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蠣道:“什麽兒歌?”話音未落,便聽到王寶在門口跳著唱:“蟾兒動動,人兒靜靜……”


    公蠣愀然變色,驚愕道:“你編的?你知道……”


    李婆婆得意洋洋道:“我會的兒歌多著呢。”張嘴唱道:“八卦瓠,八重天,無上無下,無左無右,無蹤無影,無生無死;三足蟾,三隻眼,有水有火,有金有土,有多有少,有真有假。”


    公蠣心中一動,遲疑道:“之前那個玩具八卦瓠……是你送來的麽……”


    李婆婆充耳不聞,一臉自得道:“想當年,我可是我們村小曲兒唱的最好的!”


    不顧公蠣的追問,搖頭晃腦重新唱了一遍。


    公蠣心中的疑惑越來越大,追問道:“婆婆你到底是什麽人?你怎麽知道八卦瓠和金蟾陣?”


    誰知她瞬間變了臉,將手一伸,極其流利地道:“給錢。財叔病倒,按例要算工傷,東家負責。診費、藥錢再加上這幾天的護理費、粥錢,以及耽誤我做生意的折價,一共二兩三錢外加八十七文大錢。”


    公蠣悶悶道:“財叔管賬,你衝他要便可。”


    李婆婆笑逐顏開,諂媚道:“他管賬,也得你同意呀。這麽說你沒意見?好,成交!剩下幾天的照顧,還有剛才的小曲兒,算我白送。”


    公蠣哭笑不得。李婆婆站起身來道:“我去瞧一眼我的鋪子。”一扭一扭走到門口,手搭涼棚看天,自言自語道:“陰沉沉的,要下雨了。唉,二龍治水、二龍治水,想一龍治水隻怕不行喲。”她忽然回頭厲聲喝道:“活著回來!你要不回來,我就把你的小媳婦賣到鄉下做童養媳!哼,別想著把你小媳婦推給我照顧!門兒都沒有!”


    她白了旁邊一眼,掐著腰肢走了。


    原來小妖一直躲在門口,兩人看著李婆婆走遠,公蠣撓頭道:“我,我出幾天遠門……你照顧好自己……”


    小妖眼淚在眼眶打轉,卻如以往一樣伶牙俐齒眼神堅定,豎起眉毛罵道:“別廢話,活著回來!”


    據小妖說,畢岸和阿隼這些天並未回來。六日前的晚上,來了一群黑衣人,將忘塵閣封了,說是掌櫃涉及一宗命案,將整個庫房、閣樓翻得亂七八糟,財叔正是那時火急攻心才病倒的;不過前日又過來解了封,昨日才在小妖和李婆婆的幫助下收拾得差不多。


    公蠣留意了一下,發現盛放紅殤璃的巫匣不見了,不知是巫琇餘黨趁機偷走的,還是被官府收繳了去。但事到如今,畢岸不在,多說無益,便按下不提。


    公蠣大聲說笑,同往常一樣捉弄小妖,擠兌李婆婆,同財叔強嘴。


    他送了一包銀兩給虎妞,虎妞卻死活不收。她說她能養活自己。公蠣無奈,隻好交給財叔,並囑咐小妖定期去瞧一瞧她。


    中午飯很簡單,小妖做的,一碟白菜豆腐,一碟八寶鹹菜,主食是燒餅和燒糊了的粥。公蠣一邊嘲笑小妖的廚藝,一邊就著鹹菜喝了一大碗粥。


    傍晚時分,公蠣跟小妖和李婆婆告了辭,腳步堅定地走在街上,他知道小妖躲在門後麵看著,卻不敢回頭。


    王寶掛著兩吊鼻涕,手中搖著一把新折的桂花,正在滿街瘋跑,他娘便在後麵追著喂飯,一邊罵他把桂花樹糟蹋了。


    公蠣閃到一邊。王寶卻調皮得緊,經過公蠣身邊,看到公蠣,惡作劇一般將帶著桂花的桂枝兒,兜頭兜臉地丟過來。


    細碎的桂花,沾在公蠣的頭發上、衣襟上,發出若有若無的香味,同小妖身上的氣味一模一樣。


    公蠣好脾氣地一笑,將那些桂花小心地摘下來,放入荷包。


    夜幕降臨,華燈初上。離約定的集合時間還有一個多時辰,公蠣不想這麽早回去,便在崇業坊明府附近晃悠。


    不過崇業坊多是些深宅大院,連個有趣的店鋪也沒有。公蠣沿著幽靜的小巷,一直往前走。待到嗅到濃鬱的花香,才發現自己已經走到了花圃苗木眾多的宣風坊。


    等公蠣一抬頭看到孟河苗圃的牌匾,不由心虛,轉身離開。走了幾步,又忍不住回來。


    公蠣的心裏很是奇妙,連他自己也弄不明白,對於阿意,到底隻是一種情欲上的需求,還是真的從心底愛戀——那今日那麽對小妖,又算什麽?


    孟瑤嬌柔的說話聲傳來。公蠣止住腳步,心想這個得了癔症的小女孩也不知道怎麽樣了,希望她的臉快點恢複。


    ——心底卻有另外一個聲音道:快去問問她關於阿意的情況,她一定有知道的未講出來。


    公蠣想,感情總要有始有終,是應該找孟瑤再問一問。


    ——另一個聲音嘲笑道:什麽有始有終,你不過是貪戀她的身體罷了。你不怕小妖生氣嗎?


    各種思緒糾結,擰得像一股亂麻。公蠣把心一橫,正要轉身離開,偏偏聽到孟瑤清脆地叫了一聲:“阿意姐姐,你來啦。”


    情欲戰勝了理智,公蠣從花樹的縫隙之中鑽了過去。


    才戌時中,孟河竟然鼾聲震天,在門旁的小窩棚裏睡得如一攤爛泥。公蠣靈巧地穿過花叢,徑直來到孟瑤的窗前。


    孟瑤披著長發,手裏舉著一隻剛點燃的小油燈,嘴裏道:“阿意姐姐,你回來怎麽不找我玩兒?”


    公蠣屏住呼吸。周圍極其安靜,除了花木伸縮枝條的聲音和蛐蛐兒的鳴叫,並無其他人聲。


    “啪”的一聲,爆了一個燈花。孟瑤忙將燈放下,來到窗前探身往外看去。


    公蠣順著牆壁,爬到窗欞之上,倒掛在房屋的檁條上。


    孟瑤帶著孩子一般天真的表情,滿懷期待看著窗外:“姐姐快點來呀,我知道是你。”變成骷髏的那半邊臉被頭發遮住,孟瑤笑得燦爛,小臉兒如同花瓣。


    空氣中花香濃鬱,特別是盛開的丁香沁人心脾,卻決非阿意身上的味道。


    看來孟瑤確實得了很重的癔症,不僅僅是中了冥花蠱這麽簡單。公蠣忽然覺得有些瘮得慌,剛扭轉身子,忽然聽到阿意懶洋洋的聲音:“我來啦。”


    聲音卻是從孟瑤的背後裏傳出來。


    秋蟲在呢喃,偶有受驚的蟬兒吱吱啦啦地發出斷斷續續的鳴叫,合著孟河的鼾聲。


    但阿意的聲音,公蠣絕不會聽錯。他對阿意的記憶,除了花瓣一樣的嘴唇、奇特的丁香花味道,剩下的便是銀鈴般動聽的聲音了。


    公蠣的心怦怦怦地跳了起來,昂起頭朝房間看去。


    但房間裏隻有孟瑤一個人,她依然麵對著窗戶,烏油油的秀發全部撥在了前麵,幾乎將整個臉遮住,而且姿勢十分僵硬,看起來莫名恐怖。


    “啪”的一聲,又一個燈花爆開,燈頭猛然往上一竄,發出一縷青煙。


    青煙繚繞著,慢慢凝成一支筆的形狀,猶如被一隻無形的手握著,在對麵的牆壁上作起畫來。


    白色的牆壁上,隱隱出現一道門,門上還有個把手。


    青煙凝成的筆消散在空氣之中,牆壁上的畫變成了一個真實的門。公蠣屏住呼吸,一眼不眨。


    輕微的吱呀一聲,門竟然開了!


    門後是黑漆漆的一片,猶如一個無盡的黑洞。一個若有若無的黑色影子走了出來。


    影子人!


    若不是影子人又一次出現,自己幾乎忘了曾經看到過類似的影子人。但這個影子人的體態舉止同上兩次完全不同,下巴微仰,腰身挺拔,依稀便是阿意。


    影子阿意一步步朝孟瑤走去,笑道:“想姐姐了吧?”


    公蠣覺得有些不對勁,這句話,並非影子阿意發出的,而是從孟瑤的位置發出。


    公蠣勾回腦袋。


    的確是孟瑤在說話,但說話的卻不是她對著窗外的那張臉,而是後腦勺——她的後腦勺,竟然還隱藏著另外一張臉,青麵獠牙,五官錯位,上麵長著短粗的黑毛,比夜叉還要醜上百倍。


    影子阿意張了張嘴,孟瑤的後臉說道:“幾天沒見,阿瑤你又長高啦。”


    孟瑤的前臉羞澀道:“我們倆一樣高。”


    同一個人,前後兩張嘴巴一應一和。公蠣竭力咬緊牙關,才沒有放聲尖叫。


    影子走到孟瑤跟前,兩者合為一體,青麵獠牙的後腦勺臉漸漸扭動到了正麵,而原本的正臉卻成了後腦勺。


    孟瑤,不,怪物伸展了一下身體,身姿挺拔,胸脯高聳,正是阿意。


    怪物咧嘴笑道:“你想去哪裏玩兒?”長長的涎水滴落下來,但聲音依然清脆。


    孟瑤聲息漸漸弱了下去,囈語道:“唔,你說去哪裏就去哪裏……”


    怪物道:“困了吧?你先睡一會兒,我在這裏守著你。”它走到床前,將被子卷成一個人在裏麵熟睡的樣子,輕輕地拍了拍空被筒:“好乖,快睡吧,姐姐今晚帶你去個好玩兒的地方。”


    公蠣僵直地看著。


    怪物將孟瑤的妝奩匣子倒扣過來,從下麵摳出一個一寸來高的黑色瓶子,熟練地打開,自行扒開頭頂的頭發,滴了幾滴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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