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蠢貨!”


    我試圖說點什麽,但接下來的話像個嘴巴抽在臉上,把我的嘴堵住了。


    “草包!”


    “但是……”


    “你自己就不懂自己哪兒錯了?”


    頭兒的怒氣稍稍消了點兒,於是我冒險把目光從地板上移起來,小心翼翼地說:


    “好像……”


    我喜歡呆在這個辦公室裏。看到所有那些有趣的小玩意,我心裏會湧上兒時的回憶。這些小玩意放在玻璃櫃中,掛在各處的牆上,隨意扔在桌上與電腦光盤和各種文件混在一起。每一件物品——從日本的木扇到一塊破金屬片以及固定在它上麵的鹿——這是汽車標誌——都有一個故事。當頭兒情緒好的時候,可以聽到他講非常非常引人入勝的故事。


    隻不過我難得碰到他處於那種狀態。


    “好,”頭兒停下了腳,坐到皮椅上,點上煙,“那麽說說吧。”


    他的聲音變得精明強幹,正與他的外表相配。以常人的眼光看,他有四十來歲,屬於那種政府喜歡對他們寄予希望的中產階級圈子裏的商人。


    “說什麽?”我想冒險得到一個新的公正的評價,便問道。


    “錯誤,你的錯誤。”


    就是說,那麽……好吧。


    “我的第一個錯誤,鮑利斯伊格納季耶維奇,”我開始說,並露出一副非常無辜的表情,“沒有正確理解任務。”


    “是嗎?”頭兒來了興致。


    “是,我以為,我的任務是偵察那個開始在莫斯科頻繁傷人的吸血鬼。查到他,就……呃……除掉他。”


    “繼續,繼續……”


    “事實上任務的根本目的是檢驗我是否勝任作戰工作,是不是具備實戰能力。由於我對任務沒能正確理解,而正是在遵循‘區分和保護’的原則上……”


    頭兒歎了口氣,點了點頭。不太熟悉他的人可能會以為他承認自己錯了。


    “你在哪一點上違背了這個原則呢?”


    “沒違背,所以我才破壞了任務。”


    “你怎麽破壞了任務?”


    “一開頭……”我斜眼看著站在古董架上用玻璃罩著的白色極地貓頭鷹的標本。它的頭是否動過?“一開始我徒勞地試圖中止黑氣旋,因而耗盡了護身符裏的能量。”


    “好吧,我們就從這兒開始。我仔細看過那東西的形狀,如果你沒有加以誇大的話。”


    我生氣地搖了搖頭。


    “我相信。所以說這樣的氣旋用護身符是除不掉的。你記得分類法嗎?”


    見鬼!我為什麽沒翻閱過去的學習提綱呢?


    “我相信,你記不住。但是這不重要,這股氣旋是超級的。你不可能鬥得過它的……”頭兒從桌子那邊探過身,神秘地耳語道:“你要知道……”


    我全神貫注。


    “就是換了我也不行,安東。”


    這種坦白如此出人意料,以至於我不知怎麽回答才好。我一直深信頭兒是無所不能的,雖然沒有人大聲說出來,但所有的同事都這麽認為。


    “安東,這麽強大的氣旋,也隻有造它的人才能解除。”


    “應該找到……”我沒有把握地說。“那個可憐的姑娘……”


    “問題不在她,不在她一個人身上。”


    “為什麽?”我突然冒出一句話,接著急忙改口道:“必須阻止黑暗魔法師嗎?”


    頭兒歎了口氣。


    “或許他有許可證,或許他有詛咒權……問題也不在魔法師身上。那種力量的黑氣旋……記得嗎,冬天那架飛機是怎麽掉下來的?”


    我哆嗦了一下。這不是我們工作上的疏忽,而且總的來說,多半是法律的漏洞:被詛咒的駕駛員操縱失控,於是大型客機轟隆一聲墜落在城市街區。幾百個無辜的生命……


    “這種氣旋沒有自己選擇攻擊對象的能力。那姑娘無可幸免,但是砸在她頭上的不會是從房頂上掉下來的磚,多半會是房子爆炸,傳染病開始流行,原子彈恰巧落在莫斯科。最大的不幸在這兒,安東。”


    頭兒突然轉過身去,用心如死灰般的目光瞥了貓頭鷹一眼。它迅速放下翅膀,玻璃眼珠的光澤消失了。


    “鮑利斯伊格納季耶維奇……”我膽戰心驚地說。“這是我的錯……”


    “當然,是你的錯。有一點救了你,安東。”頭兒咳嗽了幾聲,“出於同情心,你做得完全正確。護身符雖然無法完全擊退氣旋,但是我們現在還有幾個晝夜的時間……也許還有兩個。我一直認為,雖未經過深思熟慮但卻能給別人帶來福利的行動,要比考慮周詳卻是殘忍的行動更有益處。你要是沒用護身符——現在恐怕半個莫斯科都成廢墟了。”


    “怎麽辦?”


    “找到姑娘。保護她……盡全力。這股氣旋近期還會興風作浪。我們在這段時間必須找到下詛咒的魔法師,迫使他消除氣旋。”


    我點點頭。


    “大家都會找,”頭兒漫不經心地說,“我把休假的同事召回來。伊利亞和謝苗早上會從斯裏蘭卡回來,其他人——中午回來。歐洲的氣候不好,我已經請歐洲分部的同事們支援,不過等他們把雲彩驅散時……”


    “要到早上了?”我看了看表,“還有一晝夜。”


    “不,是今天早上,”頭兒轉身朝古董架走去,取出貓頭鷹的標本,豎立在桌上。近處看得很清楚,這真的是標本,它裏麵的生命力不會比皮領子裏的更多。“我們來談談吸血鬼和他們的犧牲品。”


    “我放過了女吸血鬼。夥伴們也沒追上她。”我後悔地重申。


    “沒人埋怨你,你盡力戰鬥過了。關於那個犧牲品……”


    “對了,那個男孩對這事的記憶沒喪失,但是他跑了……”


    “安東,清醒點!那男孩在幾公裏遠的距離之外一直被迷魂的呼喚聲牽引著!他走進大門洞時應該是個無助的木偶!而當他從黃昏界裏出來時,已陷入了昏迷之中。安東,如果所有的事情發生以後,他還能走動的話——他便擁有巨大的潛力!”


    頭兒不說話了。


    “我是個傻瓜。”


    “不。但你真的在實驗室呆得太久了。安東,這個小男孩的潛力可能比我還大!”


    “那哪能……”


    “別奉承……”


    桌上的電話鈴響了起來。顯然有急事——很少有人知道頭兒直線電話的號碼,我就不知道。


    “別響!”頭兒命令著一點過錯都沒有的話機,它馬上就靜了下來。“安東,必須找到小男孩。逃跑的女吸血鬼本身沒有危險。同事們能追上她,正常巡邏的巡查隊也會逮住她。但如果她吸了小男孩的血……或許,更糟的是,她把男孩變成吸血鬼……你不知道,什麽才是真正的吸血鬼。現在的吸血鬼和真正的吸血鬼相比,就像吸血的蚊子之於諾斯費拉特之類的吸血鬼。不過諾斯費拉特還不是最厲害的,即使他拚命做出強大的樣子也不行。所以就必須找到小男孩,跟蹤他,盡可能讓他參加巡邏隊,不能讓他投向黑暗的一方。如果那樣,莫斯科的平衡就要徹底崩潰。”


    “你說的是命令嗎?”


    “是許可。”頭兒憂鬱地說。“你知道,我有這樣的權利。”


    “我知道,”我輕輕地說。“從哪兒開始?正確地說是從誰開始?”


    “隨便。看來,還是要從那姑娘開始。但是那男孩也要試著找到。”


    “我現在就去嗎?”


    “好好睡一覺再說吧。”


    “我睡好了,鮑利斯伊格納季耶維奇……”


    “我可不這麽想。我還是建議你睡上哪怕一小時。”


    我自己也不明白是怎麽回事,我今天十一點起床,馬上就來單位,工作到現在還感覺精力非常充沛。


    “這是給你配的助手,”頭兒用手指彈了一下貓頭鷹的標本。貓頭鷹展開雙翅,並惱怒地發出咕咕聲。


    我咽了一口唾沫,大膽地問道:


    “這是誰?或者說這是什麽?”


    “問這個幹什麽?”頭兒看看貓頭鷹的眼睛問道。


    “好決定我是否願意和它一起工作!”


    貓頭鷹看了看我,像隻被激怒的貓一般發出噝噝聲。


    “你提的問題不正確,”頭兒搖搖頭說,“問題在於它是否願意和你一起工作。”


    貓頭鷹又發出咕咕聲。


    “是的,”頭兒不是對著我,而是對著鳥兒說,“你在許多方麵都對,但不是有人請求重新上訴嗎?”


    鳥愣住了。


    “我保證,我會替你申請。這次有機會。”


    “鮑利斯伊格納季耶維奇,我認為……”我開始說。


    “對不起,安東,你怎麽想我不關心,”頭兒伸出手,貓頭鷹笨拙地挪動了一下毛茸茸的腳,站在了頭兒的手掌上。“你不明白你多幸運。”


    我不吭聲了。頭兒走到窗前,猛然打開窗,伸出手去。貓頭鷹拍打著翅膀,朝下麵飛去。好一個標本!


    “它……去哪?”


    “到你那兒去。你們兩個搭檔一起工作……”頭兒揉揉鼻梁。“對了,記住它叫奧莉加。”


    “貓頭鷹?”


    “貓頭鷹。你要喂它,關心它,一切都會好的。而現在……你再稍稍睡會兒,然後起來。你可以不來辦公室,等奧莉加到了之後——就去工作。檢查地鐵環線,例如……”


    “怎麽,還要睡覺……”我開始說。但是,周圍的世界已經漸漸暗淡下來了,黑了。枕頭角兒紮疼了我的臉頰。


    我躺在自己的床上。


    腦子昏沉沉的,眼睛裏仿佛有沙子。嗓子又幹又痛。


    “呀……”我嘶啞地呻吟起來,翻過身仰麵躺著。厚厚的窗簾遮擋著,我不知道外麵是不是黑夜,也許早已是白天了。我斜眼看了一下手表:發亮的數字是“8”。


    我第一次在夢裏承蒙頭兒的接見。這不是件舒服的事,尤其是對頭兒來說,他不得不闖入我的意識。


    看得出,並且也確實如此——假如需要在夢的世界裏進行必要的指導的話,那麽時間就很緊了。可是真想不到……這種事!沒料到。指派的工作,貓頭鷹,這個蠢貨……


    我哆嗦了一下——外麵有人在敲窗。細細碎碎的,仿佛用爪子在敲。一個壓低的鳴叫聲傳來。


    說實話我還能料到什麽呢?


    我蹦起來,匆忙提好褲衩,跑到窗前。就是那個廢物,那個我在接受追捕任務時被迫接納的東西,它還真來了,我清楚地辨出了它的輪廓。


    我猛地拉開窗簾,提上了百葉窗。


    貓頭鷹坐在窗台上。它微微眯縫起眼睛——天才剛剛亮,但是對它來說,天太亮了。街上的人肯定不明白,什麽鳥兒竟停在十樓的窗台上。旁邊的鄰居看到一定會感到吃驚,北極貓頭鷹竟會出現在莫斯科市中心!


    “這是怎麽回事……”我輕輕地說。


    本想說得更刻薄,但我在巡查隊工作之初就改掉了這個習慣,準確些說,是我自己改掉的。隻要你看過一兩次你罵過的人那頭上的黑色氣旋——你就會開始管住自己的舌頭的。


    貓頭鷹看看我,等著。


    周圍的鳥兒鬧翻了天。棲息在遠處樹上的一小群麻雀嘰嘰喳喳叫個不停。烏鴉膽子更大些,停留在鄰居家的陽台上、附近的樹上。它們呀呀叫著,時不時地從樹枝上跳過去,在窗戶旁盤旋。直覺提醒它們,這個不速之客將會帶來不祥。


    不過貓頭鷹沒有反應。它瞧不起麻雀,也瞧不起烏鴉。要是能朝它們吐唾沫,它肯定會。


    “你究竟是誰?”我嘟囔著打開窗,狠狠拽下被封住的窗框。頭兒與我的這個搭檔——女搭檔真可算是幫了我大忙。


    貓頭鷹一展翅膀就飛進了房間,呆在小櫃上,微閉眼睛,仿佛它一直就呆在這裏。也許它在路上凍僵了?喔,不會,它畢竟是北極……


    我一邊關窗,一邊思索著現在該怎麽辦。怎麽對待它,喂它什麽,真想不出這個長羽毛的動物怎麽可能幫助我?


    “你叫奧莉加嗎?”我關上窗問道。窗縫還是漏風,不過這種事放在以後再解決。“唉,一隻鳥!”


    貓頭鷹微微睜開了一隻眼睛。它不理我,幾乎就像不理那些忙忙碌碌的麻雀一樣。


    我一陣陣兒覺得自己越來越荒唐。首先這是個不可能交流的搭檔;其次,它還是個女的——雖說它是隻貓頭鷹!


    也許要穿上褲子吧?我穿著一條皺皺巴巴的短褲衩站著,胡子拉碴,睡眼惺忪……


    我覺得自己是最傻的傻瓜,抓起衣服,跑出房間,“請您原諒,我一會兒就來。”我跟著扔給貓頭鷹這句話。


    如果這隻鳥真是我想的那樣,那我可沒給人留下什麽好印象。


    我最想衝個淋浴,但是我不允許自己這麽浪費時間。我隻是刮刮臉,在冷水龍頭下衝了幾下頭。在隔板上的香波和香體露中間找到了我一般不用的古龍水。


    “奧莉加?”我望著走廊喊道。


    貓頭鷹在廚房裏的冰箱上,一動不動地呆著,就是個擺設用的標本。


    “你活著嗎?”我問。


    那琥珀一樣的黃眼睛憂鬱地看了看我。


    “好,”我攤開雙手,“我們重新開始好嗎?我明白,我給人的印象不太好。老實說——我這是老毛病。”


    貓頭鷹用心聽著。


    “我不知道你是誰,”我跨在凳子上,坐在冰箱前。“而你也不會說話,這我自己能想得出來。我叫安東,五年前被發現是個‘他者’。”


    貓頭鷹發出的聲音更像是壓抑著的笑聲。


    “是,”我覺得它笑得對,“五年前才發現的,就是這樣。我有一個很大的障礙要克服,那就是我不想看見黃昏界。在頭兒碰到我之前,也就真的沒見過。”


    貓頭鷹仿佛感興趣了。


    “他帶人實習,指導巡查隊員們——怎麽發掘潛在的他者。他遇到了我……”我微笑了一下,回憶著,當然啦,他消除了我的心理障礙,接下來一切都簡單了,我進了進修班,開始在分析部分工作。不過……生活沒有特別的變化。成了他者,但我好像沒有察覺到這點。頭兒平時雖然皺著眉頭,但也沒說什麽。我工作得不錯,他無權幹涉過問其他的事情。但是一個星期前,城裏出了瘋狂的吸血鬼。這個除掉他的任務就落到了我頭上。表麵上是因為所有的巡查隊員都很忙,沒空,實際上是為了讓我聞聞火藥味兒。也許這麽做是對的,要知道在這一個星期裏又死了三個人。業務熟練的巡查隊員可能一晝夜就抓住那一對吸血鬼了。


    我很想知道,奧莉加對這點是怎麽想的。但是貓頭鷹一聲沒吭。


    “哪個更重要,是保持光明和黑暗兩大力量的平衡呢,”我仍然問了。“還是提高我的業務水平呢,或者是保護三個無辜的生命?”


    “我用普通的方法感覺不到吸血鬼,”我繼續說,“隻得拿自己做試驗,去體會他們的感受。人血我不想喝,用豬血來代替,這些都是試驗用的試劑……你當然知道這些啦。”


    談到試驗品,我站起身,打開爐灶上的小櫥櫃,取出一隻毛玻璃塞子塞緊的玻璃罐。一塊褐色的粉劑隻剩個底兒了,交給後勤沒什麽意思。我把粉劑倒在洗手盆裏,洗了洗——廚房裏散發出一種衝鼻的會使人頭昏腦脹的香味兒。我涮了涮罐子,把它扔進了垃圾桶裏。


    “要知道我差點兒就毀了,”我說,“自己把自己毀了。昨天早上,我追捕回來時……在樓道裏碰見了鄰居家的姑娘。我都沒敢冒險打招呼,因為獠牙已經露出來了。還有今天夜裏當我感覺到那勾引男孩的呼喚時,我差點兒就加入了吸血鬼那一夥兒。”


    貓頭鷹看了看我的眼睛。


    “你想頭兒為什麽指定了我?”


    標本,一團羽毛裏麵塞著棉花的。


    “他是為了讓我親眼看看他們嗎?”


    走廊裏傳來門鈴聲。我歎了口氣,攤開雙手:這有什麽辦法,自己的錯,任何談話對象都比這無聊的鳥兒強。我順路打開了燈,走到門口,開了門。


    門口站著一個吸血鬼。


    “進來吧,”我說,“進來,科斯佳。”


    他在門口遲疑了一下,但還是進來了。他捋了捋頭發——我發現他的手掌裏滿是汗水,眼珠不停地來回亂轉。


    科斯佳隻有十七歲。他一出生就是吸血鬼,一個普通的、標準的、城裏的吸血鬼。他成長的環境很不好:父母是吸血鬼。在這種條件下,孩子幾乎是不可能有機會成長為人的。


    “我還碟來了,”科斯佳嘟噥了一句。“給。”


    我接過一疊碟片,對它們有這麽多並不感到奇怪。我通常不得不管他要兩個星期,才能讓他歸還碟片——他特別馬大哈。


    “都聽完了嗎?”我問。“你錄下來了嗎?”


    “嗯……我走了。”


    “等等。”我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推到房間裏。“怎麽回事?”


    他不說話。


    “已經知道了嗎?”我猜測著問。


    “我們的人很少,安東。”科斯佳看看我的眼睛,“如果有人離開,我們就會馬上感覺到。”


    “是這樣。脫下鞋子,進廚房,我們認真談談。”


    科斯佳沒有爭辯。我絞盡腦汁地想對策。五年前,當我成了他者時,世界就對我開放了黃昏界,等待我的是令人詫異的新發現。但是吸血鬼就住在我的上麵,這是最令人反感的一件事。


    我記得這一切,仿佛才發生在昨天。我上課回來——最平常的課,讓人想起不久以前的大學生活。三對人、一位講師,酷熱、熱得白大褂都貼在身上。我們租用了醫學院裏的講演大廳。我走回家,在路上邊走邊玩,時而走進黃昏界——時間不長,技巧還不熟練,時而開始檢測路人。已經到大門口了,我碰到了鄰居。


    這家人非常可親。我有一次向他們借鑽孔機,科斯佳的父親根納季是個建築工人,他便直接來到我家,輕鬆地幫助我在水泥牆上打了洞。這件事直接證明:沒有無產階級知識分子是難以生存的。


    可是就在那天回來時我突然發現,他們完全不是人。


    這很可怕。一種褐灰色的生物電場,令人壓抑的氣氛。我呆住了,恐懼地望著他們。科斯佳的母親波蓮娜的臉色微微一變,孩子愣了一下,把身子轉了過去,一家之長走到我跟前,一步一步進入了黃昏界——他那優美的步伐是隻有跨越生死的吸血鬼才能具有的。對他們來說,黃昏界是正常的居住環境。


    “你好,安東。”他說。


    周圍的世界是灰色的,死氣沉沉的。我自己也沒有發現,怎麽跟在他後麵潛入了黃昏界。


    “我就知道,總有一天你會越過障礙,”他說,“一切都很順利。”


    我向後退了一步——於是根納季的臉顫動了一下。


    “一切正常,”他說。他敞開襯衣,於是我看到注冊印章,一個刻在灰色皮膚上的深深的印鑒。“我們都注冊過了。波蓮娜!科斯佳!”


    他的妻子也進入了黃昏界,她解開了襯衫。那半大小子沒有動,他需要父親再用目光確認一下自己的意圖才出示印章。


    “我要查驗,”我小聲說。我手法太差,兩次都沒弄好,不得不重新開始。根納季耐心地等著。印章終於有了回應。長期注冊,沒有發現違章之處。


    “一切正常吧?”根納季問,“我們可以走嗎?”


    “我……”


    “好吧,沒什麽。我們早知道,有一天你會變成他者的。”


    “走吧,”我說,“沒有按規定,但是我現在顧不上規定了。”


    “是的,”在走出黃昏界前,根納季停留了片刻,“我曾經到過你家……安東,我現在把邀請還給你。”


    一切都符合規定。


    他們走了,我坐在長凳上,一個老太太坐在旁邊曬太陽。我抽著煙,想理清思緒。老太太看了看我,鄭重地說:


    “他們是好人,對嗎,阿爾卡申卡?”


    她老是弄錯我的名字。她的生命隻剩三個月了,此刻我清楚地看到了這一點。


    “不盡然。”我說。我抽完了三支煙,然後不慌不忙地走回家去了。我在門口站了一下,看著門口逐漸消失的灰色路痕,這就是“吸血鬼之路”。我今天正好學會觀察這種吸血鬼經過的痕跡。


    我勉強堅持到晚上。我翻看學習提綱,為此我不得不進入黃昏界,因為在普通的世界裏,這些隨處可見的本子完全是空白的。我想打電話告訴科長或者頭兒——頭兒直接對我負責——但我覺得,應該自己拿主意。


    當天完全黑下來時,我忍不住了。我跑到樓上,按了門鈴。科斯佳打開門,哆嗦了一下。在現實生活中,他和他的家人一樣,外表看上去很普通。


    “把你家大人叫來。”我請求道。


    “為什麽?”他嘟噥了一句。


    “我想請你們喝茶。”


    根納季出現在兒子身後,不知是從哪兒現身的,他的本領比我這個光明力量的新人大得多。


    “你確定要這樣做嗎,安東?”他懷疑地問,“完全不需要這樣。沒事兒。”


    “我確定。”


    他沉默了片刻,聳聳肩膀說:


    “我們明天去。如果你邀請的話,別急。”


    快半夜的時候,我高興瘋了,因為他們拒絕了我的邀請。夜裏將近三點了,我試著睡著,我很放心,因為我知道通往我家的路對他們來說沒有了,也不會再有了。


    淩晨,我還是睡不著,我站在窗前觀望城市。吸血鬼不多,很少。在兩三公裏範圍內一個也不會再多了。


    做一個受歧視的人——這是什麽樣的滋味?受懲罰不是因為他們有罪,而是因為他們有犯罪的潛在可能性?他們將怎麽活下去……噢,就算這不叫“活著”——這裏要用另一個詞——怎麽在自己的監視人身邊待下去呢?


    上完課回家時,我買了一個大蛋糕做茶點。


    科斯佳是個聰明的好小夥子,莫斯科大學物理係的學生,他有著與生俱來的雖生猶死的不幸,他坐在我身邊,用勺子在糖罐裏攪動著,好像不敢舀似的。他怎麽這麽拘謹……


    起初他幾乎每天都跑過來。我是他的直接的對立者,我站在光明一邊。但是我還是讓他進家,他和我在一起沒什麽可隱瞞的,可以隨便地閑談,可以潛入黃昏界,並誇耀自己顯現出的才能。“安東,我變樣了!”“啊,我的獠牙開始長了,哈—哈—哈!”


    而最奇怪的是,所有這一切都是正常的。我哈哈大笑,望著小吸血鬼試圖變成一隻蝙蝠:這是高級吸血鬼的任務,他不是高級吸血鬼,而且,光明使者永遠不會讓他做到這一點。我隻是有時會製止他的不良行為:“科斯佳……你永遠也別幹這種事。明白嗎?”這也是正常的。


    “科斯佳,我隻是做了自己應做的工作。”


    “真不該這麽做。”


    “他們違反了法律。你明白嗎?不僅是我們的法律,不隻是光明使者所認可的法律,是被所有他者一致認可的。這個小夥子……”


    “我了解他,”科斯佳突然說道。“他過去很快樂。”


    真見鬼……


    “他受過折磨嗎?”


    “沒有。”我搖搖頭。“烙印瞬間就會置人於死地。”


    科斯佳哆嗦了一下,朝胸前瞥了一眼。要是進過黃昏界,那就能透過衣服看到烙印,如果沒進過你根本發現不了。好像他從沒進過,但是,我怎麽知道吸血鬼們對烙印有什麽感覺呢?


    “我能做些什麽呢?”我問。“他打死人了。打死了無辜的人。打死了在他麵前絕對沒有自衛能力的人。他把那個姑娘變成了吸血鬼……粗魯地強迫她,她不應該成為吸血鬼的。昨天他們差點害死了一個小男孩。無緣無故,不是因為饑餓。”


    “你知道,我們是怎樣挨餓的嗎?”科斯佳沉默了一會兒說。


    他成熟了,成熟得很快……


    “是的。昨天……我差點兒成了吸血鬼。”


    靜默了片刻。


    “我知道這一點,我感覺到了……我曾期望它變成現實。”


    魔鬼和地獄!我去打獵,別人卻獵捕我。確切地說——他們在埋伏守候,等待獵人變成野獸。


    “它不會成為現實的,”我說。“可真是對不起。”


    “是的,他錯了,”科斯佳固執地說。“但是為什麽要打死他?應該審判。法庭、律師、判決方,一切按規定……”


    “按規定我們的事不能把人類牽扯進來!”我扯開嗓門喊道。科斯佳第一次對這種口氣沒有反應。


    “你做人太久了!”


    “我一點也不遺憾!”


    “為什麽殺他?”


    “否則他會殺我的!”


    “他已經發展過別人了!”


    “這更糟糕!”


    科斯佳不再說話。他放下茶杯,站起身來,完全是一個普通的、有點蠻橫無理的、同時又近乎病態的小夥子。


    可惜他是個吸血鬼。


    “我要走……”


    “等等。”我朝冰箱走去,“拿著,這是別人給我的,但是我用不著。”


    我從一些“波爾若米”礦泉水瓶子中間取出一個裝有二百毫升供血者血液的小瓶子。


    “我不要。”


    “科斯佳,我知道,這是你們永久的問題。我不需要它。拿著。”


    “你想收買我?”


    我發起火來。


    “我為什麽要收買你!扔掉是愚蠢的,僅此而已!這是血。人們提供血是為了幫助需要的人!”


    就在這時,科斯佳突然冷笑了一下。他伸出手,抓起其中一隻小瓶,輕輕地、巧妙地剝掉鐵皮蓋子,然後拔出瓶塞,把瓶子送到嘴邊。他又冷笑了一下,喝了一口。


    我從來沒有見過,他們是怎麽吃東西的,也不想看。


    “夠了,”我說。“別耍活寶。”


    科斯佳的嘴唇上全是血,一行細細的血沿著臉腮流下來。不光是流,還滲透到皮膚裏。


    “你討厭我們吃的方式?”


    “是的。”


    “就是說,你討厭我本人?討厭我們所有的人?”


    我搖了搖頭。我們從來沒有涉及到這個問題,這樣會輕鬆些。“科斯佳,要想活下去,你需要血,雖然有時還是人血。”


    “我們本來就不算是活著的。”


    “我把生的意義看得更平常些;它就是走動、思考、說話、夢想……”


    “吸血鬼有什麽夢想?”


    “孩子,世界上有許多活人得經常輸血。他們對血的需求不比你們少。另外,還有一些緊急情況也要用血。所以有獻血者,所以他們受到尊敬,得到獎勵……別笑。我了解你們在醫學發展和供血宣傳方麵的功績。科斯佳,如果為了救命,為了生存,有人需要血——這也沒什麽。血流在哪兒,流在靜脈,還是胃裏,也是無關緊要的事。問題在於你怎麽得到它。”


    “空話。”科斯佳不屑地說。我覺得刹那間他轉入了黃昏界——但是馬上就返回來了。長大了,小夥子長大了。他有了真的力量。“昨天你表明了對我們的真實態度。”


    “你錯了……”


    “去你的吧,”他放下瓶子,想了想,把它斜放在洗手盆上。“我們不需要你的……”


    身後響起了笑聲。我轉過身——是我已經完全忘記的貓頭鷹,它把腦袋轉向科斯佳,並舒展開翅膀。


    我還從來沒有見過科斯佳的臉變成這樣。


    “啊……”他說,“啊……”


    貓頭鷹放下翅膀,微微閉上眼睛。


    “奧莉加,我們正在談話!”我扯開嗓子說,“給我們一分鍾。”


    鳥沒有反應。這時科斯佳把目光從我身上轉到貓頭鷹身上,然後又轉到我身上。接著他坐下來,雙手交叉放在膝蓋上。


    “你怎麽啦?”我問。


    “我可以走嗎?”


    他不僅是驚訝,或是害怕,他幾乎休克了。


    “走吧。不過把這些帶走。”


    科斯佳匆匆收拾了瓶子,塞進口袋裏。


    “拿個袋子,笨蛋!要是有人突然在大門口怎麽辦?”


    吸血鬼順從地把小瓶子放進外麵印著“複興俄羅斯文化”字樣的紙袋裏,他瞟了貓頭鷹一眼,來到走廊裏,匆忙穿起鞋。


    “你常來喲,”我說。“我不是敵人。現在你沒有超過界限——我不是敵人。”


    他點點頭,然後飛快地從我的住所跑出去。我聳聳肩膀,關上門。回到廚房,我望望貓頭鷹說:


    “怎麽了?發生了什麽事?”


    黃褐色的眼睛裏什麽也沒有流露出來。我兩手舉起輕輕一拍:


    “我們怎麽工作?啊?我們將怎麽合作?你用什麽樣的方法溝通?我很坦率,聽到了嗎?直截了當地說吧!”


    心念一動,我沒有完全轉入黃昏界。不該這麽相信陌生人,但是,頭兒大概不會派給我一個靠不住的搭檔。


    沒有任何回答。即使奧莉加能用心靈感應的方式交流,它也不打算這麽做。


    “我們該怎麽辦?應該尋找那個姑娘。你能接收她的形貌訊息嗎?”


    沒有回答。我歎了口氣,碰運氣地把我記憶的一小塊兒拋給了貓頭鷹。


    貓頭鷹舒展開翅膀,飛到我的肩上。


    “怎麽樣?就是說,聽到了吧?你就不能屈尊回答一聲嗎?好,隨你的便,我該怎麽辦?”


    又是一聲不吭的把戲。


    不過,怎麽做——我知道;問題在於,沒有一點成功的希望。


    “你在我的肩上,我怎麽在大街上逛?”


    貓頭鷹扔給我一個嘲笑的目光,沒錯,正是嘲笑。接著鳥就在我的肩上進入了黃昏界。


    看吧,就這樣。它是無形的監視人。不單是監視人——科斯佳對貓頭鷹的反應最能說明問題。最糟糕的是,黑暗力量比我這個服務於光明力量的人更了解我這個搭檔。


    “我們說好了,”我大膽地說,“隻是現在我們吃什麽呢?啊?”


    我給自己拿了些酸牛奶,又倒了一杯橙汁。我最近一個星期吃的都是半生不熟的煎牛排和肉汁——這些東西已經使我感到惡心。


    “你大概要吃肉吧?”


    貓頭鷹轉過臉去。


    “隨你的便,”我說,“我相信,隻要你一想吃,馬上就會想辦法和我交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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