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小時後我才終於找到機會和奧莉加單獨交談。歡樂的氣氛,不管它在斯維特蘭娜看來是多麽的勉強,已經轉移到院子裏了。謝苗站在火盆旁,向想吃的人分發著烤羊肉串,它們很快就被烤熟了,速度快得隻會令人想到這是運用了魔法。旁邊陰涼處放著兩箱紅酒。


    奧莉加和伊利亞在友善地閑聊,兩人手上拿著一串用鐵釺串的烤羊肉和一杯紅酒。打破這安寧閑適的氣氛令人遺憾,但是……


    “奧莉加,我們得談談,”我走到他們跟前說。斯維特蘭娜在專注地與小虎爭辯著什麽——姑娘們熱烈地討論著巡查隊傳統的新年聯歡活動,她們是憑著某種女性的奇妙邏輯一下子從炎熱的天氣轉到聯歡活動上去的。此刻正是與奧莉加談話最合適的時機。


    “對不起,伊利亞,”女魔法師兩手一攤,“我們再找時間聊,好嗎?我很想知道你對聯盟的解體原因是怎麽看的,哪怕你的觀點不對。”


    魔法師神情莊重地微笑了一下,然後離開了。


    “請問吧,安東。”奧莉加用同樣的語氣問。


    “你知道我會問什麽嗎?”


    “我猜到了。”


    我環顧四周。旁邊一個人也沒有。之前短暫的烤肉氣氛仍在持續,那種吃吃喝喝,胃和大腦都沒有負擔的氣氛。


    “等待斯維特蘭娜的是什麽呢?”


    “未來難以預測,而預測那些偉大的魔法師和偉大的女魔法師的未來更是……”


    “別支支吾吾,搭檔。”我看了一下她的眼睛,“不要這樣。我們不是曾經在一起,兩個人搭夥一起工作嗎?你曾經遭到過處罰,失去了所有的東西,甚至包括你的身體。不過處罰是公正的。”


    奧莉加的臉上失去了血色。


    “你對我的過錯知道些什麽?”


    “全部。”


    “怎麽知道的?”


    “我畢竟是老和資料打交道的呀。”


    “你沒有權限。我發生的事沒有進入過電子檔案。”


    “我是根據周邊資料判斷出來的,奧莉加。你見過水麵上的一圈圈波紋嗎?石頭可能早就沉入海底,蒙上一層淤泥,而水麵上還是泛起層層漣漪。如果石頭大的話,波浪會衝刷斜坡,把垃圾和泡沫衝到河岸,小船會被翻個底朝天。石頭確實很大。可以說,我在斜坡上站了很久,奧莉加,我站在那裏,看著波浪衝刷河岸。”


    “你在虛張聲勢。”


    “沒有。奧莉加,斯維塔接下來會怎樣?下一步訓練是什麽?”


    女魔法師忘記了冷卻的烤羊肉和剩下的半杯酒,她看看我。接著我又逼問道:


    “你自己也經曆過這個階段,不是嗎?”


    “是的。”似乎她不打算繼續玩沉默遊戲了,“我也經曆過,不過他們培養我比較慢。”


    “為什麽對斯維塔要如此匆忙?”


    “誰也沒有想到,在這個世紀裏還會產生一個偉大的女魔法師。格謝爾不得不作臨時安排,加快訓練的進程。”


    “就是因為這個才讓你恢複原來麵貌的嗎?不僅僅是因為你工作出色?”


    “你不是全都明白嗎!”奧莉加的眼睛裏流露出不高興的神色。“何必還要拷問我?”


    “你在掌握她受訓的進程嗎?根據自己的經驗嗎?”


    “是的。你滿意了嗎?”


    “奧莉加,我們是同一個陣營的人。”我小聲說。


    “那就別用臂肘撞自己的戰友!”


    “奧莉加,目的是什麽?有什麽是你做不到,而斯維塔應該去做的?”


    “你,”她真的亂了陣腳,“安東,你這是在虛張聲勢!”


    我沒有吭聲。


    “你其實什麽都不知道!水麵上的波紋,你根本都不知道該往哪看才能看到它們!”


    “就算是這樣,但我不是猜到最重要的部分了嗎?”


    奧莉加看著我,咬了咬嘴唇。然後她搖搖頭說:


    “你猜到了。你直接問,我直接答,我不會作任何解釋。這不是你應該知道的,這不關你的事。”


    “你錯了。”


    “我們中沒有人想要對斯維特蘭娜使壞,”奧莉加果斷地說,“清楚了嗎?”


    “我們本就不善於對人使壞。隻是有時候我們的善意和惡意沒有什麽區別。”


    “安東,就談到這兒吧。我沒有權限回答你的問題,而且也不要破壞別人難得的休息機會。”


    “這個假怎麽放得這麽突然?”我婉轉地問,“奧莉加?”


    她明白了我的意思,她的表情變得神秘莫測。就這個問題而言也太神秘莫測了。


    “你知道得夠多了。”她提高了聲音,流露出以往那種發號施令的口氣。


    “奧莉加,從來也沒有過一下子放我們所有人的假,哪怕是一晝夜的假。為什麽格謝爾把光明使者全部都趕到城外呢?”


    “不是全部。”


    “波林娜瓦西裏耶夫娜和安德烈例外。你非常清楚,他們是坐辦公室的工作人員。莫斯科沒有留下一個巡查隊員!”


    “黑暗使者也同樣消聲匿跡了。”


    “那又怎麽樣?”


    “安東,夠了。”


    我明白,她再也不會說一個字了。我點點頭說:


    “好吧,奧莉加。半年前我們是平等的,盡管那隻是偶然的。現在,顯然已經不是了。對不起,這不是我該問的問題,不在我的權限之內。”


    奧莉加點點頭。這令我大感意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終於明白了。”


    她是在挖苦我嗎?或許她真的相信我決定不再過問這件事了?


    “總的來說,我還是有點自知之明的。”我說著看了一眼斯維特蘭娜:她正在和托裏克愉快地聊著天。


    “你沒有生我的氣吧?”奧莉加問。


    我碰了一下她的手,微微一笑,然後走進屋裏。我真想做一點什麽事。這欲望強烈得好像我是被關了一千年後從瓶裏放出來的妖魔。隨便什麽事都想做:修築宮殿、破壞城市、用basic語言編程序,或者是繡十字繡。


    我打開門時,並沒有觸到它,隻是在黃昏界中淩空推了一下。我不知道為什麽要這麽做。這種情況是難得在我身上發生的。偶爾酒喝得太多,或是大發脾氣時才會這樣。但現在顯然與第一種情形對不上號。


    客廳裏一個人也沒有。是啊,幹嗎坐在房間裏呢?這時院子裏有熱乎乎的烤羊肉、冰涼的啤酒和足夠多的躺椅。


    我“撲通”一下坐在沙發上。在桌上找到自己——或許是斯維塔的一杯斟滿的白蘭地。我一口就喝幹了,好像杯中斟滿的不是十五年的“喜慶”酒,而是廉價的伏特加。


    這時候,小虎走了進來。


    “你不介意吧?”我問。


    “當然不。”女魔法師坐在我旁邊,“安東,你心情不好嗎?”


    “別在意。”


    “你和斯維塔吵架了嗎?”


    我搖搖頭。


    “不是的。”


    “安東,我有什麽做得不對的嗎?同事們有什麽不滿意的嗎?”


    我十分驚訝地盯著她看。


    “小虎,別瞎想!一切都很好。大家很喜歡。”


    “那你呢?”


    過去我從來沒有看到變形魔法師這麽猶豫過。喜歡——不喜歡,要大家都滿意是不可能的。


    “斯維特蘭娜要繼續接受訓練。”我說。


    “為什麽?”姑娘微微皺了皺眉。


    “不知道。為了某項奧莉加無法完成的工作。為了某個很危險,同時又是很重要的目的。”


    “這很不錯啊。”她伸手拿起高腳酒杯,為自己斟了一杯,抿了一口。


    “不錯嗎?”


    “是的。訓練,指派工作。”小虎用目光尋找著什麽,然後皺皺眉頭,看了一下牆邊的音響。“每次都找不到遙控器。”


    音響突然開了,亮起了指示燈。響起了“皇後”合唱團的《一種魔法》。不用手勢就能遠距離操縱電子設備特別讓我讚賞——這可不是用目光在牆上鑽洞,或者用火球驅散蚊蟲。


    “你加入巡查隊多長時間了?”我問。


    “從七歲開始。十六歲時我就已經參加作戰了。”


    “九年了!這對你來說還算容易,因為你的魔法能力是天生的。他們準備在半年至一年內把斯維特蘭娜塑造成偉大的魔法師!”


    “哦……不容易,”姑娘同意道,“你認為頭兒做得不對嗎?”


    我聳聳肩膀。說頭兒不對,太愚蠢了,就像否定太陽是從東方升起來似的。他幾百年,什麽幾百年,說幾千年也不為過,一直在學習如何不犯錯誤。格謝爾能夠強硬、甚至殘酷地采取行動。他能夠離間黑暗魔法師,也能犧牲自己人。他什麽都能夠,就是不會犯錯。


    “我覺得,他高估了斯維塔。”


    “不可能!頭兒失算……”


    “算了,我知道。他玩老把戲玩得很好。”


    “他是希望斯維塔好,”女魔法師固執地補充道,“你明白嗎?要照自己的意思,你可能不會這麽做,包括我也是,還有謝苗和奧莉加。我們中的任何一個人都會有另外的做法。但他是巡查隊的領導,所以他完全有權利這麽幹。”


    “他更能高瞻遠矚?”我挖苦地說。


    “是的。”


    “那怎麽算是自由呢?”我又把高腳酒杯斟滿了。不過酒好像已經是多餘的了,我開始頭昏腦漲。“自由呢?”


    “你說話就像一個黑暗使者一樣。”姑娘埋怨道。


    “我寧願認為,是他們說話像我。”


    “其實一切都很簡單,安東。”小虎朝我轉過身子,看著我的眼睛。她的身上散發出白蘭地的氣味和一種淡淡的花香——不會是香水,變形人不喜歡化妝品。“你愛她。”


    “我愛。這算得上新聞嗎?”


    “你知道,她的法力馬上要超過你。”


    “要是還沒超過……”我不想說這個,但我想起了斯維塔多麽輕而易舉地就察覺到了牆壁裏的魔法屏障。


    “是真的超過你。你們在法力上無法相比。她的問題是你無法理解的,甚至是陌生的。和她在一起,你會覺得自己是拖累、男妓,然後你會糾纏於往事。”


    “是的。”我點點頭,並奇怪地發現高腳酒杯已經空了。在女人的注視下我又把它斟滿了。“就是說,我不該做那種人,我不需要這樣的結局。”


    “可是你別無他法。”


    我沒有料到她會變得如此殘酷,沒有料到她在神經質地為酒食和環境是否合乎大家的口味這個問題而擔心不已時,能說這樣刻毒的真話。


    “我知道。”


    “既然你知道,那麽,安東,這就是你因為頭兒急於提升斯維塔的法力而感到生氣的惟一原因。”


    “我的時間在流逝,”我說,“像手中的沙子,天上的雨點。”


    “你的時間?是你們的時間,安東。”


    “它從來不是我們的。”


    “為什麽?”


    是啊,為什麽呢?我聳聳肩膀。


    “你知道,有些野獸在被囚禁時是不會繁殖的。”


    “又來了!”姑娘生氣地說,“什麽被囚禁?你應該為她感到高興。斯維特蘭娜會成為光明力量的驕傲。你第一個發現了她,當時隻有你能夠救她。”


    “為什麽要救她?為了再一次與黑暗作戰嗎?為了那不必要的戰爭嗎?”


    “安東,你現在說話怎麽像黑暗使者。你不是愛她嗎?那就別有要求,別期待她給你回報!這是斯維塔的道路!”


    “愛開始的地方,就是光明和黑暗的終結之處。”


    姑娘憤怒得不再出聲了。她憂鬱地搖搖頭,不樂意地說:


    “你至少應該承諾……”


    “要視承諾的內容而定。”


    “你要理智一點,相信老同誌。”


    “我答應相信一半。”


    小虎歎了口氣,勉強地說:


    “喂,安東,你或許認為我完全不理解你,其實不是。我當初也不想成為變形魔法師的。我曾擁有治病的本領,而且是相當出色的。”


    “真的嗎?”我驚訝地看看她。我從不知道這回事。


    “曾經是的,曾經是的,”姑娘輕輕地確認道,“但當我開始選擇,要發展哪方麵的法力時,頭兒邀請了我。我們坐下來,就著甜食喝茶,就像成年人一樣很認真地交談,盡管當時我還是個小姑娘,比尤利婭還小。我們談到光明力量需要什麽守夜人,巡查隊需要什麽隊員,而我又能夠達到什麽境界。最後我們決定,要發展戰鬥用的變形能力,但這需要損害所有其他方麵的能力。一開始我不很喜歡。你知道,變形是多麽痛苦嗎?”


    “變成老虎嗎?”


    “不是,變成老虎沒什麽,複原卻很難。但是我忍了下來,因為我相信頭兒,因為我明白這樣做是正確的。”


    “那現在呢?”


    “現在我很幸福,”姑娘熱情地回答,“我當初想象不到,我現在從事的比起我被剝奪的能力——藥草、咒語、對精神的傷害、解除黑旋風和蠱術等等,更能讓我得到滿足。”


    “但你現在要麵對流血、痛苦、恐懼、死亡,”我用同樣的腔調說,“同時在現實與兩三層的黃昏界裏作戰,躲避火光,飲血,甚至從銅水管裏擠過去。”


    “這是戰爭。”


    “大概是的。但是難道就應該由你在前線拚殺嗎?”


    “那麽應該是誰呢?若不是這樣我就不會有這幢房子了。”小虎用手指著客廳說,“你知道,靠治病賺不了很多錢。你全力以赴地治療,有人就毫不停歇地殺人。”


    “這裏不錯,”我同意道,“你經常呆在這裏嗎?”


    “視情況而定。”


    “我猜你不經常來。你不停地值班、闖入最危險的地方。”


    “這是我選的道路。”


    我點點頭。事實上,我算什麽呢。我說:


    “是的,你是對的。我大概是累了。我這是在胡說八道。”


    小虎懷疑地看了看我,我那麽快就認輸了顯然讓她感到奇怪。


    “我得端著香檳酒坐一會兒,”我補充道,“一個人喝個夠,然後在桌子下睡一覺,頭昏腦漲地醒過來。那時就會覺得輕鬆了。”


    “好吧,”女魔法師警覺地說。“我們幹嗎到這裏來?酒吧開著,你可以任意選一些合胃口的酒,或者去找其他人,要我再陪你一起坐一會嗎?”


    “不,最好讓我一個人呆著,”我拍了一下大肚子酒瓶說,“真是可惡,沒有下酒菜也沒有夥伴。你們去遊泳時順便來看看,說不定那時我還能挪動呢?”


    “我們說好了。”


    她微微一笑,走出了房間。我獨自留下來,如果不把那瓶亞美尼亞產的白蘭地酒算作夥伴的話,而有時候我真願意相信它是我的夥伴。


    她是一個可愛的姑娘。她們全是可愛的好姑娘,我巡查隊的朋友同事。我現在透過“皇後”的音樂聽得到她們的說話聲,我感到很愉快。我和她們中的某些人關係好些,和另外一些人的交往少些,但是我沒有敵人,將來也不會有。我們過去一同並肩作戰,將來也會在一起行走,隻有一個原因會讓我們失去彼此。


    那麽我為什麽對發生的事感到不滿呢?隻有我一個人——奧莉加也好,小虎也好,都讚同頭兒的行動。而其他人呢,如果直接問他們的話,他們也都會讚同的。


    我真的失去客觀性了嗎?


    也許吧。


    我喝了一口白蘭地,透過黃昏界望了一眼,追蹤著某種非我族類、難以分辨的生命體所發出的昏暗火光。


    原來客廳裏出現了三隻蚊子,兩隻蒼蠅,在角落裏的天花板下有一隻蜘蛛。


    我動了下手指,捏出一隻很小的、直徑為兩毫米的火球。我瞄準了蜘蛛——為了放鬆一下,最好還是選擇一個不動的靶子,然後就發送出一隻火球。


    我的行為沒有什麽不道德的。我們不是佛教徒,至少大部分俄羅斯的他者不是。我們吃肉,我們打蚊子和蒼蠅,我們毒死蟑螂,如果我們懶得每個月去掌握新的、能嚇跑昆蟲的咒語,那麽昆蟲就會迅速地產生對魔力的免疫力。


    這跟道德無關,隻不過這很可笑,會成為大家的笑柄。“用火球對付蚊子”,這是在守夜人巡察隊受訓的各個年齡段的初學者最喜歡的遊戲。我想,黑暗魔法師也玩這種遊戲,隻是他們的對象不僅限於蒼蠅和蚊子,還會有麻雀和狗。


    我一下子就燒死了一隻蜘蛛,打死那些昏昏欲睡的蚊子也不成問題。


    我端著白蘭地酒杯和甘願效勞的酒瓶子碰了一下,以此慶祝每一個勝利。然後我開始打蒼蠅。但也許是血液裏的酒精有點多了,也許是蒼蠅很靈敏地感覺到了火點的接近,打第一隻蒼蠅花掉了我四顆火彈,幸好在脫靶時我及時地驅散了它們。我用第六顆火彈擊斃了第二隻蒼蠅,同時有兩道很小的球形閃電射入了牆上的玻璃櫥窗裏。


    “糟糕,”我懊喪地一口飲盡了白蘭地。我站起來,房間晃動著。我走到壁櫥旁,裏麵有幾把裹著黑絲絨的寶劍。乍一看,是十五、十六世紀德國造的。輔助照明燈被關掉了,所以我無法更精確地估計它們的年份。我在玻璃上發現了幾個小彈坑,還好沒有傷及寶劍。


    我花了一點時間考慮該如何糾正這個過錯,但想不出更好的辦法,隻好把已蒸發和飛濺到房間各處的玻璃碎碴送回原處去。這不得不花掉比恢複整塊玻璃大得多的精力,最後總算使它恢複了原狀。


    然後我進了酒吧。不知為什麽我已經不想喝白蘭地了。然而一小瓶墨西哥咖啡甜露酒,似乎是既可滿足我暢飲的需求又能讓我打起精神來的一種成功的折衷方案。咖啡和酒精——都在一個小瓶裏。


    我轉過身,看到謝苗坐在我坐過的沙發椅上。


    “大家都去湖邊了。”魔法師說。


    “馬上,”我邊往他跟前走邊答應,“我馬上就去。”


    “放下酒瓶。”謝苗建議道。


    “為什麽?”我覺得有趣,不過還是把酒瓶放下了。


    謝苗專注地盯著我的眼睛。我沒來得及啟動保護繭,而等到我開始懷疑他搗鬼時,已經太遲了。我想移開目光,但是做不到。


    “壞蛋。”我吐了口氣,同時深深地彎下了身體。


    “沿著走廊向右走!”謝苗在後麵喊。他的目光依然死死地盯著我的後背,像一根無形的線拖在後麵。


    我到了盥洗室。大約五分鍾後,折磨我的人走了過來。


    “好些了嗎?”


    “是的。”我答道,感到呼吸困難。我站著把頭伸進洗臉池。謝苗默默地擰開水龍頭,拍了我一下肩膀說:


    “放鬆點。我們從民間的土法開始,但是……”


    體內掠過一陣熱浪。我呻吟了起來,但是不再惡心了。神誌不清的症狀已經過去,現在最後的醉意也從我身上消失了。


    “你在幹什麽?”我隻是擠出這句話來。


    “我在幫助你的肝。喝口水,會感到輕鬆些。”


    確實起作用了。


    五分鍾後我自己走出盥洗室,汗淋淋、濕漉漉的,滿臉通紅,但卻很清醒。


    “幹嗎多管閑事?我就是想喝醉,所以喝醉了。”


    “年輕人,”謝苗責備地搖搖頭,“想把自己灌倒呢!誰會用白蘭地把自己灌醉?而且是在喝了紅酒以後,而且還以半個小時喝半公升的速度。記得有一次我和薩沙庫普林決定喝個夠……”


    “薩沙是什麽人?”


    “噢,就是那個作家。不過當時他還不是作家。我們按普通人的方式文明地暢飲了一通,騰雲駕霧地喝,在桌子上跳舞,朝天花板開槍,並且還找了女人。”


    “他也是他者嗎?”


    “薩沙嗎?不,他是個好人。我們喝了四分之一,還教會了一群中學生喝香檳。”


    我重重地坐在沙發上,望著空瓶子,咽了一下口水,又開始惡心了。


    “你們喝了四分之一瓶就醉了?”


    “四分之一桶,怎麽不醉呢?”謝苗驚訝地說,“要喝醉是可以的,安東。如果很需要的話。不過想醉就要喝伏特加。白蘭地、紅酒——這全是心理需要。”


    “為什麽要喝伏特加?”


    “為了撫慰心靈。在它痛得非常厲害的時候。”


    他用一種略帶責備的目光看著我,一個可笑的小魔法師,長著一張有點滑稽的臉,懷著一些關於偉大人物和偉大戰鬥的可笑渺小的回憶。


    “我錯了,”我承認道,“謝謝你的幫助。”


    “瞎說什麽,老古板。我曾經一晚上三次弄醒一個跟你同名的人。酒是要喝的,但不要喝醉,為了事業。”


    “同名人?安東契訶夫嗎?”我驚訝地問。


    “不是,你說什麽呀。是另一個安東,我們的人。他死了,死在遠東,當時日本軍閥……”謝苗揮了一下手,不再吭聲了。然後他用近乎溫柔的聲調說,“你別急。晚上我們也來一場文明的一醉方休。可是現在我們應該去趕上同事們。走吧,安東。”


    我順從地跟在謝苗身後走出房子。接著我看到了斯維塔。她已經換好衣服坐在躺椅上,她穿著遊泳衣和花裙子——或者說是用一塊布圍著大腿。


    “你沒事吧?”她有點驚訝地問我。


    “一點事兒沒有。不過吃烤羊肉串也沒什麽益處。”


    斯維特蘭娜仔細地看著我。可是,除了紅通通的臉色和濕漉漉的頭發,我身上也沒什麽酒醉的跡象。


    “應該檢查檢查你的胃。”


    “一切正常,”謝苗迅速地說,“相信我,我也學過醫的。炎熱的天氣、酸味的酒、油乎乎的烤羊肉——所有這些都是他不舒服的原因。他現在去洗個澡,傍晚天涼點時,我們再喝上一瓶,這也是治療。”


    斯維塔起身走了過來,同情地看著我的眼睛。


    “要不我們就在這裏坐一會吧?我去倒杯熱茶。”


    是啊,這或許不錯,就這樣坐著也很好,兩個人一起喝茶,說說話,或者什麽也不說,這都不重要。我可以偶爾看看她,或者不看也沒關係。聽聽她呼吸——或者塞住耳朵也可以。隻要知道我們兩人並排坐著就好。隻有我們兩個人,而不是在守夜人巡查隊的友好團體裏。我們兩人在一起是因為我們希望這樣,而不是因為格謝爾的安排。


    難道我真的不再會笑了嗎?


    我搖搖頭,並在臉上擠出了一個膽怯而又執拗的微笑:


    “走吧,我還不是一個在魔法戰爭中戰功赫赫的老資格。走吧,斯維塔。”


    謝苗已經走在前麵了,但不知為什麽我覺得他使了個眼色,讚許地眨了眨眼。


    夜晚並不涼爽,但已不再炎熱了。從六七點鍾開始人們就分成了幾小幫兒。不知疲倦的伊格納特與蓮娜和奧莉加仍坐在湖邊,雖然奧莉加和他們在一起令人感到奇怪。小虎和尤利婭在樹林裏散步。其他人都分散在屋子裏的各個角落。


    我和謝苗占據了二層樓的大陽台。這裏很舒適,微風輕拂,還放著一套在最熱的天氣裏尤顯珍貴的藤椅。


    “來第一瓶,”謝苗說,並從一個個印著“達能—兒童”酸奶廣告的塑料袋裏取出一瓶伏特加,“斯米諾夫”牌的。


    “你真的建議這麽做嗎?”我懷疑地問。我不認為自己是喝伏特加的高手。


    “我喝伏特加都喝了一百多年了。過去這酒的品質比較差,相信我。”


    他拿出酒瓶之後,又拿出了兩隻多棱杯,一隻兩公升大的罐子,上麵用馬口鐵的蓋子封著,裏麵塞滿了小甜瓜,還拿出一袋醃白菜。


    “用什麽兌酒?”我問。


    “喝伏特加不用再摻其他東西的,孩子,”謝苗搖搖頭,“假酒才用。”


    “活到老,學到老……”


    “你會早一點學會的。對伏特加不要有懷疑,黑戈洛夫卡新村是我監管的地區。那兒的工廠裏有一個巫師,小巫師,人不壞,他給我的都是正宗產品。”


    “你這是在拿權利換取蠅頭小利。”我大膽地說。


    “我沒有,我付了錢給他。一切都是合法的,這是我們的私人交情,與巡查隊的公事無關。”


    謝苗用靈巧的動作旋開了瓶蓋,為每人斟了半杯酒。雖然在陽台上放了整整一天,但伏特加還是涼爽的。


    “為健康幹一杯吧?”我提議道。


    “為健康幹杯為時尚早,為我們幹杯吧。”


    白天他使我清醒過來,並且真的做得很道地,大概不僅幫我把酒精從血液中除去了,而且還把全部代謝物都除去了。我喝了半杯,一點也沒抖,還奇怪地發現,伏特加不僅在寒冷的冬天,而且在炎熱的夏天也能使人感到愜意。


    “瞧。”謝苗得意地發出聲響,並伸開手腳懶洋洋而又舒適地坐著,“應該暗示小虎,在這裏放張躺椅不錯。”


    他掏出嗆人的“爪哇”牌香煙,抽了起來。他察覺到我不滿的目光,便說:


    “我還是要抽這煙。我愛自己的國家。”


    “我愛自己的身體。”我嘟囔了一句。


    謝苗嘿嘿一笑。


    “有一次,一位我認識的外國人邀請我去做客……”他開始說。


    “很久以前的事情嗎?”我不由自主地問。


    “不是很久以前,就在去年。他邀請我是想學會像俄羅斯人一樣喝酒。他住在‘潘特’豪華賓館。我帶上一位臨時認識的女朋友,還有她的弟弟——他剛從監獄回來,無處可去,我們就一起去了。”


    我想象了一下那情形,搖搖頭說:


    “人家放你們進去了嗎?”


    “是。”


    “你用了魔法?”


    “沒有,外國朋友花錢買通的。他準備了充足的酒和小菜,我們從四月三十日開始喝,一直喝到五月二日。沒有讓侍者進來,也沒有開過電視機。”


    看著穿著柔軟的國產方格襯衣、磨損的土耳其牛仔褲和破舊的捷克平底鞋的謝苗,不難想象他喝著從三公升的罐子裏分裝出來的酒的模樣,可就是想象不出他住在“潘特”的樣子。


    “傷風敗俗。”我同情地說。


    “沒有啊,為什麽傷風敗俗?那小子很喜歡。他說,他終於知道了,真正的俄羅斯狂飲是什麽樣子的。”


    “是什麽樣子呢?”


    “當早晨醒過來時,周圍的一切都是灰色的。空氣是灰色的,太陽是灰色的,城市是灰色的,人們是灰色的,思想是灰色的。而惟一的方法就是繼續喝酒。那樣會感覺輕鬆些,那樣世界才又會恢複色彩。”


    “你遇到了一個有趣的外國人。”


    “那還用說!”


    謝苗又斟了一杯酒,這次倒得略微少一些。他想了一會兒,突然又把酒杯斟滿了。


    “讓我們幹了吧,老古板!為我們不用喝酒就能看得見藍藍的天空、黃黃的太陽、有色彩的城市而幹杯吧。我和你常常進黃昏界,看得見世界的內幕看上去其實並不像其他人所以為的那樣。可是要知道,世界的內幕大概也不止一個。讓我們為鮮豔的色彩幹杯!”


    我傻乎乎地喝了半杯。


    “別閑著,小子。”謝苗用先前的口氣說。


    我把剩下的半杯也喝完了。“咯吱咯吱”吃了一大口酸甜的白菜,然後問道:


    “謝苗,你的舉止為什麽會這樣?你為什麽要表現出有異於常人的行為和形象?”


    “這話太深奧了,我聽不懂。”


    “究竟為什麽?”


    “這樣會輕鬆些,安東。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方法。我也是。”


    “我該怎麽辦,謝苗?”我問,沒有跟他解釋我的問題。


    “做應該做的事。”


    “要是我不想做應該做的事呢?要是我們光輝的真理,我們巡查隊真誠的誓言和我們非常善良的意圖都讓我不痛快呢?”


    “有一點你要明白,安東。”魔法師“哢嚓哢嚓”地嚼著黃瓜,“你早就該明白了,但是你卻久久地呆在自己的牢籠裏。無論我們的真理是多麽偉大和崇高,它還是由許許多多的小真理組成的。就算是格謝爾聰明絕頂,並且有著那種但願別讓我夢到的經驗,他也還是得過後來用魔法治愈的痔瘡、有俄狄浦斯情結,還有把成功的舊方案改頭換麵重來的習慣……不過這一切都是用來舉例的,我沒有抓過他的把柄,領導畢竟是領導嘛。”


    他又取出一支煙,但這一次我不敢反對。


    “安東,你的問題就在於,你是個年輕的小夥子,參加了巡查隊,並為此感到高興。整個世界最終分成了黑的和白的!人類的理想實現了,誰是好人,誰是壞人,從此變得清清楚楚。可是你要明白,事情不是這樣的,完全不是。從前我們都是一家人,黑暗力量也好,光明力量也罷,都是一家。我們坐在洞穴裏的篝火旁,透過黃昏界觀望猛獁在附近的哪一個牧場吃草,載歌載舞地從手指裏射出火花,而且用火球燒別的部族。有兩個兄弟,是他者,可用來作一個最典型的例子。先一步走進黃昏界的那個,或許他當時吃得飽飽的,或許是第一次戀愛。而另一個人正好相反,因吃了太多綠竹筍而肚子疼,女人又以頭痛和刮動物皮刮累了為借口拒絕了他。事情就這樣發生了。一個繁殖猛獁,而且很知足;另一個要求分給他一截象鼻子,又向頭領要她的女兒,就這樣他們分開了,分成了黑暗力量和光明力量,分成了好人和壞人。這是他者的入門課程,是不是?我們就是這樣教小他者的。隻是,老古板,是誰告訴你,這一切都已經停止了呢?”


    謝苗猛地把嘎吱作響的躺椅拉起朝我移過來,對我說:


    “過去有的,現在和將來也還會繼續存在。永遠如此,安東,不會結束。現在我們把那種沒得到許可就自己跑出去在人群中行善的人送進黃昏界,這種人是平衡的破壞者、精神變態者和歇斯底裏患者,然而明天將會怎麽樣?過了一百年,一千年呢?誰能預見到?你,我,還是格謝爾?”


    “因此要……”


    “你有自己的真理嗎,安東?告訴我,有嗎?你相信它嗎?那就相信吧,別相信我的,也別相信格謝爾的。相信並為之而戰。如果你有足夠的勇氣,如果你的心不會刺痛。黑暗力量的自由,它之所以不好,並不是因為它完全獨立於其他人——這是對孩子們的一種解釋。黑暗的自由首先是自我解放,放棄對自己良心和靈魂的約束。當什麽也不能再讓你心痛的時候——到那時你再大聲呼救,說實話,已經晚了。”


    他沉默下來,又從塑料袋裏取出一瓶伏特加,歎口氣說:


    “第二瓶。要知道,我們今天沒法喝醉了,醉不了……而關於奧莉加,還有她說的話……”


    怎麽所有的事他都一清二楚呢?


    “她不會嫉妒斯維特蘭娜能完成她做不到的事;不會嫉妒斯維特蘭娜還擁有大把未來,而奧莉加,坦率地說,有的隻是過去了。她嫉妒的是你就在斯維特蘭娜身旁,而且想阻止心愛的人去冒險,盡管你什麽也做不了。格謝爾能做,但是他不想做。你做不到,但卻想做。結果也許沒有任何差別,但不知為什麽她被觸動了,她的心都要碎了,別看她的年齡那麽大了。”


    “你知道他們為什麽要培養斯維特蘭娜嗎?”


    “是的。”謝苗把酒杯中的酒濺灑了出來。


    “為什麽?”


    “我不能回答。我立了誓約,不能說的。”


    “謝苗……”


    “我說——我立過誓約。你要我脫下襯衫讓你看背上懲罰之火的印記嗎?我要是順嘴胡說,我就會連同這把椅子一起被燒成灰燼,骨灰被卷在香煙紙裏。對不起了,安東。別打聽了,能說的我都說了。”


    “謝謝,”我說,“我們喝酒吧,說不定我們能喝醉,我需要喝醉。”


    “看得出來,”謝苗附和道,“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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