鎔金術很明顯是屬於存留的,任何有邏輯性的人都可看出這點。因為在鎔金術的使用中,得到的是純粹的力量,來自於外部的資源——存留的軀體。 <h2>32</h2>


    “依藍德,真的是你?”


    依藍德震驚地轉身。他原本正在舞會中交際,跟一群後來發現是他遠房表親的男子們交談。可是身後傳來的聲音似乎更熟悉。“泰爾登?”依藍德問道,“你在這裏幹什麽?”


    “我住在這裏,依藍。”泰爾登與依藍德握手。


    依藍德仍然訝異得瞠目結舌。自從泰爾登的家族在統禦主死後的混亂時期逃出陸沙德,他就再也沒有見過他,這個人曾經是依藍德最好的朋友之一。站在一旁的表親們決定優雅地告退。“我以為你在巴司馬丁,泰爾。”依藍德說道。


    “沒有。”泰爾登說道,“我的家族定居在那裏,可是我覺得那區太危險,還有四處作亂的克羅司。尤門王取得政權後,他很快地獲得能提供穩定生活的聲譽,我就搬到法德瑞斯了。”


    依藍德微笑。歲月改變了他的朋友。泰爾登原來是標準的花花公子,頭發跟昂貴的套裝專門為了吸引女子的注意力。年紀大了一點的泰爾登算不上是邋遢,但顯然已經不再執著於時髦。他一直相當高挑壯碩,塊頭有點像長方形一般,而最近額外增加的體重,讓他顯得比過去更……平凡。


    “依藍德。”泰爾登邊說邊搖頭,“你知道嗎?有好長一段時間我拒絕相信你真的掌握了陸沙德的實權。”


    “你參加了我的加冕典禮啊!”


    “我以為他們挑選你做傀儡,依藍。”泰爾登搓著他的寬下巴,“我以為……對不起。我那時大概對你沒有多少信心吧。”


    依藍德大笑:“不愧是我朋友,一點也沒猜錯。我真的是很糟糕的王。”


    泰爾登顯然不知該如何接話。


    “我後來做得比較好,”依藍德說道,“隻是一開始得先度過陣痛期。”


    參加宴會的人在分隔成兩半的舞會中不斷轉換位置。雖然那些在一旁窺探的人想要盡量表現得毫無興趣與疏離,但依藍德其實可以看出來,以貴族的標準而言,他們看得目不轉睛。他瞥向一旁,看到紋穿著那件絕美的黑色禮服,被女人們包圍。她似乎應付得很好,她在宮廷中的社交能力遠勝過她的想象。她優雅、自持,是眾人注意的焦點。


    她也充滿警覺。依藍德從她總是背對牆壁或玻璃帷幕的方式可以看得出來,她必定在燃燒鐵或鋼,觀察附近是否有金屬的動靜,防止射幣奇襲。依藍德也開始燃燒鐵,同時燃燒黃銅安撫房間裏眾人的情緒,免得他們因為她的侵入而感到憤怒或被威脅。其他的鎔金術師,如微風,甚至紋,可能都無法同時安撫一整個房間的人,但對依藍德而言,在他超出尋常的能力之下,幾乎不需分神即可辦到。


    泰爾登依然站在一旁,滿臉困窘。依藍德試圖想說些什麽再重開話題,但卻找不到什麽聽起來自然的主題。泰爾登離開陸沙德已經四年,在那之前,他是跟依藍德一起帶著年輕人的理想談論政治理論,為了將來領導家族而思考規劃的同伴。如今,青春與理想,都不複存在。


    “所以……”泰爾登先開口,“我們就都來了這裏,是吧?”


    依藍德點點頭。“你不會真的攻擊城市吧?”泰爾登問道,“你隻是來恫嚇尤門的吧?”


    “不。”依藍德輕聲說道,“必要時我真的會征服城市,泰爾登。”


    泰爾登滿臉漲紅:“你發生了什麽事,依藍德?當初總說著權利與法製的人去哪了?”


    “世界變化很大,泰爾登。”依藍德說道,“我不能總是原地踏步。”


    “所以你成為了統禦主?”


    依藍德遲疑。從另一個人口中聽到自己內心的問題並受到追問的感覺有點奇怪,他心裏某個角落感到恐懼,既然泰爾登問了依藍德一直擔心的事情,那這也許是真的。


    可是,他心中有一股更強大的衝動,廷朵在他心中種下了種子,之後多年的打拚更堅定了這個信念——要為殘存的最後帝國帶來秩序。


    依藍德想要相信自己。


    “不,泰爾登。”依藍德堅定地說道,“我不是統禦主。陸沙德由內閣議會所統治,我帝國中的每個城市都有類似組織。這是我第一次帶著自己的軍隊出發進行征服而非提供保護,而這是因為尤門從我的盟友手中奪取了這個城市。”


    泰爾登輕哼:“你自立為帝。”


    “因為這是人民需要的,泰爾登。”依藍德說道,“他們不想回到統禦主的時代,但更不想陷入混亂的生活。尤門在此處的成功證明了許多事情——人民需要領導者。他們上千年來都擁有神帝,如今不是讓他們失去領導者的時候。”


    “你的意思是你隻是個象征?”泰爾登雙臂抱胸問道。


    “絕對不是。”依藍德說道,“可是我希望自己有一天是。我們都知道我是學者,不是王。”


    泰爾登皺眉。他不相信依藍德,可是依藍德發現自己並不在乎。說出這些話,當麵迎擊對方的質疑,讓他明白自己的信念有跡可循。泰爾登不了解,他沒有經曆過依藍德所經曆的事情。年輕的依藍德不會同意現在自己的作為,而他的靈魂中也一直存在一個反對的聲音,但是,現在該停止讓這聲音打擊他的信心了。


    依藍德一手按住他朋友的肩:“泰爾,沒關係的。我花了好多年說服你統禦主是個差勁的皇帝。我完全相信得花上同等的時間才能說服你,我會是個好皇帝。”


    泰爾登有點遲疑地微笑。


    “你要跟我說我變了嗎?”依藍德問道,“最近這句話很流行。”


    泰爾登大笑:“我以為這件事很明顯,不需要特別指出。”


    “那你是想說什麽?”依藍德問道。


    “這個嘛……”泰爾登說道,“我其實是要怪你,結婚怎麽沒邀請我!我很傷心,依藍德,真的。我耗費了大部分的青春給你感情上的建議,結果你最後終於挑中一個女孩,卻甚至沒讓我知道你要結婚!”


    依藍德大笑,轉身跟隨泰爾登的視線,看著紋。既強大自信,又細致優雅,依藍德帶著驕傲笑容看著自己的妻子。就連陸沙德當年的舞會巔峰時期,他都不記得有哪個女人能像紋一樣引起如此強烈的注意。而跟依藍德不同的是,她進入舞會時,誰都不認得她。


    “我覺得你有點像是驕傲的父母。”泰爾登說道,一手按著依藍德的肩膀,“以前有時候我真的覺得你沒救了,依藍!我以為有一天你會進入圖書館之後就消失,而我們會在二十年之後發現你滿身都是灰塵,第七百次翻過同一本哲學書。可是現在,你居然結婚了,還娶了這麽棒的女人!”


    “有時候我自己也不太懂是怎麽一回事。”依藍德說道,“我想不出有什麽邏輯上的好理由來解釋她為什麽要跟我在一起。我隻好……相信她的判斷。”


    “無論如何,幹得好。”


    依藍德挑起眉毛:“我記得你當初曾經想要說服我,不要花太多時間跟她相處。”


    泰爾登滿臉通紅:“你得承認,她剛來舞會時真的很可疑。”


    “是的。”依藍德說道,“她看起來太像真人,而不是貴族仕女。”他望向泰爾登,微笑。“不過,請恕我失陪一下,我有事情要做。”


    “當然。”泰爾登說道,微微欠身,送依藍德離開。這動作由泰爾登來做顯得有點怪。他們其實已經不再了解對方了,可是,他們仍然共同擁有友誼的記憶。


    我沒跟他說我殺了加斯提,依藍德邊穿越房間邊想,裏麵的人自然地為他讓道。不知道他是否知道。


    依藍德敏銳的聽覺聽到人們一發現他的打算之後,交頭接耳的聲音升高了,大家意識到了他想做的事。他已經給了尤門足夠時間處理意外情緒,現在是麵對那個人的時候了。雖然依藍德前來舞會的部分原因是要恫嚇當地貴族,但最大的目的仍然是與他們的國王對話。


    尤門看著依藍德來到桌邊,而他必須稱讚這名聖務官的是,他看起來並不害怕這場會麵。不過,他的餐點絲毫未動。依藍德不等他許可便來到桌邊,尤門揮手要仆人把桌麵清空,為依藍德在對麵擺上一副刀叉。


    依藍德坐下,有紋,還有自己燃燒的鋼與鐵,他相信不會突然背後受襲。他是桌子這半邊唯一的客人,而尤門原本的用餐同伴全部都在依藍德坐下的同時告退,留下兩人獨處。在其他時候,這幅景象可能還有點可笑:兩個人麵對麵坐著,左右兩邊各是許許多多的空位。白色餐桌與水晶餐具仍然光鮮閃亮,一如統禦主時代。


    依藍德已將他所擁有的這類精致器皿全部都變賣清空,努力要在過去幾個冬天裏喂飽人民。


    尤門雙手交握,置於麵前的桌子上,餐點已被無聲的仆人撤下。他端詳著依藍德,謹慎的目光周圍是繁複的刺青。尤門不戴皇冠,但他在額頭中央以繩子係了一顆珠子。


    天金。


    “鋼鐵教廷有一句俗話。”尤門終於說道,“跟惡魔坐下共餐,邪惡就會一同被吃進肚子裏。”


    “幸好我們沒有要用餐。”依藍德微微笑著說。


    尤門沒有報以微笑。


    “尤門,”依藍德轉為較嚴肅地開口,“我現在來到你麵前,並非作為尋求新領土的皇帝,而是亟須盟友的王。世界已經變成危險的地方,大地本身似乎都在抗拒我們,已經開始在我們腳下崩解。接受我的友誼,終結戰爭吧。”


    尤門沒有回答。


    “你質疑我的誠意,”依藍德說道,“這不能怪你,因為我帶著軍隊來到你的門口。但我有辦法說服你嗎?你會願意開始討論或和談嗎?”


    仍然沒有回答。這一次,依藍德也隻是靜靜地等待。周圍陷入沉默。


    尤門終於開口:“你是個炫耀浮誇的人,依藍德·泛圖爾。”


    依藍德一聽,怒火中燒。可能是因為重回舞會,也可能是因為尤門將他的提議如此不放在心上,依藍德發現自己正以多年前尚未擔負帝國重擔、尚未經曆戰爭時的態度響應:“我向來有這樣的壞毛病。恐怕多年的統治還有禮儀訓練並沒有改變一件事:我是個非常無禮的人。我想應該是因為血統太差之故。”


    “你覺得這是個遊戲。”聖務官眼神冷硬地說,“你來我的城市打算要屠殺我的人民,還跳進我的舞會中,想將貴族嚇得歇斯底裏。”


    “不對,尤門。”依藍德說道,“世界即將要結束了,我隻是想盡量幫更多人生存下來。”


    “然後征服我的城市?”


    依藍德搖搖頭:“我不擅長說謊,尤門。所以我跟你說實話。我不想殺害任何人,寧可達成和平協議之後就停手。將我需要的信息交給我,將你的資源與我的整合,我就不會強迫你放棄這座城市的統治權。拒絕我,事情會變得更棘手。”


    尤門坐在原處片刻,音樂仍然非常輕柔地演奏著,和四周人群對話的嘈雜聲混為一體。


    “你知道我為什麽討厭你這種人嗎,泛圖爾?”尤門終於問道。


    “因為我難以忍受的迷人魅力與聰明才智?”依藍德問道,“我雖算不上英俊瀟灑,但跟聖務官比,我想我的長相還是值得羨慕。”


    尤門臉色一變:“你這種人怎麽能坐上和談桌?”


    “我受過脾氣暴躁的迷霧之子、言詞刻薄的泰瑞司人,還有一群無法無天的盜賊的訓練。”依藍德歎口氣說道,“況且,我本來就是蠻令人發指的家夥。不過請你繼續侮辱我,很抱歉,不是故意要打斷你的。”


    “我不喜歡你。”尤門繼續說道,“因為你膽敢認為自己有權奪得這座城市。”


    “我是有。”依藍德說道,“它屬於塞特,我帶來出征的士兵曾經是他的麾下,而這裏是他們的家鄉。我們是來解放,不是來征服的。”


    “這些人看起來像是需要解放嗎?”尤門朝舞池中的雙雙儷影努努嘴。


    “事實上是的。”依藍德說道,“尤門,你才是反叛者,不是我。你無權掌握這個城市,你很清楚這一點。”


    “我有統禦主給我的權力。”


    “我不接受統禦主的權力。”依藍德說道,“所以我們殺了他。我們尋求的是人民統治的權力。”


    “是嗎?”尤門雙手仍然交疊在身前,“就我所知,你的城市的人民選擇費爾森·潘洛德為他們的國王。”


    有道理,依藍德必須承認這點。


    尤門往前傾身:“我不喜歡你的原因就在於此,泛圖爾。你是最糟糕的偽善者。你假裝讓人民自治,但當他們把你趕走挑選別人時,你就叫你的迷霧之子為你重新征服城市。你靠力量而非民心稱王,所以不要跟我談論權力。”


    “尤門,陸沙德當時有……狀況。潘洛德正在跟我們的敵人交涉,他透過操弄議會才坐上王位。”


    “聽起來像是體製缺陷。”尤門說道,“一個你設立的體製,取代了原本運作正常的體製。人民需要政府穩定,他們需要有人可以仰望,一個他們可以信任的領袖,擁有真正的威信。隻有統禦主所親選的人才有這種威信。”


    依藍德仔細看著聖務官。最令人煩躁的是,依藍德發現自己同意對方的話。尤門說了依藍德自己說過的話,即使這番話因為他聖務官的身份而略有扭曲。


    “隻有統禦主所親選的人才有這種威信……”依藍德皺眉。這句話聽起來很熟悉。


    “這是杜爾頓的描述,對不對?《信任的天職》?”


    尤門一愣。“對。”


    “聖權這方麵的論述,我偏好加林斯考。”


    尤門大手一揮:“加林斯考是個異教徒。”


    “但他的邏輯因此有誤嗎?”依藍德問道。


    “不。”尤門說道,“他顯然缺乏演繹的能力,否則也不會害得自己被處決。這件事讓人置疑他邏輯的合理性。況且,普通人並不如他所提的那般,擁有神性。”


    “統禦主在取得王位之前也是普通人。”依藍德說道。


    “沒錯。”尤門說道,“可是他在升華之井被神性碰觸。因此他身上擁有無盡大宇宙的一截碎片,還有裁定之權。”


    “我的妻子紋也被同樣的神性碰觸過。”


    “我不接受這個故事。”尤門說道,“一如我之前所說,無盡的碎片是獨一無二的,無從預測,無法被創造。”


    “不要把兀迪扯進來。”依藍德抬起手指說道,“我們都知道他是詩人而非真正的哲學家,他忽略客觀事實,也從來沒有提供合適的特征描述。你至少該對我抱持點信心,選用哈德恩。他會給你更好的爭論基礎。”


    尤門想開口,結果皺眉,又把嘴閉了起來。“這沒有意義。”他說道,“爭論哲學不會遮蔽事實,你在我的城市外有大軍駐紮。這也不會改變我認為你是偽善者的事實,依藍德·泛圖爾。”


    依藍德歎口氣。有一瞬間,他以為他們能以學者的身份互相尊重,可是唯一的問題是,依藍德在尤門的雙眼中看到真正的鄙夷。而依藍德懷疑,真正的原因遠比尤門認為依藍德偽善還要嚴重,畢竟依藍德的確娶了殺死尤門的神的女人。


    “尤門,”依藍德向前傾身,“我明白我們彼此之間有差異,可是有一件事很明顯——我們都在乎帝國的人民。我們都花了時間研讀政治理論,而且我們顯然都以為人民謀福祉的典籍為主要研究內容。我們應該能達成某種共識。


    “我想要給你一個提議——接受我為王,你可以繼續保有地位,不需要改變太多。我需要能進入城市與取得資源,我們會需要討論如何設立內閣議會。除此之外,你可以按照自己的意願繼續維持現狀,甚至可以繼續舉辦宴會,倡導統禦主的完美。我會相信你的判斷。”


    尤門沒有拒絕,但依藍德看得出來他也不甚看重這提議。他顯然已經知道依藍德會說什麽了。


    “你弄錯一件事了,依藍德·泛圖爾。”尤門說道。


    “什麽事?”


    “就是以為我可以被威嚇、利誘、影響。”


    “你不笨,尤門。”依藍德說道,“有時候,戰鬥的代價太高,不值得。我們都知道你打不過我。”


    “這件事情有待討論。”尤門說道,“無論如何,我對威脅興趣缺缺。如果你沒將軍隊停在我的門口,我本來願意跟你結盟。”


    “我們都知道,沒有軍隊壓境,你甚至不會聽我說話。”依藍德說道,“遠比我派兵前來此處更早之前,你便無視於我送來的每個信差。”


    尤門隻是搖搖頭。“你比我以為的還要講道理,依藍德·泛圖爾,但這無法改變事實。你已經有一個很大的帝國了,來這裏隻是暴露你的高傲。你為什麽需要我的統禦區?你有的還不夠嗎?”


    “首先,我要再次提醒你,這個王國是你從我的一個盟友手中偷去的。”依藍德抬起手指,“我早晚都會來這裏,就算不為別的,也得實現我對塞特的承諾。可是,這裏有更重要的問題。”依藍德遲疑,然後賭了一把。“我需要知道在你的儲藏窟中,有些什麽。”


    依藍德得到的回報是尤門臉上出現的些許詫異之色。這是依藍德需要的唯一確認。尤門知道庫藏的事情。紋說得沒錯。從他如此明顯地展露在額頭的天金來看,也許她對洞穴裏有什麽的判斷也是正確的。


    “聽我說,尤門。”依藍德立刻開口,“我不在乎天金,那東西已經沒什麽價值了。我需要知道的是統禦主在石穴裏留了哪些指示給我們,以及有哪些民生必需的補給品留下。”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尤門直截了當地否認。他不太會說謊。


    “你問我為什麽要來。”依藍德說道,“尤門,這跟征服或從你手中奪走這片土地沒有關係。我知道也許你難以想象,但這是事實。最後帝國快要滅亡了。你一定也明白。人類需要團結以及共享資源,而且你有我們需要的秘密,不要逼我打破你的城門去拿。”


    尤門搖頭。“你又錯了,依藍德·泛圖爾。給我聽清楚了,我不在乎你是否會攻擊我。”他迎向依藍德的雙眼,“戰死也比被推翻我們的神、摧毀我們宗教的人統治來得好。”


    依藍德與那雙眼睛對視許久,看到其中的決心。


    “非如此不可?”依藍德說道。


    “是的。”尤門說道,“明天早上你會發動攻擊,對吧?”


    “當然不會。”依藍德站起身說道,“你的士兵還沒挨餓,我幾個月後再來找你。也許那時候你會比較願意交涉。”


    依藍德轉身要走,但最後一瞬間遲疑了。“順道一提,宴會辦得不錯。”他說道,轉頭看著尤門,“無論我相信什麽,我認為你的神會對你在這裏所做的一切感到滿意。我認為你應該重新考慮你的成見。統禦主也許不喜歡紋跟我,但我認為他寧可看到你的人民活下來而非被殺死。”


    依藍德點頭致意,然後離開桌邊,心中的焦躁之意遠勝於臉上的平靜。他覺得尤門跟他的距離如此近,但結盟似乎又很遠。畢竟尤門是如此憎恨依藍德與紋。


    他強迫自己放鬆,繼續前行。眼前的情勢並沒有太多著力點,他需要進行圍城戰,才能讓尤門重新考慮他的立場。我在舞會中,依藍德一麵信步慢走,一麵心想。我應該盡量讓這裏的貴族看到我,威嚇他們,讓他們開始想該幫我們而非尤門……


    突然間,他興起一個念頭。他瞥向紋,然後揮手找來一名仆人。


    “大人?”那人問道。


    “我要你去幫我拿件東西來。”依藍德說道。


    紋是所有注意力的焦點。女子們對她逢迎恭維,對她說的每句話洗耳聆聽,甚至以她為楷模。她們想要知道陸沙德的狀況,聽到關於那邊時尚、政治和新聞事件的消息。她們沒有排擠她,甚至不憎惡她。


    立即受到接納對紋而言是全新的體驗。她站在身著華服的女子中間,是她們之中的領袖。她知道這是因為她的力量,但是這個城市的女人似乎迫不及待想要有可以模仿的對象。比如一名女皇。


    而紋發現自己還蠻享受的。有一部分的她自從參加舞會的第一天就渴望被如此接受。她那一年被宮廷裏大部分的仕女歧視。有些人允許她的加入,卻總將她視為不重要的鄉下貴女,沒有人脈也無足輕重。這種接納相當膚淺,但有時候連膚淺的事情都能讓人感覺重要。況且,不隻如此,當她朝一名新來者微笑時——是其中一名想要見紋的女子的侄女——紋會意過來。


    這也是我的一部分,她心想。我原本不願意,也許是因為覺得自己不配擁有。我覺得這個人生太不同,太充滿自信與美麗。但我是貴族仕女。我的確適合這裏。


    我的雙親中,一人將我生於街頭,但另一人將我生於此處。


    依藍德統治的第一年,她全心全意地努力保護他,強迫自己專注於街頭生存直覺的那部分,展現絕情的一麵,因為這會讓她得到保護自己所愛之人的力量。可是,卡西爾讓她看到另一種強大的方法,而這個強大跟貴族有關,跟他們的漂亮、聰明的小計謀有關。紋幾乎立刻就適應了宮廷生活。這讓她害怕。


    原來如此,她心想,朝另一名行禮的年輕女孩微笑。所以我一直覺得這是錯的。我沒有付出努力,所以我不相信這是自己應得的。


    她花了十六年在街頭上生活,才贏得了自己的位置,可是才花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就適應了貴族生活。當初她覺得這麽輕而易舉就能得到一個跟街頭混混一樣自然的新身份,實在不可思議。


    但確實如此。


    我必須麵對這一切,她意會過來。廷朵兩年前試圖要我麵對,但那時我還沒準備好。


    她需要證明給自己看,她不僅能在貴族間自由出入,更是他們之中的一分子,這會證明一件更重要的事:她跟依藍德相處的頭幾個月中贏得的愛情,不是基於一個謊言。


    這是……真的。紋心想。我可以兩者兼是。為什麽我要花這麽久才能想通?


    “貴女們,不好意思。”一個聲音說道。


    紋微笑,看著女人分開到兩旁,為依藍德讓路。幾名年輕的女孩看著依藍德戰士般的體格,粗獷的胡子,還有雪白的帝國製服,臉上露出夢幻般的表情。紋壓下一陣氣惱。她早在他變得如此迷人前就愛著他了。


    “貴女們。”依藍德對眾仕女說道,“一如紋貴女會很樂意告訴你們的那樣,我頗為無禮,幸而這件事本身並不是太嚴重的罪行。很不幸的是,我對此並無意改正,因此,我要將我的妻子從你們身邊偷走,同時很自私地獨占她。我知道該道歉,但我們這種野蠻人是不做這種事的。”


    說完,他露出微笑,對紋伸出手肘。紋報以微笑,牽住他,允許他領她離開那群女子。


    “我猜你會想要有呼吸的空間。”依藍德說道,“我不知道你幾乎被一軍團的棉花球包圍有多辛苦。”


    “感謝你來救我。”紋說道,雖然這不是事實。依藍德怎麽會知道她突然發現自己與那些棉花球很契合?況且,隻因為她們身上都是花邊與化妝品,並不代表她們不危險——她進入宮廷最初的幾個月就發現了這件事。這個想法讓她分神了好一陣子,一下子沒注意到依藍德領著他們去哪裏,直到兩人即將抵達目的地。


    當她發覺時,立刻停下腳步,用力一拉依藍德。“舞池?”她問道。


    “沒錯。”他說道。


    “我將近四年沒跳舞了!”


    “我也是。”依藍德說道。他上前一步:“可是要錯失這機會實在太可惜了。畢竟,我們從未一起跳過舞。”


    這是真的。陸沙德在他們有機會共舞之前就陷入暴動,從此之後,再也沒有舞會之類娛樂的時間。她知道依藍德了解她有多遺憾這一點。他們相遇的第一個晚上他就邀過她共舞,而她拒絕了他。她至今仍然覺得那個晚上她放棄了某個獨一無二的機會。


    於是,她允許他領著她來到地勢微微攀升的舞池大廳。舞者們交頭接耳,在音樂結束時,所有人都連忙離開,留下依藍德跟紋獨處——舞池中央隻剩一個白色挺拔的身影,和一個黑色窈窕的身影。依藍德一手環上她的腰,讓她轉身麵對他。紋發現自己居然相當緊張。


    就是現在,她心想,驟燒白鑞阻止自己發抖。終於要發生了。我終於要跟他一起跳舞了!


    在那瞬間,就在音樂開始的同時,依藍德探入口袋中掏出一本書,一手拿著書,一手摟著她的腰,開始讀了起來。


    紋張大了口不敢置信,然後用力朝他手臂揍了一拳。“你在幹什麽啊?”她怒問,隨著他搖搖晃晃地踏著舞步,依藍德仍然讀著他的書,“依藍德!我很努力想要創造我們難得的時光!”


    他轉向她,露出極為促狹的笑容:“我也想要讓這個難得時光盡可能地真實啊。畢竟,你是在跟我一起跳舞。”


    “這是我們的第一次共舞!”


    “所以我當然要確保讓你有正確的印象,法蕾特小姐!”


    “拜托,我的……你能不能把你的書收起來?”


    依藍德深深微笑,將書收入口袋,握著她的手,以比較合宜的方式與她起舞。紋看到周遭圍觀的人群臉上共同浮現的迷惘神色後,滿臉通紅。觀眾們很顯然不知道該怎麽解讀依藍德的行為。


    “你真是個野蠻人。”紋告訴他。


    “因為我讀書?”依藍德輕鬆地說道,“哈姆聽到這句話會樂死了。”


    “說真的,你到底從哪裏弄來這本書的?”紋說道。


    “我讓尤門的仆人幫我拿來的。”依藍德說,“出自於堡壘的圖書館。我知道他們一定會有——《偉大的試煉》。這是一本蠻有名的書。”


    紋皺眉:“我好像聽過它。”


    “就是我在泛圖爾宅邸的陽台上讀的那本。”依藍德說,“我們第一次見麵時。”


    “依藍德!你這樣做很浪漫啊……雖然有點扭曲,有點‘我要我太太把我殺掉’的那種浪漫法。”


    “我就知道你會欣賞。”他說道,輕輕轉身。


    “你今天有點怪。我已經很久沒看到你這個樣子了。”


    “我知道。”他歎口氣說道,“說實話,紋,我覺得有點罪惡感,因為我跟尤門說話時太不官方。他古板到讓我過去口出不遜的老習慣跑出來了。”


    紋讓他領著她跳舞,抬頭看著他:“你現在很像是自己,這是好事。”


    “過去的我不是個好王。”依藍德說道。


    “你學到的為王之道與你的個性無關,依藍德。”紋說道,“隻是給了你更多東西。自信、決斷,你可以擁有這些特質,卻仍然是你自己。”


    依藍德搖搖頭:“我不太確定,至少今天晚上我應該要更拘謹,這環境讓我放鬆了。”


    “不。”紋堅持道,“我是對的,依藍德。你犯了跟我一樣的毛病。要當好王的決心強烈到你壓抑自己真正的樣子。我們的責任不該毀掉我們。”


    “可是它沒有毀掉你啊。”他說道,短胡子後的嘴唇露出笑容。


    “隻差一點。”紋說道,“依藍德,我最後發現,我可以是兩者——既是街頭的迷霧之子,也可以是宮廷貴女。我必須承認,新的自我比起我原本的樣子來,有了更大的空間,但對你而言,正好相反!你必須明白,現在的你仍然是你的一部分。那個會說傻話,會故意刺激對方的人,仍然是你,但他同時很值得人疼愛,心地善良。你是皇帝,但不代表就需要失去這些。”


    他臉上出現一種神情,類似深思,意味著他想要爭論。然後,他遲疑了。


    看著美麗的窗戶跟圍觀的貴族,他說道:“看著這個地方,讓我想起自己成年以後就一直在做的事情。在我需要成為王之前,便試圖要按照自己的方法做事——在舞會中讀書。我不是在圖書館裏麵這麽做,而是要在舞池中間做。我不想躲藏,我要表露出對父親的反抗,閱讀就是我的方法。”


    “你是個好人,依藍德。”紋說道,“不是你以為的那麽蠢笨。你有點散漫,但仍然是好領袖。你控製陸沙德,阻止司卡在暴動時進行屠殺。”


    “可是,潘洛德那件事……”


    “你得學習。”紋說道,“就像我那樣,可是,請不要成為別人,依藍德。你可以既是皇帝依藍德,也是凡人依藍德。”


    他深深地微笑,將她拉近,停下他們的舞步。“謝謝你。”他說道,然後吻了她。她可以看出來他還沒下定決心,他仍然覺得自己必須是冷硬的戰士而非原本的學者,但他正在思考。以現階段而言,這樣就足夠了。


    紋抬頭望入他的雙眼,兩人重新起舞。不發一語,隻是讓神奇的一刻環繞他們。這對紋而言,是超越現實的驚豔時刻。他們的軍隊在城外,灰燼永遠下個不停,迷霧正在殺人,但是在這白色大理石與閃耀玻璃的空間中,她第一次與她所愛的人翩翩起舞。


    兩人以鎔金術的優雅回旋著,仿佛騰雲駕霧,身形朦朧似煙。房間陷入沉默,貴族們像是劇院的觀眾看著盛大的演出,而不是在圍觀兩名好幾年沒跳過舞的人。紋知道他們的美妙舞姿,是鮮少有人見過的景象,大多數的貴族迷霧之子不能太過優雅,以免暴露出擁有秘密力量的事實。


    紋跟依藍德沒有這層顧忌。他們盡情舞著,仿佛要彌補過去失去的四年,仿佛要用他們的喜悅朝即將毀滅的世界與充滿敵意的城市重重甩上一個耳光。音樂開始進入尾聲,依藍德將她拉近,錫也讓她感覺到他的心跳是如此貼近,以遠比單純的共舞所能引發的速度更快速跳動著。


    “我很高興我們這麽做了。”他說道。


    “很快就有另一場舞會。”她說道,“幾個禮拜以後。”


    “我知道。”他說道,“就我所知,舞會將在資源廷舉行。”


    紋點點頭。“尤門親自舉辦。”


    “如果儲藏窟在這城市中,大概就在那棟建築物下方。”


    “我們現在有理由去,也有進入的先例。”


    “尤門有些天金。”依藍德說道,“他在額頭上就綁著一顆。不過,有一顆不代表有一堆。”


    紋點點頭:“不知道他是否找到了儲藏窟。”


    “他找到了。”依藍德說道,“我蠻確定的。我一提到時,他立刻有了反應。”


    “這不會阻撓我們。”紋微笑說,“我們去參加他的舞會,溜入洞穴,找出統禦主藏匿了些什麽,然後根據這個信息來決定要如何處理圍城戰以及城市。”


    “聽起來是個好計劃,”依藍德說道,“假設我一直無法讓他講道理的話。我很接近了,紋。我認為真的有機會讓他加入我們的行列。”


    她點點頭。


    “好吧。”他說道,“準備好要華麗地退場了嗎?”


    紋微笑,點點頭。音樂結束的同時,依藍德轉身,將她拋向一邊。她順勢鋼推舞池邊的金屬邊緣,越過人群,朝向出口方向飛去,衣角獵獵作響。


    在她身後,依藍德對眾人發言:“非常感謝各位允許我們加入。任何想要離開城市的人均可不受阻撓地穿過我的軍隊離去。”


    紋落地,看到眾人一同轉身,看著依藍德越過他們的頭頂,穿過這間頗矮的房間卻沒有撞上任何家具或天花板。他在門口跟她會合,兩人奔出接待室,消失在黑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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