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中午時安東罷休不喝了。


    盡管酒精激發想象的能力非同一般,他和伊戈爾還是沒有再繼續狂飲伏特加。咖啡也喝得都想吐了,連出色的捷克啤酒也不想喝了。


    伊戈爾拿著一杯淡淡的達能果酸奶站在窗戶邊,對安東示意他再來一點果酸奶的建議搖搖頭。


    “不,你說什麽呀。我可成不了鬥龍戰士!我們不是好像已經排除了關於法弗尼爾的線索了嗎?”


    “萬一呢?”


    “反正都一樣,這可是魔法的較量,而不是什麽噴吐火焰的怪物……”伊戈爾冷冷一笑,恬不知恥地補充了一句,“再說在黃昏界之龍法弗尼爾和幾架現代戰鬥直升機的交戰中我會提供直升機的。別猜了,安東。我們什麽也找不到。”


    “可是伊戈爾,你畢竟是開啟大門的鑰匙。”


    “有什麽辦法呢?人們從來不會告訴鑰匙,將要開啟哪扇門。安東,我是最普通的他者。隻有紮武隆知道我的重要性……何在。也許,還有格謝爾知道。現在他這就要上樓來找我們了,到時再爭論吧。”


    安東透過黃昏界望了一眼,有點兒嫉妒地說:


    “真的嗎?已經在我們旁邊了,可我感覺不到他……”


    “我也感覺不到,我從窗口看到他們進了旅館。”


    有人輕輕地敲門。應有的禮貌,僅此而已——客人們瞬間穿過黃昏界進入房間。格謝爾,他沉默不語的影子——阿利舍爾和斯維特蘭娜。是兩位魔法師把斯維特蘭娜帶到黃昏界中的。直到這三駕馬車走出黃昏界來到人類世界的那一時刻,斯維特蘭娜才看見了安東。她笑了笑,稍感慚愧地攤開雙手:“你看,我成什麽樣子了。”這時安東又一次被一種溫柔而哀傷的負罪感所控製。這其中夾雜著慚愧和對自己的痛恨。要知道當時除了允許鏡子從斯維特蘭娜身上奪走力量外,也沒有任何其他出路……而且最主要的是——最終斯維特蘭娜活下來了……有什麽辦法可以擺脫由於輸掉了一局而產生的該死的感覺呢?


    難道想起阿利莎時伊戈爾體驗到了某種類似的感覺?類似的,但在某種程度上更苦澀的感覺?


    那剩下的隻是為他活著而感到驚奇和高興了。


    “日安,夥計們……”格謝爾柔和地打招呼。


    他穿著價格不貴的樸素西裝,打著不鮮豔的領帶。他就是這麽個穿著“marks & spencer”牌西裝,常常在聖誕前給員工派送簡樸的禮物,但又不大手大腳的生意人。在聖誕前此時此刻的格謝爾認為自己是最好的禮物……


    “您好,鮑利斯伊格納季耶維奇。”安東說。在把這一天稱為安寧的一天他可連舌頭都不想動一下。“你好,阿利舍爾。”


    他與斯維塔隻是又相互對視了一眼,他拿起她的手,把她牽到圈椅邊,像牽病人似的……是啊,這是怎麽回事啊……


    “日安,頭兒,”伊戈爾平靜地說,“很高興見到您。你好,斯維塔。你好,阿利舍爾。”


    阿利舍爾是保鏢(當然,如果真把三級魔法師看成偉大的魔法師的保鏢的話),更準確點講,是格謝爾的勤務兵,他是怪異人和人類的一個女人生下的兒子,他默默地對兩位魔法師點點頭,退到房間的角落。他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雙手交叉放在胸前,一部分已經進入到黃昏界中。安東感覺到,看樣子頭兒人為地加強了阿利舍爾在黃昏界中的觀察能力。他也發現這位年輕的魔法師盡量不去看伊戈爾。這裏還有一個極為錯綜複雜的結——阿利舍爾的父親是被阿利莎東尼科娃殺死的,哪怕他不是人或他者……甚至很難下一個定義:什麽是怪異人,偉大的魔法師的助手。怪異人自己不完成壯舉。他隻為英雄服務,從他們的道路上掃除小的障礙。而且還鞏固家庭關係……促進偉大英雄的降生……


    安東喘不過氣來。


    變形人的孩子們通常遺傳可以變化的能力。魔法師的孩子成為他者的極少。那麽怪異人的遺傳性又是怎樣的呢?


    阿利舍爾是誰——僅僅是個魔法師,還是像他父親一樣是個怪異人,幾百年來曾經是格謝爾在中亞的助手?


    為什麽頭兒需要一個烏茲別克斯坦的魔法師?格謝爾僅僅是出於感傷和義務而將他收到莫斯科巡查隊,讓他接近自己?


    “安東!”


    他看了斯維特蘭娜一眼,這時他才發現,他把她的手抓得太緊了。


    “對不起……”


    格謝爾站在伊戈爾麵前,盯著他的眼睛。久久地、默默地盯著。接著歎了口氣,弓著背,溫和下來,離開他走到圈椅旁。他坐下來,把臉埋進手掌。


    “鮑利斯伊格納季耶維奇,”伊戈爾說,“請您原諒。”


    “不!”格謝爾咆哮起來,“我不能原諒!你愛上了女巫?我不會為此責備你——這是命。但你給自己背上十字架——為此你別指望我的原諒!”


    伊戈爾顯然很不自在。安東看著他,好像突然明白,自己的目的還是達到了。當然不是那麽直截了當——要想用簡單的狂歡和與他一起談論朋友們的方式欺騙一個久經考驗的魔法師,給他找回對生活的意誌是愚蠢的。要想讓他堅信他的愛情隻不過是卑鄙貪婪的醜惡行徑則更愚蠢。


    但是他們的深夜長談,他們想了解所發生的事情,弄明白巡查隊之間下一輪戰爭的嚐試——這些都起到了自己的作用。他擺脫了憂傷的痛苦。伊戈爾又覺得自己在隊伍中了。


    難道格謝爾對此也想到了?


    原來當時他的一切行為,包括這一幕都是計劃好、考慮好的!


    但頭兒是對的,伊戈爾不過是神誌不清……


    “格謝爾,有一樣連你都無權要求的東西!”伊戈爾突然說。說得很尖銳,帶著一種清醒過來的感覺。聲音裏充滿生機。


    “是啊,當然,伊戈爾傑普洛夫大尉,”格謝爾的聲音冷若冰霜,“我沒有權利!誰在四二年十一月有權要求你在槍林彈雨下沿第涅伯河而遊呢?誰有權……”


    “這是另外一回事。”


    “為什麽呢?”格謝爾站起來,走近伊戈爾。這個矮伊戈爾一個頭的、一點也不英雄主義的幹瘦的小個子又停在伊戈爾麵前。“要我給你解釋嗎,傑普洛夫,戰爭要求什麽?它首先要求的不是肉體的犧牲,而是靈魂的犧牲!在光榮的城市柏林,你用刺刀殺死了不幸的希特勒軍隊的小兵,要他供出自己的朋友時……你是明白這一點的!”


    伊戈爾抽搐了一下,仿佛被人擊中臉部。


    “良心……愛情……榮譽……”格謝爾若有所思地說出這些,“誰都無權強迫他人昧著良心行事。誰都無權強迫他人出賣愛情。誰都無權強迫他人背叛榮譽。任何人都沒有這權利。你是對的。但是這個我們也做!按自己心靈的倡導。在天平的一邊是我們的愛情、良心、榮譽,而在另一邊是千百萬相愛的、有良知、有榮譽的人。我們不是天使,這不適合我們,而且你的痛苦我理解,請相信!你看看阿利舍爾!試試去理解一下他的痛苦!問問安東,他怎麽看你所愛的人!問問斯維特蘭娜!”


    “我不能責備伊戈爾,”斯維特蘭娜輕聲說道,“請你原諒,頭兒。還有你,阿利舍爾,請原諒。也許,我是傻瓜……有愧於在巡查隊的工作。隻有我能理解你們所有的人。”


    她說這番話時聲音很小,沒有任何描述性語言,格謝爾不吭聲了,突然停下來,他離開伊戈爾,雙手一攤表示遺憾。


    “難道我不理解……”


    房間裏懸掛著一種沉重而壓抑的寂靜。


    “格謝爾,義務命令我時,我執行了命令,”伊戈爾突然說,“而且忠誠地執行到底。盡管有……自己的想法和自己的遺憾,但是我的義務我完成了,徹底完成了。”


    “沒有。這你就不對了,伊戈爾,”格謝爾在房間裏走了幾步,從口袋裏掏出香煙。他看著煙,皺起眉頭,又往回走,從煙盒裏取出普通的“貝爾梅爾”香煙,吸了一口,懊喪地揮揮手……“巡查隊需要你。我們大家需要你。我需要你。”


    “斯維特蘭娜需要我……”伊戈爾隨意地說。


    “斯維特蘭娜,阿利舍爾,伊利亞,謝苗,大熊——我們所有的人都需要你!”格謝爾飛快地說,“這當然!”


    “很長時間嗎?”


    “最多二十年。”格謝爾十分平靜地說,仿佛他料到了這樣的問題。


    “格謝爾,你希望我用這段時間不再愛阿利莎了嗎?”伊戈爾問。


    “也是,”格謝爾承認,“但是巡查隊就是現在,最近這些年需要你。”


    “需要我幹什麽,格謝爾?”


    “不妨礙我們,伊戈爾!我們試圖把你拖出來,我們會把你拖出來的——請你相信,隻要你哪怕不妨礙……而最好是——還幫一點點忙。”


    伊戈爾沉思了片刻。接著說:


    “我不會起訴阿利莎東尼科娃,說她對我施巫術。不是事實。”


    “但是你能夠提出假設,說你們的邂逅是莫斯科守日人巡查隊策劃的嗎?”


    “我能,”伊戈爾點頭,“很有可能事實就是如此。”


    “行了,”格謝爾雙手一攤,“我不求你別的什麽。”


    他的確看起來很滿意。


    安東咳了咳,等待著格謝爾看他一眼。接著他說:


    “鮑利斯伊格納季耶維奇,我也想請您幫個忙,請您解釋一下,伊戈爾在我們的新陰謀中占據什麽位置。”


    “隻是伊戈爾嗎?”


    “是的。您為什麽需要斯維特蘭娜,我和怪異人阿利舍爾——這已經很清楚。”


    在角落一動不動的烏茲別克魔法師顫抖了一下。


    “很不錯的一代成長起來了……”格謝爾疲倦地說,“善猜疑的一代,隻是同時有些愚蠢……”


    他放慢了語速,掃視了一遍在場的人,接著搖搖頭。安東感覺得到周圍有力量在擴散,整個房間裏充滿了溫暖,有某種東西如同一堵有彈性的牆擠壓著房子……


    “我不能說,”格謝爾出人意料地承認,“因為一個簡單的原因不能說……”


    “那我們拒絕合作呢?”安東尖銳地說。


    格謝爾搖搖頭。


    “不。相反。我以光明發誓,所發生的一切不會給你們當中任何人帶來惡果。既不會在魔法實質上,也不會在人類實質上……相反,你會以真正的、誠摯的熱心合作。但是……”


    他現在權衡著每一句話。


    “確實,現在進行的是莫斯科守夜人巡查隊的最後行動。遺憾的是,這也是守日人巡查隊的最後行動。太多的東西取決於……取決於在座的每一位的行動,同樣也取決於我們對手的行動。我們也好,我們的敵人也好都在采取自己的步伐。他們可能是不對的,不成功的,錯誤的,但是勝利屬於走出正確的一步的人!”


    “勝利者是不會受到指責的,”安東表示讚同,“而象棋棋盤上的棋子是會給予權利獨立行動的。”


    “你們任何一個人的進程紮武隆不用費神就能估算到!”格謝爾大聲嗬斥,“你別迷失了方向,安東,你與鏡子的撞車是意外的一步!是的,成功的一步!是的,由灰燼組成的小小的一步!但就是這一步也被等待。被紮武隆……也被我所等待。”


    他換了口氣,平靜下來,繼續說道:


    “夥計們……你們對於我而言不是棋盤上的棋子。請你們相信,也不是工具。”


    “但是我們中的一位女性,”斯維特蘭娜冷笑了一下,覺出自己這句話在男人幫中的可笑,“是做工具的機床。”


    安東沒問她,是什麽時候明白這一點的。也許,她也畫出了圖表——連他都瞞著?還是當力量還在她身上時,她已經及時感覺到了什麽?


    格謝爾不吭聲了,神情沮喪。他仿佛在思考……同時安東明白了,周圍的保護繭增強了真正不可思議的界限。偉大的魔法師力量的界限在何處?他們的力量究竟有沒有界限?


    “好了,”格謝爾點點頭,“斯維特蘭娜,你是對的……但是隻不過對了一部分……但是光明與黑暗!”


    他坐到圈椅上,還是掏出煙抽了起來。吸了一兩口後,他才又開口說話:


    “斯維特蘭娜,你是偉大的女魔法師。這種魔法師幾百年才出現一次。潛在地說可能你比奧莉加強……但是你對於光明使者的價值——我指的不僅是我們巡查隊,而是就光明使者整體而言——在於你可以成為救世主之母。”


    “自從奧莉加改寫了我的命運之書後。”斯維特蘭娜說。


    “不。不是在這之後。不可能像改寫人的命運那樣輕而易舉地改寫他者的命運,這最初就決定了。我們隻是校正了一些細節,最小的細節,與你,與未來……將提供的孩子無關的細節。”


    “什麽細節?”斯維特蘭娜的聲音裏終於開始顯露出憤怒,抑製住良久的憤怒,現在安東已經忍不住想喊起來——她的手指紮入他的掌中。


    “隻有日期!”不,格謝爾不打算在攻勢上對斯維特蘭娜讓步,“除了日期,沒什麽別的。耶穌誕辰二千年是人類相信救世主產生的最高峰!”


    “太謝謝你了,”斯維特蘭娜氣憤得用野獸般的聲音喊道,“那麽說,已經決定了,我何時,跟誰來給你們生他啦?”


    “首先,為什麽是‘他’?”格謝爾感興趣地問。


    安東正好想插話,主要想確認斯維特蘭娜跟‘誰’生的問題,但被準備好的問題梗住了喉嚨。斯維特蘭娜的手也鬆軟了。


    “一些人由爸爸和媽媽決定,另一些人——由醉鬼接生醫生決定,再另一些人——由多餘的一杯伏特加決定,”格謝爾悶悶不樂地說,說出“第二種”已經不必要了,“斯維特蘭娜,孩子!與這樣的力量,與這樣命中注定的東西玩是危險的!連我都不想試!已經預先決定,你可以生一個將在光明和黑暗的戰鬥中成為最偉大人物的女兒!她的話將改變世界,她的話將迫使有罪的人懺悔,看到她,最偉大的黑暗魔法師將跪倒在地!”


    “這隻是一種可能性……”斯維特蘭娜悄聲說,“還不如……”


    “你很早以前看過聖像嗎?”格謝爾問,“看看瑪利亞的眼睛,想想看,為什麽它們總是憂傷的?”


    一片寂靜。


    “我已經對你說了比我有權去說的更多的東西,”格謝爾認錯地雙手一攤,“說了,一隻腳跨過了允許的界線。你自己決定吧。想想,誰是棋盤上的棋子,而誰是……誰是有能力越過精心策劃的屈辱的有頭腦的人物!”


    “精心策劃的?”斯維特蘭娜痛苦地問。


    “別人向你解釋玩完沙箱後洗手的必要性或者係上辮子上的結——這也是幹涉你命運,”格謝爾說,“而且我認為——是很有道理的幹涉。”


    “您不是我的父親,鮑利斯伊格納季耶維奇。”斯維特蘭娜說。


    “是的,當然。但是對我而言你們都是我的孩子……”格謝爾歎了口氣,“我在大廳等等你們……更準確地說是我和阿利舍爾等一等。你們過來吧——走過來吧。”


    他走了出去,而怪異人像影子似的隨即跟上。


    伊戈爾第一個開口:


    “最令人難過的是,在某些事情上他是對的。”


    “要是有人對你說,你應該生育救世主,我就會和你談真理!”斯維特蘭娜尖銳地說。


    “這對我來說根本就是……難辦的事兒……”伊戈爾窘迫地說。


    安東第一個笑了。他看了斯維特蘭娜一眼說:


    “你聽著……我記得你是怎樣憤慨命運的不公正——他者通常生出普通的孩子來……”


    “這就是抽象的憤慨……”斯維特蘭娜雙手舉起來輕輕一拍,表示驚訝……“但我們,你們這兒好像是不抽煙的……”


    伊戈爾默不作聲地給她一支煙。


    “為什麽大家都這樣,背後?”斯維特蘭娜埋怨道,一邊抽起煙,“是啊,我是什麽(我怎麽可以成為)……救世主之母啊!而且是女救世主!”


    “救世主——這隻不過是合適的術語,”伊戈爾說,“請你放鬆點兒。”


    “我又不是處女!”斯維特蘭娜憂鬱地宣布,“而且總是不認為自己是崇高品德的榜樣……”


    “別進行多餘的類比。”


    真奇怪,伊戈爾仿佛安靜下來。真正安靜下來,甚至準備好了。


    “安東,你哪怕也說點什麽呀!”斯維特蘭娜忍不住了,看了看他,“這些都與你無關嗎?”


    “很希望有直接的關係,”安東答道,“而且我想,我們應該去找格謝爾。他在那兒也不好受——坐著幹等。”


    “他已經什麽都知道了……提前知道了。”斯維特蘭娜轉過身。


    “不。不知道。如果我們的確不是卒子,那他就不知道。”


    吉他的琴弦發出微弱的聲響。伊戈爾把胳膊支在牆上,把樂器拿在手裏。他開始唱起來,聲音那樣低,斯維特蘭娜和安東都沉默起來。


    魔鬼請求效勞,


    但我不替任何人效勞。


    甚至不替自己,甚至不替你,


    甚至不替權貴。


    假如他還活著——


    我也不會替他效勞。


    我偷走了足夠的火焰,


    致使我不再需要偷它。


    伊戈爾把吉他放到一旁,小心地放到圈椅上。當人們相信馬上會返回來時,通常這樣留下樂器。


    “怎麽樣,我們走吧?”


    按常規,埃德加爾成了黑暗使者中第一個走進宗教法庭大廳的。正好與從對麵的門進來的安東同時。他倆禮貌地點點頭,相互打招呼。埃德加爾沒有感覺到對光明使者的敵意,他希望得到某種相應的情感回應。


    是的,與莫斯科大學荒蕪的小房間相比,這個大廳讓人印象頗深!不管怎麽說是歐洲啊!


    石拱門——沉重而壓抑,同時給人以安全而寧靜之感。簡潔的金屬吊燈——但有一兩百隻蠟燭。埃德加爾敢保證,它們已經燃燒了不下一百年。宗教法庭伯爾尼分部置身於超現代化的建築內,布拉格分部則恰恰相反,在古老的建築內。


    埃德加爾更喜歡後者。


    圓形大廳被分成兩部分:一部分鑲嵌著五顏六色的大理石,另一部分鑲嵌著深色大理石。在這展示兩種力量的一目了然的簡潔中,同時融合了某種幼稚和崇高的東西。位於中央的是一張張小小的斜麵高桌,被告席,周圍是遮住地板上暗色小洞的圓形柵欄。


    灰色大理石三角形地帶幾乎將大廳分成兩半。這是宗教法庭法官的位置,而他們當然已經各就各位了。共七位。總體上宗教法庭不被視為與巡查隊力量相當的勢力,但是在這七位法官中,據埃德加爾所知,隱藏著兩位偉大的魔法師——黑暗使者和光明使者。或許,歐洲庭若是允許,他們可以與格謝爾和紮武隆等量齊觀地抗衡。


    這很令人開心。


    緊跟在安東身後進來了三位莫斯科的光明使者。格謝爾……嗨,當然啦,沒有格謝爾他們哪兒也去不了!斯維特蘭娜……這也不用解釋。還有這位烏茲別克人,格謝爾的秘書或是頭兒身旁的辦事員。


    埃德加爾身後的黑暗使者們已經到走廊裏了。紮武隆……埃德加爾感覺到頭兒的靠近,他不由自主地轉過身——他看到莫斯科黑暗使者友好地點頭示意。嗨—嗨……笑一笑,猶大……是啊,你比猶大還糟糕,他出賣的可是導師,而你呢,出賣的是學生!跟在紮武隆身後進來的還有兩位。如果說埃德加爾有思想準備在此看到安娜列緬舍娃,那麽尤拉,嘲諷地朝他使眼色的尤拉,及時警告他紮武隆詭計的尤拉,他無論如何沒想到!


    埃德加爾逼迫自己從同事那邊轉過身,隻看著前方。


    伊戈爾被最後一個帶上庭。兩位宗教法庭普通法官與他並排而行,默默地護送他到位於大廳中央的直徑為三米的柵欄邊。是啊,曾幾何時允許將瞬間翻越柵欄的人扔到地下室深井裏的機製,給人早已生鏽和未被使用過的印象。但是站在柵欄中間的人,看樣子不好受。


    其實,伊戈爾沒注意這個。他站在圓圈中央,雙手在胸前交叉畫著十字。


    “以和約的名義……”


    宗教法庭法官中走出一位惟一不穿灰鬥篷的人。高級吸血鬼維傑斯拉夫。


    “我們是——他者。我們效忠於不同的力量……”


    埃德加爾機械地重複著和約,試圖弄清楚維傑斯拉夫會從何開始。他現在如何擺脫困境……


    “今天宗教法庭歐洲庭應該審理莫斯科守夜人巡查隊(俄羅斯),對莫斯科市守日人巡查隊(俄羅斯)的起訴。”和約宣讀完畢後,吸血鬼宣布:“莫斯科守夜人巡查隊對莫斯科守日人巡查隊的該起訴包括到該審理中。其審理對象是光明魔法師伊戈爾傑普洛夫和黑暗魔法師阿利莎東尼科娃的決鬥事件……”


    一切暫時進展得沒什麽意外……埃德加爾覺得抓住了斜麵高桌冰冷的暗色調的木頭。他努力用意誌逼迫自己安靜下來。他畢竟是一位經驗豐富的法學家。人類的法庭審理與他者的法庭審理有何不同呢?


    難道是判決形式……


    “然而,審理程序稍有變動,”維傑斯拉夫說,“法庭不得不解決兩個與基本起訴有關的問題。第一個問題與在侵襲宗教法庭保險櫃和竊取科克奇法弗尼爾生物贗象中有罪的黑暗使者,自稱列金兄弟的宗派有關,他們將法弗尼爾的生物贗象禁運到俄羅斯與莫斯科守夜人巡查隊作對。帶被告上庭。”


    又有兩位年輕的宗教法庭法官帶著四位芬蘭人進來。所有他者的臉上露出了輕鬆的笑容——畢竟沒有比這四位更滑稽的了。


    “也許,沒有必要重複令人悲哀的事件的狀況,”吸血鬼說,“所有在場的人都已經了解宗教法庭所收集的關於該事件的材料。宗教法庭需要做的事情是——作出判決。公正的、不偏不倚的、嚴肅的判決。”


    根據四位被告的表情可以明白,他們也沒有期待對他們的寬容。


    “類似襲擊宗教法庭法官和從保險櫃中竊取最危險的生物贗象這樣最嚴重的罪行,應無條件地遭到終止存在的懲辦。”吸血鬼說。他停頓了一下,補充道:“讓四位芬蘭人抬起頭,但是……但是被告未直接參與伯爾尼事情。從案件材料中可以知道,宗派的領導,遺憾的是,在抓捕時去世的領導,強迫四位年輕的魔法師充當信使的角色。因此宗教法庭僅將他們的行為視為禁運行為和反抗莫斯科守夜人巡查隊的行為。緩和局勢的情形還包括:被告深刻而誠心的悔過,被捕後協助調查,以及他們的年輕,過去從未違反過法規。如果莫斯科守夜人巡查隊還可以采取某些緩解行為,取消反對黑暗魔法師的個人起訴——那麽宗教法庭有權從輕判決。”


    光明使者一邊的格謝爾站起來說道:


    “莫斯科守夜人巡查隊對被告……沒有個人意見。而且我們認為,列金兄弟宗派的犯罪行為受某位……某位不知名的黑暗魔法師挑唆。”


    “這沒有證據。”維傑斯拉夫說。


    “隻是還未確定挑唆者的個人資料,”格謝爾微微笑了笑說,“他是存在的,這一事實不容置疑。”


    維傑斯拉夫點點頭。他轉身對著自己的六位同事。頃刻間宗教法庭的法官們之間進行無言的思維交流。然後維傑斯拉夫轉身朝四位呆若木雞的芬蘭人說:


    “以和約的名義。考慮到守夜人巡查隊的寬容,考慮到未造成嚴重後果,以及其他緩和的局勢,宗教法庭給你們提供選擇受罰的權利。第一種方案——你們被判通過無侵害絞刑剝奪公民權……”


    身體強大的黑人沉重地歎了一口氣,中國人抓住他的胳膊,扶住他。


    “第二種方案——從現在開始,直至你們的末日,禁止使用魔法。你們有權過你們普通人的生活,不能用魔法延長它,不能用魔法提高這種生活的質量。”


    幾位芬蘭人呆若木雞似的看著宗教法庭法官。紮武隆輕輕地嘻嘻一笑,但馬上又做出一副嚴肅的樣子。


    “第二種……第二種!”尤哈姆斯塔依約基壓低聲音說。其他人點了點頭。


    “在座的各位是否有反對意見?”維傑斯拉夫問。


    格謝爾又站起來。他歎了口氣說:


    “為了表示一個小小的友好姿態……我們認為可以允許被告使用魔法……小小的……對非生命物質使用的魔法。”


    格謝爾說的每一個字都讓人覺得他說得很費力,他強迫自己表現出仁慈。


    “比方說,找到失去的東西……小小的……比方說鑰匙,或者小錢幣……從房間裏把蒼蠅趕出去……按規定蒼蠅被認為是無生命的,不是嗎?修理修理汽車內的汽化器……”


    吸血鬼臉上露出些許的驚訝。“不明白!”埃德加爾想。


    “宗教法庭不反對……”吸血鬼最終說,“往被告身上烙上印章!”


    兩位宗教法庭法官舉起手——向四位被告遞過去一根能閃光的線。印章死死地烙上去了,使被告隻留下很弱程度上的魔法。也許,宗教法庭法官確實沒有明白格謝爾的出人意料的善良隻是加強了懲罰。做一個完全失去了魔法、逐漸與人類存在相融合的人是一回事。終日覺得自己是一個魔法不高強的殘廢,醉心於昔日的能耐中,又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不過,四位芬蘭人暫時未考慮這些。完全被幸福衝昏了頭腦的他們被帶出法庭大廳,尤哈最終掙脫出來,開始與所有人握手,但是警惕的看守用最一般的力氣撞他一下,輕輕一推,就把他逼得老遠。


    埃德加爾搖搖頭。總之,黑暗使者兄弟被拯救是令人愉快的事。但是以這樣的代價……或許換了他的話,他更傾向於立刻去死。


    “會議的第二項議程暫不宣布,”維傑斯拉夫說,“宗教法庭請求莫斯科守夜人巡查隊領導,大家所熟悉的格謝爾到被告席上來……”


    紮武隆凱旋似的笑了笑。


    “還有眾所周知的紮武隆,莫斯科守日人巡查隊的領導。”


    紮武隆臉上的一絲驚慌失措使埃德加爾很開心。隻是……它有多少是裝出來的?


    “宗教法庭想問偉大的魔法師格謝爾的第一個問題是,”維傑斯拉夫現在說得很有禮貌,但語氣十分堅決,“格謝爾,您是否對為了使在現場的偉大的女魔法師斯維特蘭娜納紮洛娃成為光明救世主之母而作用於其命運之書?”


    大廳裏一片寂靜。


    “請您把話說準確,維傑斯拉夫,”格謝爾直接要求,“否則我會生氣的。”


    吸血鬼齜著牙笑了笑。


    “請回答實質性問題,偉大的魔法師格謝爾。”


    “好吧,”格謝爾點點頭,“我沒料到遭如此指責,但是……我向法庭解釋一下。”


    料到了,埃德加爾想,你都想到了,老奸巨猾的陰謀家……


    “原則上類似的作用是不可能的,甚至對我而言。”格謝爾謙虛地說。


    維傑斯拉夫看樣子慌了神:


    “光明魔法師格謝爾,但是斯維特蘭娜納紮洛娃的命運之書……”


    “指出她將成為光明使者女魔法師中最偉大的母親,如果用詩學術語講就是——光明的救世主,”格謝爾高興地笑了笑,“這對莫斯科守夜人巡查隊而言是莫大的榮幸……是啊我們——為所有的光明使者奉獻!但是尊敬的宗教法庭應該明白——這樣的東西你是寫不進命運之書的,無論如何也不可能。無論以什麽方式也不可能,哪怕用你們所熟悉的生物贗象,屬於守夜人巡查隊的。”


    “但是對斯維特蘭娜納紮洛娃的命運之書的作用發生了。”吸血鬼繼續堅持。


    “是的,”格謝爾點了點頭,“眾所周知……或者大家幾乎全都知道……往命運之書中進行新的記錄是可以的,但是這直接涉及光明和黑暗的平衡。在普通人的命運中做一些微不足道的改變相當容易,在他者的命運中做哪怕是不起眼的變動要難得多。這名他者越強大,變化就越強烈,光明和黑暗所承受的憤怒越多。你們考慮一下,尊敬的法庭成員,往偉大的女魔法師的命運之書中加入記載,說她將成為救世主之母將會有怎樣的後果?”


    誰也沒有回答。


    “我們中的每一個人……是的,所有的他者一起加起來,在類似的洗牌做手腳的企圖中都將終止存在!”格謝爾大喊起來,“將會磨成灰燼!世界將會倒塌!而你們指責我犯了這樣的罪行!”


    “光明使者格謝爾,您在斯維特蘭娜納紮洛娃的命運之書上做了哪些改動?”


    格謝爾雙手一攤:


    “嗨,都是些無足輕重的東西!我有沒有義務關心隊員?去意大利的某個療養勝地……到汽車學校學習……還有什麽……如果您願意,我可以提供詳細的清單。沒什麽大事,都是些人類生活中不足掛齒的樂事!”


    維傑斯拉夫想進一步確認:


    “記錄加在什麽地方了?是在關於最偉大的光明使者之前還是之後?”


    “好像是之前……”格謝爾笑了笑。


    “這樣一來,您及時修正了這一事件,”維傑斯拉夫沒有問,他在思考,“建立了最大的可能性,即斯維特蘭娜未來的女兒將成為光明的救世主……”


    “有可能,”格謝爾表示同意此話,“那又怎樣?我隻是使自己女隊員的生活更好!”


    “但是你不能用其他的方法使斯維特蘭娜納紮洛娃的生活條件更好嗎?免費的休假證,金錢的獎勵,友好的建議?”


    格謝爾現在看起來真的很氣憤:


    “我利用了手頭有的那些。宗教法庭確實有權驚訝,我為什麽用顯微鏡去紮釘子,是的……但是無論如何不能指責我這樣做!”


    宗教法庭的法官相互交換了眼神。這一回沉默保持了近一分鍾。埃德加爾覺得仿佛背後一串冷汗流過。現在可以開始什麽呢?如果宗教法庭指責格謝爾……終止偉大的魔法師的存在——這可不是對付四位芬蘭人那麽簡單哦……


    “這不屬司法權屬,”維傑斯拉夫終於說,“偉大的魔法師格謝爾,聽完您的解釋,宗教法庭承認您沒有違反和約的字麵意義……”


    “字麵意義和精神實質!”格謝爾堅決地確定。


    “字麵意義和精神實質!”吸血鬼帶著一股爆發式的強烈不滿認同他的說法:“但是您的行為仍然值得懷疑和具有危險性……”


    “不比莫斯科守日人巡查隊在斯維特蘭娜納紮洛娃被激發前消滅她的企圖更危險,”格謝爾斬釘截鐵地說,“還有什麽與我有關的問題嗎?”


    “沒有,”維傑斯拉夫承認,“您可以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了。”


    在整個審理過程中紮武隆謙虛地站在柵欄最邊沿的地方。謙虛的、灰色的、難以覺察的影子……讓人覺得,對格謝爾的指責不成立,他一點也不感到傷心。而這使埃德加爾憂心忡忡。


    “黑暗魔法師紮武隆,宗教法庭有問題問您,”維傑斯拉夫說,“列金兄弟宗派的襲擊行動是您策劃的嗎?”


    “任何人都沒有義務去做證來反對自己……”紮武隆低沉地說。


    “這算是承認?”吸血鬼活躍起來。


    “不,這是提示有關法規。您無權問類似的問題。所以我將不作答。”


    “好吧。反對成立。偉大的魔法師紮武隆,您有沒有計劃過為了反抗未來的光明救世主而使一千年前被拋到黃昏界中終止了其存在的偉大的魔法師法弗尼爾複活?”


    紮武隆不停地使勁眨眼,用一種充滿了詫異的聲音喊道:


    “這種荒唐話從何而來?”


    “您反對斯維特蘭娜納紮洛娃被激發,采取了反對她的行動?”


    “是的,在和約允許的範圍內。”紮武隆迅速地說。


    “那法弗尼爾呢?”


    “什麽法弗尼爾?”紮武隆反問道。他看了看埃德加爾,朝他眨眨眼。


    “您為什麽派很適合於複活法弗尼爾的某位守日人巡查隊員到布拉格來?”


    “我不明白您說什麽!”


    “您是否計劃進行以下類似的事件:法弗尼爾——反基督,列金兄弟宗派的四位成員——《啟示錄》的四匹馬……”


    紮武隆哈哈大笑起來。他笑了很久。高興地,尖聲地大笑。一旦鋌而走險的,但非常令人愉快的中獎成功,隻可能是那樣笑了。他擦了擦笑出來的眼淚,已經平靜了很多。


    “宗教法庭代表們的幽默令我歎為觀止。法弗尼爾是個瘋狂的精神變態者,我甚至與他本人很熟悉,最不希望再見到他……但是他做黑暗的救世主無論如何也不夠格!不夠水平。至於除掉斯維特蘭娜……”紮武隆笑了笑,“有可能。但是以此為代價……不會,你們都在說些什麽呀。而至於那幾位不合格的芬蘭魔法師……怎麽,您怎麽說來著——《啟示錄》的馬?”


    埃德加爾覺得自己是個十足的傻瓜。他哀求地看了維傑斯拉夫一眼。但是那位還沒有放棄。


    “您為什麽要實施下列行動:策劃阿利莎東尼科娃的死,這應該解釋為作為複活的祭品,還有在莫斯科著名的畫家那兒定製兩張肖像畫——黑暗魔法師埃德加爾和法弗尼爾的?”


    紮武隆認真起來。


    “阿利莎之死的情形我也想弄清楚!據我所了解,這是下一個審理的對象?至於那兩張肖像……”


    莫斯科黑暗使者的頭兒把手放到西裝外衣的翻領上,掏出兩張小小的,約2020厘米大小的鑲在框子裏的肖像畫。在一張肖像上埃德加爾確實可怕地認出了自己。在另一張上——是一條痙攣著彎曲著身子的跳動的龍。


    “這是給我的一位最優秀隊員的聖誕禮物,請原諒我這個老頭的感傷情懷……”


    紮武隆說著這些話,邁出一步,把埃德加爾的肖像遞給他:“挺不錯的肖像,真是沒得說!”紮武隆的低語使埃德加爾更加恐懼。


    “聰明人……”


    紮武隆回到被告席上。


    “那第二張肖像呢?”維傑斯拉夫問。


    “感傷情懷,”紮武隆重複了一句,“這幾個列金兄弟觸動了我靈魂的傷痛。想起了法弗尼爾……所以決定做一張他的肖像作紀念……”


    “您沒打算複活他?”維傑斯拉夫再一次確認。這回紮武隆的回答十分嚴肅,看樣子非常誠懇。


    “一刻也沒想過。要達到目的有更為平和的途徑。”


    宗教法庭法官們相互對視了一下。


    “偉大的魔法師紮武隆,”維傑斯拉夫說,“宗教法庭對您沒有什麽意見了,您可以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然而我們要提醒的是,整體而言您的行為看起來模棱兩可,而且十分危險……”


    “明白,明白,”紮武隆已經走出被告席,還嘟噥著說,“很快就未經允許都不能挖鼻孔了……”


    埃德加爾看了格謝爾一眼。這個老陰謀家大概十分生氣吧?


    不,格謝爾沒有生氣。也許,連他都帶著一種誠摯的興趣傾聽紮武隆的話。也就是說完全相信黑暗使者的頭兒靈活地脫身了,但是他饒有興趣地聽了細節。


    他們對這一切早就了如指掌?


    埃德加爾絕望地收攏分散的思緒。那就是說……斯維特蘭娜確實是要成為光明救世主之母……而且是一個女性救世主,這可是始料不及的!紮武隆反對此事,但是……但是根本不是用建立《啟示錄》化身的途徑……這隻是一種分散視線的手段,他這位不算愚蠢的黑暗魔法師在這一手段中表現得就像一個幼稚的小孩!


    那麽究竟什麽是最主要的呢?


    “宗教法庭開始審理今天的主要問題,它對於光明和黑暗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維傑斯拉夫像是回答他那未說出口的問題一樣說道,“莫斯科守夜人巡查隊三級魔法師伊戈爾傑普洛夫的案件。大家都熟悉案件的材料吧?”


    沒有任何人吱聲。大家對此早已熟悉……


    “指控方代表講話。安東戈羅傑茨基!”


    站在埃德加爾對麵的光明使者抬起頭。簡短地朝維傑斯拉夫點點頭。


    “我簡單講一講。我們指控的實質很簡單——在場的受人尊敬的魔法師紮武隆有意派阿利莎東尼科娃去‘阿爾台克’夏令營,因為他知道伊戈爾傑普洛夫也去那兒恢複力量。大概紮武隆讀了現實線,於是他明白在這種條件下伊戈爾和阿利莎之間不可避免地會產生……產生愛情。悲劇性的、無望的愛情,因為兩位年輕人屬於不同的力量。以決鬥而告終的愛情,其結果是要麽伊戈爾犧牲,要麽阿利莎犧牲,而得以活下來的那位將受到宗教法庭的審判。我們起訴紮武隆蓄意地可恥地消除……試圖消除,”他更正說,“莫斯科守夜人巡查隊隊員伊戈爾傑普洛夫。因此我們請求宗教法庭取消對伊戈爾傑普洛夫的指控,他被指控違反和約和謀殺阿利莎東尼科娃。”


    “講完了?”維傑斯拉夫沉默了片刻問道。


    “沒有。我們還請求審理決鬥結果中一位不屬於他者的年輕人的死亡問題。因為決鬥是由紮武隆策劃的……”


    “反對。”紮武隆吱吱呀呀地說。


    “反對成立。”吸血鬼確認。


    “因為我們認為決鬥是由紮武隆策劃的,年輕人的死亡也是他的罪過,不能視為伊戈爾傑普洛夫的錯。我說完了。”


    維傑斯拉夫把目光投向紮武隆:


    “您可以就問題的實質作答嗎?”


    “不會有答案,原因我已經解釋了。”紮武隆冷冷地表示。


    “辯護方代表發言。”


    埃德加爾歎了口氣,於是開始說:


    “我同行的所有思維趨向都極為引人入勝。我和你們觀察到了為罪犯辯護解圍的企圖……”


    “反對。”安東迅速地說。


    “袒護被告,”埃德加爾更正道,“伊戈爾傑普洛夫在謀殺年輕的女巫阿利莎東尼科娃的案件中有罪。而最可怕的是——他殺死了一心一意愛他的人!況且被自己狂躁的激情所控製,伊戈爾傑普洛夫同時還殺死了一個小男孩馬卡爾卡涅夫斯基。殺死了一個小孩。人類的小孩,一個也有權利生存的小孩!況且,由於大量地從在‘阿爾台克’夏令營休假的孩子身上吸取力量,七個孩子三個月內一直受到噩夢的困擾!發生了兩起頑固性尿床!住在莫斯科的九歲的尤拉克謝緬茨基,從‘阿爾台克’夏令營回家後死於窒息,嗆死在浴缸裏。而且暫時還不清楚,這是否是光明魔法師伊戈爾傑普洛夫行為所導致的後果……”


    他看了被告一眼。伊戈爾的臉如磐石般僵硬,神秘莫測,怎麽也看不透。


    “光明使者盡可以提出眾多無根據的指控,”埃德加爾說,“沒有證據,甚至沒有某種讓人明白的解釋——莫斯科守日人巡查隊幹嗎要犧牲年輕而有前途的,受到領導一係列表揚的女隊員,為了除掉一個總的來說平庸的三級光明魔法師?……這是他們良心的事。我們隻請求宗教法庭公正地審理,懲辦違反和約的罪犯。”


    埃德加爾喘了口氣,加上最後一句決定性的話:


    “我們聽到不少光明魔法師犯下倫理上不合法的行為後,自行終止存在的事件,他們在恥辱的巨大壓力下消失在黃昏界中……我們聽得更多。但是,我,比方說,還沒有看到這種情況。也許,伊戈爾傑普洛夫認為殺死愛他的姑娘,就像無辜的人類的孩子所受的痛苦一樣,是一種道德上無可指責的行為!”


    他不再言語了。


    宗教法庭的法官相互對視了一下。接著維傑斯拉夫說話了:


    “雙方有證明他們正義的證據嗎?”


    格謝爾沉默不語。紮武隆驚訝地問:


    “對不起,我能有什麽證據證明我不是駱駝?讓胡說八道的人證明這些胡言好了!”


    “宗教法庭聽取了雙方的意見,”吸血鬼說,“被告,您想補充點什麽嗎?”


    伊戈爾傑普洛夫點點頭:


    “是的,我承認,我的行為不完全是可以辯護的……而且為其後果感到悲痛。我……我非常……”他迷惘了,接著很快地講起來,“我對阿利莎東尼科娃非常好。但是她實際上是個黑暗女巫這一點使我情緒激動。我不請求寬容。我自己承擔判決。但是……”


    他猛地轉向紮武隆:


    “凶手是你!你把阿利莎送向死亡!正因為如此我不得不活著……不得不,為了使你的可恥行徑不給你帶來任何好處!”


    紮武隆隻是攤開雙手,沉重地歎了口氣。


    “您有證據嗎?”吸血鬼問。


    伊戈爾搖了搖頭。


    “法庭明白該案件的所有重要性,”維傑斯拉夫說,“盡管有一方沒有提出證據,宗教法庭認為確定真正的罪人很重要。因此……”


    埃德加爾突然看見紮武隆臉上起了變化。憂傷的微笑在半邊臉上僵住不動了。


    “因此宗教法庭繼續詢問證人。阿利莎東尼科娃將會臨時複活。”


    “我反對,”紮武隆站起來,“該事件沒有重要到要驚動亡人的地步!”


    “反對不成立。宗教法庭請求按宗教法庭的指示來到此地的安娜列緬舍娃到大廳中央來。她的身體將被臨時作為阿利莎東尼科娃的化身。”


    列緬舍娃尖叫了一聲。但是過了片刻,虛弱地勉強支撐著的她被兩位年輕的宗教法庭押送員帶到法庭中央。


    “該過程的所有這一切能量消耗將由莫斯科守夜人巡查隊承擔,無論什麽結果都不補償,”維傑斯拉夫繼續說,“偉大的魔法師格謝爾,您儲存了所需的力量嗎?”


    “是的,”格謝爾站起來,“我有。”


    埃德加爾覺得完全失去了對事件的線索。這個伊戈爾傑普洛夫身上究竟有什麽重要的東西,使得紮武隆犧牲了所愛的女人,而格謝爾獻出了巨大數目的力量?


    “請進行複活,”維傑斯拉夫說,“任何一種反對的行為都將遭到馬上並且徹底死亡的懲罰。”


    有幾位宗教法庭法官魔法師稍稍向前挪了挪,而格謝爾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朝列緬舍娃邁了一步。她又叫了一聲——接著就安靜下來,呆滯的雙眼看著光明魔法師。


    接著埃德加爾不得不眯縫起眼睛。


    大廳中央掀起了一股巨大的力量,他簡直就不可能去看。他覺得宗教法庭的法官在格謝爾和列緬舍娃身邊建立了一個又一個的魔法障礙,感覺到在不可思議的強大力量擠壓下,障礙倒塌了。使一切四分五裂的黃昏界透過埃德加爾所熟知的一切空間,透過連他都未曾懷疑過的空間,在震顫。如果這是臨時性的複活,那麽長時間的複活會發生什麽呢?


    風暴安靜下來。格謝爾慢吞吞地往後退。


    大廳中央隻剩下三個人——宗教法庭法官維傑斯拉夫,光明使者伊戈爾傑普洛夫和黑暗女巫阿利莎東尼科娃。


    阿利莎全身抽動著,咳著抓住喉嚨。


    埃德加爾哆嗦了一下。他不知道他者在那裏,在黃昏界中會怎麽樣。不過,如果老實講,他也不想知道。但是現在阿利莎以她的人類存在形式完畢的那一刻的樣子回來了。帶著一種令人心醉的痛楚的呼吸,還被嗆了海水,絕望地試圖從傑普洛夫投射給她的壓力下衝出來。


    “阿利莎東尼科娃,”吸血鬼說,連他的聲音也在顫抖,“臨時複活是一種不常用的過程,完全不常用的……您現在被臨時複活,處於布拉格的宗教法庭歐洲庭的建築內。我的話您明白嗎?”


    阿利莎東尼科娃挺直身子,已經控製住了嘶啞聲,看著伊戈爾傑普洛夫。隻看著他。


    “您明白我的話嗎?”維傑斯拉夫又問了一次。


    “為什麽……在布拉格?”阿利莎問。她急促而沉沉地呼吸著,仿佛怎麽也呼吸不夠——哪怕是這些地下的潮濕的空氣……


    “這不重要,阿利莎東尼科娃。您被作為證人叫到我們這個世界。許多事情取決於您所說的話。”


    “我……可以留在這裏嗎?重新?永遠?”阿利莎問。


    但是她隻看著伊戈爾。


    “不行。”宗教法庭法官誠實地回答她。“您自願回答問題嗎?”


    阿利莎帶著一種絕望而高傲的神情甩了甩頭。


    “是的。我自願,法官。請問吧。”


    但是她隻看著伊戈爾。


    “問題涉及您與在場的光明魔法師伊戈爾傑普洛夫的決鬥。您是按一切規矩被提出決鬥的嗎?”


    “是的。”


    “有沒有給您機會拒絕決鬥,離開?”


    “有。”


    “請問,您因自己的死而起訴伊戈爾傑普洛夫嗎?”


    阿利莎笑了笑。抬起手——沒有轉過身來,但是很準確地指著紮武隆說:


    “不。”


    她隻看著伊戈爾。


    “您對自己的……對手沒有意見?”


    她隻是搖搖頭。


    “阿利莎東尼科娃,您可以指責在場的人當中的某一位策劃了那些導致您死亡的悲慘事件?”


    “紮武隆,”阿利莎完全冷漠地說,“這是他的行動。”


    “這個膽小的笨蛋!”紮武隆叫了起來,“你反正不會被複活!你在幹嗎啊,女巫!”


    “紮武隆,您沒有忘記我叫你喝酒時你對我說了什麽吧?”


    “愚蠢的複仇的笨蛋!”紮武隆平靜了一些說。


    “這與複仇有什麽關係……愛情——這也是偉大的力量,紮武隆。”


    “宗教法庭再沒有問題了,”維傑斯拉夫很快地說,“先生們……我認為再延長這一幕……與他者不相稱。撤銷對伊戈爾傑普洛夫違反和約的起訴。阿利莎東尼科娃可以……可以……返回去了。”


    埃德加爾像是在夢裏一樣見到了起身的格謝爾。高興的、勝利的格謝爾;還弓著背坐在椅子上的紮武隆……被戰勝的紮武隆。


    直到偉大的魔法師們的臉又在驚慌失措中顫抖時,他看了一眼大廳中央。


    阿利莎東尼科娃消失了。她的身體變化了、消融了,輕盈的、無形體的影子沉入黃昏界中。四肢倒地的列緬舍娃匆匆爬起來,爬到紮武隆的腳邊。


    可是伊戈爾傑普洛夫也消失了。


    消失在黃昏界中。


    埃德加爾沒有撒謊。他確實第一次看到光明魔法師是怎樣終止存在的。自願終止。沒有任何搏鬥、尖叫,沒有力量的急流。


    當伊戈爾傑普洛夫已經幾乎變成無形體的影子時,他轉過身來看了自己的同伴們一眼,隻看了一眼。似乎——他有罪似的。除此之外——他隻看著阿利莎。


    他消失了。


    黃昏界合攏起來。大廳裏空氣寒冷,四麵牆上滿是毛刷般的白霜,像哀悼的花紋將房子繪出來。紮武隆的臉上漸漸恢複了勝利的微笑。格謝爾傷感而悲痛地看著空蕩蕩的用柵欄圍住的被告席。


    “哼?”紮武隆叫喊起來,“哼?又怎麽樣呢?你的教養者呢?那位惟一的有能力培育光明救世主的人在哪兒呢?”


    他笑了起來,拍了拍跪在他麵前的列緬舍娃的額頭,對著宗教法庭說:


    “是的,這的確是守日人巡查隊的行動,是沒有超出和約範圍的。兩個等值的棋子的互換——阿利莎東尼科娃換伊戈爾傑普洛夫。對我們再沒有意見了吧?”


    “宗教法庭方麵對你們沒有意見了……”吸血鬼緩慢地說,用手掌擦了擦臉,“考慮到所有的情況……宗教法庭審理有關提前恢複斯維特蘭娜納紮洛娃力量的問題。但是這個……是以後的事。所有的人……所有的人可以離開大廳了。”


    斯維特蘭娜第一個從自己的座位上站起來。她走到紮武隆麵前,站了片刻,盯著他的臉。埃德加爾突然明白了,他心髒緊縮。女魔法師這就要向魔法師發起進攻了。


    但是她隻是對他說了什麽,轉身迅速走了出去。


    埃德加爾腳都彎不下去了。他離開了斜麵桌,差點兒撞到格謝爾——若有所思的、壓抑的、陷入沉思的格謝爾。這時安東推開他,跑到格謝爾跟前叫喊道:


    “怎麽樣……斯維特蘭娜的女兒可能是他者,但是同時不會成長為光明的救世主?”


    格謝爾點點頭。


    “為什麽?”安東笨頭笨腦地問,“但要知道斯維特蘭娜本人……”


    “做一個偉大的女魔法師和培養偉大的女魔法師——完全是不同的事……”格謝爾疲倦地說,“可惜,我……暫時還未看到與伊戈爾等量齊觀的棋子。我……我不知道,他那麽愛那個女巫!早知道我就尋找另一條途徑了。”


    “這將會是誰的女兒?”安東突然問,“斯維特蘭娜和……”


    格謝爾突然氣憤地看了安東一眼:


    “誰的?如果你不是像個傻瓜一樣地站著,瞅著老白癡,而是去追上自己的女人——就是你的!”


    安東無力地點點頭,趕緊衝出大廳。埃德加爾也想給格謝爾提一兩個問題……但是他抓住了光明使者的眼神,所以覺得最好還是別冒險。他轉過身,走在灰色大理石的地板上,走在試圖將大廳分為黑白兩半的宗教法庭的窄小地段上。


    宗教法庭法官已經解開了鬥篷。其中一位隨意地將自己的鬥篷扔到維傑斯拉夫手上,打開正門入口——消失了。其他人則從正常通道——大門離開。


    吸血鬼看了埃德加爾一眼。問道:


    “想試試嗎?”


    “不知道這樣合適不。”埃德加爾輕聲回答。


    “誰知道呢。但是值得一試。或許你打算回莫斯科?”


    埃德加爾小心翼翼地從他手中接過揉成一團的灰色鬥篷。不好意思地問:


    “對不起……斯維特蘭娜對紮武隆說了什麽?”


    “宗教法庭法官要有好聽力,”吸血鬼的臉上出現了一絲訕笑,“幾乎什麽也沒說。是我的話會把這稱為詛咒,但是光明使者們連詛咒都不會……她說:‘讓任何人任何時候都不要愛上你。’”


    埃德加爾點點頭。聳聳肩,然後說:


    “這個,他也不需要。”


    書中引用了弗拉基米爾維索茨基、尤裏布爾金、基別洛夫、“詠歎調”組合、“複活”組合和“納烏季魯斯波比利烏斯”組合的歌曲片段。


    莫斯科——尼古拉耶夫——拉什爾諾耶


    一九九九年六月—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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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安德烈依卡也為安德烈的愛稱。?


    2.格謝爾指在《守夜人》一書第三部“隻為自己人”中詳細描寫的莫斯科守夜人巡查隊的行動。?


    3.卡羅維發利,捷克著名礦泉療養地。?


    4.馬薩林(1602—1661),紅衣主教,法國首相。意大利人。反對福隆德運動。使法國成為歐洲的政治盟主。?


    5.關亡術,招魂占卜以問凶吉之術。?


    6.與馬克西姆有關的故事詳見《守夜人》第二部——“自己人在自己人中間”。?


    7.“傑基拉爵士樂”,俄羅斯著名音樂人葉甫根尼費多洛夫領導的一支風格獨特的樂隊,其名稱來自英文tequjazzz。tequ為一種墨西哥酒。?


    8.安托什卡為安東的愛稱。?


    9.指二戰時在德國境內行動的蘇聯偵察兵組織。?


    10.蓮諾奇卡-維蓮諾奇卡,表示維蓮娜的愛稱。?


    11.葉戈爾卡,葉戈爾的愛稱。?


    12.西格弗裏,德國古代英雄史詩《尼貝龍根之歌》中的男主人公。?


    13.收集古代冰島神話傳說和英雄事跡的詩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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