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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沒有人是我親手或是直接下令殺死的,但我仍不好受。他們還是我害死的。有時候我真希望自己不是這麽可惡的務實主義者。 </blockquote> <h2>25</h2>


    卡西爾在背包裏又丟進一個水壺。“微風,列出我們招募過的所有隱匿點,快去警告他們教廷可能很快就會有從犯人處得到他們位置。”


    微風點頭,難得地沒有調侃卡西爾。他身後的學徒們在歪腳的店鋪中忙碌地往來穿梭,按照卡西爾的命令搜集、準備補給品。


    “老多,除非他們抓到葉登,否則這裏應該是安全的。讓歪腳的三名錫眼隨時注意看守。如果有問題,立刻去備用密室。”


    多克森點頭,飛快地對學徒們下了一連串命令。有一個人已經離開,出發去警告雷弩了。卡西爾認為大宅是安全的——隻有一群船隊從費裏斯離開,而且船上的人都認為雷弩並不知情。除非絕對必要,否則雷弩不會撤離,他的消失意味著他跟法蕾特都必須放棄他們精心打造的偽裝。


    卡西爾將一把幹糧塞入背包,將包袱搭在肩上。


    “我呢,阿凱?”哈姆問道。


    “你得按照約定回去警備隊。剛才你腦子動得很快,我們需要內應。”


    哈姆不安地皺起眉頭。


    “我現在沒有時間處理你的緊張問題,哈姆。”卡西爾說道,“你不需要騙他們,該怎樣就怎樣,耳朵豎起即可。”


    “如果加入他們,我就不會背叛他們。”哈姆說道,“我會注意聽,但我不會攻擊將我視為戰友的人。”


    “好。”卡西爾簡要地說道,“可是我也衷心希望你能找到方法,避免我們的士兵被殺。沙賽德!”


    “卡西爾主人?”


    “你存了多少速度?”


    沙賽德微微臉紅,環顧著四周忙碌的人群:“大概兩三個小時。這是很難累積的特性。”


    “不夠久。”卡西爾說道,“我自己去。我回來前,這裏由老多負責。”


    卡西爾轉身,停下腳步。紋穿著去警備隊時的長褲、襯衫,戴著同樣的帽子,站在他身後。她跟他一樣,背上有個背包,固執地抬頭看著他。


    “這趟旅程很辛苦,紋。”他說道,“你從來沒做過這種事。”


    “沒關係。”


    卡西爾點點頭,從桌子下拖出行李箱,打開,倒給紋一小袋白鑞珠子,她沒說話便接下。


    “先吞五顆珠子。”


    “五顆?”


    “先這樣。”卡西爾說道,“跑的時候如果還需要吃,跟我說,我們可以停一下。”


    “跑?”紋問道,“我們不是要坐船?”


    卡西爾皺眉。“我們為什麽需要船?”


    紋低頭看著袋子,馬上抓起水杯,開始吞珠子。


    “確保你的背包裏有足夠的水。”卡西爾說道,“盡量帶。”他離開她身邊,走到多克森身旁,按上他的肩膀。“離日落還有三小時。如果我們加把勁,明天中午前就會到。”


    多克森點點頭。“該來得及。”


    也許,卡西爾心想。法爾特魯警備隊離霍司太普隻有三天路程,就算徹夜騎馬,信差也要兩天才能抵達陸沙德。等到我找到軍隊……


    多克森顯然讀出卡西爾眼中的擔憂。“無論如何,那支軍隊對我們而言已經沒有用了。”他說。


    “我知道。”卡西爾說道,“這隻是為了救那些人的命。我會盡快送消息給你。”


    多克森點點頭。


    卡西爾轉身,驟燒白鑞,背包突然輕得仿佛空無一物。“燃燒白鑞,紋。我們要走了。”


    她點點頭。卡西爾感覺鼓動從她身上傳來。


    “驟燒。”他命令,從行李箱中拉出兩件迷霧披風,將一件拋給她。他穿上另一件,走上前打開通往廚房的後門。紅色的太陽耀眼地當空懸掛。慌亂的集團成員暫時停下動作,轉身看著卡西爾跟紋離開。


    女孩快步上前,走在卡西爾身邊:“哈姆告訴我,隻有在必要時才該驟燒白鑞,他說精細點使用比較好。”


    卡西爾轉身麵對女孩:“現在不是精細的時候。跟緊著我,盡量不要落後,絕對要確保隨時都燒著白鑞。”


    紋點點頭,突然看起來有點焦慮。


    “好了。”卡西爾深吸一口氣,“走吧。”


    卡西爾以超人的速度衝入小巷,紋連忙跟上,跟著他離開小巷,進入街道中。白鑞是她體內的一簇火焰,用這種方法不斷驟燒,大概不到一小時就會用光五顆。


    街道上滿是司卡工人跟貴族馬車。卡西爾無視於人潮,維持他超越常人的速度衝入街心。紋緊跟在後,越發擔心自己到底在做什麽。


    我不能讓他自己去,她心想。當然,她上一次強迫卡西爾帶自己同行的結果是她半死不活地躺了一個月。


    卡西爾穿梭在馬車間,衝過行人身旁,奔馳在街道中,仿佛那是他一個人的大道。紋盡量跟在他身後,腳下的地麵一片模糊,行進的速度快到令她看不清楚行人的臉。有些人在她身後叫罵出聲,聲音煩怒,但大多立刻安靜下來,陷入沉默。


    這就是為什麽我們向來都要穿它。貴族看到迷霧披風就知道要避開。


    卡西爾轉身,直朝城市北門跑去。紋跟在身後。卡西爾靠近城門時沒有停下腳步,排隊的人群開始指指點點,檢查的守衛一驚,抬起頭。


    卡西爾一跳。


    其中一名盔甲守衛大喊一聲,被越過頂上的卡西爾所施放出的鎔金術重量壓倒在地。紋深吸一口氣,拋下一枚錢幣給自己更多托力,然後跳起。她輕鬆地越過第二名守衛,他驚訝地抬起頭,他的同伴則在地上掙紮不已。


    紋反推士兵的盔甲,讓自己飛入空中更高的地方。男子歪斜幾步,但沒跌倒,因為紋沒有卡西爾那麽重。


    她衝過城牆,聽到牆垛上的士兵發出驚呼聲,暗自盼望不會有人認出她。不過應該不可能。雖然她飛過空中時,帽子飛掉了,但那些熟悉進出宮廷的法蕾特貴女的人,可能永遠不會把她與穿著髒衣服的迷霧之子聯想起來。


    紋的披風在經過的空氣中憤怒地拍打著。卡西爾在她麵前再度完成一次跳躍,開始降落,紋隨即跟隨。在太陽下使用鎔金術感覺不自然,甚至很奇怪。紋落下時,犯了低頭看下方的錯誤,她沒有看到令人安心的翻騰雲霧,隻有堅實的地麵。


    好高!紋驚恐地想。幸好,她沒有失神到忘記用卡西爾降落時拋下的那枚錢幣來反推,在重重撞上滿是灰燼的地麵前,她將速度減緩到還可以應付的程度。


    卡西爾立刻朝高速道路衝去,紋緊跟在後,無視於商人跟旅人。現在他們出了城,她以為卡西爾會放慢腳步,但他沒有。他又加快了速度。


    突然,她了解了。卡西爾不打算要用走的,甚至不打算以正常速度跑到洞穴。


    他打算一路全速衝去。


    這趟旅程走運河要兩個禮拜,他們要走多久?他們的移動速度很快,快得可怕。當然是比全速飛奔的馬匹要慢些,但馬無法長時間維持這種速度。


    紋一點都不感到疲累,完全仰賴白鑞,身體隻用很少的力。她幾乎感覺不到腳步踏在土地上,而且體內有了這麽多白鑞,她覺得可以維持這個速度好一段時間。


    她趕上卡西爾,跟他並肩奔跑。


    “這比我想的還簡單些。”


    “白鑞會增強平衡感。”卡西爾說道,“否則你早就被自己的腳絆倒了。”


    “你覺得我們會發現什麽?我是說,在洞穴那邊?”


    卡西爾搖搖頭。“多說無益。節省力氣。”


    “可是我一點都不累!”


    “十六個小時過後,再看看你是什麽感覺。”卡西爾說道,轉離高速道路,奔向陸沙德運河旁邊的寬廣曳道,再次加快速度。


    十六個小時!


    紋略略落後在卡西爾身後,讓自己有充足的奔跑空間。卡西爾不斷加快速度,直到以令人發狂的步伐在奔跑。他說得對,在正常情況下,她早就被不平穩的路麵絆倒了。可是,有白鑞跟錫的指引,她沒摔倒,雖然隨著夜晚漸深,白霧探出,這件事越發困難,也耗去她越來越多注意力。


    偶爾,卡西爾會拋下一枚錢幣,在山丘頂端跳躍,但大部分時間他帶領她以平穩的速度沿著運河奔跑。好幾個小時過去了,紋開始感受到他早先提到的疲憊逐漸浮現。她維持住速度,但可以感覺到身體裏有一股抗拒,隱含停步跟休息的渴望。雖然有白鑞的力量,她的身體卻逐漸失去活力。


    她很注意,確保體內的白鑞量維持在一定水平,擔心如果用光,席卷而來的疲累感將強烈到她再也無法舉步行走。卡西爾同時命令她喝下極端大量的水,雖然她並不渴。


    夜晚漸深,世界陷入寂靜,沒有旅人膽敢闖入霧中。他們經過夜泊的運河船隻與駁船,偶爾還有一群運河曳船人將帳篷緊縮聚在一起,抵擋白霧。有兩次,他們在路上看到霧魅,第一隻讓紋嚇了一大跳,卡西爾恍若未見地經過,完全忽略那恐怖、半透明的由人獸肢體殘骸作為骨架的生物。


    他繼續奔跑。時間模糊成一片,奔跑開始主宰紋的所有行動,成為她的一切。移動所需要的注意力讓她甚至無暇留意卡西爾在前方霧氣中的身影。她隻是不斷地輪流將腳踩在身前,身體仍然強壯,卻又同時感覺無比疲勞。每一下腳步雖然快速,卻已經成為負擔,她開始渴望休息。


    但卡西爾不允許。他一直跑,強迫她前進,維持不可思議的速度。紋的世界逐漸隻剩下漸漸累積的痛苦與萌生的衰弱,混沌成一團。


    他們偶爾會減緩速度喝水或吞更多白鑞珠子,但她未嚐有一刻停下腳步。幾乎像是她無法停下。紋讓疲累淹沒她的神智。驟燒的白鑞是一切。她什麽都不剩。光線讓她訝異。太陽開始升起,迷霧消失,但卡西爾沒因光明的到來而停下腳步。怎麽可能停?他們需要跑。他們隻是需要……需……要……一直……跑……


    我會死。


    紋在奔跑的途中不止一次這麽想。事實上,這個念頭不斷在她腦海中盤旋,像是等待啄食屍體的禿鷹不斷啄著她的頭腦。她不停移動。奔跑。


    我痛恨奔跑,她心想,我一直住在城市,而不是鄉下,就是為了不要跑。她的腦子某處知道這個念頭一點都不合理,但以她目前的狀況已經很難維持神智。


    我也討厭卡西爾。他隻是一直跑。太陽升起多久了?幾分鍾?幾小時?幾周?幾年?我發誓,我不覺得——


    在她麵前的卡西爾放慢腳步,停下來。


    紋驚愕到差點撞上他。她腳步一歪,勉強停下自己的身體,仿佛除了奔跑外,已經忘卻其他任何動作。她停下腳步,然後低頭望著雙腳,傻愣愣地說不出話來。


    這是不對的,她心想。我不能站在這裏。我得繼續移動。


    她感覺自己又要開始前行,但卡西爾抓住她。她在他的鉗製中掙紮,虛弱地抗拒。休息,體內一個聲音傳來。放鬆。你已經忘記那是什麽,但它很舒服……


    “紋!”卡西爾說道,“不要熄滅白鑞。繼續燃燒,否則你會昏倒!”


    紋搖搖頭,頭暈目眩,她想要理解他的話。


    “錫!”他說道,“驟燒錫。快點!”


    她依言照做。頭顱內瞬間湧出幾乎已經忘記的痛楚,逼得她得閉上眼睛,擋住刺目的陽光。她的雙腿疼痛,雙腳感覺更痛,但是突來這一陣感官刺激讓她重新恢複了理智。她眨眨眼,抬頭看著卡西爾。


    “好些沒?”他問道。


    她點點頭。


    “你剛對自己的身體做了非常不公平的事。”卡西爾說道,“它好幾個小時前就該停止運轉了,但你用白鑞強迫它不斷繼續。你之後會恢複,甚至會更擅長以這種方式來強迫自己,但現在你隻能繼續燃燒白鑞,保持清醒。我們晚點可以睡覺。”


    紋再次點了點頭。“為什麽……”她的聲音沙啞,“我們為什麽停下來?”


    “聽。”


    她聽了。她聽到……聲音。喊叫聲。


    紋抬起頭看著卡西爾:“戰鬥?”


    卡西爾點點頭:“霍斯太普城離這裏大概還要北行一個小時,但我覺得我們已經找到此行的目的地了。來吧。”


    他放開她,拋下一枚錢幣,越過運河。紋尾隨在他身後,跟著他一起衝上附近的一座小山。卡西爾在山頂趴下,偷偷探出頭,然後站起身,望向東方。紋也爬上山丘,輕易便看到遠方的戰場。風向改變,帶來一陣氣味。


    血。後方的山穀中滿是屍體。還有人在山穀的另一端打鬥——一小撮零零散散,服色不齊的軍隊被比它大上許多、軍裝整齊的軍隊包圍。


    “我們太遲了。”卡西爾說道,“我們的人一定是把霍斯太普警備隊解決掉後,決定要回到山洞裏,但法爾特魯城離這裏隻有幾天遠,它的警備隊有五千人之多。那些士兵比我們早到。”


    紋眯著眼睛,仍然燃燒著錫。她可以看出他所言非虛。大型的軍隊穿著帝國製服,而就那排屍體的狀況看來,他們突襲了經過的司卡士兵,司卡的軍隊根本沒有取勝的機會。在她注視時,司卡開始舉手投降,但士兵隻是持續殺戮,有些剩餘的農民絕望地奮力一搏,但很快便紛紛倒地。


    “這是場屠殺。”卡西爾憤怒地說道,“法爾特魯警備隊一定接到格殺勿論的命令。”他上前一步。


    “卡西爾!”紋說道,抓住他的手臂,“你在做什麽?”


    他轉身麵向她:“下麵還有人。我的人。”


    “你想怎麽樣,一個人對抗整支軍隊?那有什麽用?你的反抗軍沒有鎔金術,他們不可能逃走。你阻止不了整團軍隊的,卡西爾。”


    他甩開她的手。紋沒有力量拉住他,身子一軟,倒在粗糙的黑土上,灰燼飛揚。卡西爾開始走下山坡,前去戰場。


    紋跪起。“卡西爾……”她說道,全身因疲累而淺淺顫抖,“我們不是所向無敵的,記得嗎?”


    他停下腳步。


    “你不是所向無敵的。”她低聲說道,“你無法阻止所有人。你救不了那些人的。”


    卡西爾靜靜地站在原地,雙手握拳,然後緩緩地低下頭。在遠方,屠殺繼續進行,所剩反抗軍人數已經不多。


    “山洞。”紋低聲說道,“我們的軍隊一定會留人看守,對不對?也許他們可以告訴我們,為什麽軍隊會暴露自己的行蹤。也許你可以救回留下的人。統禦主的手下一定會搜尋軍隊的總部,說不定他們現在正在找。”


    卡西爾終於點點頭:“好,我們走。”


    卡西爾跳下山洞。在深沉的黑暗中,唯一的照明是上麵遠遠反射來的微弱陽光,他得驟燒錫才勉強能見物,紋在上方裂縫間攀爬的聲音聽在他過度增強的耳裏有如雷聲。山洞裏……什麽都沒有。沒有聲音,沒有光線。


    她錯了,卡西爾心想。沒有人留守。


    卡西爾緩緩吐出一口氣,想要找到焦躁與怒氣的發泄口。他遺棄了戰場上的人。他搖搖頭,無視內心理智的聲音。他的怒氣還太炙熱。


    紋落在他身邊的地方,在他費力探索的眼中,隻是一抹黑影。


    “空的。”他宣稱,聲音在山洞中空洞地回響,“你錯了。”


    “不。”紋低聲說道,“在那裏。”


    突然,她衝了出去,如貓般的靈巧身段躥過地麵。卡西爾在她身後的黑暗中喊著,然後一咬牙,憑聲追蹤她的身影,朝其中一條通道跟去。


    “紋,回來!已經沒有——”


    卡西爾沒繼續說話。他勉強看到前方通道中有一絲光亮。該死的!她從這麽遠之外怎麽能看得到?


    他可以聽到紋的聲音從前方傳來。卡西爾更小心地上前去,檢查所有金屬存量,擔心這是教廷設下的陷阱。他走近光線的源頭,一個聲音從前方傳來:“是誰?報上通行密語!”


    卡西爾繼續前進,光線明亮到他可以看到通道中出現一個幽暗的剪影,手中握著長矛。紋蹲在黑暗中等待。她詢問地看著經過身旁的卡西爾,似乎暫時克服了白鑞所帶來的疲累,但等到他們終於能休息時,她一定會感覺到。


    “我可以聽到你的聲音!”守衛焦急地說道,聲音聽起來有點熟悉,“報上身份。”


    這是德穆隊長,卡西爾想起。我們的人之一。不是陷阱。


    “報密語!”德穆命令。


    “我不需要密語。”卡西爾說道,踏入光線中。德穆放下長矛:“卡西爾大人?你來了……意思是軍隊成功了嗎?”


    卡西爾沒回答。“你們為什麽沒有防守後麵的入口?”


    “我們……覺得退到內部區域比較容易防守,大人。我們沒剩多少人了。”卡西爾回頭望著入口通道。統禦主的手下要多久會找到願意吐露真相的囚犯?紋說得沒錯——我們需要把這些人帶去安全的地方。


    紋站起身,上前來,以她沉靜的雙眼研究那名年輕的士兵:“你們還有幾個人在這裏?”


    “大概兩千人。”德穆說道,“我們……錯了,大人。對不起。”


    卡西爾回望他:“錯了?”


    “我們覺得葉登將軍太躁進了。”德穆說道,羞愧地臉紅,“所以留下來。我們……覺得應該對你忠誠,而非對他,但我們應該跟軍隊其他人一起去的。”


    “軍隊已全軍覆沒。”卡西爾說道,“召集你的手下,德穆。我們現在就得離開。”


    那天夜裏,卡西爾坐在樹幹上,任由白霧圍繞在他身旁,強迫自己麵對當天發生的事情。


    他雙手交握在身前,坐著聽軍隊眾人躺下後發出的隱約窸窣聲。幸好有人之前就想到要所有人做好隨時可以撤離的準備。每個人都有一捆被褥,一件武器,還有足夠食用兩禮拜的食物。卡西爾打算找到這個這麽有先見之明的人,好好提拔一番,雖然他能指揮的士兵人數有限。令他非常沮喪的是剩餘的兩千人中,有一大部分不是年紀過大,就是年紀過小——要麽昏聵到看不透葉登的計劃,要麽稚嫩到對死心存畏懼。


    卡西爾搖搖頭。死了這麽多人。在這場意外前,他們聚集了將近七千人,但現在大多數都死了。葉登顯然決定要以領軍夜襲霍斯太普警備隊的方式來“測試”軍隊。他怎麽會做出這麽愚蠢的決定?


    是我,卡西爾心想。這是我的錯。他承諾他們會得到超凡力量的協助。這是他自己設下的陷阱,讓葉登成為集團的一員,輕輕鬆鬆地談論要完成不可能的任務。在卡西爾給他注入如此多信心之後,能怪葉登誤以為自己可以直接與最後帝國正麵交鋒嗎?有了卡西爾的承諾,能怪那些士兵會願意跟他走嗎?如今,死了這麽多人,都是卡西爾的責任。死亡對他而言並非新鮮事,失敗亦然,他已跟從前不同,但他仍然無法停止撕裂心肺的痛楚。的確,那些人是因為跟最後帝國戰鬥而死,對司卡而言,算是死得其所。但他們死的時候可能還在指望卡西爾能提供某種神跡保護……這點令人痛苦不安。


    你知道這會很困難,他告訴自己。你了解自己接下的重擔。


    可是,他有什麽權力這樣做?就連他自己集團中的成員——哈姆、微風和其他人,都認為最後帝國是無可動搖的。他們參與計劃是因為相信卡西爾,是因為他把計劃闡述成一份單純的盜竊工作。如今,雇主死了——一名派去檢查戰場的探子確認了葉登的死訊,不知這是好事還是壞事。帝國士兵們把他還有幾名哈姆任派的軍官的頭插在路邊的矛上。任務毀了。他們失敗了。軍隊沒了。不會有反抗行動,沒有人會占據城市。腳步聲靠近,卡西爾抬起頭,不知自己是否有站起來的力氣。紋蜷縮在他身旁的樹幹邊,睡在冰冷的地麵上,隻有迷霧披風作為軟墊。長時間使用白鑞讓女孩精力透支,幾乎是卡西爾一下令紮營過夜她便倒在地上。他希望自己也能這麽做,但他遠比她習慣使用白鑞的後遺症。他的身體終究也會累垮,但他還可以撐得久一點。


    一個身影從霧中出現,一拐一拐地朝卡西爾的方向走來。那個人年紀很大,比卡西爾招募來的人年紀都大。他一定是原本的反抗軍的一員——在卡西爾占用洞穴前就住在那裏的人之一。


    男子挑定卡西爾的樹幹邊的一塊大石,歎口氣坐下。年紀這麽大的人還跟得上,真是驚人。卡西爾要求眾人快速前進,希望在最短時間帶他們到遠離洞穴的地方。


    “所有人都睡不安穩,”老人說道,“他們不習慣待在迷霧裏。”


    “他們沒多少選擇。”卡西爾說道。


    老人搖搖頭。“我想是吧。”他坐了一會兒,年邁的雙眼有如謎團,“你不認得我了,對不對?”


    卡西爾想了想,然後搖搖頭:“抱歉。是我招募你的嗎?”


    “算是吧。我是在特雷斯廷大人農莊的司卡之一。”


    卡西爾略微驚訝地張開口,終於從那男子的光頭跟疲憊卻又堅毅的神色中找出一點熟悉之處。“你是那天晚上和我同坐的老人。你的名字是……”


    “曼尼斯。在你殺了特雷斯廷後,我們退守到山洞裏,那邊的反叛軍收容了我們。很多人後來離開去了其他農莊,有些人則留了下來。”


    卡西爾點點頭。“是你計劃的對不對?”他說道,朝營地揮手,“這些準備?”


    曼尼斯聳聳肩:“我們中的有些人不能戰鬥,所以做了點別的事情。”


    卡西爾向前傾身:“發生了什麽事,曼尼斯?葉登為何要這麽做?”


    曼尼斯隻是搖搖頭。“雖然大多數人認為年輕人才是笨蛋,但我發現,上了一點年紀的男人可以比男孩還更愚蠢。葉登……他是那種過於容易崇拜別人的人,他崇拜你跟你留給他的名聲。他手下的一些人覺得讓所有人多點實戰經驗是個好主意,所以他們認為夜襲霍斯太普軍隊是個聰明的舉動。顯然,那比他們想的要更困難。”


    卡西爾搖搖頭:“就算他們成功了,暴露行蹤會讓整支軍隊失去作用。”


    “他們相信你。”曼尼斯靜靜說道,“他們以為自己不會失敗。”


    卡西爾歎口氣,仰起頭,望著飄移的白霧,慢慢地吐出一口氣,氣息與上方流動的空氣混合為一。


    “我們要怎麽辦?”曼尼斯問道。


    “我會把你們分成兩組。”卡西爾說道,“讓你們以小組人馬的方式回去陸沙德,消失在眾多司卡之中。”


    曼尼斯點點頭。他看起來相當疲累,簡直是精疲力竭,但卻沒有去休息。卡西爾了解他的感受。


    “你記得我們在特雷斯廷農莊時的對話嗎?”曼尼斯問道。


    “記得一點。”卡西爾說道,“你試著說服我不要惹麻煩。”


    “但沒阻止你。”


    “惹麻煩算是我唯一擅長的事情,曼尼斯。你會厭惡我在那裏做的事,厭惡我強行改變你們的人生嗎?”


    曼尼斯想了想,點點頭。“但某種程度上,我很感謝這份厭惡。我原來以為自己的人生要結束了,每天早上起床都以為自己不會有下床的力量,但我在山洞裏再次找到目標。因為這一點,我很感激。”


    “就算我如此對待軍隊?”


    曼尼斯一哼。“你太抬舉自己了,年輕人。這些士兵是自己害死自己的。也許你是他們的動機,但決定不是你做的。


    “無論如何,這不是司卡反抗軍第一次被屠殺。差得遠了。某種程度上,你達成了很多事——聚集夠強大的軍隊,讓軍隊得到了超出任何人想象的武器跟訓練。事情發展出乎你意料,但你應該引以為傲。”


    “引以為傲?”卡西爾問道,站起身來發泄部分的緊張,“這支軍隊應該要用來推翻最後帝國,而不是因為一場毫無意義的、離陸沙德好幾個禮拜路程遠的戰鬥而元氣大傷。”


    “推翻……”曼尼斯低頭,皺眉,“你真的打算做這種事?”


    “當然。”卡西爾說道,“否則我為什麽要募集這樣的軍隊?”


    “為了反抗。”曼尼斯說道,“為了戰鬥。那些小夥子就是為了這去的洞穴。重點不是輸贏,而是要做點事——任何事——來抵抗統禦主。”


    卡西爾皺眉轉身:“你們打從一開始就認定軍隊會輸?”


    “有什麽其他的結局嗎?”曼尼斯問道。他站起身,搖搖頭,“有些人可能有別的夢想,小子,但統禦主是不可能被打敗的。曾經,我給了你一些建議,叫你麵對戰爭要小心選擇。而我,我發現這場戰爭是值得的。


    “現在,卡西爾,海司辛幸存者,讓我給你另一個忠告。學會適可而止。你做得不錯,遠超過別人所能期待的程度。你那些司卡在被抓到、摧毀之前殺了一整個警備隊的士兵。這是數十年來,甚至數百年來,司卡所獲得最大的勝利。現在該是結束的時候了。”


    說完,老人尊敬地點點頭,然後開始蹣跚地走回營地中心。


    卡西爾瞠目結舌站在原處,半晌說不出話來。


    司卡數十年來最大的勝利……


    這才是他真正對抗的對象。不隻是統禦主,不隻是貴族,而是上千年來的催眠。在這樣的社會裏活了上千年,才會將死了五千敵人稱為“偉大勝利”。司卡的生活絕望到讓他們會在預期的失敗中得到安慰。


    “那不是勝利,曼尼斯。”卡西爾低語,“我會讓你看看什麽才是勝利。”


    他強迫自己微笑——不是因為喜悅,不是因為滿意。


    他要微笑,雖然士兵的死亡讓他悲痛萬分。他要微笑,因為這就是他所做的一切。這就是他向統禦主,還有自己,證明他沒有被擊垮的方法。


    不,他不要走開。他還沒完成工作。


    還早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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