從獵物變成獵手,在一眾吃人不吐骨頭的魔鬼縫隙中生存,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唯獨沒有說過一句真話。遭人忌恨,本屬正常。能落入你們手中,也算是我的造化。”


    畢岸道:“他隻怕不是忌恨你,而是想取你的心。”


    玲瓏一愣,下意識地低頭看了一眼前胸,然後又伸手去摸背部。 畢岸道:“是不是你自小便被人告知患有絕症?”


    玲瓏看著滿手的鮮血,將信將疑道:“絕症……自我十歲時起,他們便告訴我,我活不過十八歲。”


    公蠣卻想,畢竟在身患絕症方麵,玲瓏還是沒有騙人的。


    畢岸道:“你沒有絕症,隻是被喂食了一種蟲子。”玲瓏十分驚愕,斷然道: “不可能!我自己習的便是蟲噬術!”


    公蠣一下子又想起了手臂傷口中的嗜屍蟲,頓時心生恨意,放開了玲瓏的手。 畢岸也不辯解,拔出長劍,凝神屏氣,輕輕往劍身上一彈。公蠣捕捉到一絲極其輕微的嗡嗡聲,玲瓏忽然眉頭一皺,痛苦地捂住了胸口,身子縮成一團,背後止住的傷口迸開,血將後麵的靠墊殷紅了一大片。


    胖頭渾然不覺,緊張道:“怎麽了?”


    畢岸按住劍身,震動消失,玲瓏慢慢恢複正常。畢岸道:“這種蟲子,同你的嗜屍蟲、銀姬的銀蠶一樣,需用特殊的聲音驅動。而這種蟲噬術的高級之處在於,它采用的是一種凡人聽不到的超低震動。”


    玲瓏手捂胸口,怔怔不語。畢岸道:“不死蹩蟲,以女童為宿主,寄宿於心髒,八年成形,謂之蹩母。你身上寄宿的,便是一隻蹩母,再有三個月,蹩母成熟,破 體而出,宿主自然死亡。這便是你所謂的絕症。”


    玲瓏澀澀道:“我確實……沒有聽過。”


    畢岸道:“我見你第二麵,便知道你身上有異物,見你悲天憫人,待乞兒如同手足,隻當你是意外成了宿主,原想救你,沒想到你是巫教新任的禁婆。”


    公蠣不解道:“既然那個什麽母蟲,再有三個月才成熟,為何今晚要對她動手?” 畢岸搖了搖頭,也不知是“不知道”還是“不想說”。


    玲瓏神色寂寥,道:“我能活到今時今日,已經是個意外了。龍爺或者想采集血珍珠時順便把蹩母也采了,免得到時候再費事。”她口吻中的自嘲和無奈,公蠣 忽然心生感慨,玲瓏承擔了太多的心理負重,以至於小小年紀,心態卻蒼老如斯,相比起來,小妖、虎妞等要幸運得多了。


    胖頭緊張道:“妹妹,老大身上那隻蛆,你趕緊給弄死吧。”他看著玲瓏的樣 子,又心疼又厭惡,不敢張口埋怨,但又擔心公蠣。


    玲瓏忽然暴怒,道:“死便死了,有什麽要緊?這世上每天死的人多著呢!我 快要死了,有誰會理我?”


    胖頭訕訕地賠笑:“什麽?”


    玲瓏冷笑道:“蟲子我隻下了一隻,又沒有下在腦袋裏,還是隻快死的,你怕什麽?再說我的蟲噬術已經被破了,他想死,還得另找他法呢。”


    畢岸抓起公蠣的手臂看了看,微微點了點頭。


    胖頭小聲道:“你……你幹嗎非要跟著巫教混?不如……或者找個巫教找不到的地方……”他本想說不如去我們當鋪,但不敢擅自做主,隻好打住。


    玲瓏的臉因為扭曲而顯得格外猙獰:“若是逃得了,我還會如此?”她看著地麵上的膿水,忽然咯咯地笑道:“好!好!”笑聲極其悲涼,但剛笑了兩下便開始劇烈咳嗽,並吐出一大攤鮮血。


    玲瓏的行為,似乎一直充滿了矛盾和搖擺,善良和邪惡,自負與自卑,溫柔與 暴戾交替出現。特別是今晚,她的表現更加異常,同眾人的關係也十分微妙,明明是敵人,卻好像彼此相當信任;但若說朋友,顯然又不是。


    公蠣手足無措,唯有拉過衣衫幫她把嘴角擦幹淨。畢岸又取出一顆藥丸,讓公 蠣喂她服下。


    玲瓏終於不咳了,靠在軟墊上閉目養神。畢岸忽然道:“你既然來了洛陽,幹 嗎不同小妖相認?”


    玲瓏一哆嗦,道:“你……你知道什麽?”正百感交集的公蠣瞬間瞪大了眼睛: “你是小妖的姐姐?”


    而剛蹣跚著過來的胖頭則茫然道:“你同小妖認識?”


    畢岸道:“你念念不忘尋找妹妹,甚至因為妹妹的關係在使用蟲噬術時手下留 情。可是找到了又不敢相認,何苦煎熬自己?”


    玲瓏指尖冰冷,渾身顫抖:“我怎麽有臉認她……十年前……”


    跟著玲瓏的描述,公蠣又回到了前不久的那個夢裏。七歲那年,小妖和同胞姐姐羅小菁一同被巫教擄走,要取背部的皮膚做窨讖鼓。在活人取皮的驚嚇和龍爺的威逼下,兩人隻能選擇一人活著,而一向照顧妹妹的小菁最終時刻選擇了自己,導致小妖被扔下懸崖,生死未明。


    但龍爺食言,並沒有放了小菁,而是留下了她,隻是免去了剝皮製鼓的命運。 小菁伶俐,小小年紀仰仗著擅長察言觀色、投其所好,竟然在巫教中活了下來,後 被寄養在一家姓陳的巫教成員家裏,改名睿姬,在長安長至十六歲,期間一邊學習 巫術,一邊執行巫教任務。她本來聰明懂事,但危難之時舍棄妹妹,成為心中永遠 的噩夢,加上所從之事多邪惡陰暗,心理漸漸扭曲,一方麵對無家可歸的流浪乞兒 疼惜有加,另一方麵淫邪惡毒,運用手段捕獲獵物、放縱自己。她所習巫術與銀姬 媚術同出一脈,但她並沒有異能,不過勝在性格收放自如,老成持重、天真活潑、風情萬種等皆可演繹得天衣無縫,小小年紀便引得不少男子著了她的道兒。


    玲瓏平靜了下,道:“此次來到洛陽後,有次我在街上照顧一個小乞丐,無意碰上了小妖,一眼便認出了她來。”


    公蠣終於明白了之前她逼著自己和胖頭選擇做生死選擇的含義,這個關結,已經成為她難以克服的心魔,一心想通過別人來證明自己當初的選擇情有可原。公蠣糾結了良久,終於想出一句安慰的話來:“其實你當時……也是人之本性。”


    玲瓏淚流滿麵:“我每晚做夢,便夢到小妖,她追著我身後叫姐姐,問我為何 丟下她……發現她還活著,並且在一個普通人家裏,我好開心,可我如今這種身份,別說沒臉認,便是認了,隻怕聖教也不肯放過她。”


    畢岸道:“別說一個七歲的孩子,便是成年人這樣選擇也沒什麽,是你自己放不下。”


    玲瓏低聲道:“是啊,我放不下……我寧願當初自己死了,讓妹妹活著……” 旁邊的胖頭也陪著掉起了眼淚,帶著哭腔道:“你真的認識我妹妹?”


    玲瓏擦幹眼淚,沉默了片刻,擠出一個微笑,道:“我猜可能是她。不過已經多年不見,不知道她是否還活在世上。”原來巫教會在各地搜羅身負異能的女童,在十二歲之前每年七月時,匯集一處集中管理,用以觀察、考核、篩選,以便分 別教授不同的巫術。十一歲那年,玲瓏在其間認識了個同齡女孩,兩人聊得甚為投機,玲瓏正是那時得知了她小名以及父母哥哥的有關消息。


    畢岸道:“集中地在哪裏?”


    玲瓏道:“並無固定之地點。有時是官方的教坊、梨園,有時是民間的私塾、繡坊,名義上進行女紅或技藝培訓,私下卻會進行暗地的聯絡。而且這些培訓時集中的女孩子並不都是聖教的人,也有很多是尋常人家的女孩子。”


    玲瓏見畢岸雙唇緊閉,神態嚴肅,輕輕歎了口氣,道:“畢公子,還是算了吧,聖教,不,巫教組織嚴密,網絡密織,各行各業都蟄伏有教眾……我從未見同巫教 作對的人有好下場,連巫氏家族的人也不行。”


    畢岸道:“巫氏家族如今衰敗得厲害,早已不足與巫教抗衡。”


    公蠣躊躇道:“難道巫琇……還有那個三爺……”


    玲瓏咬唇沉默片刻,道:“是,我這次來洛陽,原本是因為吳三一事。”原來吳三的大雜院本是巫教在洛陽的分壇,表麵是一群乞兒聚集之地,實際上內設剝卦,主要用於采集生魂,而窨讖鼓符合剝卦氣脈,故也隱藏在其中。但幾個月前,總教發現吳三失去聯係,便派了玲瓏來洛陽,結果發現巫琇已經取代吳三,控製著大院。


    畢岸道:“那晚公蠣毀掉千魂格,巫琇失控衝出,恰好你催動嗜屍蟲,除去了巫琇。”


    玲瓏難以置信地打量了一眼公蠣,失聲道:“他?千魂格?”玲瓏當日接近大雜 院,別說巫琇,連畢岸都不曾懷疑這個容貌秀美、心慈麵善的小姑娘會是巫教的新任禁婆,所以巫琇竟然被她暗地裏下了嗜屍蟲。


    玲瓏察覺到官府追查孩童失蹤案,已經關注大院,決定及早動手,偏偏那晚公 蠣誤打誤撞一把火燒了千魂格。巫琇被嗜屍蟲撕咬,失控衝出,剛好撞上公蠣,後腦磕傷。


    怪不得官府沒治罪,原來凶手根本不是公蠣。公蠣悲喜交加,憤憤地瞪了畢岸 一眼,嘟囔道:“白白承你一個情。”卻沒想到去埋怨真正的凶手玲瓏。


    畢岸道:“我連夜解剖了他的屍體,顱腦和胸腔幾乎被吃空,裏麵全部是蟲子,隻好一把火燒掉。幸虧那晚及時,若是再晚一個時辰,隻怕巫琇隻剩一張皮了。”


    玲瓏嘴角一撇,道:“哼,小瞧我,死有餘辜。”


    畢岸皺眉道:“你一個妙齡女子,為何選擇如此惡心的蟲噬?”


    玲瓏冷冰冰道:“我這樣的,可不正像蛆蟲一般活著?心早已爛透了的,隻能在汙穢中滾爬。”


    公蠣愈加不懂玲瓏。她毫不掩飾對自身的鄙視和唾棄,卻又不思逃脫;天真和滄桑,希望和絕望,對罪責的懺悔和毫不手軟的殺戮,在她身上表現得如此強烈。畢岸沉默了片刻,道:“你殺巫琇,尚可理解,你為何殺了小武?”


    公蠣身子一抖,碰到了玲瓏的傷口,玲瓏呻吟了一聲,道:“小武被發現了? 我沒辦法啊,他天天跟蹤我,擺又擺不脫,甩又甩不掉,偏我又是個見不得光的人物,沒辦法。”她一臉惋惜,嘖嘖道:“好可惜,我本來還是很喜歡他的。可是這孩子,心眼太多,小小年紀就有一股子狠勁兒,我一看到他,便不由自主會產生一種 壓迫感……”


    她雙眼發亮,不知是笑還是哭:“就跟龍爺給我的感覺一樣,我很不喜歡。所以那天一時衝動,便下了手。唉,這孩子,希望他不要恨我。”


    天寒地凍之下,茅廁中的蛆蟲,竟然是玲瓏下的蟲噬術。公蠣第一次覺得人類如此可怕。


    玲瓏似乎十分激動,探身去拉畢岸的衣袖:“畢公子快告訴我,你從何時開始懷疑我的?”


    畢岸後退了一步,道:“小武屍體的症狀,同巫琇一樣。而當日巫琇死亡時,我在房內嗅到了西域冥桐的味道。而你勾引公蠣,用了冥桐汁。”


    玲瓏滿臉驚喜,仿佛聽到了是別人的事兒:“你好厲害!這都可以分辨出來?! 我就用了一次,而且隻用了一點點。”


    她伸出小指比劃著,紅光滿麵,精神亢奮,但卻給人一種油燈將盡的感覺,隱隱透出一種死亡的氣息。


    公蠣無力地看著她興高采烈的臉。怪不得那晚酒後自己失控,原來她用了冥桐 誘惑自己,讓自己把她當做了丁香花女孩。


    公蠣腦袋空空,良久忽然想起一件事兒,怔頭怔腦插嘴道:“等會兒,千魂格是什麽東西?”


    畢岸道:“巫氏家族的法器,需收集千個生魂,並以童男童女靈氣供養。估計 這便是巫琇控製大雜院的主要原因。”


    玲瓏興高采烈道:“我本來打算日後伺機進入大雜院帶走窨讖鼓的,不料官府 竟然封了院子,不僅破了剝卦,窨讖鼓也失蹤啦。因為這個事兒,龍爺十分生氣,吩咐我一定把嗜屍蟲放入公蠣的腦袋內。”


    事情錯綜複雜,公蠣猶如一團亂麻,有氣無力地提醒:“不講這個了,玲瓏你 繼續講關於胖頭妹妹的事。”


    胖頭早等不及了,激動道:“我妹妹叫什麽名字?你們之後有沒有再見過麵?”


    玲瓏強撐著道:“當時的教習嬤嬤叫她阿籬。這些年巫教受到打擊,每年來的孩 子隻見減少,不見增加。據說是因為有些不聽管教或學藝不精,便會被不知不覺處理掉。所以我隻見過她這一次,而因為我同她私下交談,我們當年曾被嚴厲懲罰。”


    瞧她眼裏的恐懼,當年的懲罰定然非常嚴厲。胖頭語無倫次道:“她……難道她……”


    玲瓏道:“不會,可能她提前通過考核,被布置了任務了也不一定。當年十一歲時,她已經出挑了美人兒一般,如今六年沒見,她一定更加靚麗啦。”


    公蠣忍不住道:“你為何要冒充胖頭的妹妹?”


    玲瓏的嘴唇越來越白,她閉眼休息了一下,道:“我見他也在找妹妹,便有些同病相憐。後來又聽到他說起你時一口一個老大,情同手足,我便忍不住想瞧瞧關鍵時刻他會不會丟下兄弟。”


    原來如此。


    公蠣小聲道:“我一個小……小人物,有沒什麽本事,龍爺害我做什麽?”


    玲瓏看向公蠣,眼底充滿疑惑和不解,像一個迷失的孩子。


    公蠣隻當她還是一心想要避水玨,垂頭喪氣道:“若是為避水玨,那是你弄錯了,我哪裏會有這寶貝,隻有一個仿冒的次品。”畢岸不動聲色地看了他一眼。玲瓏“啊”了一聲,眼神有些渙散,軟綿綿道:“我什麽都不知道……你別問我……”


    畢岸緊追不舍道:“老木匠呢?你殺了他?”


    玲瓏目光散亂,茫然道:“老木匠……啊,你是說老丁?他自然也逃不開……


    我沒有殺他,也沒有逼迫他,是他自願的……”她的聲音越來越低,像是睡著了。


    盡管巫教目前的動向仍撲朔迷離,但今日這事基本清楚了,一個小小的玲瓏,竟然有如此大的能量,殺巫琇,溺小武,誘公蠣,迷畢岸,另加騙胖頭;但她同時,也是別人的獵物。


    玲瓏小憩了片刻,不安地動了動身子,睜開眼睛茫然地看向屋頂:“對不起……我怎麽覺得好冷……抱抱我……”她朝畢岸站立的方向伸出手去。畢岸紋絲不動,一臉冰冷,倒是公蠣見她手臂垂落,心裏不忍,忙出手接住。


    玲瓏不出聲了,冰冷的手指緊緊抓住公蠣的手。公蠣看向畢岸,畢岸微微搖了搖頭。


    公蠣心中莫名難過,遲疑了下,還是上前抱住了她。


    誰知過了一陣,玲瓏竟然又睜開了眼,原本極為蒼白的臉頰也重新泛起了紅霞。她偏頭看到抱著自己的是公蠣,怔了片刻,將臉埋在公蠣的胸前,呢喃道: “好暖。”


    公蠣竟然熱淚盈眶,張口結舌半日,還是說了那句最想說的話:“你,可曾喜歡過我?”


    玲瓏睫毛微動,一臉憧憬:“我自小兒便渴望,有個既英俊又能幹的少年公子 對我一見鍾情,一輩子保護我,寵著我……”她抬頭深情地看了一眼畢岸。


    原來玲瓏早在同公蠣接觸之前便已經看上了畢岸,多次製造機會接觸,隻是畢 岸性格冷酷,不管她是調皮活潑還是風情萬種,畢岸向來視而不見。再後來玲瓏周旋於公蠣和胖頭之間,多多少少還有些報複畢岸的意味。


    今晚,她告訴畢岸,她知道關於老木匠死亡之事的真相,帶了畢岸來到此處,實際上打算采取引公蠣入局之法,假裝生米做成熟飯,逼畢岸就範。


    玲瓏眼神迷離,喃喃道:“我這是怎麽啦……越是喜歡便越是任性……心裏好 難受……討厭的公蠣又來找我,我不想見他……畢公子,畢公子!”


    她直起脖子,對著畢岸輕聲呼喚,但眼神穿過畢岸,不知落在何地。 畢岸目露不忍,但依舊冷得像根冰柱子。


    公蠣隻覺得心如同掉在了冰窖裏,依然固執地問道:“你到底有沒有喜歡過 我?哪怕就一點點。”


    玲瓏的眼睛無神地轉了一圈,終於重新聚焦在公蠣臉上,揪下身上的螭吻珮,虛弱道:“還給你……公蠣哥哥,你是個好人……我太累啦,累得沒力氣去愛別 人……好冷。”


    好人,終究不是愛人。公蠣握著染血的螭吻珮,耷拉著腦袋,很想大吼一聲 “誰他媽願意做好人”,並暢快淋漓地痛罵玲瓏一頓,或者同畢岸打一架,但終究沒那麽做,而是默默拉過坐墊,將玲瓏露出的腳踝蓋上。


    玲瓏往他懷裏拱了拱,像一隻溫順的小貓咪:“好暖和,真好。我願意……就 這麽……死在你的懷裏。”


    玲瓏的額頭越來越燙,她開始說胡話,嘴裏念叨著一些人的名字:“小妖…… 阿籬……林涯……白黎笙……簡玉行……”除了小妖和阿籬,其他的名字全是陌生人,不知他們與玲瓏之間發生了什麽,能讓玲瓏在彌留之際念念不忘。


    公蠣等人,隻能默默看著,胖頭已經掉下淚來。玲瓏說得累了,喘息了一陣,忽然全力掙紮,衝著公蠣叫道:“影子人!姬非!螭龍膽!快逃……”


    一句話未說完,玲瓏腦袋垂落,氣息全無,再也沒有醒過來。


    (八)


    早已守在門外的阿隼接管了院落。明亮的火光中,玲瓏連同即將破胸而出的蹩 母,以及她的噬屍蟲,一起化為了灰燼。


    公蠣很想號啕大哭一場,可是卻眼睛幹澀,心像被摘走一般,空落落的。胖頭一邊添柴,一邊絮絮叨叨道:“玲瓏姑娘,下輩子一定要托生個好人家,離那個巫教遠遠的……都怪家裏人沒看好,好好的女娃兒,一輩子就這麽毀了……”說著想 起妹妹,又開始抹眼淚。


    不知何時醒過來的胡爍,背手看著熊熊燃燒的火光,歎道:“紅顏薄命。但願 她在下麵過得順心如意,不用糾結痛苦。”


    幾人離開桃林時,天色已經蒙蒙亮。公蠣情緒低落,一言不發。胖頭陪在他身邊,不知該勸些什麽,隻能過一會兒可憐巴巴地叫一聲“老大”。


    倒是胡爍精神抖擻,寸步不離跟在畢岸身後,插科打諢說些同案子有關的趣 聞,看到公蠣失魂落魄的樣子,回頭笑道:“龍公子這個病,叫做失意綜合征,我可以治。”


    胖頭道:“怎麽治?”


    胡爍一本正經道:“你明日抓緊時間,再幫他物色個死心塌地的美人兒,一下子便好了。”


    畢岸回頭瞥了一眼公蠣,拍了下胡爍的肩,輕輕道:“別鬧。”胡爍衝公蠣一擠眼睛,乖乖地閉了嘴,拉住畢岸的衣袖,溫順地道:“好。”


    兩人舉止隨便,態度親昵,似乎極為熟悉,公蠣回過神來,吃了一驚,道: “你是——”


    胡爍轉過身,叉腰嬌嗔道:“我是什麽?我多次明裏暗裏提醒你,你就是不聽 我的。哼,要不是我多次幫你,你早就給玲瓏榨得隻剩下骨頭了!不對,是被嗜屍蟲吃得隻剩下一張皮了!”他伸手將臉一抹。


    胖頭眼睛直了:“蘇媚姑娘!”


    公蠣腦筋仍處於遲鈍狀態,半晌才“撲哧”吐出一口氣。怪不得每次見到胡爍都是一身濃重的檀香味,後來變成吳媽,又是清新的皂角香氣,為的就是掩飾身上的香味,不給公蠣嗅出來。再回想起多次在玲瓏家裏遇到吳媽的情景,她又是勸阻 又是驅趕,處處提醒勸誡,可惜隻當她瞧自己不順眼。


    蘇媚毫不客氣地挽住了畢岸的手臂,洋洋得意道:“要不是我忍辱負重,今晚隻怕危險了。”


    畢岸掙脫了一下,還是由她去了,道:“是。”


    蘇媚嘴巴一噘,道:“哼,就一個‘是’就完了?你從來不會說些好聽的。”臉上卻笑得像朵花兒。


    畢岸的神色並不輕鬆,沉吟道:“今晚的事情還是有些蹊蹺,為何石人會突然 要殺玲瓏取蹩母?或許——”


    蘇媚接口道:“或許巫教內部有什麽異變。”


    畢岸有些自責,喟歎道:“當時錯誤判斷目標,以至於來不及出手救她……” 蘇媚飛快道:“不怨你。想想還是有些後怕,若不是破了驅附術,那兩個石人會放過我們?”


    畢岸道:“是。” 蘇媚道:“玲瓏隻是巫教龐大組織的一個小小觸須,隻怕後麵還有更大的陰謀。”


    畢岸道:“是。”


    兩人一人一句,言語簡潔,仿佛老夫老妻。公蠣心中又酸又苦,想起玲瓏宛若隔世。


    蘇媚忽然驚喜道:“快看,好美的日出!”


    一輪朝陽破曉而出,映照在磁河潔白的冰麵上,灑下點點金色,冬日朝霞下的洛陽城靜謐而莊嚴。


    四人站在堤岸上,靜靜地看著。


    路邊窩在稻草堆裏的一個小乞丐,伸著懶腰醒了過來,一抬頭瞧見公蠣如喪家 之犬的臉,調皮地吐了吐舌頭,趿拉著破鞋飛快地跑了,腿腳靈便,不瘸不拐。


    正是那個拽了琅玕珠的小娟子。


    一切都是假的!連小乞丐都是騙子!隻有自己被蒙在鼓裏。公蠣瞬間崩潰,指著畢岸、蘇媚和胖頭悲憤交加,半日說不出話來,突然發足狂奔。胖頭大急,跟著後麵一邊追一邊叫道:“老大你去哪裏?”


    公蠣回身吼道:“滾!老子再也不相信你們了!”


    隨後趕來的畢岸一把拉住胖頭:“讓他靜一靜。”


    公蠣跑了幾步,看到胖頭等人並未追趕,更加傷心,看著冰麵上孤獨的倒影,隻覺得自己是天底下最為可憐的人,瞅準正中一個釣魚的冰洞,閉眼一個猛子跳了下去。


    胖頭號啕大哭,若不是畢岸死命攔著,也非要跳下水去找公蠣不可。


    水冷得徹骨,公蠣卻有一種暖暖的安心感,或者自己本就應該老老實實待在洛水的洞府裏。回家的念頭一上來,公蠣忽然劇烈地想念那個簡陋的洞府,甚至嗅到了門口丁香花的香味。


    可是遊出好久,還能聽到胖頭撕心裂肺的痛哭,公蠣忍不住折回來,從水麵中冒出頭來,勉強道:“別哭了,我想回老家住一段時間。”


    胖頭眼淚鼻涕糊了一臉,咧嘴哭道:“真的?什麽時候回來?”


    百般滋味湧上心頭,公蠣鼻子又酸又辣,恍惚間看到畢岸凝重的眼神,歎了口氣往深處潛去,剛遊了丈遠,又鳧上來,囑咐胖頭道:“我今日約了對麵江公子去梨園聽戲,你幫我告知一聲,免得他空等……”


    畢岸凝望著已然平靜的水麵,道:“我有時真的懷疑,是不是我弄錯了,他根 本承擔不了如此大的責任。”


    蘇媚表情輕鬆,道:“不,就是他。石人中途停手,或者也源於此。”


    畢岸雙眼亮了起來,微笑道:“是,就是他。”


    胖頭像個沒娘的孩子,哭得十分狼狽。蘇媚遞給他一條手帕,認真道:“放心,龍掌櫃一定會回來的。”


    胖頭哽咽道:“真的?”


    蘇媚強忍住笑,道:“走之前還惦記著對麵江公子的約定,你想他能走多久?”


    胖頭想了想,覺得蘇媚說的有道理,擦幹了眼淚,籠起雙手對著河麵叫道: “老大,你早點回來,我們等你!”


    畢岸歉然地看了一眼胖頭,道:“是我們過分了,琅玕珠中有噬屍蟲,應該早些提醒他的。”


    蘇媚無奈道:“當我發現玲瓏將噬屍蟲通過琅玕珠送給他時,他已經佩戴多日,蟲子已經上了身,隻能靜觀其變。隻是沒想到,玲瓏竟然遭此意外,線索全部斷了……”


    三人看著明亮的冰麵,默然不語。


    而冰層之下,河水深處,孤獨的小水蛇擺著尾巴,箭一般地往洛水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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