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克西姆不喜歡餐廳,這又是因為性格關係。他在酒吧和夜總會感覺要愉快和愜意得多了。那些地方的花費有時候甚至是很貴的,但並不要求過分地一本正經。當然,有些人在最豪華的餐廳裏也會表現得像那些與資產階級分子談判的紅軍政委似的:無論是表現方式還是想法都是這樣。那麽笑話中的新俄羅斯人又像什麽呢?


    然而必須衝淡昨天夜晚的不愉快。妻子要麽就是真的相信他有“重要的業務約會”,要麽就是裝出了一副相信的樣子。但他畢竟還是受到了一些良心的譴責。當然如果她知道的話就好了!如果她能推測出他實際是個什麽人,在幹些什麽就好了!


    馬克西姆什麽也不能說。隻能想辦法彌補過錯,在奇怪地夜不歸宿之後對妻子作出補償。用的那些方法是任何一個正派的男人在出軌後都會使用的。禮物、關心、去社交場所。例如,到一家規規矩矩的餐廳去,要有精美的異國菜肴、外國侍者、雅致的內部裝潢、厚厚的酒水單子。


    他很想知道,葉連娜確實認為前一天他對她不忠了嗎?這個問題使馬克西姆感興趣,但他畢竟還沒有好奇到大聲提問的程度。一直要留有一點餘地,別把話說盡。可能,她將來會知道真相的。知道後——就會為他而自豪。


    多半是失望。這點他明白。在充滿險惡和黑暗產物的世界裏,他是惟一一個光明的好漢,極其孤獨,有時不能與任何人真誠地談心。起先馬克西姆還希望遇到像他自己一樣的人:盲人國家裏的明眼人,一條能在無憂無慮的大羊群中嗅出披著羊皮的狼的看家狗。


    沒有,沒有遇到,沒有任何人能夠站在他身邊。


    但他還是沒有放下手。


    “你是怎麽想的,這東西要不要點?”


    馬克西姆斜眼看了一下飯菜。他不知道“馬來亞奶油土豆餅”是什麽東西,但是這從來沒有妨礙他點菜,反正菜的配料都寫得很明白。


    “要吧。肉上澆著奶油汁。”


    “是牛肉嗎?”


    他沒有一下子明白葉連娜是在開玩笑。然後他回應了她的微笑,“肯定是。”


    “要是點牛肉做的菜呢?”


    “他們會拒絕,”馬克西姆初步認定,要使妻子快樂並不是一件很困難的事,而多半會是一件愉快的事。現在他畢竟是在非常愜意地觀察餐廳的情況。這裏有一點不對勁。昏暗中有點透風,背部有點冷,迫使他眯起眼睛看著,看著,看著……


    真的嗎?


    通常使命與使命之間要隔開幾個月,半年。而像現在這樣,第二天就要……


    但是征兆太熟悉了。


    馬克西姆把手伸進上衣內的口袋裏,好像在檢查錢包。事實上使他感興趣的是另一件東西——一把小小的木短劍,盡管削得很盡心,但很粗糙。他還在童年時就自己製作武器,當時他並不知道要用它來幹什麽,但能感覺到,這不僅僅是個玩意兒。


    短劍在等待。


    究竟是誰?


    “馬克西姆?”葉連娜的聲音裏有數落的意味,“你的心思在哪裏?”


    他們互相碰了碰杯。丈夫和妻子碰杯,是不好的征兆——家裏會不寬裕。但是馬克西姆並不迷信。


    究竟是誰?


    起先,他懷疑兩個姑娘。她們可愛,也漂亮,但是每個姑娘都有自己的特點。個子比較矮的姑娘——深色頭發,身材結實勻稱,臉上有棱角,動作像男人似的,她真的是精力充沛。她身上一直散發出性感的氣息。另外一個頭發淡黃的姑娘,個子高點,她比較平靜和穩重。她的美是另外一種美,心平氣和的美。


    馬克西姆覺察出妻子留心的目光,便移開了眼睛。


    “同性戀?”妻子懷疑地問。


    “什麽?”


    “你看看她們!那個黑乎乎的,穿牛仔褲的,完全像個男人。”


    是真的。馬克西姆點點頭,臉上表情很自然。


    不是這些。完全不是這些人。那麽究竟是誰,誰呢?


    餐廳的角落裏響起了手機的鈴聲——頓時,有十來個人朝手機轉過身去。馬克西姆凝神諦聽著電話聲——他喘不過氣來。


    那個斷斷續續、輕輕地打電話的人不光是凶狠,他全身還籠罩著人們看不到的黑氣,但是馬克西姆是感覺得到的。


    他身上有一種令人感到危險的氣質——而且是一種快要降臨的極大的危險。


    胸口感到疼痛。


    “你知道,蓮娜,我最好生活在一個無人居住的島上。”馬克西姆出乎自己意料地說。


    “一個人?”


    “和你,和孩子們一起。但願沒有其他人。再沒有其他人。”


    他一口氣喝幹了酒,侍者馬上就把酒杯斟滿。


    “我可不願意。”妻子說。


    “我知道。”


    短劍在口袋裏變得沉重,開始發熱。心裏感到一陣陣的高興——強烈的,幾乎像性亢奮似的。是要求釋放出來的那種興奮。


    “你記得愛倫坡嗎?”斯維特蘭娜問。


    我們被輕而易舉地放進去了,我甚至沒有料到。也許是因為餐廳裏的規矩變得比我記憶裏的更加民主了,也許是因為顧客不多。


    “不記得。他死得太早了。對了,謝苗說過……”


    “我說的不是愛倫坡本人。我說的是他的小說。”


    “《人群中的人》嗎?”我猜測說。


    斯維特蘭娜輕輕地笑起來:


    “是的。你現在處在他的地位。不得不在有人的地方瞎跑。”


    “現在我不討厭這些地方。”


    我們每人要了一瓶“貝伊利薩”奶酒,點了飯菜。這大概會使侍者對我們的造訪產生一定的想法:我們是兩個在找活幹的沒有經驗的妓女,——但是總之,我不在乎。


    “他是他者嗎?”


    “愛倫坡嗎?多半是。他多半是一個未被激發的家夥。”


    有一種本質——實實在在的實體,


    有兩種生命:它們看得見的麵容——


    存在於雙重的本質中,它們的源頭——


    是物質裏的光,是物體和倒影。


    斯維特蘭娜輕聲地念道。


    我奇怪地望了望她。


    “你知道嗎?”


    “該怎麽跟你說?”我抬起眼睛,驚喜地接下去:


    別害怕沉默的化身,


    他不會對任何人造成傷害。


    可是一旦你與它的影子相撞,


    (無名的精靈,他總是住在沒有人跡之處)


    那麽你得禱告,為了你注定遭受的苦痛!


    我們互相看了一會兒,然後又同時笑了起來。


    “小小的文學競賽,”斯維特蘭娜挖苦地說,“結果:一比一。遺憾的是,沒有觀眾。為什麽愛倫坡未被激發?”


    “詩人中間往往有許多有潛能的他者。但是一些候補人選最好還是像人類一樣生活。愛倫坡的心理素質很不穩定,給這種人以特殊的能力——那就等於把一桶凝固的汽油送給一個縱火犯。我甚至不敢貿然地推測他會站在哪一方。他很可能永遠進入黃昏界,而且進得很快。”


    “他們在那裏生活得怎麽樣?那些進去的人?”


    “不知道,斯維特蘭娜。對了,大概誰也不知道。有時可能會在黃昏界遇到他們,但是不會發生通常意義上的那種交流。”


    “我真想知道啊。”斯維特蘭娜沉思地環顧了一下大廳,“那你在這裏發現他者了嗎?”


    “我背後那個老頭在打手機吧?”


    “他哪是什麽老頭?”


    “我聽他的聲音很低沉。我又沒用眼睛看。”


    斯維特蘭娜咬緊嘴唇,眯縫起眼睛。她開始流露出一點自負的樣子。


    “目前感覺不出,”她承認道,“我也不知道他是光明使者還是黑暗使者。”


    “黑暗使者。不是守日人巡查隊的,但是黑暗使者。中等水平的魔法師。順便說一句,他也發現了我們。”


    “那我們該怎麽辦?”


    “我們?沒關係。”


    “他真是黑暗使者?”


    “是的,而我們是光明使者。那又怎麽樣?作為巡查隊的工作人員我們有權檢查他的證件。證件一定齊全的。”


    “那什麽時候我們有權幹涉呢?”


    “噢,如果他現在站起來,揮手,變成魔鬼,然後開始咬下大家的腦袋……”


    “安東!”


    “我是很認真的。我們沒有任何權利打擾一位清白的黑暗魔法師的休息。”


    侍者端來了我們點的東西,我們沉默下來。斯維特蘭娜吃了起來,但顯得一點沒有食欲。然後她像個任性的男孩似的抱怨道:


    “巡查隊就長期這麽低三下四嗎?”


    “在黑暗力量麵前嗎?”


    “是的。”


    “直到我們取得決定性的優勢時為止。直到那些即將變成他者的人作出選擇——光明還是黑暗——的時候甚至不會有絲毫猶豫為止,直到黑暗使者老得死光時為止。直到他們能像現在這麽輕而易舉地促使人們去作惡時為止。”


    “但這不是投降嗎,安東!”


    “這是保持中立。保持原狀。雙方都對彼此避之惟恐不及。”


    “你知不知道,那個孤獨的使黑暗力量感到恐懼的野人要可愛得多了。就讓他違反和約,甚至無意中使我們處於受攻擊的地位吧!畢竟他在與黑暗戰鬥,你要明白,是在戰鬥呀!一個人對付整個黑暗力量!”


    “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麽他謀殺黑暗使者,但不和我們聯係呢?”


    “沒有。”


    “他看不到我們,斯維特蘭娜。麵對麵也看不到。”


    “要知道他是自學成材的。”


    “是啊。有才能的自學成材的人,一個混亂地表現出能力的他者。能夠看到惡,不能看到善。這不會使你害怕嗎?”


    “不會,”斯維特蘭娜有點不快,“對不起,但我不明白,你想到哪裏去了。奧莉加,對不起,安東,你說起話來完全和她一樣。”


    “沒關係。”


    “黑暗魔法師不知要去哪,”斯維特蘭娜從我的肩膀上看過去說。“說不定是去榨取別人的力量,施上惡毒的咒語。可我們不能幹涉。”


    我微微轉過身來。我看到了黑暗魔法師,外表看上去他最多不過三十來歲,穿戴考究,富有魅力。他坐的餐桌旁有個年輕的女人和兩個孩子……小男孩約七歲,小女孩小一些。


    “他離開座位了,斯維塔。去廁所。順便說一句,他的家人很一般。沒有任何超能。你還會吩咐幹掉他們嗎?”


    “蘋果樹結蘋果……”


    “把這告訴加裏科吧。他的父親——黑暗魔法師,至今還活著。”


    “凡事都有例外。”


    “一生就是由許多例外組成的。”


    斯維特蘭娜沉默了。


    “我知道這種強烈的欲望,斯維塔,創造善良、監視邪惡,雷厲風行並且貫徹到底,我自己就是這樣的,可是,如果你不明白這是一條死胡同——那你就會終結在黃昏界中。我們中有個人將被迫終止你的存在。”


    “但我還來得及弄清楚一切。”


    “你知道嗎,在旁人眼裏你將會是什麽樣子的?一個隨意殺人的瘋子。報紙上會刊登使人停止心跳的文章。你會有一個響亮的綽號——例如‘莫斯科的博爾吉雅’。你會在人類的心裏撒下了如此之多的惡種,甚至一隊黑暗魔法師在一年裏也幹不出這麽多的惡事。”


    “為什麽你們對所有問題都有現成的答案?”斯維特蘭娜痛苦地問。


    “因為我們經過了學習階段,並且我們也活了下來。以自己的大多數——活下來啦!”


    我叫來了侍者,點了飯菜。我說:


    “要雞尾酒呢,還是我們離開這裏?選擇吧。”


    斯維特蘭娜邊細看著酒的牌子,邊點點頭。侍者是個皮膚黝黑、高個子的小夥子,不是俄羅斯人,他在一旁等候。他看厭了所有一切,而兩個姑娘,其中一個舉止像男人一樣的,也使他感到不好意思。


    “‘另一個自我’。”斯維特蘭娜說。


    我懷疑地搖了搖頭。這酒是最烈的雞尾酒之一。但是我什麽也沒說。


    “兩杯雞尾酒,順便結賬。”


    侍者端來了雞尾酒,在侍者結賬之前,我們疲憊地一聲不吭地坐著。最終斯維特蘭娜問:


    “好,關於詩人們我明白了。他們是潛在的他者。那壞人呢?卡利古拉、希特勒、殺人狂呢?”


    “普通人。”


    “全是?”


    “通常都是。我們這邊也有惡人。但他們叫什麽名字我們對人類守口如瓶,你們很快就要開始上曆史課了。”


    “另一個自我”酒很不錯。酒杯裏有兩層沉甸甸的、不相混合的酒在顫動——是黑色的和白色的,奶油甜酒和苦苦的黑啤酒。


    我付了現金,我不喜歡留下電子記錄,然後我舉起酒杯。


    “為巡查隊幹杯。”


    “為巡查隊幹杯,”斯維塔讚同道,“也為你成功地從這一次事件中全身而退而幹杯。”


    我很想請她敲敲木頭,但我沒說出口。我喝了兩口雞尾酒,起先有點甜味,然後微微發苦。


    “真好,”斯維塔說,“你知道嗎,我喜歡這裏。可以再坐一會嗎?”


    “莫斯科有許多好地方。我們去找一個不會有黑暗使者在的地方。”


    斯維塔點點頭說:


    “順便說一句,他沒有出現。”


    我看了看表。是的,這段時間足以倒出兩大桶酒。


    最令人不快的是,魔法師的家人仍坐在餐桌前,而女人顯然焦急起來。


    “斯維塔,我馬上回來。”


    “別忘了,你是誰!”她在身後小聲說。


    是的,是真的,跟在黑暗魔法師後麵進入洗手間對我來說有點怪。


    我還是穿過餐廳,一路上我透過黃昏界瞥了一眼。要是能看到魔法師的生物電場,那倒是合乎邏輯的,但周圍空曠得令人感到乏味,隻是一些普普通通的生物電場——滿意的、憂心忡忡的、淫蕩的、醉醺醺的、高興的光芒。


    他不可能通過下水道潛出去吧!


    不過在白俄羅斯大使館旁邊的大樓後麵閃爍著微弱的光亮——他者的生物電場。但不是黑暗魔法師的,是另一種色彩,而且要弱得多。


    他到哪裏去了?


    走廊的盡頭是兩扇門,裏麵空無一人。我又猶豫了一刹那——嗯,管它呢,也許隻是我們沒有發現他,也許魔法師已穿過黃昏界走開了,也許他具有那種能通過因特網隱遁的能力。然後我推開了男衛生間的門。


    這裏很幹淨,很明亮,雖然有點小,但散發出濃重的空氣清新劑的味道。


    黑暗魔法師躺在門邊,而且門被伸開的四肢擋住了,無法完全打開。魔法師的臉惘然、困惑,在張開的手掌裏我看到一根閃光的玻璃棒。他拿出了自己的武器,但是太遲了。


    沒有鮮血,什麽也沒有。我又透過黃昏界望去,沒有發現一點魔法的痕跡。


    好像黑暗魔法師死於平常的心髒病發作或者中風,看起來是這樣死的。


    不過有一個可以徹底推翻這個說法的細節。


    襯衫領子上有一條小小的裂口。一條細細的、仿佛是剃刀割的裂口。好像有人把刀子紮進他的喉嚨,同時割破了衣服。不過皮膚上沒有一點創口的痕跡。


    “壞蛋,”我小聲說,也不知道是咒罵誰。“壞蛋!”


    再沒有比我陷入的處境更糟糕的了。更換軀體,和“見證人”一起去人類的餐廳,結果就這樣“孤孤單單”地站在被野人打死的黑暗魔法師的屍體旁。


    “我們走吧,帕夫利克。”後麵傳來了聲音。


    我轉過身去——和黑暗魔法師一起坐在桌前的女人手裏抱著兒子,走進走廊。


    “我不要,媽媽!”小男孩任性地喊道。


    “你進去,告訴爸爸,我們想他。”女人耐心地說。隨後她抬起頭,看見了我。


    “快叫人來!”我絕望地喊,“快叫!這裏有人出事了!帶著孩子去叫人呀!”


    餐廳裏的人顯然聽到了我的喊聲,奧莉加的嗓門最大了。餐廳裏頓時安靜下來了,隻有民間音樂仍然緩慢地蕩漾著。不過模糊不清的說話聲已停了下來。


    當然,她不會聽我的,她把我推到一旁,撲過去,一頭栽倒在丈夫身上,開始號啕大哭起來——就是哭——聲嘶力竭地哭,她已經意識到所發生的事,她的手不知該做什麽,她解開割破的襯衫領子,拉扯著一動不動的軀體。然後,女人拍打起魔法師的兩頰,好像希望他是裝出來的,或者隻是處於昏厥狀態。


    “媽媽,你為什麽打爸爸?”帕夫利克聲音尖細地喊道。他不害怕,但很驚奇,看上去他從沒見過吵架的場麵。這曾是一個和睦的家庭。


    我抓住小男孩的肩膀,小心地把他領到一旁。人們已經擠進了走廊。我看到了斯維塔——她睜大了眼睛,一下子全明白了。


    “把孩子領走。”我請求侍者,“好像死人了。”


    “誰發現屍體的?”侍者很鎮定地問。他態度冷淡,完全不像在桌前服務時那樣。


    “我。”


    侍者點點頭,機靈地把小男孩轉交給一個清潔女工——孩子已經哭起來,他意識到在他小小的舒適的世界裏發生了一件非正常的事。


    “您在男衛生間幹什麽?”


    “門開著,我看到他躺在地上。”我毫不猶豫地撒謊說。


    侍者點點頭,承認這種事情的可能性,但他同時緊緊地抓住了我的胳膊肘。


    “你必須等警察來,女士。”


    斯維特蘭娜已經擠到我們跟前,聽到最後一句話,她皺了皺眉頭。這句話對我們來說還不夠,尚不足以讓她有權她著手使周圍的人喪失記憶!


    “當然,當然。”我邁了一步,而侍者不得不放下手,跟在我後麵走。“斯維塔,這裏發生了可怕的事,這裏有死人!”


    “奧莉加,”斯維塔作出了正確的回應。她摟住我的肩膀,朝侍者投去憤怒的目光,然後拖著我朝大廳走去。


    正在這一瞬間,小男孩擠過貪婪的好奇的人群,從我們中間飛跑而來。他嚎啕大哭地撲向母親,這時大家正試圖把她從屍體旁拉開。女人利用混亂之際,又伏在死去的丈夫身上開始搖晃:


    “起來!加納,起來!起來!”


    我感覺到斯維特蘭娜看到這種場麵,哆嗦了一下。我小聲說:


    “怎麽樣?我們真的應該極其殘忍地殺害黑暗魔法師嗎?”


    “你為什麽這麽做?你不這樣我也能明白!”斯維特蘭娜盛怒地小聲說。


    “什麽?!”


    我們互相看了看。


    “不是你?”斯維塔猶豫地說,“對不起,我相信。”


    就在這一刻,我明白了,我徹底陷入了圈套。


    刑偵人員沒有對我表現出特別的興趣,從他的眼睛裏已經可以看出他的結論——自然死亡。虛弱的心髒、濫用麻醉劑,不管是什麽。對光顧高級餐廳的人他沒有,也不會產生任何同情。


    “就這樣躺著,”我疲憊地說,“太可怕了。”


    刑偵人員聳聳肩膀。他沒有看出甚至連血都沒有沾上的屍體有什麽可怕的,但是他還是豁達地肯定道:


    “是的,這場麵是不輕鬆。誰在旁邊?”


    “沒人。但是後來來了一個女人,死者的妻子,帶個男孩。”


    他歪了歪嘴,算是對我這些不連貫話語的獎勵。


    “謝謝,奧莉加。可能我們還會聯係您,您不會離開市區吧?”


    我用力地搖搖頭。警察一點也沒使我擔憂。


    倒是頭兒,正毫不引人注目地坐在角落裏的一張餐桌旁邊——非常讓我不安。


    刑偵人員不再理會我,而是朝“死者的妻子”走去。於是鮑利斯伊格納季耶維奇慢慢地朝我們的餐桌走過來。可見,他是被某種輕微的誘導性咒語掩護起來的,誰也不會注意他。


    “鬧出事了吧?”


    “我們嗎?”我以防萬一地更準確地問。


    “是的,你們。確切地說是你。”


    “我都是照你給我的指示做的,”我激動地小聲說,“而這個魔法師我一個指頭都沒動!”


    頭兒歎了口氣。


    “我不懷疑。但是,你,一個巡查隊的工作人員,在知道整個局勢的情況下,到底是出於什麽糊塗的想法要單獨跟在黑暗魔法師後麵瞎撞?”


    “誰能預料到呢?”我憤怒起來,“誰?”


    “你。既然我們已采取了這種措施……采取了無先例的偽裝方法。指示是什麽?一分鍾也不許一個人呆著!一分鍾也不行!吃飯、睡覺——和斯維特蘭娜在一起。兩人一起洗淋浴,一起進洗手間!為的是每一瞬間,每一瞬間你都在……”頭兒歎了口氣,然後緘默不語。


    “鮑利斯伊格納季耶維奇,”斯維特蘭娜突然說起話來。“現在這沒有意義了。讓我們想想下一步該怎麽辦。”


    頭兒吃驚地看了看她,點點頭說:


    “姑娘說得對。想想吧,從事態急劇惡化時開始吧。如果說在這之前安東有間接嫌疑的話,那現在他真的會被抓住了。別搖頭!人家看到你站在一具新鮮的屍體旁邊。黑暗魔法師的屍體,像以前有的犧牲者一樣,是被用同樣的方法殺死的。我們沒有能力讓你不被提起公訴。守日人巡查隊會求助於法庭,並要求讀取你的記憶。”


    “這很危險嗎?”斯維特蘭娜問,“是吧?但是會查清的,安東是無罪的。”


    “會查清的。而黑暗力量順帶會知道他整理的所有情報。斯維特蘭娜,你想一下巡查隊的主要程序設計員知道的事情會有多少?包括那些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隻是看一會兒資料,轉身就忘掉的事情有多少。不過黑暗力量也有自己的專家。當無罪的安東從法庭裏走出來時——假定他經受得住意識外翻的話,守日人巡查隊就會了解我們的全部行動。你明白將會發生什麽事嗎?培訓方法和尋找新的他者的方法,對作戰行動的分析,情報提供者的網絡,對損失的統計,工作人員的履曆表資料,財政計劃……”


    他們在談論我,而我坐著,好像發生的事與我無關似的。問題完全不在於頭兒毫無顧忌的坦白,問題在於:頭兒是在與剛開始當魔法師的斯維特蘭娜商量,而不是與我這個有潛能的三級魔法師商量。


    如果把發生的事比做一盤棋的話,那麽布局簡直是令人難堪的。我是個騎士,巡查隊裏一名普通的優秀騎士。斯維特蘭娜是個小卒子,但是,是個會變成王後的小卒子。


    對頭兒來說,在可以給斯維特蘭娜一個不大的實際教訓的機會麵前,我可能遇到的一切災難都退居次要地位了。


    “鮑利斯伊格納季耶維奇,您知道的,我不會允許他們查看我的記憶。”我說。


    “那麽你將要被判有罪。”


    “我知道。我可以發誓,我與這些黑暗魔法師的死沒有任何關係。不過我沒有證人。”


    “鮑利斯伊格納季耶維奇,如果願意,就讓他們隻檢查今天的記憶吧!”斯維特蘭娜興奮地喊道。“就這些,他們會確信……”


    “記憶是不能切割成一小份一小份的,斯維塔。它會整個被外翻出來。從生命的第一瞬間開始。從母乳的氣味、從羊水的味道開始。”頭兒現在說得特別嚴厲。“糟就糟在這裏。你想象一下,就算安東不知道任何秘密,但是他要回憶並把所有的事情重新經曆一遍,那會是怎樣的情形!在黏糊糊的深色液體中顫動,漸漸靠攏的子宮壁,前麵閃現出來的一縷光線,疼痛、氣悶、必要的呼吸,自己的誕生。並且繼續下去,一刻接一刻——你聽說過,人在臨死前整個一生會在眼前一幕幕掠過嗎?記憶外翻的情況正是如此。這時候在腦海裏某個很深很深的地方仍舊還記得這一切已經都發生過了。明白嗎?在經曆了這個過程之後,一個人很難再保持正常的理性。”


    “您這麽說,”斯維特蘭娜猶豫地說,“好像……”


    “我有過這種經曆。別問了。那是在一個多世紀前,那時候巡查隊隻是要研究外翻記憶的效果,要求有一個誌願者。後來花了大約一年時間才使我恢複正常。”


    “那是怎麽辦到的?用什麽方法?”斯維特蘭娜好奇地問。


    “我被灌注了新的感受,我過去沒有體驗過的那些。去陌生的國家、吃那些不習慣的飯菜、邂逅陌生的人、想些沒想過的問題。就是這樣,”頭兒苦笑一下,“有時我發現自己在想:我周圍的一切是什麽?是現實還是回憶?我是在生活還是正躺在守夜人巡查隊辦公室的水晶板上,我的記憶就像線團一樣在被往外拽?”


    他又沉默不語了。


    周圍人們坐在餐桌旁,侍者們走來走去。現場的警察走了,抬走了黑暗魔法師的屍體,一個男人跟在寡婦和孩子後麵,看來是親戚。再沒有其他人關心這件事了。情況好像甚至還相反——顧客們的胃口也好,對生活的渴望也好,都增長了。誰也沒注意我們:頭兒在瞬息間所施的咒語迫使大家都把目光移開了。


    而如果……這一切真的已經發生過了呢?


    如果是我,安東戈羅傑茨基,“尼克斯”貿易公司的主管兼守夜人巡查隊的魔法師,躺在一塊塗滿古文字的水晶板上呢?我的記憶也正在被人解開來,被仔細分析,被製成標本,任誰都可以看,無論是黑暗魔法師,還是光明和黑暗雙方組成的法庭。


    不!


    不可能。我不想體會頭兒說的這些。我無法感同身受。我從來沒有處在一個女人的身體中過,從來也沒有在公共廁所裏發現過死人。


    “我讓你嚇壞了,”頭兒說。他從口袋裏掏出一支細細長長的雪茄煙。“明白形勢了嗎?我們怎麽辦?”


    “我要完成自己的職責。”我說。


    “等等,安東。別逞強。”


    “我沒有逞強。問題甚至不在於我要保護巡查隊的秘密。我隻是承受不了這種審問。最好死去。”


    “要知道我們不會像人們一樣死的。”


    “是的。我們將會更糟糕,但我已做好了準備。”


    頭兒歎了口氣。


    “對不起,姑娘們。安東,我們不要光想後果,我們得想想整件事是在什麽前提下發生的。有時看看過去是有好處的。”


    “我們想想吧。”我說。沒有抱太大的希望。


    “野人在城裏違法獵捕已經多年了。根據分析部門最近的資料看,這些奇怪的謀殺從三年半前就開始了。一部分犧牲者顯然是公開的黑暗使者,另一部分大概是潛在的黑暗使者。死者中沒有任何一個有超過四級的法力。沒有一個在守日人巡查隊工作過。我覺得特別有意思的是,他們幾乎全都是溫和的黑暗使者,把他們稱為溫和的黑暗使者,還是比較恰當的。他們殺人,影響人,但次數要比他們本可以做到的少得多。”


    “他們處在被攻擊的地位,”斯維特蘭娜說,“對嗎?”


    “也許。但守日人巡查隊沒有幹涉這個瘋子,甚至還把那些不值得可憐的自己人硬塞給他。為什麽?主要的問題——為什麽?”


    “是為指責我們的疏忽。”我推測。


    “目的和手段不相符。”


    “是為了讓我們中間的某人受到攻擊。”


    “安東,在所有的巡查隊的同事中,在案件發生時,隻有你沒有不在場的證據。為什麽守日人巡查隊要針對你呢?”


    我聳聳肩膀。


    “紮武隆的報複。”頭兒懷疑地搖搖頭。“不,你和他的衝突時間剛發生不久,而打擊在三年半前已有預謀。問題是:為什麽?”


    “也許,安東是個具有潛能的很厲害的魔法師吧?”斯維特蘭娜小聲地問,“黑暗力量也明白這一點。把他拉到自己一邊已經晚了,所以決定幹掉他。”


    “安東比他自己所認為的更加強大,”頭兒生硬地回答,“但他永遠也超越不了二級。”


    “要是敵人對現實的發展比我們看得遠呢?”我看了看頭兒的眼睛。


    “你是指什麽?”


    “我可以做一個低級的魔法師,可以做中級的或更高級的魔法師。但若是我足以做成一件事,並以此改變力量的平衡呢?做成某件簡單的、與魔法無關的事?鮑利斯伊格納季耶維奇,要知道,黑暗力量本來是想把我從斯維特蘭娜身邊帶走的——也就是說他們看到了現實生活中的那條我能在其中幫助她的支脈!要是他們還看到了某些別的東西呢?看到了未來的某些情況?要是他們早就看到了,早就準備除掉我呢?並且,與這事情相比,上次爭取斯維塔的鬥爭隻是小事一件呢?”


    起先頭兒在仔細聽,後來皺了皺眉頭,搖搖頭說:


    “安東,你是個自大狂,很抱歉我這麽說。我審閱過巡查隊全體工作人員的現實線,從關鍵人物直至管道工舒拉大叔。不對呀,請原諒,將來你不會有任何偉大的成就。你的現實線上沒有一條具有這種可能性。”


    “鮑利斯伊格納季耶維奇,您就那麽確信您絕不會出錯?”


    他還是把我惹火了。


    “當然也會。我是不會絕對地相信任何事的,甚至對自己也不例外。但要我說你是對的,這機會確實很小,請相信我。”


    我相信了。


    比起頭兒來,我的能力接近零。


    “就是說,我們不知道主要的——原因嗎?”


    “是的。打擊的目標是你,現在已經毫無疑問了。野人是在受人家的控製,控製得很準確和很熟練。他自認為是在與邪惡作戰,而實際上他早已成了一個提線木偶。今天他被帶到你來的那家餐廳裏。他們偷偷地塞進了一個犧牲者,你就陷入了圈套。”


    “那——怎麽辦?”


    “尋找野人,這是我們最後的機會,安東。”


    “我們就真的致他於死地?”


    “不是我們,我們隻是要找到他。”


    “這是一樣的。無論他多麽壞,無論他錯誤多麽嚴重,但他總還是我們的人呀!他非常樂於同邪惡作戰。隻是我們需要把一切都對他解釋清楚。”


    “晚了,安東。晚了。他的出現,我們錯過了。現在他的身後延伸出這種痕跡……你記得那個女吸血鬼是怎麽被打死的嗎?”


    我點點頭:“願她安息。”


    “要知道她犯的罪並不算嚴重——以黑暗力量的觀點看。她也不明白發生的事,但是守日人巡查隊承認了她的錯。”


    “不小心承認的嗎?”斯維特蘭娜問,“還是早就給了她一個罪名?”


    “誰知道?安東,你應該找到野人。”


    我瞥了他一眼。


    “找到,然後交給黑暗力量。”頭兒很生硬地說。


    “為什麽要我去?”


    “因為隻有對你來說,這才是道德上允許的。處在打擊之下的是你,你隻是防禦。對於我們中的任何一個人來說,要把一個天生的、自學成材的、受騙的光明魔法師交出去都將是一次太大的震蕩。而你一定會經受得住的。”


    “我不相信。”


    “你一定會經受得住。而且要查清楚,安東。你隻有這一個晚上的時間。守日人巡查隊再也沒有必要拖時間了,早晨就會正式起訴你。”


    “鮑利斯伊格納季耶維奇!”


    “回想一下!回想一下,誰曾經在餐廳裏?誰跟在黑暗魔法師身後進洗手間的?”


    “沒有人。我相信,我一直在看,他沒有出來。”斯維特蘭娜插話道。


    “就是說,野人在洗手間等著魔法師。但是他應該出來的。記得嗎?斯維塔,安東?”


    我們沒有吭聲。我不記得。我當時一直盡量不朝黑暗魔法師看。


    “有一個人走出來,”斯維特蘭娜說。“那個,嗯……”


    她沉思起來。


    “沒有特征,絕對沒有什麽特征。一個平凡的人,好像人家把千百張臉混合在一起,並塑造出一張共同的臉似的。我瞥了一眼,一下就忘記了。”


    “回憶一下吧。”頭兒要求道。


    “鮑利斯伊格納季耶維奇,我記不起來了。隻不過是一個人。一個男人。一個普通人。我也不知道,他是——他者。”


    “他是個天生的他者。他甚至不會進入黃昏界,隻會在邊緣處保持平衡。斯維塔,回想一下他的臉,或者其他特點。”


    斯維特蘭娜用手指揉揉額頭:


    “當他離開洗手間,坐回餐桌前時,一個女人也坐在那裏。一個漂亮的、淺褐色頭發的女人。她稍微搽了一點胭脂,我還看出,她用的化妝品是‘流明’,我有時也用這種牌子的化妝品,價錢不貴,品質不太好。”


    我不禁笑了。


    “她一副不滿的樣子,”斯維塔補充說,“她笑了笑,但是很勉強。好像她還想坐一會兒,可又不得不離開了。”


    她又沉思起來。


    “女人的生物電場!”頭兒生硬地喊道。“你要記住生物電場!沒有生物電場扔給我的就是個塑料模特!”


    他提高了嗓門,改變了語調。當然在餐廳裏誰也不會聽到他的聲音。不過,人們的臉上掠過一種抽搐的醜態,一個端著托盤的侍者絆了一下,把一個酒瓶和一對玻璃高腳杯摔到了地上。


    斯維特蘭娜搖搖頭——頭兒那麽輕意就讓她陷入了催眠狀態,好像她是普通人。我看到她的瞳孔放大了——姑娘和頭兒兩張臉之間出現了一道淡淡的彩虹。


    “謝謝,斯維塔。”鮑利斯伊格納季耶維奇說。


    “我成功了?”姑娘驚奇地問。


    “是的。你可以被認定為七級魔法師了。我會通知下去,是我親自評的級別。安東!”


    輪到我看著頭兒的眼睛了。


    心旌搖動。


    一根根緩緩射出的人們看不見的能量線。


    一個形象。


    不,我沒看見野人女朋友的臉。我看見了一種大得多的生物電場。混在一起的一層層青綠色,好像蛋筒上的冰淇淋,另外還有一道白色的光帶。這生物電場是相當複雜的,是容易記住的,總之是惹人喜愛的。我感到不自在了。


    她愛他。


    她愛他,經常抱怨一些事,並認為他背叛了她,可是她都忍受下來,而且準備繼續忍受下去。


    根據這個女人的特征,我會找到野人。我會把他送上法庭——送他去死。


    “不。”我說。


    頭兒同情地看看我。


    “她一點錯也沒有!她愛他,您也看到的呀!”


    耳邊響起舒緩淒涼的音樂,沒人對我的喊聲有任何反應。即使有人在地板上打滾,即使有人踡著腿鑽到別人的桌子下,他們也仍然會繼續狼吞虎咽地吃菜。


    斯維特蘭娜看著我們。她記住了生物電場,但是還不能理解它的含義:這需要六級水平的法力。


    “那樣你會死去的。”頭兒說。


    “我知道。”


    “你不思念那些愛你的人嗎,安東?”


    “我沒有這個權利。”


    鮑利斯伊格納季耶維奇譏笑道:


    “英雄啊!哦,我們都會是英雄!我們的手是幹淨的,心是善良的,腳沒有踩在糞土上。你記得那個女人從這裏被帶走嗎?你記得大聲喊叫的孩子們嗎?他們不是黑暗使者,他們是我們承諾要保護的普通人。我們的每一個行動計劃需要考慮多久?為什麽分析人員——雖說我每時每刻都在詛咒他們——到五十歲時就會變得頭發花白?”


    就像不久前我教訓斯維塔一樣,自信和權威地教訓,現在頭兒正在抽我的耳光。


    “巡查隊需要你,安東!需要斯維塔!而瘋子,即使是善良的,我們也不需要!手裏拿著短劍,在大門口和洗手間裏抓捕黑暗使者——僅此而已。不考慮後果,不權衡得失。我們的戰場在哪裏,安東?”


    “在人們中間。”我垂下眼睛。


    “我們在保護誰呢?”


    “人類。”


    “沒有抽象的惡,你是應該明白這一點的!根源就在這裏,在我們周圍,在這一群有人被殺後才過一小時就會大吃大喝和尋歡作樂的烏合之眾中!你就是在為他們而戰。黑暗是多頭蛇,你砍下的頭越多,它長出來的頭也越多!要餓死他們,你明白嗎?你殺死一百個黑暗使者——在他們倒下去的地方就會站起來一千個。這就是野人有罪的原因!這就是你,正是你安東,要找到他的原因。你還要逼他出庭,自願或者是迫不得已地出庭。”


    頭兒突然沉默起來,猛地站起身來。


    “我們走,姑娘們。”


    我已經習慣這種稱呼了,立刻站起來,用下意識的、反射性的動作抓住手提包。


    頭兒不會無緣無故地著急。


    “快!”


    我突然明白,我必須去看一下那個倒黴的黑暗魔法師死的地方。但我沒有敢提出這點。我們朝出口處走去,走得那麽匆忙,要是保安能看得到我們的話,一定會把我們攔下的。


    “晚了,”頭兒在門口輕聲說。“我們聊得太久了。”


    這時好像有三個人走進了餐廳。兩個健壯的小夥子和一個姑娘。


    我認識姑娘。她叫阿利莎東尼科娃,是守日人巡查隊的女巫。當她看到頭兒時,兩隻眼睛瞪得圓圓的。


    跟在後麵移動的是兩個難以察覺的、看不見的、處在黃昏界裏的影子。


    “請站住。”阿利莎聲音嘶啞地說,好像她的嗓子一下發幹了。


    “走開,”頭兒輕輕動了動手掌,於是黑暗魔法師們被擠到一邊去了,擠到牆邊。阿利莎歪向一邊,試圖抵住有彈性的牆,但力量不相等。


    “紮武隆,我在呼喚你!”她尖聲叫道。


    啊哦,女巫是守日人巡查隊首領的紅人兒,當然有權喊!


    從黃昏界又出來兩個黑暗魔法師。我一眼就斷定他們是三四級的作戰魔法師。當然,他們和鮑利斯伊格納季耶維奇相比差遠了,況且還有我幫助頭兒,不過他們會拖延時間的。


    頭兒也明白這點。


    “您要幹什麽?”他用命令的口氣問,“這是守夜人巡查隊的時間。”


    “有人犯罪了。”阿利莎的眼睛炯炯發光,“在這裏,就在不久前。我們的弟兄被打死了,被某人打死了……”她的目光時而盯著頭兒看,時而盯著我看。


    “什麽人打死的?”頭兒滿懷希望地問。女巫沒有挑釁。隻要她,以自己的地位,並且不是在自己的時間裏,敢冒險指責鮑利斯伊格納季耶維奇,那麽他就會把她的血塗在牆壁上。


    而且不會花一秒鍾去思考這種行為的得失。


    “光明使者!”


    “守夜人巡查隊不會幹犯罪的事。”


    “我們正式請求協助。”


    是的。現在無處可退。拒絕協助別的巡查隊——幾乎等同於宣戰。


    “紮武隆,我在呼喚你!”女巫又喊道。我膽怯地希望,黑暗力量的首領沒有聽到她的喊聲,或者在忙於其他事。


    “我們已經準備好一起合作。”頭兒說,他的聲音冷冰冰的。


    我從魔法師們的寬肩膀上方望去,環顧了一下餐廳,黑暗力量已經把我們包圍起來了,顯然要堵住大門。不錯,餐廳裏發生了一件前所未有的事。


    人們貪婪地咀嚼著。


    “吧唧吧唧”的聲音,好像餐桌前坐著的都是一些豬。他們目光呆滯、沒有表情,手裏握著餐具,但卻用手掌把菜摟到一起,囫圇吞咽得喘不過氣來,而且鼻子發出“呼哧呼哧”的喘聲,飯菜噴了出來。一個靜靜地吃著晚飯的端莊的中年人坐在三個暗探和一個年輕姑娘中間大口大口地直接從瓶子裏喝酒。一個可愛的小夥子,顯然是一個“雅皮士”,和他親愛的女朋友在互相奪過盤子,澆上油膩的橙色調味品。侍者們從一張餐桌到另一張餐桌地跑來跑去,並且在投擲,把盤子、碗、瓶子、烤爐、高腳杯……扔給食客們。


    黑暗力量有自己的方法引開局外人。


    “發生謀殺案時你們中有人在餐廳裏吧?”女巫嚴肅地問。頭兒不做聲。


    “是的。”


    “誰?”


    “我的同行們。”


    “奧莉加、斯維特蘭娜。”女巫盯著我們看。“一個他者,守夜人巡查隊的工作人員,名叫安東戈羅傑茨基的不在這裏嗎?”


    “除了我們,這裏沒有巡查隊的其他工作人員!”斯維特蘭娜迅速地說。說得好,但是說得太快了。阿利莎鬱鬱不樂,她明白,她的問題表達得太含糊了。


    “多麽寂靜的夜晚,不是嗎?”門口傳來了聲音。


    紮武隆應聲出現了。


    我看著他,絕望了,我明白,偽裝欺騙不了這麽高級別的魔法師。他可能會看不出伊利亞是頭兒,但老狐狸不會兩次掉進同一個陷阱的。


    “不太靜,紮武隆,”頭兒隻是說,“把你手下的畜生趕走,要不我替你做。”


    黑暗魔法師的外貌看上去好像是時間真的已經停下來似的,好像溫暖的、雖說也是姍姍來遲的春天取代不了冰封的冬天似的。衣服、領帶、灰色襯衫、舊皮鞋。凹陷的麵頰、呆滯的目光、短短的頭發。


    “我知道,我們會相見的。”紮武隆說。


    他看著我。隻看我。


    “多麽愚蠢。”紮武隆搖搖頭,“為什麽你需要這樣,啊?”


    他向前跨了一步,阿利莎溜到一旁。


    “工作好、收入不錯、有體麵的生活……世上所有的好事——都在你手裏,隻需要及時想好這次什麽有利。結果你還是非這麽做不可。我不理解你,安東。”


    “而我也不理解你,紮武隆。”頭兒擋住了他的路。


    黑暗魔法師微怒地看著他。


    “看來,你老了。在你情人身體裏的,”紮武隆嘿嘿笑了一聲,“是安東戈羅傑茨基。在一連串謀殺黑暗使者的案件中,他就是我們的嫌疑人。他在這個身軀裏躲藏了好久吧,鮑利斯?你也沒有發現這種換身嗎?”


    他又嘿嘿一笑。


    我看看守日人巡查隊員,他們還沒有反應過來。他們還需要一秒鍾、半秒鍾。


    然後我看到,斯維特蘭娜舉起手,接著她的手掌裏跳動著一股有魔力的黃色火焰。


    她通過第五級的力量考查了,隻是在這場鬥爭中我們仍然不占上風。我們是三個人。他們是六個人。如果斯維特蘭娜要動手的話——她既拯救不了自己,更救不了已經連頭一起沒入糞便之中的我,那麽大血戰也就要開始了。


    我向前躍出。


    好在奧莉加鍛煉過的身體很強壯。好在我們——無論光明力量還是黑暗力量——都不再習慣使用手和腳的力量,不再習慣簡單的、毫不複雜的打耳光的方式。真棒,已失去自己大部分魔法的奧莉加沒有忽視這門藝術。


    當我的,應該說是奧莉加的拳頭砸向紮武隆的肚子後,他彎下身子,發出嘶啞的聲音。我的腳用力地踢中他的膝蓋,他腿一彎,然後我就跑到外麵去了。


    “站住!”阿利莎激動地,同時又恨又愛地喊道。


    “抓住他,抓住!”


    我沿著波克羅夫卡大街,朝土圍子街方向逃跑,包敲打著背部。好在我沒有穿高跟鞋。甩開跟蹤、隱沒消失,在城裏求生的課程我一直很喜歡,隻不過這門課程很短,太短了,誰能想得到,巡查隊的一名工作人員會被迫躲避和逃跑,而不是去捕捉躲避和逃跑的人呢。


    後麵傳來一聲長嘯。


    還沒反應過來出了什麽事,我已經本能地跳開了。一道深紅的火焰彎彎曲曲地沿著馬路飛馳而過,它試圖要停下來,掉轉頭,但是慣性太大:火藥鑽進了建築物的牆壁裏,一瞬間就把石頭燒成了白色。


    看起來這是……


    我往後退去,摔倒了,往後望了望。紮武隆又掄起作戰用的手杖,但是動作很慢,仿佛什麽東西束縛住他,妨礙著他。


    他這是要置我於死地!


    若是“夏巴藤”鉤住我,我連灰都剩不下了。


    這意味著……意味著頭兒還是錯了。守日人巡查隊不需要我頭腦裏的東西。他們要殺死我。


    黑暗使者們緊跟著跑。紮武隆端起武器瞄準,頭兒抱住了正掙脫的斯維特蘭娜。我跳到一旁,又撒腿跑起來,我已經明白,跑不掉了。高興的隻是——街上沒有任何人,誰也不會吃到苦頭的。我們的火拚行動一開始,本能的、無意識的恐懼感就把行人都趕走了。


    刹車閘發出刺耳的聲音。我轉過身,看到巡查隊隊員四散跑開,為瘋駛的汽車讓開了道。司機顯然斷定自己已到達匪徒火拚的中心地點,所以猛地刹車停了一刹那,然後又加快了速度。


    停下嗎?不,不行。


    我躥到人行道上,蹲在一輛舊“伏爾加”後麵躲避紮武隆。這輛車是臨時停下避讓意外出現的司機的。一輛銀白色的“豐田”車從旁邊駛過,突然停了下來,同樣發出那種燒壞的刹車片引起的刺耳的聲音。


    司機一邊的門猛然敞開了,接著有人向我揮手。


    從來沒有過這種事!


    這隻在廉價的特受歡迎的影片裏看到過,突然駛來的汽車順路接走了正在逃跑的主人公。


    我一邊想著一邊打開後車門,鑽了進去。


    “快,快!”我身旁的一個女人喊了起來。不過不需要催促司機——車已經向前疾駛而去。後麵閃出一道光芒,於是又一道火焰“騰”地尾隨著飛了過來,司機來了個急轉彎,讓了開去。一個女人尖叫了起來。


    他們怎麽看正發生的一切呢?以為是機關槍的槍火嗎?是齊射的箭嗎?是噴火器的發射嗎?


    “幹什麽,你為什麽返回來!”女人試圖向前探去,顯然想捶司機的後背。我準備抓住她的手,但是汽車猛然一衝,提前把她推開了。


    “不要。”我溫柔地說,遇到的卻是憤怒的目光。


    那還用說嗎。一個可愛、但衣衫不整,身後又有一群武裝強盜追趕的陌生女人上了汽車,哪個女人會高興呢,而且為了她,丈夫會突然置身於火下。


    不過,直接的危險已經過去了。我們朝土圍子街駛去,現在我們正在一條接連不斷的車流中行駛。無論是朋友還是敵人都被甩在後麵了。


    “謝謝。”我對著頭發剪短的後腦勺說。


    “沒刮到您吧?”他沒有轉過身。


    “沒有。非常感謝。為什麽您要停下車?”


    “因為他是傻瓜!”我的鄰座尖聲說。她移到後座的另一頭,就像躲避鼠疫病人一樣躲避著我。


    “因為你不是男人,”司機平緩地說,“他們為什麽對你這樣?算了,不關我的事。”


    “他們想強奸我。”我胡亂瞎說道。是的,這是最好的解釋。就在餐廳,在餐桌上:不是有著土匪全部樂趣的莫斯科,而是西部的蠻荒之地。


    “把你送到什麽地方?”


    “就在這裏。”我看看地鐵入口上方的閃光的字。“我會自己回家的。”


    “我們可以送你回家。”


    “不需要。謝謝,您為我做的已經很多了。”


    “好吧。”


    他沒有爭,也沒有勸說。汽車放慢了速度,我下了車。我看了看女人,說:


    “萬分感謝您。”


    她發出嗤鼻聲,猛地關上車門。


    瞧!


    不過這種情況多少能證明,我們的工作有某種意義。


    我不由自主地整理頭發,拍幹淨牛仔褲。過路人小心翼翼地看著我,但是沒有躲開:我看上去也不是那麽可怕。


    我還有多少時間?在追趕者發現蹤跡之前還有五分鍾,十分鍾嗎?或許頭兒把他們拖住了吧?


    這就好了。因為我似乎開始明白,發生了什麽事。


    我還有機會,即使時間短暫,但還是有機會。


    我朝地鐵走去,邊走邊從奧莉加的包裏取出了手機。我開始撥她的號碼,然後罵了一聲,撥自己的號碼。


    五次嗡嗡聲,六次、七次。


    關掉鈴聲後,我又撥了自己的號碼。這一次奧莉加馬上接通了。


    “喂?”響起生硬嘶啞的聲音。這是我的聲音。


    “是我,安東,”我大聲說。從一旁走過的小夥子奇怪地朝我看看。


    “笨蛋!”


    我也並沒有期待從奧莉加那兒聽到別的話。


    “你在哪裏,安東?”


    “我準備坐地鐵。”


    “你總能及時抽身。我能幫你什麽?”


    “你已經知道了嗎?”


    “是的。”


    “我想回到自己的身體裏去。”


    “我們在哪見麵?”


    我想了一下。


    “就在我嚐試擊退斯維特蘭娜頭上的黑氣旋之後下車的那個站。”


    “明白了。鮑利斯跟我說過。就這樣吧——在環線上再坐三站,上去,向左走。”


    啊哈,她在按示意圖計算。


    “明白。”


    “在大廳中央,過二十分鍾我在那裏。”


    “好。”


    “要給你帶什麽東西嗎?”


    “帶吧,帶上我。其他的——隨便。”


    我關上手機,向四周看看,然後飛快地朝車站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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