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們圍住說書人博格沃茲,用刺耳的吵鬧聲表達著他們的不滿。最後,鐵匠的兒子康納——他是這群孩子中最年長、最強壯也最勇敢的一個,也是他給說書人端來了一大鍋卷心菜湯,還有配上煎熏肉片的土豆——走上前來,作為代表陳述大家一致的看法。


    “這算什麽?”他大聲問道,“你說‘就到這裏’是什麽意思?這麽結尾真的好嗎?你在吊我們的胃口吧?我們想知道接下來發生了什麽!我們可不想等你下次來村子再聽,那沒準兒一晃就是六個月甚至一整年!繼續講!”


    “太陽都下山了,”老人答道,“該上床了,小家夥們。如果你們明天幹活兒時打哈欠,你們的父母會怎麽說?我知道他們會說:‘老博格沃茲給他們講故事講到半夜,讓他們滿腦子都是歌謠,還不準他們上床睡覺。下次他再經過這村子,啥東西都別給他。不管蕎麥粥、土豆還是鹹肉,都別給。直接趕跑那個老混球就好,他的故事隻能帶來麻煩和災難……’”


    “他們不會這麽說的!”孩子們齊聲高喊,“再多講點兒吧!拜托!”“唔唔。”老人嘟囔著,看了看消失在雅魯加河對岸樹梢下的夕陽,“那好吧,不過有個條件:你們得選個人跑回自己家裏,拿點乳酪來給我潤潤嗓子。至於剩下的人,你們得商量好要聽誰的故事,因為就算我講到明天早上,也沒法講完所有人。這次想讓我講誰的故事?你們得作出選擇。其餘的就得等下一次了。”


    孩子們又大呼小叫起來,像在比賽誰的嗓門更亮。


    “安靜!”博格沃茲晃了晃手杖,大吼道,“我是要你們作選擇,不是像鬆鴉一樣呱呱叫!你們決定好沒?到底想聽誰的故事?”


    “葉妮芙的。”妮妙尖叫道——她是聽眾裏年紀最小的,因為身量嬌小得到個外號叫“小矮子”——她摸了摸在自己膝頭酣睡的小貓咪,“告訴我們,那個女術士後來怎麽樣了?她是怎麽用魔法逃出禿山的女巫集會去救希瑞的?我想聽這個。等我長大了,我也要當個女術士!”


    “沒戲的!”磨坊主的兒子布羅尼克大叫道,“你還是先把鼻涕擦幹淨吧,小矮子。女術士不收鼻涕精當學徒!至於你,老頭子,別講葉妮芙了,先講希瑞和耗子幫的故事吧。他們跑去搶劫,然後痛毆……”


    “安靜。”康納陰沉著臉說,“你們都蠢透了。既然今晚隻能再聽一個故事,那你們都給我規矩點兒。老頭子,給我們講講獵魔人和他夥伴的故事,他們從雅魯加河畔出發,然後……”


    “我想聽葉妮芙。”妮妙尖聲說。


    “我也是。”她姐姐奧菈插嘴道,“我想聽她與獵魔人的愛情故事。我想聽聽他們彼此間的愛。結局一定很美好吧?他們肯定不會死吧?”


    “閉嘴,你們這兩個蠢貨,誰在乎愛情啊?我們要聽戰爭和打架!”


    “還有獵魔人的劍!”


    “不不,講希瑞和耗子幫!”


    “都給我閉嘴!”康納凶狠地四下掃視,“不然我找根棍子來,狠狠教訓你們這些小鼻涕精!我說了:都給我規矩點兒。讓他繼續講獵魔人的故事,講他和丹德裏恩,還有米爾瓦……”


    “沒錯!”妮妙又尖叫起來,“我也想聽米爾瓦的故事。米爾瓦!要是女術士不收我當學徒,我就去做弓箭手!”


    “就這麽決定了。”康納說,“瞧瞧他,垂著腦袋,鼻子一點一點的,活像一隻秧雞……喂,老頭子!醒醒!給我們講講獵魔人的故事。我是說,獵魔人傑洛特的故事。從他在雅魯加河畔與同伴們出發開始。”


    “可首先,”布羅尼克插嘴道,“為了緩解我們的好奇心,先講點兒其他人的事吧。講講他們的遭遇。這樣的話,等你把故事講究之前,我們心裏就沒那麽難熬了。隻要再講一點兒葉妮芙和希瑞的事就好。拜托。”


    “葉妮芙,”博格沃茲咯咯地笑了起來,“利用咒語飛出了名為禿山的魔法城堡,然後撲通一聲掉進了海裏。掉進了波濤洶湧的大海,周圍隻有粗糙的礁石。不過別擔心,這對女術士來說算不了什麽。她沒淹死。她登上史凱利格群島,在那兒找到了盟友。你們肯定知道,她對那個叫威戈佛特茲的巫師恨之入骨。她認定是他綁架了希瑞,因此發誓要找到他,無情地實施複仇,並將希瑞解救出來。就這樣。下次有機會我再詳細講。”


    “那希瑞呢?”


    “希瑞還在跟耗子幫四處遊蕩,自稱‘法爾嘉’。她喜歡上了強盜的生活。雖然當時無人知曉,但那女孩心中潛藏著憤怒與殘忍。潛藏在她內心深處的所有陰暗麵全都浮了上來,慢慢占據了上風。哦,凱爾·莫罕的獵魔人真不該教她如何殺戮!但在散播死亡的同時,希瑞完全沒想到死神也正緊隨身後。可怕的邦納特正在跟蹤她、追捕她。這兩個人——邦納特和希瑞——的對決是不可避免的。但他們的故事還是下次再講吧。今晚你們將聽到的是獵魔人的故事。”


    孩子們安靜下來,緊緊圍著老人坐成一個圈,豎起了耳朵。夜幕正在降下。生長在小屋周圍的大麻叢、覆盆子叢和蜀葵叢在白天顯得那麽友好,現在卻變成一座座險惡而異樣的森林。有什麽東西在沙沙作響。是老鼠弄出的動靜?還是眼神凶狠、相貌駭人的精靈?又或是渴望吞吃孩童血肉的吸血妖鳥或女巫?在牛棚裏跺腳的究竟是牛,還是像一百年前那次一樣,再次跨越雅魯加河的入侵者的戰馬?從茅草屋頂飛過的到底是夜鷹,還是渴求鮮血的吸血鬼?又或是位美麗的女術士,正借助咒語飛向遠方的海洋?


    “獵魔人傑洛特,”說書人再次開口,“帶著他的夥伴朝安格林的沼澤和森林進發。要知道,當時的安格林可有真正的原始森林。唉,哪像現在,那樣的森林隻剩下布洛克萊昂了……他們一行人向東方跋涉,奔向雅魯加河上遊,朝人跡罕至的黑森林進發。開始的時候一切順利,但後來,老天啊……你們馬上就能知道後來發生了什麽……”


    說書人將那久遠的過去娓娓道來。孩子們聽得聚精會神。


    ***


    獵魔人坐在崖頂的一根圓木上。從這裏放眼望去,能看到雅魯加河沿岸的大片濕地與蘆葦灘。夕陽正在西沉,野鶴從沼地間飛起,成群結隊地翱翔在空中。


    一切都完蛋了,獵魔人看看樵夫小屋,再看看從米爾瓦點燃的篝火上升起的稀薄煙柱。一切都亂了套,盡管原本卻很順利。我的同伴是些怪人,但至少他們支持我。我們有想共同達成的目標——近在眼前、清晰而又現實的目標。穿過東邊的安格林,向凱德·杜進發。我們進展順利。可到頭來,事情還是亂套了。這到底是厄運,還是早已注定?


    野鶴發出軍號般的哀鳴。


    ***


    愛米爾·雷吉斯·洛霍雷克·塔吉夫-哥德弗洛伊騎在隊伍最前麵,胯下是獵魔人在阿梅利亞附近繳獲的棗紅色尼弗迦德戰馬。盡管這匹馬起初有些厭惡吸血鬼和他身上的草藥味,但它很快就習慣了他,造成的麻煩也不比走在一旁、動不動就拱起脊背尥蹶子、像被馬蠅蟄了似的洛奇更多。丹德裏恩騎著珀迦索斯跟在他們身後,頭上綁著繃帶,一副雄赳赳氣昂昂的架勢。在騎馬前行途中,詩人寫了一首頌讚英雄的歌謠,而伴著曲調和韻律的,正是他最近的各種冒險經曆。這首歌謠明顯在暗示,其作者和演唱者是冒險隊伍中最勇敢的人。米爾瓦和卡西爾·莫瓦·迪弗林·愛普·契拉克負責殿後。卡西爾騎著失而複得的栗色馬駒,一隻手還牽著一匹灰馬,灰馬背上馱著他們的一部分裝備。


    他們終於離開了河岸沼澤,朝丘陵綿延的旱地高處走去。從那裏向南眺望,能看到廣闊的雅魯加河閃閃發光的水麵,北邊則是通往瑪哈坎山脈的山路。天氣晴朗,陽光明媚,總在他們耳邊轉悠的蚊蟲不見了,他們的靴子和褲子也都曬幹了。在陽光照耀的山坡上,黑刺莓叢結滿了果實,馬兒也能找到可吃的青草。清澈的溪流自山上流下,溪水間有許多鱒魚遊來遊去。等到夜幕降下,他們生起營火,躺在火邊。簡而言之,一切都那麽美好,他們的心情也本該愉快起來。但事實並非如此。在他們第一次紮營休息時,原因就已顯而易見。


    ***


    “等等,傑洛特。”詩人看了看周圍,清了清嗓子,“別這麽急著回營地。米爾瓦和我想跟你私下談談。關於……呃,你知道的……關於雷吉斯。”


    “哦?”獵魔人把一堆柴火放到地上,“這麽說你們害怕了?現在可有點兒晚了。”


    “別這麽說嘛。”丹德裏恩苦著臉說,“我們承認他是同伴,他也主動要求幫我們找到希瑞。他救了我的命,這一點我一輩子都不會忘。但該死的,我們確實有種類似恐懼的感覺。這讓你很驚訝嗎?你這輩子不都在追捕和獵殺他那樣的生物嗎?”


    “我不會殺他,目前也沒這個打算。這樣的聲明足夠嗎?如果還不夠,就算我心裏對你充滿同情,也沒法治好你的焦慮。諷刺的是,我們當中隻有雷吉斯才會治病。”


    “夠了。”詩人惱怒地說,“你不是在跟葉妮芙說話,所以省省這些拐彎抹角的說辭吧。對於簡單的問題,你隻要給出簡單的回答就好。”


    “那就問吧。省去那些拐彎抹角的說辭。”


    “雷吉斯是個吸血鬼。誰都知道吸血鬼吃什麽。在他極度饑餓的情況下會發生什麽?是啊,是啊,我們見過他喝魚湯,而且從那之後,他也跟我們一起吃喝,就像平常人一樣。可是……他到底能不能控製住他的……傑洛特,你非要讓我把那個詞兒說出來嗎?”


    “你的腦袋鮮血橫流時,他控製住了自己的欲望。給你纏好繃帶之後,他甚至沒去舔自己的手指。當初那個滿月之夜,我們暢飲他的曼德拉私釀,睡在他的小屋裏,他有絕佳的機會吸幹我們的血。可你在自己優雅的脖子上找到牙印了嗎?”


    “別嘲笑我們了,獵魔人。”米爾瓦咆哮道,“你比我們更了解吸血鬼,可你卻在嘲笑丹德裏恩。我在森林裏長大,我沒上過學,我很無知,但這不是我的錯,所以你也沒資格嘲笑我。說起來慚愧,但我的確也有點害怕……害怕雷吉斯。”


    “你們害怕也很正常。”傑洛特點點頭,“他是所謂的‘高等吸血鬼’,十分危險。如果他是我們的敵人,我也會害怕他。可是,活見鬼,不知道為什麽,他成了我們的同伴。此時此刻,他正帶著我們前去凱德·杜見德魯伊,而他們或許能告訴我關於希瑞的消息。我已經走投無路了,所以決定牢牢抓住這次機會。也正因如此,我才同意讓一個吸血鬼跟我們同行。”


    “隻有這一個原因?”


    “不。”傑洛特的回答有些不情不願,最後終於決定坦白,“還有別的。他……他的舉止很正派。在難民營的女巫審判上,他出手相助時毫不猶豫。雖然他知道,這麽做會暴露他的真實身份。”


    “他從火堆裏取出了燒紅的馬蹄鐵。”丹德裏恩回憶道,“嘿,他直接用手拿了那玩意兒好幾秒鍾,眉頭都不皺一下。我們當中沒人能做到這種事,就算把馬蹄鐵換成烤土豆都不行。”


    “火傷不到他。”


    “他還能做什麽?”


    “他可以隨意隱形,可以用目光施展魔法,讓人陷入沉睡。在維賽基德的營地裏,他就是這麽對付守衛的。他可以變成蝙蝠的外形,然後飛起來——我懷疑他隻能在滿月之夜這麽做,但我的想法未必準確。他都讓我吃驚好幾回了,誰知道他還藏著什麽把戲。我猜即使在吸血鬼當中,他也算是個異類。他能完美地模仿人類,而且模仿了很多年。他的草藥從不離身,為的是借助草藥味騙過能察覺他真實身份的馬和狗。我的徽章對他沒有反應,這種情況相當反常。要我說的話,他可不是能輕易分類的家夥。如果你們還想知道更多,不如直接去問他。他是我們的同伴,我們之間應該無話不談,相互懷疑和懼怕反而不合適。回營地吧。幫我搬柴火。”


    “傑洛特?”


    “說吧,丹德裏恩。”


    “如果……我是說,理論上……如果……”


    “我不知道。”獵魔人誠實而坦白地回答,“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殺死他。而且說實話,我也不想走到那一步。”


    ***


    丹德裏恩聽取了獵魔人的建議,決定消除誤會,驅散心中的疑惑。出發後不久,他用一貫的手法采取了行動。


    “米爾瓦!”他突然喊道,隨後偷偷瞥了眼吸血鬼,“你幹嗎不帶上弓箭到前麵去,幫我們獵一頭幼鹿或野豬呢?我吃夠該死的黑莓、蘑菇、魚肉和貽貝了。我想吃點兒真正的肉換換口味。雷吉斯,你覺得呢?”


    “抱歉,你說什麽?”吸血鬼在馬頸旁抬起頭。


    “肉!”詩人強調道,“我正在勸米爾瓦去打獵。想嚐嚐新鮮的肉嗎?”


    “想啊。”


    “還有血。要來點兒新鮮的血嗎?”


    “血?”雷吉斯咽了口口水,“算了,血就免了。如果你自己有興趣,不用介意我。”


    傑洛特、米爾瓦和卡西爾見證了這尷尬而陰鬱的沉默。


    “我明白你的用意,丹德裏恩。”雷吉斯緩緩地說,“那就讓我打消你的疑慮吧。我是個吸血鬼,但我不吸血。”


    沉默重得像鉛。可丹德裏恩要能忍住不說話,他就不是丹德裏恩了。


    “你肯定誤會我了。”他故作輕鬆地說,“我的意思不是……”


    “我不吸血。”雷吉斯打斷他的話,“已經很多年了。我早就放棄了。”


    “你說‘放棄了’是什麽意思?”


    “就是字麵上的意思。”


    “我當真沒明白……”


    “請原諒。這是我的私事。”


    “可是……”


    “丹德裏恩,”獵魔人在馬鞍上轉過身,大吼道,“雷吉斯的意思是叫你滾蛋。他隻是說得比較禮貌而已。行行好,閉嘴可以嗎?”


    ***


    然而,擔憂和懷疑的種子已經生根發芽。直到一行人停下來過夜,氣氛依然凝重,就連米爾瓦在河邊射下的白頰黑雁都沒能緩和他們之間的緊張。他們給那隻鳥抹上泥巴,架在火上烤熟,美餐了一頓,連最小的幾塊骨頭上的肉都剔得幹幹淨淨。饑餓得到了緩解,但焦慮仍在持續。盡管丹德裏恩努力活躍氣氛,他們之間的對話仍很尷尬。詩人的嘮叨變成了獨白,最後連他自己都察覺到了,隻好閉上了嘴巴。唯有馬兒咀嚼幹草的聲音擾亂了營火周圍死一般的寧靜。


    夜色已深,但所有人都沒有睡意。米爾瓦用鍋在火上煮了開水,就著蒸汽梳理起皺的箭羽。卡西爾在修理一隻靴子的搭扣。傑洛特削著一塊木頭。雷吉斯的目光依次掃過所有人。


    “好吧,”最後他說,“看來是不可避免了。有幾件事,我在很久以前就該向你們解釋清楚……”


    “沒有人指望你解釋清楚。”傑洛特回答。他把自己辛苦削了半天的木頭丟進火裏,抬起頭。“我不需要什麽解釋。我是個守舊派。如果我朝別人伸出手,接納他做我的同伴,那麽對我來說,其意義勝過在公證人監督下簽署的合同。”


    “我也是守舊派。”卡西爾繼續修理他的靴子,頭也不抬地說。


    “我不知道還有這麽個解釋的傳統。”米爾瓦幹巴巴地說,將另一支箭放到蒸汽裏。


    “別在意丹德裏恩的自言自語。”獵魔人補充道,“他隻是忍不住而已。你也用不著向我們坦白或解釋任何事,畢竟我們也沒向你坦白。”


    “但我還是覺得,”吸血鬼微笑著說,“你很想聽聽我打算說什麽,雖然沒人強迫我開口。我隻是覺得,既然你們接納我為同伴,我也有必要對你們開誠布公。”


    這一次,沒人再多說什麽。


    “我首先要說,”片刻後,雷吉斯說道,“所有與我的吸血鬼身份相關的擔憂都是毫無理由的。我不會襲擊任何人,也不會在夜裏四處遊蕩,把牙齒插進某人的脖子。我指的不僅僅是在座幾位在守舊方麵與我不相上下的同伴。我一直滴血不沾。今後也不會。我不再吸血,是因為它給我帶來了麻煩。非常棘手、難以解決的麻煩。


    “事實上,這個麻煩的出現和產生負麵影響的過程,簡直就像教科書上寫的一般。”過了一會兒,他續道,“就算是我,年輕時也喜歡……呃……交友。在這方麵,我跟大多數同齡人沒什麽不同。你們應該明白的,畢竟你們也曾年輕過。隻不過,人類有複雜而繁多的規定和規矩:父母的權威,監護人、長輩與上級的約束——還有最重要的,道德。而我們沒有類似的枷鎖。我們的年輕人能享受到徹底的自由,並加以利用。他們會形成自己的行為模式,當然都很愚蠢,名副其實的年少無知。‘你不喜歡吸血?你真是吸血鬼嗎?’‘他不吸血?千萬別邀請他,不然聚會的氣氛就全毀了!’我不想破壞氣氛,光是想到可能失去社會認可就讓我驚恐萬分。於是我開始參加聚會。尋歡作樂,徹夜暢飲。每個月圓之夜,我們都會飛去村子,吸食遇見的每個人的血。哪怕最低劣、最汙穢的……呃……體液。隻要有……呃……血紅蛋白,對我們來說都沒有區別。沒有血怎麽能叫聚會?而且麵對吸血鬼女孩時,我總是特別害羞,隻有吸過血才能有所好轉。”


    雷吉斯沉默下來,陷入了沉思。沒人催促他。傑洛特突然覺得自己也想喝點兒什麽。


    “隨著時間的推移,我變得越來越野蠻,”吸血鬼續道,“聚會的場麵也越來越不堪。我不時去參加狂歡,然後連續三四個夜晚不回墓穴。隻要喝上一小滴那種體液,我就會失控。當然了,這並不能阻止我繼續參加聚會。至於我的朋友們,好吧,你們也知道朋友都是什麽樣子。其中有幾個勸我別再去了,但這讓我很生氣。另一些對我隻有不好的影響,他們會拽著我去墓穴外狂歡,嘿,甚至給我安排過幾個……呃……玩物,然後取笑我出醜的樣子。”


    仍在整理箭羽的米爾瓦惱火地嘟囔一聲。卡西爾修好了靴子,似乎正在打瞌睡。


    “後來,”雷吉斯繼續講述,“令人擔憂的症狀出現得越來越多。聚會和交友都不再重要了。我發現自己已經不再需要這些。我需要的隻有血,真正重要的也隻有血,即便……”


    “自己對著鏡子喝?”丹德裏恩插嘴道。


    “比那還慘,”雷吉斯平靜地回答,“因為我壓根沒有影子。”


    他又沉默了半晌。


    “然後我遇上了一個特別的吸血鬼女孩。我們開始認真地交往——至少我是認真的。我過上了安定的生活。但那生活沒能持續太久,因為她離開了我。於是我比先前吸得更凶了。你們也知道,失望和悲傷是最好的借口。所有人都覺得自己明白這個道理,我也覺得自己明白。我所做的隻是把理論付諸實踐而已。你們是不是已經聽煩了?那我盡量長話短說吧。最後我開始幹些不受歡迎的活兒,沒有吸血鬼願意幹的活兒。我開始給其他吸血鬼跑腿。有天晚上,他們派我去個村子弄點兒血,而我的攻擊失了準頭,跟一個走向水井的女孩擦身而過。我就這麽全速撞上了井口……那些村民差點殺死我,不過還好,他們不清楚到底該怎麽做……他們用木樁把我刺穿,砍掉了我的頭,用聖水灑遍我的全身,然後把我埋進土裏。你們能想象我醒來後的感覺嗎?”


    “我能。”米爾瓦審視著手裏的箭。所有人都用怪異的目光看著她。女弓手咳嗽一聲,轉過頭去。雷吉斯露出微笑。


    “我就快講完了。”他說,“在墳墓裏,我有充足的時間反思……”


    “充足?”傑洛特問,“有多充足?”


    雷吉斯看著他。


    “你這算是職業病嗎?大概五十年。等重新長出身體,我決定控製住自己。這並不容易,但我做到了。從那以後,我再沒吸過血。”


    “一次也沒有?”丹德裏恩欲言又止。但最後,他的好奇心還是占了上風。“一次也沒有?從沒有過?可是……”


    “丹德裏恩,”傑洛特略微揚起眉頭,“去邊上自己想。別說話。”


    “請原諒。”詩人嘟囔道。


    “不用道歉。”吸血鬼安撫他道,“還有你,傑洛特,別為難他了。我理解他的好奇。我——說得更明確些:我虛構出來的人類身份——也擁有跟他一樣的人類的恐懼。指望人類能徹底擺脫恐懼,完全是異想天開。恐懼在人心中占據的地位比其他任何情緒都重。沒有恐懼的心靈是殘缺的。”


    “照這麽講,”丹德裏恩恢複了鎮定,“如果我不怕你了,會不會說明我就是殘缺的了?”


    有那麽一瞬間,傑洛特以為雷吉斯會亮出獠牙,治好丹德裏恩所謂的殘缺。可他錯了。這位吸血鬼顯然並不喜歡戲劇化的舉動。


    “我說的是紮根於意識和潛意識深處的恐懼。”他平靜地解釋道,“請別介意我的比喻:如果烏鴉能克服恐懼,落在稻草人身上,它就不會再怕掛在木棍上的帽子和外套。但風吹動稻草人時,烏鴉還是會倉皇飛走。”


    “烏鴉的行為可以看作是為生存而自保。”卡西爾在暗處評論道。


    “烏鴉聰明著呢。”米爾瓦不屑地說,“烏鴉才不怕稻草人,它怕的是人,因為人會朝它丟石頭或射箭。”


    “為生存而自保,”傑洛特點點頭,“是所有生物的本能,無論人類還是烏鴉。謝謝你的解釋,雷吉斯,我們完全接受。但你別再去人類的潛意識深處翻找原因了。米爾瓦說得對。看到饑渴的吸血鬼時,人類的恐慌並非毫無來由,而是求生意誌導致的結果。”


    “專家如是說。”吸血鬼朝他微微欠了欠身,“一位出於職業自豪感、不願收錢去跟虛構的怪物搏鬥的專家。這位懷有自尊的獵魔人隻會與真正危險的邪惡生物搏鬥。但不知這位專家是否願意解釋一下:為什麽吸血鬼比巨龍或野狼威脅更大?別忘了,後兩者也有獠牙。”


    “或許是因為,後兩者使用獠牙隻為捕食和自衛,而不是為了找找樂子,好融入朋友的社交圈,或是克服對異性的羞澀。”


    “但人類對此一無所知。”雷吉斯反駁道,“你是早就知道了,可其他的同伴都是剛剛才得知真相。普羅大眾深信吸血鬼吸血並非為了取樂,而是以血為食,並且除此以外什麽都不碰。不用說,我指的是人類的血。血是供應生命的液體,失血會導致身體虛弱,生命力流失。因此你們的理論是:讓我們流血的生物就是我們的死敵,以我們血液為食的生物更是邪惡百倍。它們奪走我們的生命,卻讓自己的生命力得以增長。隻要它們種族繁榮,我們就必將衰落。可要知道,盡管你們清楚血液有供應生命的特質,但你們依然厭惡血液本身。你們有人願意飲血嗎?我很懷疑。有些人一見到血就渾身無力,甚至暈厥。在某些社會裏,人們相信女人每個月都有幾天是‘不潔’的,還會將她們隔離起來……”


    “隻有蠻族才會這樣吧。”卡西爾插嘴道,“而且我認為,隻有北方人才一見到血就頭暈。”


    “跑題了。”獵魔人抬起頭,“本來隻是個簡單直接的話題,卻被我們繞成了複雜的哲學討論。雷吉斯,就算人類知道,你們隻把他們看作酒吧裏的酒而非獵物,這又有什麽區別?吸血鬼會喝人血,這是不容置疑的事實。被吸血鬼當作伏特加痛飲的人類會失去力量,這也是事實。這麽說吧,一個人的血被吸光,那他肯定會失去生命。他會死。很遺憾,不過你不能把對死亡的恐懼和對血液的厭惡——無論是不是經血——相提並論。”


    “你們的對話太深奧了,攪得我頭都暈了。”米爾瓦諷刺地說,“還有這些關於女人裙底的睿智言論。可悲的哲學家們。”


    “那我們暫時拋開血液的象征意義吧,”雷吉斯說,“雖然這些傳聞是有事實根據的。我們可以把重點放在一些普遍公認卻毫無根據的傳聞上。所有人都聽說過:被吸血鬼咬過卻沒死的人,自己也會變成吸血鬼。沒錯吧?”


    “沒錯。”丹德裏恩說,“甚至有首歌謠……”


    “你懂最基本的算術嗎?”


    “我學過所有的七門文科課程,還拿到了最優等生的稱號。”


    “世界融合,或稱‘天球交匯’之後,留在這個世界的高等吸血鬼大概有一千兩百個。其中有許多禁血主義者——就像現在的我;也有不少過量吸血者——比如過去的我。不過前者的數量遠遠大於後者。不管怎麽說吧,從統計學的角度看,正常的吸血鬼會在每個滿月之夜吸血,因為滿月那天對我們來說是個神聖的日子,而我們慶祝的方式通常都是……呃……喝上一小口。按照人類的曆法,每年有十二個滿月之夜,那麽理論上,每年就該有一萬四千四百人被咬。從世界融合之日算起——依然是按你們的律法——大概過去了一千五百年。那麽,哪怕隻是簡單的計算,我們也能知道,此時此刻,世界上應該有兩千一百六十萬個吸血鬼。如果再算上指數增長……”


    “夠了夠了。”丹德裏恩歎了口氣,“我沒有算盤,但我能想象這個數字有多大。事實上,我完全想象不出,但我明白你的意思:這種傳聞隻能是荒謬的編造。”


    “謝謝。”雷吉斯鞠了一躬,“我們接著討論下一個傳聞吧。傳說吸血鬼原本是死掉但沒死透的人類。他在墳墓裏沒有腐爛,也沒化作塵土。他躺在那兒,臉色紅潤,精神抖擻,隨時準備吸別人的血。這種傳聞不正來自你們潛意識裏不願與摯愛分開的念頭嗎?你們崇拜並懷念死者,又夢想著永生不死。在你們的神話傳說裏,永遠都有死而複生、征服死亡的人。可如果你們德高望重的曾曾祖父當真鑽出墳墓,要人拿酒來喝,帶來的後果就隻有恐慌了。我對此並不意外。生命進程結束之後,有機物會分解,其外觀會令人相當厭惡,屍體會散發臭氣,溶解為爛泥。你們的傳說故事裏不可或缺的‘不朽靈魂’會嫌惡地拋棄臭氣熏天的軀殼,‘靈’走高飛——請原諒我的俏皮話。靈魂是純粹的,值得尊敬。但接下來,你們又發明了另一種行為叛逆的靈魂,它不會飛走,也不會拋棄死屍,嘿,而且被它占據的屍體居然不會發臭。這簡直反常到令人厭惡!在你們看來,活死人是所有畸形怪物中最令人作嘔的。某個蠢貨甚至發明了‘不死者’這種詞匯,而你們尤其喜歡用這個詞稱呼我們。”


    “人類,”傑洛特微微一笑,“是個原始而又迷信的種族。如果有這麽一種生物,他的身體被木樁刺穿、腦袋被砍掉,還被埋在土裏整整五十年卻仍能複活,他們根本沒法理解,更沒法給出恰當的命名。”


    “真的不能嗎?”吸血鬼對獵魔人的嘲弄無動於衷,“你們人類的手指甲、腳趾甲、頭發和表皮都能再生,你們卻無法理解在這種方麵更加優於你們的物種?你們的錯誤不是因為原始。恰恰相反,真正的理由是自大,是因為你們堅信自己才是最完美的。比你們更加完美的東西必定是可憎的怪物,而這也正好符合社會學上的目的。”


    “見鬼,我一個字也聽不懂。”米爾瓦用箭頭撩開額頭的發絲,平靜地說,“我隻聽到你們在講傳說故事。雖然我是個來自森林的蠢丫頭,可就連我也聽過一些傳說。所以看到你不怕太陽,雷吉斯,當真讓我吃了一驚。在傳說故事裏,陽光會把吸血鬼燒成灰。這個說法也是虛構的?”


    “當然。”雷吉斯確認道,“你們相信吸血鬼隻在夜晚才能構成威脅,相信陽光會將我們燒成灰燼。歸根結底,這些傳說源自你們的祖先在營火旁講述的故事,源自你們的‘陽光情結’,也就是你們對溫暖的熱愛。畢竟你們的晝夜節律以白晝活動為主。對你們來說,夜晚寒冷、幽暗而又駭人,而且充滿危險。朝陽則代表了生命裏的又一場勝利,代表了嶄新的一天和存在的延續。太陽會送來陽光,而陽光在激勵你們的同時,還能摧毀對你們懷有敵意的怪物。在陽光之下,吸血鬼會化為灰燼,巨魔會變成石頭,狼人會變回人類,侏儒會捂住眼睛逃之夭夭,夜行的猛獸也會躲進巢穴,不再威脅你們。直到日落之前,世界都是屬於你們的。我要再強調一遍:這些傳說源自你們的祖先在營火旁講的故事。而今天,它就隻是傳說而已,因為現在,你們的住處也能提供光和熱。盡管你們依然受到晝夜節律的支配,卻成功地適應了夜晚。同樣,我們高等吸血鬼也離開了古老的墓穴,適應了白天。完美的類比。親愛的米爾瓦,我這樣解釋,能讓你滿意嗎?”


    “滿意個頭,”弓手又抽出一支箭,“但我確實聽懂了。我也在學習。我早晚能當上個學者。社會學、神話學、狼人學、狗屁學。在學校裏,他們會訓斥你,會用教鞭抽你的屁股,但跟你們學習就愉快多了。我的頭有點兒疼,但屁股至少完好無損。”


    “有件事毋庸置疑,而且顯而易見。”丹德裏恩說,“陽光沒能把你曬成灰燼,雷吉斯。你能赤手空拳從火裏取出燒紅的馬蹄鐵,太陽的溫度自然更不會對你造成影響。但還是說回你的類比吧:對我們人類來說,白天始終是適合活動的時間,夜晚則更適合休息。這是我們的生理結構決定的。比方說,我們在白天比在晚上看得清楚。當然傑洛特除外,他什麽時候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但他是個變種人。你們能適應白天,也是因為基因突變嗎?”


    “可以這麽講吧。”雷吉斯承認道,“雖然我更想說,如果基因突變持續得夠久,它就不再是突變,而是進化了。對我們來說,適應陽光的確是迫不得已的手段。為了生存下去,我們必須在這方麵效仿人類。但我更喜歡稱之為‘擬態’。因為這麽做也會帶來相應的後果。打個比方吧,我們就像躺在病榻上。”


    “什麽意思?”


    “我們有理由相信,從長遠來看,陽光對所有生物都是致命的。有種理論認為,據保守估計,大概五千年後,這個世界將隻剩下在晚間活動的夜行生物。”


    “還好我不會活那麽久。”卡西爾歎了口氣,又打了個嗬欠,“我不清楚你們怎麽樣,但晝夜節律提醒我該睡覺了。”


    “我也是。”獵魔人伸了個懶腰,“再過幾個鍾頭,殺人不眨眼的太陽就要升起來了。但在睡意征服我們之前……雷吉斯,以科學和傳播知識的名義,再駁斥幾個關於吸血鬼的謠言吧。我敢打賭,你至少還留著一個沒講。”


    “的確。”吸血鬼點點頭,“還有一個,也是最後一個,但其重要性絕不亞於先前那些。就是由你們的性恐懼造就的傳說。”


    卡西爾哼了一聲。


    “我把這個傳說留到最後,”雷吉斯上下打量他一番,“因為我本來沒打算提。但既然傑洛特向我發出了挑戰,那就別指望我會放過你們了。源自性的恐懼對人類影響頗深。處女被吸血時,會在吸血鬼懷中昏厥過去;年輕男子則會落入女性吸血鬼的魔爪,被她的嘴唇吻遍全身。你們就是這麽想象的。即所謂的‘口奸’。吸血鬼利用恐懼,讓獵物無法動彈,然後強迫他們給自己口交。或者說,某種對口交的拙劣模仿。這樣的性交方式令人厭惡,因為說到底,它與生殖本身沒有半點關係。”


    “是你自己的看法而已。”獵魔人嘟囔道。


    “這種行為與生殖無關,為的隻是感官的愉悅。”雷吉斯續道,“而你們卻把它改編成了惡毒的謠言。你們自己的男男女女會不知不覺夢到類似的事,卻不敢跟你們的愛侶這麽玩,於是隻好推到吸血鬼頭上。這就是你們虛構出來的吸血鬼——一種令人著迷的邪惡象征。”


    “我說什麽來著?”等丹德裏恩向米爾瓦解釋完雷吉斯剛才的話,她立刻大叫起來,“你們的腦子就不能裝點別的?剛開始還假裝又睿智又高深,結果轉來轉去又說回到女人的裙底!”


    ***


    遠方的鶴鳴緩緩消失。


    到了第二天,獵魔人回憶道,我們出發時心情愉快了許多。可隨後發生的事徹底出乎了我們的意料:我們再一次卷入了戰爭。


    ***


    他們穿過一片毫無戰略意義又空無一人的鄉村地帶,這裏覆蓋著大片濃密的森林,對入侵者來說毫無吸引力。盡管尼弗迦德帝國就在不遠處,隻有大雅魯加河寬闊的水麵擋在他們與帝國領土之間,但這段路卻相當難走。也正因如此,他們才會如此震驚。


    在布魯格和索登,戰爭的景象蔚為壯觀,地平線每晚都會被火光照亮,白天則能看到分割藍天的一道道黑色煙柱。而在安格林,風景就沒那麽美好了。這裏的戰況更加慘烈。他們突然看到一群烏鴉在森林上空盤旋,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哀叫。沒過多久,他們就看到了死人。盡管屍體都被剝去了衣物,難以辨認身份,但從清晰的傷痕判斷,顯然並非自然死亡。這些人是戰死的,而且已經死了一陣子。大部分屍首都倒在灌木叢間,還有些殘缺不全的屍塊掛在樹上,躺在燃燒殆盡的柴堆上,或被木樁刺穿。屍體散發著惡臭。整個安格林都彌漫著可怕而可憎的暴行氣息。


    又沒過多久,他們被迫躲進了溪穀和濃密的灌木叢。因為在他們的前後左右,大地因戰馬的蹄聲而顫抖。越來越多的軍隊從他們藏身處附近經過,掀起陣陣塵雲。


    ***


    “又是這樣,”丹德裏恩搖著頭說,“我們都不清楚誰在打誰。我們不知道後麵是誰,前麵是誰,也不知道他們要去往什麽方向。不知道誰在進攻,誰在撤退。但願瘟疫帶走他們所有人!我忘了有沒有跟你們說過,在我看來,戰爭就像一座著火的妓院……”


    “你說過了。”傑洛特打斷他,“說過一百遍了。”


    “他們到底在爭奪什麽?”詩人吐了口唾沫,“刺柏叢和野草莓嗎?我是說,像這種鄉下地方,也就隻剩這些東西了。”


    “灌木叢裏還有精靈的屍體。”米爾瓦說,“跟以往一樣,鬆鼠黨突擊隊也在往這邊進軍。多爾·布雷坦納和藍山的誌願兵正通過這條路線去泰莫利亞。但有人想攔住他們。這就是我的想法。”


    “有這可能。”雷吉斯承認道,“泰莫利亞軍確實有可能在這兒埋伏,準備對付鬆鼠黨。但要我說,這一帶的士兵太多了。我猜尼弗迦德人已經跨過了雅魯加河。”


    “我也這麽想。”獵魔人看了看表情僵硬的卡西爾,皺起眉頭,“看看今早發現的那些屍體的傷痕,殺死他們的應該是尼弗迦德士兵。”


    “兩邊都一樣壞,”米爾瓦厲聲說道,她竟出人意料地站到了卡西爾這一邊,“所以別再敵視卡西爾了,因為你們都有過同樣的經曆。如果他落到尼弗迦德人手裏,他會死;而你們不久前才剛剛從泰莫利亞人的絞架上逃脫。現在沒必要分清誰在跟誰打了。誰是夥伴?誰是敵人?誰好誰壞都無所謂。因為現在,不管他們穿著什麽顏色的製服,他們都是我們的對頭。”


    “說得對。”


    ***


    “真奇怪。”丹德裏恩說。此時已是第二天,他們正藏在另一條溪穀裏,躲避另一支從旁經過的騎兵隊。他又補充道:“軍隊浩浩蕩蕩開過,雅魯加河邊的樵夫卻在若無其事地砍樹。你們聽到沒?”


    “也許他們不是樵夫,”卡西爾猜測,“應該是軍隊的工兵。”


    “不,是樵夫。”雷吉斯說,“很顯然,什麽也阻止不了他們開采安格林的黃金。”


    “什麽黃金?”


    “仔細看看這些樹吧。”吸血鬼的語氣就像一位無所不知、高高在上的聖人,正為頭腦簡單的凡人指點迷津。他經常用這種語氣說話,讓傑洛特有些惱火。“這些樹,”雷吉斯重複道,“是雪鬆、懸鈴木和安格林鬆。都是昂貴的木材。這裏到處都是木料碼頭,他們會把砍倒的圓木放進河裏,順流漂下。他們四處砍伐樹木,斧子日夜不停。我們親眼所見並親身感受到的這場戰爭開始有了意義。你們也知道,尼弗迦德已經征服了雅魯加河口、辛特拉、維登及上索登地區。眼下或許還要加上布魯格和下索登的一部分。這就意味著從安格林漂流而下的木材都供應給了帝國鋸木廠和造船廠。北方諸國想阻斷木材的運輸,尼弗迦德人想盡可能砍伐並運走木材。”


    “而我們一如既往地陷入了困境。”丹德裏恩點點頭,“因為我們必須穿過安格林和這場木材戰爭的正中央,才能趕到凱德·杜。就沒有別的路能走嗎?”


    ***


    等到馬蹄聲消失在遠處,周圍安靜下來,我們也終於可以繼續趕路了,凝視著雅魯加河上方的落日,獵魔人回憶起來,我問了雷吉斯同樣的問題。


    ***


    “另一條去凱德·杜的路?”吸血鬼沉吟道,“好繞過山丘、避開士兵?是有這麽一條路。不算特別好走,也不算安全,而且路程更長。不過我向你保證,那條路上不會有任何士兵。”


    “繼續說。”


    “我們可以轉道向南,試著穿過雅魯加河的河曲低地。走伊格斯。獵魔人,你知道伊格斯吧?”


    “知道。”


    “你在那片森林裏騎過馬嗎?”


    “當然。”


    “聽你平靜的語氣,”吸血鬼清了清嗓子,“你好像讚同這個主意。好吧,我們有五個人,包括一個獵魔人、一名士兵和一位弓箭手。我們有經驗,外加兩把劍和一張弓。這點實力沒法對付尼弗迦德的突襲部隊,但穿過伊格斯應該足夠了。”


    伊格斯,獵魔人心想。方圓超過三十裏的沼澤和爛泥,其間點綴著小湖。還有將沼澤分割開來的昏暗森林,裏麵長滿了詭異的樹木。有些樹樹幹上長著鱗片,根部是洋蔥一樣的球莖形狀,自下往上越來越細,最後是濃密而平坦的樹冠。其餘樹木低矮畸形,樹根如章魚觸手般扭曲,樹身覆蓋著胡須般的苔蘚,光禿禿的枝頭掛著幹枯的沼澤地衣。這些“胡須”搖擺不止,但不是因為風,而是因為有毒的沼氣。伊格斯的意思是“泥坑”。更貼切的名字應該是“臭泥坑”。


    那些長滿浮萍與水草的沼澤、小湖和水道看起來生機盎然,但棲息在伊格斯的並不隻有河狸、青蛙、烏龜和水鳥。這裏還聚集著許多危險的生物,它們有鉗子、觸手和能抓握的肢體,能捕捉、傷害、撕碎或溺死獵物。這樣的生物實在太多,沒人能徹底辨別和分類。就連獵魔人都做不到。傑洛特很少來伊格斯追捕獵物,他更沒到過下安格林。這兒地廣人稀,沼澤邊緣為數不多的人類居民早已習慣將怪物們看作地貌的一部分。他們與之小心地保持著距離,也很少會想到雇個獵魔人消滅這些怪物。很少,但不代表沒有。所以傑洛特了解伊格斯和它的危險之處。


    兩把劍,一張弓,他心想,還有我的獵魔人技藝和經驗。如果齊心協力,我們應該能順利通過。我會騎馬走在最前麵,仔細觀察每一樣東西。腐爛的樹幹、茂盛的野草、矮樹叢,還有其他的植物,包括蘭花。因為在伊格斯,有時看起來像是蘭花的東西,其實是劇毒的蟹蜘蛛。我還得管住丹德裏恩,確保他什麽都別碰。因為這裏什麽都缺,卻唯獨不缺想用肉類補充養分的植物。這些植物的芽與皮膚接觸後,其毒性堪比蟹蜘蛛的毒液。當然了,還有沼氣。更別提毒煙了。我們得想個辦法捂住口鼻……


    “怎麽樣?”雷吉斯打斷了他的沉思,“你讚成這個計劃嗎?”


    “讚成。我們走吧。”


    ***


    出於某些原因,獵魔人繼續回憶,我不想把穿過伊格斯的計劃告訴給隊伍裏的其他人。我還要求雷吉斯也不要提。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麽不想說。到了現在,一切都徹底搞砸了,我完全可以說自己當時察覺到了米爾瓦的異樣,察覺到了她的不安,還有她顯而易見的症狀。但這些不是事實:我什麽都沒察覺到,即使察覺到了一些也選擇視而不見。我就像個白癡。於是我們繼續往東,拖延著轉向沼澤地帶的時機。


    但從另一個角度看,幸好我們選擇了拖延,他一邊想,一邊拔出劍,用拇指拂過剃刀般鋒利的劍刃。如果當初,我們徑直趕去伊格斯,我也就得不到這件武器了。


    ***


    天亮以後,他們再沒看到軍隊的身影,也沒聽到行軍的聲音。米爾瓦騎馬走在前麵,跟其他人拉開了一段距離。雷吉斯、丹德裏恩和卡西爾邊走邊聊天。


    “我隻希望德魯伊能放下架子,幫我們尋找希瑞。”詩人擔憂地說,“我見過德魯伊教徒,相信我,他們就是一群執拗、沉默、冷淡又古怪的隱居者。他們也許根本就不會跟我們講話,更別提用魔法幫助我們了。”


    “雷吉斯認識凱德·杜的德魯伊。”獵魔人提醒他。


    “你確定這段友誼不是三四個世紀前的事?”


    “我們的友誼比你想象的近得多。”吸血鬼露出神秘的微笑,向他們保證說,“而且德魯伊往往很長壽。他們常年待在戶外,被原始又無汙染的大自然包圍,而這一切會對健康產生神奇的功效。深呼吸,丹德裏恩,讓你的肺充滿森林的空氣,你也能健康起來的。”


    “在這荒山野嶺再多待一陣子,我身上都能長毛了。”丹德裏恩用諷刺的口吻說,“睡覺時我會夢到酒館、美酒和公共浴室。讓原始的瘟疫帶走這原始的大自然吧!我當真懷疑它對健康會不會真有什麽神奇的功效,尤其是心理健康。我們剛剛提到的德魯伊教徒就是最佳的例子,因為他們是一群古怪的瘋子。他們對自然的保護極其狂熱。我見過他們向當權者請願,次數多到我都數不清。不要打獵、不要砍樹、不要把汙水倒進河……還有類似的胡言亂語。最愚蠢的當屬他們派去希達裏斯王宮請願的代表,他的脖子上戴著槲寄生環。當時我碰巧在場……”


    “他要請什麽願?”傑洛特好奇地問。


    “你們也知道,希達裏斯的大多數百姓都以捕魚為生。德魯伊要求國王下令,隻準使用規定網眼大小的漁網,並嚴懲用細眼網捕魚的人,這讓埃塞因王的下巴都快掉下來了。然後,那個戴著槲寄生環的家夥解釋說,限製網眼大小是防止魚群滅絕的唯一辦法。國王領著他走上陽台,手指海洋對他說,王國最勇敢的水手曾經向西航行兩個月,最後因淡水不足被迫返回,可仍沒能在海平線上發現任何陸地的蹤跡。他問德魯伊,在如此遼闊的海洋裏,魚群真有可能滅絕嗎?當然可能,德魯伊回答。雖然作為從自然界獲取食物的直接手段,海洋漁業可以存在很久,但總有一天,魚兒會被捕撈殆盡,而人類也將麵臨饑荒。所以使用大網眼的漁網捕魚是完全必要的,這樣就隻能捕到發育成熟的魚,小魚苗則能幸免。埃塞因王問德魯伊,在他們看來,可怕的饑荒時代何時才會到來。他說根據預計,大約會在兩千年之後。於是國王禮貌地向他道別,叫德魯伊過一千年再來找他,他會用這段時間認真考慮。戴著槲寄生環的家夥沒能理解他的笑話,開始抗議,於是國王叫衛兵把他趕出了王宮。”


    “德魯伊全都這個樣子,”卡西爾附和道,“在我的家鄉尼弗迦德……”


    “逮到你了!”丹德裏恩得意地喊道,“‘在我的家鄉尼弗迦德’!就在昨天,我叫你尼弗迦德人,你的反應還像被黃蜂蜇了一樣!你是該好好決定自己到底是哪兒的人了,卡西爾。”


    “對你們來說,”卡西爾聳聳肩,“我當然是尼弗迦德人。我也看出來了,我根本沒法說服你們。但為準確起見,你們應該明白,在南方帝國,‘尼弗迦德人’這個稱呼專屬於首都及其周邊地區,也就是阿爾巴河下遊河段附近的居民。而我的家族發源於維可瓦羅,所以……”


    “都給我閉嘴!”走在最前麵的米爾瓦突然粗魯地下令。


    他們立刻閉上嘴巴,勒停了馬。根據先前的經驗,他們知道女孩看到、聽到或本能地感覺到了危險,或者是什麽獵物,而且是能悄然接近並用箭放倒的獵物。米爾瓦的確抬起了弓,擺出準備放箭的架勢,但她沒下馬。這說明她發現的不是獵物。傑洛特小心翼翼地向她靠近。


    “煙。”她直截了當地說。


    “我沒看見。”


    “用鼻子聞。”


    盡管煙味非常微弱,但弓手的嗅覺沒搞錯。這煙也不是從他們身後的火場飄過來的。


    這股煙味,傑洛特心想,聞起來很香。好像是營火,而且正在烤東西。


    “要繞過去嗎?”米爾瓦輕聲問。


    “先去看看再說。”獵魔人下了馬,把韁繩交給丹德裏恩,“最好弄清我們要繞開什麽。順便弄清我們後麵是哪邊的軍隊。跟我來,米爾瓦。其他人待在馬背上。保持警惕。”


    在森林邊緣的灌木叢裏,可以看到一片開闊的空地,地上擺放著成堆的圓木,木材堆間升起一股細細的煙柱。傑洛特稍稍放下了心,因為他的視野裏沒有東西在動。木堆之間的空間也很小,藏不下太多人。米爾瓦跟他看法相同。


    “沒有馬。”她小聲說道,“所以肯定不是士兵。我猜是樵夫。”


    “我也這麽想。但我要過去確認一下。掩護我。”


    他輕手輕腳繞過木材堆,謹慎地靠近,耳邊突然聽到了說話聲。他又走近了些,不由大吃一驚。與此同時,話語清晰無誤地傳到他耳中。


    “梅花一對兒!”


    “方塊小滿貫!”


    “桶子!”


    “過。你們先出!亮手牌!把牌放桌上!這他媽……”


    “哈哈哈!隻有一張j和幾張小牌。這下你們慘嘍!不等你們拿到小滿貫,俺就叫你們好好吃點苦頭!”


    “走著瞧。我出j。什麽?有人壓我?嘿,亞鬆,你他媽真是個廢物!”


    “蠢貨,你幹嗎不出q?呸,俺真該拿棍子抽你……”


    也許獵魔人本該再謹慎些。說到底,會玩桶子牌的人並不在少數,名叫亞鬆的人恐怕也有很多。但在這時,一個熟悉而粗啞的叫聲打斷了牌手激動的對話。


    “真他媽帶勁兒!”


    “你們好啊,夥計們。”傑洛特從木材堆後鑽了出來,“見到你們活蹦亂跳可真高興。尤其是你們都在,包括那隻鸚鵡。”


    “活見鬼!”卓爾坦·齊瓦驚訝地丟下手裏的牌,猛地跳起身,嚇得蹲在肩頭的陸軍元帥話簍子翅膀拍打、尖叫不止。“真沒想到,居然是獵魔人!俺不是見到幻覺了吧?珀西瓦爾,俺看到了獵魔人,你也看到他了?”


    珀西瓦爾·舒騰巴赫、芒羅·布呂伊、亞鬆·瓦爾達和菲吉斯·梅盧卓圍住傑洛特,與他連連擁抱,用力拍打他的後背。等到獵魔人的其他同伴從木堆後麵走出來,歡呼聲更是此起彼伏。


    “米爾瓦!雷吉斯!”卓爾坦大叫著,給了每人一個緊緊的擁抱,“還有丹德裏恩,雖然腦袋纏著繃帶,卻還活得好好的!你對眼下這老套的戲劇性場麵有什麽看法?看起來,現實的確跟詩歌不一樣!你知道為什麽嗎?因為它能承受所有的批評!”


    “卡萊布·斯特拉頓去哪兒了?”丹德裏恩四下張望。


    卓爾坦等人閉上嘴巴,表情也變得嚴肅起來。


    “卡萊布,”最後,矮人吸著鼻子說,“正睡在一片赤楊林裏,遠離了他摯愛的卡本山。黑色大軍在艾娜河邊發起進攻時,他的腿腳不夠快,沒能逃進森林……他的腦袋中了一劍。等他倒下之後,他們用獵熊的長矛解決了他。好了,不用傷心,俺們已經為他哀悼過了,這樣就夠了。俺們應該高興,畢竟你們都活著逃出了那個營地。嘿,你們的人數好像還變多了。”


    麵對矮人銳利的目光,卡西爾略微點了點頭,但什麽話也沒說。


    “來吧,快坐下。”卓爾坦邀請他們,“俺們正在烤一隻羊羔。俺們幾天前發現了這隻孤單又悲傷的小東西。是俺們讓它不用悲慘地餓死,也不至於被狼吃掉。最後,俺們好心地宰了它,讓它變成了有用的食物。坐下吧。俺想跟你聊幾句,雷吉斯。還有傑洛特,如果你不介意的話。”


    木材堆後麵還坐著兩位婦人,其中一位正給一個嬰兒喂奶。看到他們走過來,她難為情地轉過身。不遠處還有個年輕女孩,胳膊上纏著一塊算不上幹淨的破布,正跟兩個孩子在沙地上玩耍。等她抬起頭,用朦朧而茫然的眼睛看向他們時,獵魔人立刻認出了她。


    “俺們給她解開了繩子,把她從著火的馬車上救了下來。”矮人解釋道,“她差點就遂那個牧師的意了。你們知道的,就是想要她命那個。不過她也的確通過了火之洗禮。當時火燒到她身上,把她的皮膚都燒焦了。俺們盡最大努力給她包紮了傷口,還給她塗上豬油,結果搞得亂七八糟的。理發醫師,你能不能……”


    “我這就去。”


    雷吉斯試圖剝下繃帶,女孩卻嗚咽著往後退,用沒受傷的手遮住麵孔。傑洛特走上前,想按住她,卻被吸血鬼用手勢阻止。雷吉斯凝視著女孩空洞無神的雙眼,女孩立刻平靜下來,不再緊張,腦袋緩緩垂向胸口。他小心翼翼地剝下那塊髒布,又將某種散發著強烈怪味的油膏抹在她燒傷的手臂上,而她連動都沒動一下。


    傑洛特轉過頭,用下巴指了指兩個婦人和那兩個孩子,然後看向矮人。卓爾坦清了清嗓子。


    “俺們在安格林遇見了這些小鬼和女人。”他壓低聲音說,“他們在逃跑時迷了路,孤單、驚恐又饑餓,於是俺們帶上他們,照看他們。一切都順理成章。”


    “順理成章。”傑洛特微微一笑,“你真是個不可救藥的利他主義者,卓爾坦·齊瓦。”


    “咱們都有點兒毛病。俺是說,你不也一心一意想救你那個丫頭嗎?”


    “的確。雖然情況比從前複雜了許多……”


    “因為那個尼弗迦德人?就是先前跟著你們、現在又加進來的那個?”


    “他隻是一部分原因。卓爾坦,這些難民是從哪兒來的?他們在逃離誰的部隊?尼弗迦德人,還是鬆鼠黨?”


    “很難說。倆孩子屁都不懂,兩個女人也算不上健談,而且總是沒來由地害羞。隻要俺們在她們旁邊罵人或者放屁,她們的臉就紅得跟甜菜根似的……所以你們最好也矜持點兒。不過俺們也見過別的難民——一群樵夫——他們說尼弗迦德人正在附近轉悠。也許就是咱們的老朋友,在西邊攻擊營地的家夥們。不過說起來,這兒好像還有從南邊來的部隊。來自雅魯加河對岸。”


    “他們在跟誰打仗?”


    “這就不知道了。樵夫提到一支部隊,領頭的叫什麽‘白女王’之類。她在跟黑色大軍作戰。據說她和她的軍隊還開到過雅魯加河對岸,攻擊了帝國的領土。”


    “會是哪裏的軍隊呢?”


    “不清楚。”卓爾坦撓了撓耳朵,“你瞧,每天都有部隊從這兒經過,馬蹄把道路踩得亂七八糟。俺們一直藏在灌木叢裏,沒敢問他們是誰……”


    雷吉斯正在一旁處理女孩手臂上的燒傷,這時插了一嘴。


    “包紮傷口的紗布必須每天更換。”他對矮人說,“我會把油膏留給你,還有這種不會黏住傷口的紗布。”


    “謝謝,理發醫師。”


    “她的胳膊會痊愈的。”吸血鬼看向獵魔人,輕聲說道,“再過一段時間,她年輕的肌膚甚至不會留下傷疤。但這可憐女孩腦子裏的傷就嚴重多了。我的油膏治不好她。”


    傑洛特一言不發。雷吉斯用破布擦了擦手。


    “簡直就像詛咒。”他低聲說,“我能察覺到她血液裏的疾病,能察覺它的本質,卻沒法治好它……”


    “的確。”卓爾坦歎了口氣,“治療燒傷是一回事,但腦子裏的問題連你也沒轍。俺能做的就是忘掉這事,好好照顧他們……謝謝你的幫助,理發醫師。俺發現你也加入了獵魔人的隊伍。”


    “順理成章而已。”


    “唔。”卓爾坦摸了摸胡子,“你們要走哪條路去找希瑞?”


    “我們正要去東邊的凱德·杜,打算去德魯伊石環那裏。希望德魯伊能幫助我們……”


    “不會有幫助,”女孩的手臂上纏著繃帶,開始用清脆並帶有金屬質感的嗓音說道,“不會有幫助。隻有流血。還有火之洗禮。火能淨化,也能殺戮。”


    卓爾坦目瞪口呆。雷吉斯抓住矮人的胳膊,示意他安靜。傑洛特認出了這種由催眠引發的恍惚狀態,但他既沒說話,也沒有其他舉動。


    “灑下鮮血之人,啜飲鮮血之人,”女孩依然低垂著頭,“必將以血償還。不出三天,一人將在另一人之中死去,而每人都會有一部分死去。一寸一寸、一點一點地死去……待鐵靴磨穿,眼淚流幹,無人可以幸存,即便不死之物亦將死去。”


    “繼續說,”雷吉斯語氣輕柔,“你看到了什麽?”


    “迷霧。迷霧裏的高塔。雨燕之塔……坐落於冰封的湖麵。”


    “你還看到了什麽?”


    “迷霧。”


    “你感覺到了什麽?”


    “痛苦……”


    雷吉斯沒時間問她下一個問題了。女孩猛地昂起頭,瘋狂地尖叫一聲,隨後嗚咽起來。等她再次抬起頭,眼裏真的隻剩下了迷霧。


    ***


    那次事件之後,傑洛特用手指拂過刻有符文的劍刃,回憶著,卓爾坦對雷吉斯的態度恭敬了不少,先前那種隨意的語氣更是再也沒出現過。


    雷吉斯叫他們不要把這樁怪事告訴給其他人。獵魔人倒不特別擔心,因為他以前見過類似的恍惚狀態。他覺得,人被催眠時說出的胡言亂語並不一定就是預言,更有可能是在複述催眠師的暗示,或是從催眠師那裏截獲的想法。當然了,這一次並非催眠,而是吸血鬼魔法的效果。傑洛特不由好奇,如果恍惚狀態再多持續一會兒,女孩會從雷吉斯身上得出怎樣的思緒呢?


    ***


    他們和矮人及幾位婦孺一起走了半天。然後卓爾坦·齊瓦示意大家停下,把獵魔人拉到一邊。


    “是時候分道揚鑣了。”他簡要地說,“俺們已經決定了,傑洛特。瑪哈坎就在北麵,這座山穀直通瑪哈坎山脈。俺們已經冒夠了風險,最終決定要回家了。回卡本山。”


    “我明白。”


    “唉,你能明白就好。俺祝你和你的同伴好運。說實話,你們這組合真夠奇怪的。”


    “他們想幫我,”獵魔人輕聲回答,“這對我來說倒是件新鮮事。所以我決定不追問他們的動機。”


    “聰明的做法。”卓爾坦從背後取下裹著斑貓皮、插在塗漆劍鞘裏的矮人符文劍,“給你,拿著吧。趁咱們還沒道別。”


    “卓爾坦……”


    “啥也別說,拿著就是。俺們會留在山裏等戰爭過去,所以俺們不需要武器。不過嘛,光是想想這把在瑪哈坎鑄造的希席爾劍握在合適的主人手裏,為了正義的事業而揮舞,俺就十分欣慰了。等你找到迫害希瑞的家夥,並用這劍屠殺他們的時候,別忘記替卡萊布·斯特拉頓解決一個。也別忘了卓爾坦·齊瓦和矮人的熔爐。”


    “放心吧。”傑洛特接過希席爾,背到身後,“我一定不會忘記。在這墮落的世界,卓爾坦·齊瓦的善良、誠實和正直更值得人銘記。”


    “這倒沒錯。”矮人眯起眼睛,“所以俺也不會忘記你和森林空地上的強盜,還有雷吉斯和火堆裏的馬蹄鐵。說到互惠互利……”


    他頓了頓,咳嗽一聲,往地上吐了口痰。


    “傑洛特,俺們曾在迪林根附近打劫了一個商人。一個做二道販子發家的有錢人。他把金銀珠寶都裝上馬車,逃出城,俺們在半道上堵住了他。他為了他的財寶凶狠地拚命,還大聲求救,不過等腦袋被斧柄砸了幾下,他就溫馴得像頭羊羔了。你還記得那口箱子吧?俺們先是自個兒背著,然後裝上運貨馬車,最後埋到了歐河,那裏麵就裝著他的財寶。俺們打算用那些贓物打造俺們的未來。”


    “卓爾坦,幹嗎跟我說這些?”


    “因為俺覺得,你還在被假象誤導。你認為善良和正直的家夥,其實早就躲在漂亮的假麵具後麵墮落了。你太容易受騙,獵魔人,因為你從不追究動機。但俺不想欺騙你。所以別光看到那些女人和孩子……就覺得站在你麵前的矮人既善良又高貴。俺其實是個竊賊兼強盜,大概還是個殺人犯。因為俺不清楚,被俺們暴打的二道販子有沒有死在迪林根大路旁的水溝裏。”


    隨之而來的是一陣漫長的沉默。兩人同時看向北方,看向包裹在雲團裏的遙遠群山。


    “再會了,卓爾坦。”傑洛特最後開口,“也許命運之力——我慢慢開始相信它的存在了——會允許我們在某天再次相遇。希望這一天真能到來。我很樂意讓希瑞跟你見見麵。就算那天始終不會到來,也別忘記,我不會忘了你。再會了,矮人。”


    “你願意握握俺的手嗎?俺這竊賊兼強盜的手?”


    “我不會有絲毫猶豫。我也不會像過去那樣容易上當了。盡管我仍不會追究別人的動機,但我慢慢學會了如何看穿別人的假麵具。”


    ***


    傑洛特揮動希席爾劍,將一隻飛蛾斬成兩截。


    與卓爾坦等人分別後,他繼續回憶,我們遇見了一群在森林裏徘徊的農夫。其中一些見到我們轉身就跑,但米爾瓦用弓箭威脅另外幾個停下腳步。原來這些農夫在不久前還是尼弗迦德人的俘虜,一直被迫砍伐雪鬆。不過幾天前,一隊士兵擊潰了看守他們的部隊,解救了他們,現在他們正在回家的路上。丹德裏恩堅持要他們描述一下救星們的長相。他咄咄逼人地追問他們,不斷提出各種尖銳的問題。


    ***


    “那些士兵,”農夫重複道,“是白女王的手下。他們狠狠教訓了黑色大軍!他們說,他們要對敵人的後方進行‘鼬鼠作戰’。”


    “啥?”


    “我不是說了嗎?鼬鼠作戰。”


    “讓鼬鼠見鬼去吧。”丹德裏恩苦著臉揮了揮手,“好鄉親們……我是問你們:那支軍隊穿著什麽服色?”


    “大人,那可有好幾種呢。他們大部分是騎兵。步兵的衣服好像是深紅色。”


    農夫撿起一根樹枝,在沙地上畫了個菱形。


    “菱形花紋。”精通紋章學的丹德裏恩驚訝地說,“不是泰莫利亞的百合圖案,而是菱形。利維亞的紋章。有意思。這兒離利維亞足有兩百裏遠呢。再說萊裏亞和利維亞的軍隊早就在多爾·安哥拉和艾德斯伯格的戰鬥中全軍覆沒了,尼弗迦德人也已經占領了那個國家。真叫人想不通!”


    “想不通很正常。”獵魔人打斷道,“話說得夠多了。我們該出發了。”


    ***


    “哈!”詩人大喊道。他一直在思索並分析那些農民給出的信息。“我明白了!不是鼬鼠作戰——是遊擊作戰!敵後遊擊隊!你們明白沒?”


    “明白。”卡西爾點點頭,“換句話說,北方人的一支遊擊隊正在這個區域內活動。他們很可能是萊裏亞和利維亞聯軍在艾德斯伯格敗落後的殘存兵力。被鬆鼠黨抓住時,我聽說了那次戰鬥。”


    “我相信這是個可喜的消息。”丹德裏恩大聲說道。他還在為自己解開了鼬鼠之謎而揚揚自得。“哪怕那些農夫記錯了紋章,我們也不大可能再碰到泰莫利亞的軍隊了。而且嘛,‘兩個間諜剛剛逃離了維賽基德元帥的絞架’這類流言應該還沒傳到利維亞遊擊隊的耳中。就算我們遇見了遊擊隊員,也有可能蒙混過關。”


    “是啊,有可能……”傑洛特一邊安撫又開始蹦蹦跳跳的洛奇,一邊附和道,“不過說實話,我們還是別總想著碰運氣為好。”


    “可他們是你的同鄉啊,獵魔人。”雷吉斯說道,“他們不都叫你‘利維亞的傑洛特’嗎?”


    “糾正一下,”獵魔人冷冷地回答,“我這麽自稱是為讓名字更體麵些。這樣一來,雇主也會更信任我。”


    “我懂了。”吸血鬼露出微笑,“那你為什麽會選擇利維亞呢?”


    “我找來幾根木棍,寫了幾個聽上去很有氣勢的名字,然後抽簽。這是導師給我的建議,不過那都是後話了。一開始我堅持取名叫‘傑洛特·羅傑·埃裏克·杜·豪特-貝勒嘉德’。但維瑟米爾覺得這名字簡直荒謬、自大、愚蠢到極點。我得說,他是對的。”


    丹德裏恩響亮地哼了一聲,意味深長地看向吸血鬼和尼弗迦德人。


    “我的名字雖然很長,”雷吉斯的語氣有些不悅,“但那是我的真名。完全符合吸血鬼的傳統。”


    “我的也是。”卡西爾連忙解釋道,“莫瓦是我母親的教名,而我祖父叫迪弗林。這一點也不可笑,詩人。順便問一句,你的名字呢?丹德裏恩肯定是藝名吧?”


    “我既不能使用,也不能泄露我的真名,”詩人故作神秘而傲慢地回答,“因為它太有名了。”


    “最讓我惱火的,”一直在旁悶悶不樂的米爾瓦突然加入對話,“是別人用‘瑪雅’、‘曼雅’或‘瑪麗卡’這種名字稱呼我。外人聽到這種名字,總會覺得可以隨便捏我的屁股。”


    ***


    天色漸暗。鶴群越飛越遠,鳴唳聲也漸漸消失。從山嶺方向吹來的風止息了。獵魔人將希席爾收回鞘中。


    那是今天早上的事了。今天早上。而到下午,一切就都亂套了。


    我們早該察覺的,他心想。但除了雷吉斯,誰又懂得這種事?當然了,所有人都看到米爾瓦經常在早上嘔吐,但我們都因為食物嘔吐過。丹德裏恩也吐過一兩次。卡西爾有一回拉得特別厲害,甚至擔心自己患了痢疾。除此之外,女孩還頻繁下馬跑進樹叢,我卻以為她得了膀胱炎……


    我真是個白癡。


    看起來,雷吉斯知道真相,但他卻選擇了隱瞞。直到再沒辦法隱瞞下去為止。等我們停止趕路,準備在廢棄的樵夫小屋裏過夜時,米爾瓦拉著他走進森林,跟他談了好久,期間還好幾次提高了調門。最後,吸血鬼一個人回來了。他熬了些草藥,然後把我們全都召進小屋。他一開始的措辭相當含糊,用的還是那種降尊紆貴的惱人口氣。


    ***


    “我要告知各位,”雷吉斯說,“說到底,我們既然是同伴,就背負著共同的責任。雖說那個……直接責任人不在我們當中,但這也不會改變什麽。”


    “有話不妨直說,該死的!”丹德裏恩十分惱火,“什麽同伴?什麽責任?……米爾瓦到底怎麽了?她生了什麽病?”


    “她沒生病。”卡西爾輕聲說。


    “嚴格意義上講,確實沒有。”雷吉斯補充道,“米爾瓦懷孕了。”


    卡西爾點點頭,表示正如他所料。丹德裏恩目瞪口呆。傑洛特咬住嘴唇。


    “多久了?”


    “她拒絕給出日期,也拒絕透露上一次來經的日子。她的用詞相當粗魯。但我畢竟也算是個專家。應該有十周了。”


    “那就省省你那套關於責任的誇張說辭吧。”傑洛特表情陰沉地說,“因為罪魁禍首顯然不在我們當中。哪怕你先前有過懷疑,現在也可以打消了。不過說到‘共同責任’,這點倒沒錯。她是我們的同伴。我們竟突然間擔負起了丈夫和父親的責任。現在,讓我們聽聽醫師的意見吧。”


    “規律進食。保證健康。”雷吉斯羅列道,“不能有壓力。充足的睡眠。而且,她很快就不能再騎馬了。”


    他們沉默了好一陣子。


    “我們聽懂你的話了,雷吉斯。”丹德裏恩最後說道,“諸位先生、丈夫和父親們,這個問題亟待解決。”


    “其實這問題既嚴重,”吸血鬼說,“也不嚴重。完全取決於立場。”


    “我不明白。”


    “你應該明白。”卡西爾嘀咕道。


    “她的要求是,”片刻後,雷吉斯續道,“叫我給她配一份強效……藥劑。她認為這就是解決方案。她已經下定決心了。”


    “你給她配藥了?”


    雷吉斯笑了一下。


    “不告訴其他‘父親’就作決定?當然不會。”


    “她問你要的那種藥劑,”卡西爾平靜地說,“不是什麽神奇的萬靈藥。我有三個姐妹,所以我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在我看來,她以為今晚喝下藥汁,明早就能跟我們一起騎馬趕路。但這根本不可能。她至少十天完全不能騎馬。在你給她喝藥之前,雷吉斯,你必須給她講清楚。如果她真想服藥,我們還得先給她找張床。一張幹淨的床。”


    “我懂了。”雷吉斯點點頭,“一人讚同。你呢,傑洛特?”


    “我?”


    “先生們,”吸血鬼用黑色的雙眸掃視他們,“別假裝聽不懂了。”


    “在尼弗迦德,”卡西爾突然垂下頭,臉色發紅,“這種事是由女人自己決定的。任何人都無權叫她改變主意。雷吉斯說過,米爾瓦已經決定服用這種……藥劑。正因為這個理由,我才認為這已是既成的事實,轉而開始考慮後果。但我是個外鄉人,我並不清楚……抱歉,我不該多管閑事的。”


    “抱什麽歉?”詩人吃驚地問,“尼弗迦德人,你以為我們都是野蠻人嗎?就像對薩滿祭司唯命是從的原始部族?很顯然,這種事隻能由女人自己來做決定。這是她不可剝奪的權利。既然米爾瓦決定……”


    “閉嘴,丹德裏恩。”獵魔人吼道,“請你閉嘴吧。”


    “你不同意?”詩人也來了脾氣,“你是打算阻止她還是……”


    “給我閉上你那張該死的嘴,不然後果自負!雷吉斯,你是在讓我們投票?為什麽?你才是醫師。她要的那種合劑……沒錯,合劑,我現在不想用‘藥’這個詞……隻有你會製作那種合劑。等她再次開口管你要合劑,你就可以去調製了。不要拒絕她。”


    “合劑我已經調好了。”雷吉斯給他們看了看一隻黑色玻璃小瓶,“如果她再管我要,我不會拒絕。隻要她再管我要。”他強調了一遍最後一句。


    “那討論這些又是為了什麽?達成一致?全體通過?你到底想問什麽?”


    “你很清楚這是為什麽。”吸血鬼答道,“你也察覺到有件事非做不可。但既然你問起了,我就回答你吧。是的,傑洛特,我為的就是這個。沒錯,這正是我們該做的。還有,想弄清這些的不光是我。”


    “你能說得再清楚點兒嗎?”


    “不,丹德裏恩,”吸血鬼厲聲道,“我沒法說得更清楚了。因為沒有必要。對吧,傑洛特?”


    “對,”獵魔人雙手交扣頂住額頭,“對,太他媽對了。可你幹嗎看著我?你希望我去?我不知道該怎麽說。我辦不到。我完全不適合這種角色……完全不適合,你明白嗎?”


    “不,”丹德裏恩插嘴道,“我完全不明白。卡西爾,你明白嗎?”


    尼弗迦德人看了看雷吉斯,又看看傑洛特。


    “我想,”他緩緩地說,“我想我明白。”


    “哦。”吟遊詩人點點頭,“哦,傑洛特馬上就明白了,卡西爾也認為自己明白。我自然而然地要求解釋,卻總被人要求閉嘴,然後又有人說我沒必要明白。多謝了。我為詩歌奉獻了二十年青春,足以讓我明白一個道理:有些事你立刻就會明白,甚至不用多說一個字;而另一些事你一輩子也不會明白。”


    吸血鬼笑了。


    “在我見過的人裏,”他說,“也隻有你能把這道理解釋得如此貼切。”


    ***


    天完全黑了。獵魔人站起身。


    死就死吧,他心想。不能再逃避了。拖延也毫無意義。這件事非做不可。也該做個了結了。


    ***


    米爾瓦獨自坐在一根倒伏的樹幹上,遠離其他同伴所在的樵夫小屋。樹根離地後留下了一個小土坑,正好讓她能在裏麵生堆小火。聽到獵魔人的腳步聲,她一動沒動,好像早就知道他會來一樣。她在樹幹上挪了挪身子,給他讓出個位置。


    “怎麽?”不等他說話,她就用粗魯的語氣問道,“我們有麻煩了,對嗎?”


    他沒答話。


    “我們出發時,你沒料到會發生這種事,對吧?我要加入的時候,你隻在心裏想:‘就算她是個農家女,是個愚蠢的鄉下丫頭,那又怎樣?’然後你就同意了。‘我不會在路上跟她談費腦子的事,’你心想,‘不過她也許能派上用場。她是個健康又結實的姑娘,箭術不錯,騎馬也不會喊屁股痛。就算發生什麽意外,她也不會嚇尿褲子。她會派上用場的。’結果你發現她根本沒用,隻是個累贅。隻是個負擔。隻是個標準的女人而已!”


    “那你為什麽跟著我?”他柔聲問道,“你為什麽不留在布洛克萊昂?你肯定早就知道……”


    “我當然知道。”她打斷他,“我是說,我跟樹精住在一起。隻要是女人的問題,她們立刻都能發覺。你在她們身邊根本藏不住秘密。她們比我自己發覺得還早……但我沒想到這麽快就會不舒服。我以為喝點麥角之類的藥,你們就不會察覺,也根本不會猜到……”


    “沒這麽簡單的。”


    “我知道。吸血鬼告訴我了。我拖延、思考並猶豫了太久。現在確實沒這麽簡單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


    “胡說八道。”過了一會兒,她說,“你知道嗎,我也有過別的打算……我知道丹德裏恩隻是在裝勇敢,其實他軟弱無力,吃不慣苦頭。我隻是在等他放棄而已。如果狀況有什麽不對,我可以跟丹德裏恩一起回去……結果現在,丹德裏恩成了英雄,我卻……”


    她的嗓音突然嘶啞起來。傑洛特一把抱住了她。他立刻明白了,她正在等的就是這個舉動,她無比需要的也是這個舉動。布洛克萊昂森林裏那個粗魯又堅強的女弓手不見了,隻剩下一個滿心驚恐、渾身顫抖的柔弱女孩。但到最後,打破漫長沉默的人也是她。


    “在布洛克萊昂……你說……說我需要幫助……可以倚靠的肩膀。說我隻要在夜裏呼喚你的名字……你就會來的。現在我能感覺到你的手臂就在身邊……可我,我還是想尖叫……天啊,天啊……你為什麽發抖?”


    “沒什麽。隻是想起了一些事。”


    “我會變成什麽樣?”


    他沒有答話。因為他知道,她並不是在問他。


    “我爸曾讓我看過……在我家鄉的河邊,我看到一隻黑色的胡蜂在活毛毛蟲體內產卵。小胡蜂在毛毛蟲體內孵化……活活吃掉了它……就像我肚子裏的東西一樣。它在我的身體裏,在我肚子裏。它在生長,不斷長大,總有一天會把我活活吃掉……”


    “米爾瓦……”


    “瑪利亞。我叫瑪利亞,不是米爾瓦。我算什麽‘紅赤鳶’?我就是隻懷蛋的母雞,不是赤鳶……米爾瓦會與樹精們在戰場上哈哈大笑,會從血淋淋的屍體上拔出箭頭。好箭杆和好箭頭可不能浪費!如果有人還在喘氣,她會用刀子割斷他的喉嚨!米爾瓦背信棄義,她領人去送死,還哈哈大笑……現在她要血債血償了。血債就像胡蜂的劇毒,正在瑪利亞體內吞噬她。瑪利亞在為米爾瓦還債。”


    他保持沉默。主要因為他不知道該說什麽。女孩緊緊依偎在他懷裏。


    “在六月份,夏至前的星期天,”她輕聲說,“我帶著一支突擊隊去布洛克萊昂森林。我們在火燒地與追兵戰鬥,最後隻剩七個人騎馬逃走。五個精靈,一個女精靈,還有我。那兒離緞帶河大概隻有半裏路,但我們前後都是騎兵,四周烏七八黑,隻有沼澤和泥塘……到了夜裏,我們藏在柳樹林裏,讓人和馬匹能休息一下。後來,那個女精靈一言不發地脫光衣服,躺了下來……然後,一個精靈躺倒在她身邊……我愣住了,不知道該怎麽辦……是該走開,還是假裝什麽也沒看見?我的血直衝上太陽穴,額角跳個不停。這時那女精靈說:‘誰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麽?誰能跨過緞帶河?誰又將入土埋葬?en’ ca minne.’ e n’ca minne,意思是‘一點點愛’。‘隻有這樣,’她說,‘才能挫敗死亡,還有恐懼。’他們很害怕,她很害怕,我也很害怕……於是我也脫了衣服,鋪開一張毛毯,在旁邊躺下……頭一個精靈抱住我時,我咬緊牙關,因為還沒做好心理準備。我嚇得魂不守舍,而且那裏很幹……但他很聰明——畢竟他是個精靈,隻是看起來很年輕而已……他聰明……溫柔……身上滿是苔蘚、野草和露珠的味道……然後,我主動朝第二個伸出雙臂……想要……多一點點愛?天知道其中有多少愛和多少恐懼,但我敢肯定,還是恐懼的成分居多……因為愛是偽裝出來的。也許偽裝得很好,但依然是偽裝。這就像一場啞劇:隻要演員的演技夠好,你就會混淆表演和現實。但其中仍有恐懼。貨真價實的恐懼。”


    傑洛特依然保持沉默。


    “但我們沒能挫敗死亡。第二天黎明,在我們抵達緞帶河之前,又有兩個精靈遇害了。活下來的那幾個我此後也沒再見過。我媽總是告誡我,如果懷孕了,一定要弄清肚子裏懷的是誰的種……可我不知道。我連那幾個家夥的名字都不清楚,又怎麽可能知道孩子的父親是誰?怎麽可能?”


    他一言不發,隻用手臂的動作代替了言語。


    “話說回來,我有必要知道嗎?吸血鬼很快就會調完藥……然後你們就可以找個村子把我留下……不,什麽也別說。安靜,聽我講。我知道你是什麽樣的人。你甚至不肯拋棄容易受驚的母馬,你不會丟下它,不會拿它換別的馬,雖然你嘴上總這麽說。你不是會拋下別人的人,可你現在別無選擇。等我喝了藥,我連馬都沒法騎了。不過記住,等我康複之後,我會立刻出發追上你們。因為我希望你能找到你的希瑞,獵魔人。我希望你能找到她,帶她回去,而且是在我的幫助之下。”


    “這就是你跟著我的原因。”他擦了擦額頭,“為了這個。”


    她垂下頭。


    “所以當時你會騎馬追上來。”他繼續說道,“你是為了解救別人的孩子。你想補償:補償你在出發時就打算欠下的債……用別人的孩子換你自己的孩子,一命換一命。我答應過,會在你需要的時候幫助你。但米爾瓦,這事我幫不了你。相信我,我做不到。”


    這次換成她沉默了。獵魔人卻沒法再沉默。他非說不可。


    “在布洛克萊昂森林,我欠了你的人情,我也發誓會報答你。但這麽做既不明智,又很愚蠢。你在我迫切需要時幫了我。這樣的人情我永遠無法還清。無價的東西是沒法報答的。有人說過,這世界上所有的東西——每一樣東西,沒有例外——都有價碼。這話不對。有些東西是無價的,無法衡量。但你要到以後才會明白:當你失去了某樣東西,你便徹底失去了它,無論再用什麽方法都找不回來。我失去過很多類似的東西。所以今天,我幫不了你。”


    “你已經幫了。”她的回答異常平靜,“你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做到的。好了,拜托你走吧。讓我一個人待一會兒。走吧,獵魔人。趁你還沒摧毀我的整個世界,快走吧。”


    ***


    他們在次日黎明出發,米爾瓦騎著馬走在前麵,臉色平靜,麵帶微笑。丹德裏恩騎馬跟在她身後,撥弄著魯特琴弦,而她則伴著旋律吹起了口哨。


    傑洛特和雷吉斯負責殿後。有那麽一會兒,吸血鬼轉頭看向獵魔人,露出微笑,讚許而又欽佩地點點頭。他什麽也沒說,隻從藥包裏取出一隻黑色的玻璃小瓶,拿給傑洛特看,然後笑了笑,把瓶子扔進了灌木叢。


    獵魔人始終一言未發。


    ***


    停下來飲馬時,傑洛特拉著雷吉斯走到一旁的僻靜處。


    “計劃有變。”他簡短地說,“我們不走伊格斯了。”


    吸血鬼沉默片刻,用黑色的雙眼凝視著他。


    “身為獵魔人,”雷吉斯最後說,“你隻會擔心真正的威脅。如果我不知道這一點,多半會以為你是在擔心那個瘋女孩的胡話。”


    “可你知道。所以拜托你,考慮事情的時候有點邏輯。”


    “當然了。但有兩件事我希望你能考慮一下。首先是米爾瓦的身體狀況:她既沒生病,也沒殘疾。她必須照看好自己,不過她的身體既健康又強壯。要我說,簡直健康得非比尋常。她的激素分泌……”


    “別再用這種教訓小孩的語氣了。”傑洛特插嘴道,“你都快惹毛我了。”


    “這是頭一件。”雷吉斯續道,“第二件就是:如果米爾瓦察覺到你的過度保護,意識到你對她的緊張和過度關心,她會特別生氣。然後她會感覺到壓力。而壓力對她沒有任何好處。傑洛特,我不是在教訓你,我隻是在理性分析。”


    傑洛特沒有回答。


    “還有第三件事。”雷吉斯的目光依然緊盯著獵魔人,“我們選擇穿過伊格斯,不是因為對冒險的熱情或渴望,而是出於實際考慮。有士兵在這山嶺間出沒,而我們必須趕到凱德·杜的德魯伊那裏。我明白,現在時間緊迫,你需要盡快獲得信息,然後出發去救你的希瑞。”


    “是啊。”傑洛特轉過頭,“我迫切需要信息。我想解救希瑞,帶她回來。直到不久前,我還以為自己可以不惜一切代價。但是不行。有些代價我不能付,有些風險我也不能冒。我們不能走伊格斯。”


    “那你的打算是?”


    “去雅魯加河對岸。我們沿河往上遊走,遠離那片沼澤,然後在凱德·杜附近再次渡河。如果那邊不方便渡河,就由你和我去見德魯伊。我可以遊過去,你可以變成蝙蝠飛。幹嗎用那種眼神看著我?我知道,說吸血鬼怕河水又是一個迷信的謠言。難道我弄錯了?”


    “不,你沒弄錯。但我隻在滿月時才能飛,別的時候不行。”


    “隻剩兩個星期了。等我們找到合適的位置,差不多也就到滿月了。”


    “傑洛特,”吸血鬼的目光依然不離獵魔人,“你真是個怪人。澄清一下,我不是在批評你。那麽好吧,我們不走伊格斯了,那兒對懷孩子的女人來說太危險。我們渡過雅魯加河,到你覺得更安全的對岸去。”


    “我有能力判斷危險的程度。”


    “這點我不懷疑。”


    “別跟米爾瓦或其他人提一個字。如果他們問起,就說這是計劃的一部分。”


    “當然。那就開始找船吧。”


    ***


    他們沒花太長時間,尋找的結果也大大出乎他們的預料。他們找到的不光是船,還是條渡船。它就藏在柳樹之間,用樹枝和幾捆蘆葦巧妙地偽裝了起來,但船邊一條與左岸相連的牽引纜繩暴露了它的位置。


    他們還找到了船夫。一行人靠近時,船夫迅速藏進了灌木叢,但米爾瓦發現了他,揪著衣領把他拖了出來。她還轟出了船夫的幫工,那家夥體格健壯,肩膀像食人魔一樣寬,但長著一張笨蛋的臉。船夫嚇得瑟瑟發抖,兩顆眼珠轉個不停,活像空穀倉裏的兩隻老鼠。


    “去對岸?”搞清楚對方的來意,船夫哀號起來,“想都別想!那兒可是尼弗迦德的領土。現在還在打仗!他們會逮住我們,把我們穿到木樁上!我可不去!就算殺了我我也不去!”


    “我們可以殺了你。”米爾瓦咬牙切齒地說,“也可以先揍你一頓。再多說一句,看我怎麽修理你。”


    “我相信,打仗不會影響走私。”吸血鬼看向那個船夫,“是這樣吧,這位先生?說到底,你把渡船藏在遠離泰莫利亞和尼弗迦德稅務官的地方,不就出於這個目的嗎?我說得對嗎?好了,把船推下水吧。”


    “放聰明點兒。”卡西爾撫摸劍柄,補充道,“如果你再猶豫不決,我們可以自己劃船過河,然後你的渡船就會留在對岸。想把船弄回來,你就自己遊過去吧。但如果你把我們送過去,稍後你就可以把船劃回來。隻要擔驚受怕一個鍾頭,你就可以把這事完全忘掉。”


    “你再頑固不化,”米爾瓦厲聲道,“我就狠狠揍你,叫你直到明年冬天都忘不了我們!”


    麵對無可選擇的事實,船夫終於屈服了。不久之後,他們便全體登上了渡船。其中有幾匹馬——尤其是洛奇——死活也不肯上船,但船夫和他遲鈍的幫手用上了一種拿木棍和繩子做成的工具。他們安撫馬匹的手法尤其熟練,足以證明他們絕不是第一次將偷來的坐騎運送到雅魯加河對岸。蠢笨的大漢擰動轉輪,渡船隨之前行。


    駛到相對平靜的水域,微風徐徐吹來,這讓他們的心情好轉了許多。橫渡雅魯加河是樁新鮮事,也是不容置疑的裏程碑,標誌著他們的遠行取得了進展。在他們前方,是屬於尼弗迦德帝國的河岸,是前線和邊界,但他們卻突然高興起來,情緒甚至影響到了船夫的蠢幫工,讓後者哼起了愚蠢的小調。就連傑洛特都覺得莫名的愉快,仿佛希瑞隨時有可能鑽出對岸的赤楊林,衝著他快活地大喊大叫。


    真正大喊大叫的卻是船夫,而且他一點兒也不快活。


    “諸神在上!我們完蛋了!”


    傑洛特看向他所指的位置,立刻咒罵起來。對岸的赤楊林間能看到閃爍的盔甲,響亮的馬蹄聲也隨之傳來。片刻後,左岸的河堤上就擠滿了騎兵。


    “黑騎兵!”船夫臉色發白地尖叫道,雙手放開了轉輪,“尼弗迦德人!我們死定了!諸神啊,救救我們!”


    “牽住馬,丹德裏恩!”米爾瓦高叫道,試圖用單手取下馬鞍上的弓,“牽住馬!”


    “不是帝國軍隊。”卡西爾說,“我覺得不是……”


    他的聲音被河堤上騎兵的呼喊和船夫的尖叫蓋了過去。在叫聲催促下,蠢幫工抄起一把短柄斧,用力砍向牽引纜繩。船夫撲上前去,抓過另一把斧頭從旁協助。河堤上的騎手發現他們的舉動,開始大喊。其中幾個騎馬下水,想抓住纜繩。其他人則朝渡船遊來。


    “別碰纜繩!”丹德裏恩喊道,“他們不是尼弗迦德人!別砍斷……”


    但為時已晚。斷開的繩索重重地沉入水中,渡船轉動幾下,開始朝下遊漂去。河岸上的騎手們同聲大叫。


    “丹德裏恩說得對,”卡西爾臉色陰沉地說,“他們不是帝國軍隊……他們在尼弗迦德的河岸上,但不是尼弗迦德人。”


    “當然不是!”丹德裏恩喊道,“我認出了他們的製服!老鷹和菱形花紋!是萊裏亞的紋章!他們是萊裏亞遊擊隊!嘿,你們……”


    “快趴下,你這白癡!”


    跟以往一樣,與聽取警告相比,詩人更樂意弄清楚狀況。就在這時,箭矢破空而來。有幾支伴著沉悶的響聲釘進船身側麵,還有幾支飛過甲板上方,落進水裏。另有兩支朝丹德裏恩徑直飛去,但獵魔人已握劍在手,他猛衝向前,迅疾絕倫地將那兩支箭同時擋下。


    “偉大日輪在上,”卡西爾嘀咕道,“他擋開了兩支箭!了不起!我從沒見過這麽精彩的……”


    “你以後也見不著了!這是我頭一次成功擋下兩支箭!好了,趕緊趴下!”


    河堤上的士兵卻停止了射箭,因為水流正將渡船送向他們所在的河岸。在下水的戰馬身邊,河水泛起白沫。渡口的騎兵更多了,看樣子至少有兩百人。


    “幫幫我們!”船夫大喊道,“快拿撐篙,大人們!我們要被水流帶到對岸了!”


    眾人立刻反應過來,幸好船上的撐篙數量夠多。雷吉斯和丹德裏恩牽住馬,米爾瓦、卡西爾和獵魔人則幫船夫和蠢幫工撐船。在五根撐篙的推動下,渡船掉轉方向,加速朝河中央駛去。河岸上的士兵又開始喊叫,也再次舉起了弓。幸好這時,渡船轉入一股更加湍急的水流,以更快的速度遠離了對岸,也離開了弓箭的有效射程。


    他們漂浮在河中央的水麵上,渡船像陀螺似的轉個不停,馬兒嘶鳴跺腳,拉扯著丹德裏恩和吸血鬼手裏的韁繩。左岸的騎兵大喊大叫,朝他們揮舞拳頭。傑洛特突然注意到,其中有個白馬騎手正在揮動長劍,發號施令。片刻後,騎兵隊退入森林,沿著對岸縱馬飛馳。他們的鎧甲在河畔的灌木叢間不時閃現。


    “他們沒打算放過我們。”船夫呻吟道,“他們知道,彎道的急流會把我們推向岸邊……大人們,別放下撐篙!等船頭轉向右岸,我們就幫這條老破船衝破水流,讓它回去……不然我們死定了……”


    渡船在水中漂浮,略微轉向右岸:那是一片陡峭的山崖,長滿了枝幹扭曲的鬆樹。離他們越來越遠的左岸卻逐漸變得平坦,還有一處半圓形的沙角探入河中。騎手們飛快地跑上沙角,一股腦衝入水中。沙角旁邊明顯有塊淺灘,騎手們驅馬繼續前進,直到河水沒過馬腹。


    “我們進入射程範圍了。”米爾瓦臉色陰沉地說,“趴下。”


    箭矢再次破空而來,有幾支紮進了木板。水流在將他們推離淺灘的同時,也帶著渡船朝右邊的急彎衝去。


    “拿起撐篙!”顫抖不止的船夫命令道,“賣點兒力。我們得在被急流卷走之前靠岸!”


    這話說著簡單,做起來卻很難。水流湍急,河水深邃,渡船卻又龐大又笨重。起先他們的努力毫無效果,不過最後,他們的撐篙在河床上找到了支點。眼看就要成功了,米爾瓦卻突然丟下撐篙,無言地指著右岸。


    “這次……”卡西爾擦了擦額頭的汗水,“肯定是尼弗迦德人了。”


    傑洛特也看到了。突然出現在右岸的騎兵穿著黑色和綠色的鬥篷,馬匹戴著尼弗迦德軍特有的眼罩。至少上百人。


    “這下真的死定了……”船夫嗚咽起來,“媽呀,是黑騎兵!”


    “撐篙!”獵魔人大吼道,“拿起撐篙,快撐船!遠離岸邊!”


    這項任務同樣艱難。靠近右岸的水流更急,將渡船徑直衝向峭壁下方,他們甚至聽到了尼弗迦德士兵的呼喊。片刻過後,倚著撐篙的傑洛特抬起頭,看到了上方的鬆樹枝。一支箭從崖頂射下,幾乎以垂直的角度穿透了渡船甲板,距他僅有兩步之遙。他揮動長劍,擋開了向卡西爾射去的另一支箭。


    米爾瓦、卡西爾、船夫和蠢幫工奮力撐船——借力點不是河床,而是山壁。傑洛特丟下長劍,也抄起一根撐篙,渡船再次朝平靜的水域漂去。但他們與右岸的距離依然危險,追兵也仍在岸邊策馬飛馳。沒等他們拉開距離,山崖就到了盡頭,尼弗迦德人開始湧上長滿蘆葦的平坦河岸。箭矢呼嘯飛來。


    “趴下!”


    船夫的幫工突然發出一聲古怪的咳嗽,將撐篙丟進了河水。傑洛特看到一支染血的箭頭和四寸長的箭杆從他背後穿出。卡西爾的栗色馬人立而起,痛苦地嘶鳴起來,搖晃著被箭射穿的脖子,撞倒了丹德裏恩,然後躍出船去。其他馬兒也嘶鳴和掙紮起來,馬蹄踩得渡船震顫不止。


    “牽住馬!”吸血鬼大喊道,“牽……”


    他突然停了口,身體倒向船舷,整個人坐到甲板上,無力地垂著頭。一支黑羽箭深深埋進了他的胸口。


    米爾瓦看到這一幕,憤怒地尖叫一聲,抄起她的弓,跪在甲板上,將箭囊裏的箭全都倒了出來。她開始搭弓射箭,速度飛快,一支接一支,而且例無虛發。


    右岸陷入混亂,尼弗迦德人退進森林,將死傷者留在蘆葦叢中。他們躲進灌木叢,繼續射箭,但箭矢隻能勉強夠到正被急流帶向河麵中央的渡船。這麽遠的距離,尼弗迦德弓手很難保住準頭,但對米爾瓦來說卻不算太難。


    尼弗迦德人的隊伍中突然出現一名軍官,他身披黑色鬥篷,頭盔上裝飾著渡鴉的羽翼。他揮舞釘頭錘,大喊大叫,不時指向河下遊。米爾瓦勇敢地站起身,將弓弦拉到耳邊,飛快地瞄準目標。她的箭矢破空而去,那軍官在馬鞍上往後一仰,身子無力地倒在旁邊的士兵懷裏。米爾瓦再次挽弓,鬆弦。其中一名抱著軍官的尼弗迦德人發出撕心裂肺的慘叫,翻身落馬。其餘士兵匆忙躲進森林。


    “好精湛的箭術。”雷吉斯在獵魔人身後平靜地說,“但我更希望你拿起撐篙。我們離岸邊還是太近,而且正被水流帶向淺灘。”


    弓手和傑洛特同時轉身。


    “你沒死?”二人異口同聲地問道。


    “你們以為,”吸血鬼把那支黑羽箭拿給他們看,“就這麽一塊破木頭也能傷到我?”


    他們沒時間吃驚了。渡船在水麵再次轉向,沿著平靜的水域前進。但河流彎道處又現出一片沙灘,岸邊也再次擠滿黑盔黑甲的尼弗迦德人。其中一些策馬下水,做好了放箭的準備。所有人——包括丹德裏恩在內——都匆忙拿起撐篙。在他們的共同努力下,渡船終於朝更加湍急的水域駛去。


    “很好,”米爾瓦喘著粗氣,放下撐篙,“這下他們抓不到我們了……”


    “有一個已經跑到沙灘上了!”丹德裏恩喊道,“他要放箭了!快躲起來!”


    “他射不著。”米爾瓦冷冷地說。


    箭矢落進水中,距船頭有兩尋遠。


    “又要放箭了!”吟遊詩人把腦袋探出船舷,大喊道,“當心!”


    “他射不著。”米爾瓦拉直左前臂上的護腕,“他拿著一把好弓,但他射箭的水平還比不上我奶奶。他興奮過頭了,每次放箭身體都抖得厲害,就像屁股上掛了隻鼻涕蟲。牽好馬,別讓它們撞到我。”


    這一次,尼弗迦德人的箭飛得太高,徑直越過了渡船。米爾瓦在船舷旁站定,抬起弓,弓弦飛快地挽到麵頰旁邊,然後手指緩緩放開。米爾瓦的姿勢絲毫不變。那尼弗迦德人卻如遭到雷擊般翻身落馬,屍體順水飄遠。他的黑鬥篷在水麵上鼓起,仿佛一隻氣球。


    “這才是正確的姿勢。”米爾瓦說著,放下弓,“可惜他想學也已經晚了。”


    “其他人還在追趕我們。”卡西爾指了指右岸,“我敢保證,他們不會善罷甘休,因為米爾瓦射死了他們的軍官。這條河河道曲折,水流在下一個彎道又會把我們帶向他們那邊。他們很清楚,所以肯定會等在那兒……”


    “我們還有一件事需要擔心。”船夫呻吟著站起身,把死掉的幫工推下河,“水流會先把我們送去左岸……諸神在上,我們被兩麵夾擊了……都因為你們!這都是你們欠下的血債……”


    “閉嘴,好好撐船!”


    平坦的左岸離他們更近了,岸邊擠滿了騎兵——丹德裏恩曾聲稱他們是萊裏亞的遊擊隊。對方正在高聲呼喊,揮舞手臂。傑洛特注意到其中又有個白馬騎手。雖然不能完全肯定,但他覺得那人是個女的。那是個身穿鎧甲、沒戴頭盔的金發女人。


    “他們在喊什麽?”丹德裏恩豎起耳朵仔細聽,“是不是‘女王’什麽的?”


    左岸的呼喊聲更響亮了。他們還聽到了清晰的金鐵交擊聲。


    “那邊在打仗。”卡西爾直截了當地說,“瞧,森林裏有帝國部隊,北方人正在逃跑,現在他們被困住了。”


    “逃出困境的辦法,”傑洛特朝河麵吐了口唾沫,“就是這條渡船。我想他們是打算至少保住女王和軍官,讓他們坐渡船到對岸去。可這船在我們手裏。哦,不,不,他們肯定不會感激我們的……”


    “他們應該感激的!”丹德裏恩說,“這條船救不了任何人,隻會把他們直接送進右岸那些尼弗迦德人的手掌心。我們也別靠近右岸。跟萊裏亞人還有得談,可黑色大軍二話不說就會殺了我們……”


    “水流越來越急了。”米爾瓦也朝河麵吐了一口,看著唾沫迅速漂遠,“我們正好在河道當中,所以讓兩支軍隊都他媽見鬼去。這裏沒有急轉彎,河岸也很平坦,而且長滿了柳樹。我們可以沿雅魯加河一直往前漂,他們追不上我們,很快就會放棄。”


    “別胡扯了。”船夫呻吟道,“前麵就到紅碼頭了……那兒有座橋!還有淺灘!渡船會擱淺的……如果他們追上來……”


    “北方人不會追趕我們。”雷吉斯在船尾指了指左岸,“他們有自己的事要操心。”


    的確,左岸正在進行一場激烈的戰鬥。大部分搏殺發生在森林裏,隻有戰吼聲不時傳來,但在靠近河岸的水邊,也有穿著黑色盔甲和彩色製服的騎兵在相互纏鬥,不斷有屍體落入雅魯加河。渡船平穩而迅速地朝下遊駛去,呼喊聲和金鐵交擊聲漸漸變小。


    他們繼續行駛在水道中間。終於,草木叢生的河岸上沒有了士兵的影子,追兵的聲響也消失了。就在傑洛特以為大夥已經渡過難關時,他們看到了一條橫跨兩岸的木橋。河水從橋下流過,經過幾個沙洲和小島——其中幾個最大的小島支撐著橋墩——右岸則是木料碼頭,堆著足有幾千根圓木。


    “這兒到處都是淺灘。”船夫喘著粗氣說,“我們隻能從正中間穿過。走那個島右邊。水流會帶著我們前進,不過先別放下撐篙,萬一擱淺,興許還用得著……”


    “橋上有士兵。”卡西爾手搭涼棚,“橋上,還有碼頭……”


    其他人也都看到了士兵。而且從碼頭後麵的森林裏,又湧出許多身穿黑盔甲和綠鬥篷的騎兵。他們離碼頭已經很近了,足以聽到廝殺聲。


    “尼弗迦德軍,”卡西爾幹巴巴地確認道,“他們一直在追趕我們。也就是說,碼頭上的是北方人……”


    “拿起撐篙!”船夫喊道,“趁他們狗咬狗,我們悄悄溜過去!”


    可惜他們沒能辦到。渡船距橋梁已經很近了,就在這時,橋身突然因飛奔的士兵而顫抖起來。那些步兵穿著白色的束腰外衣,鎖甲上裝飾著紅色的菱形圖案。大部分士兵取下背後的十字弓,架上欄杆,瞄準了正在接近橋梁的渡船。


    “別放箭,夥計們!”丹德裏恩聲嘶力竭地大喊,“別放箭!自己人!”


    士兵們沒聽見,也可能根本就不想聽。


    這輪齊射造成了慘痛的後果。雖然眾人當中,隻有船夫被弩箭射中,但他努力用撐篙控製著渡船的方向。卡西爾、米爾瓦和雷吉斯及時俯身,躲到了舷板後麵。傑洛特揮起長劍,擋開一支流矢,但飛箭的數量實在太多。最神奇的是,丹德裏恩雖然一直在大喊大叫、雙臂亂揮,竟然毫發無損。箭雨之下,他們的馬匹傷亡慘重。馱東西的灰馬身中三箭,無力地跪倒在地。米爾瓦的黑馬倒在甲板上,四腿踢打不止。雷吉斯的棗紅馬也栽倒了。洛奇肩胛骨中箭,它人立而起,縱身跳進了河水。


    “別射了!”丹德裏恩大吼道,“是自己人!”


    這次的努力終於有了點效果。


    渡船被水流帶向一片沙堤,伴著刮擦聲停了下來。眾人紛紛跳下船,有的上了岸,有的蹦進水裏,拚命躲避因憤怒而甩動的馬蹄。米爾瓦是最後一個下船的,她的動作突然慢得可怕。她中箭了,獵魔人心想。他看到女孩笨拙地翻過船舷,無力地倒在沙堤上。他朝她跑去,但還是吸血鬼動作更快。


    “我的肚子……像要裂開了。”米爾瓦的語速慢得不自然,用雙手捂住了下腹。傑洛特看到,她的羊毛褲被血染成了深紅色。


    “把這個倒在我手上。”雷吉斯從藥包裏取出一個小瓶子,遞給傑洛特,“倒在我手上,快。”


    “她怎麽了?”


    “流產了。給我把刀,我得割開她的衣服。你先走遠點兒。”


    “不。”米爾瓦說,“我希望他……留下……”


    一滴淚水順著她的臉頰流下。


    他們頭頂的橋梁上響起雷鳴般的腳步聲。


    “傑洛特!”丹德裏恩大喊道。


    吸血鬼趕緊給米爾瓦做急救,獵魔人窘迫地轉過頭去。他看到穿著白色外衣的士兵正飛快地跑過橋梁。右岸那邊,木料碼頭的騷動聲清晰可聞。


    “他們在逃跑。”丹德裏恩氣喘籲籲地朝傑洛特跑來,扯了扯他的袖子,“尼弗迦德人攻到了右邊的橋頭!戰鬥還沒結束,可大部分士兵已經逃去左岸了!你聽到了嗎?我們也得逃命了!”


    “我們不能走。”獵魔人咬牙切齒地說,“米爾瓦流產了。她沒法走路。”


    丹德裏恩咒罵起來。


    “我們抬她走。”他大聲喊道,“這是我們唯一的機會。”


    “還有個辦法。”卡西爾說,“傑洛特,上橋。”


    “你說什麽?”


    “我們可以攔住這些逃兵。隻要北方人能頂住右邊的橋頭,他們就可以帶米爾瓦從左岸逃走。”


    “你打算怎麽攔住他們?”


    “別忘了,我可是個軍官。沿著橋墩爬上去!”


    爬到橋上,卡西爾證明了自己所言非虛:在讓恐慌的士兵恢複鎮定這方麵,他的確經驗老到。


    “渣滓們,你們要去哪兒?去哪兒,你們這群雜種?”他每吼一聲便會揮出一拳,將一名逃跑的士兵打倒在橋麵上。“停下!快停下,你們這些該死的豬玀!”


    一部分逃兵——當然不會是全部——停下了腳步,被卡西爾的怒吼和利劍嚇得不敢動彈。還有一些試圖從他背後溜過去,但傑洛特也拔出劍來,加入了表演。


    “你們想去哪兒?”他大吼著伸出一隻手,抓住一名朝他跑來的士兵,將其扔了回去,“去哪兒?不許逃跑!回去!”


    “尼弗迦德人來了,大人!”士兵尖叫道,“這是一場屠殺!放過我們吧!”


    “儒夫!”丹德裏恩也爬到橋上,用傑洛特從未聽過的威嚴嗓音大吼道,“卑劣的懦夫!膽小鬼!你們逃跑就是為了保命嗎?為了在恥辱中度過一生?你們這群混蛋!”


    “他們人數太多了,騎士閣下!我們沒機會的!”


    “百夫長死了……”另一個士兵呻吟道,“十夫長逃跑了!我們都會死的!”


    “我們必須逃命!”


    “你們的戰友,”卡西爾揮起手中的長劍,大吼道,“還在橋頭和碼頭奮戰!他們沒有放棄!難道你們不想支援他們嗎?真替你們害臊!都跟我來!”


    “丹德裏恩,”獵魔人低聲道,“到下麵的島上去。你和雷吉斯想辦法把米爾瓦送到左岸。喂,你還在等什麽?”


    “給我上,夥計們!”卡西爾揮舞長劍,重複道,“不想被諸神唾棄的家夥,都隨我來!去木料碼頭!幹掉那群惡棍!殺!”


    有幾名士兵也揮舞起武器,跟著他呼喊起來,但大小不同的嗓門暴露了他們信心的差異。大概十來個士兵已經跑開了,這時也羞愧地轉過身,加入到橋上的雜牌軍——一支由獵魔人和尼弗迦德人領導的部隊。


    他們正向木料碼頭挺進,橋頭間突然充斥了騎兵隊的黑色鬥篷。尼弗迦德人已經攻破防線,衝到了橋上,馬蹄鐵敲打著橋麵的木板。剛剛才回心轉意的幾個士兵調頭就跑,其餘那些也開始猶豫。卡西爾咒罵一聲,用的是尼弗迦德語。但除了獵魔人,沒有任何人留意。


    “做事必須有始有終。”傑洛特攥緊手中的希席爾,厲聲道,“我們去幹掉他們!必須鼓勵這些士兵加入戰鬥。”


    “傑洛特,”卡西爾停下腳步,猶豫不決地看著他,“你要我……屠殺自己的同胞?我沒法……”


    “我半點也不關心這場戰爭,”獵魔人咬著牙說,“但想想米爾瓦吧。你是我們的同伴,你必須作出選擇。是跟我來,還是加入對麵的黑色大軍?快點決定!”


    “我跟你一起。”


    於是獵魔人和尼弗迦德人同聲狂吼,擎起手中的利劍,不假思索地向前衝去——他們是戰友,是盟友,更是同伴——他們麵對共同的敵人,開始了一場實力懸殊的較量。這就是他們的“火之洗禮”。同生死,共進退,一場噴湧著憤怒、瘋狂和死亡的洗禮。他們以為自己會死在這裏。至少他們自己是這麽想的。因為當時兩人還不知道,他們不會死在這一天,不會死在這座橫跨雅魯加河的橋上。他們不知道自己注定會以另一種方式死去,但並非此時,也並非此地。


    尼弗迦德士兵的袖子上佩有銀蠍子的刺繡圖案。卡西爾飛快地揮舞長劍,將其中兩人砍倒在地。傑洛特用希席爾解決了另外兩人。緊接著,他跳上橋梁的欄杆,在飛奔的同時向其他敵人發起猛攻。他是個獵魔人,保持平衡對他隻是小菜一碟,但這雜耍般的表演卻令敵人目瞪口呆。他的矮人利刃劃開了對方的鎖甲,就像割開羊毛衣料一樣輕鬆。尼弗迦德人的鮮血潑灑在橋梁光滑的木板上。直到被奪走性命的那一刻,敵人依然沒能回過神。


    看到兩位指揮官戰鬥的英姿,橋上的北方士兵們發出一陣歡呼。這時,他們的規模又壯大了不少,也終於找回了士氣和鬥誌。原本驚慌失措的逃兵向尼弗迦德人發起惡狼般的攻勢。他們用長劍和戰斧劈砍,用長矛和長戟戳刺,用木棍和釘頭錘敲打。護欄斷裂,戰馬帶著身披黑袍的騎兵墜入河水。咆哮的步兵衝向橋頭,簇擁著他們的臨時指揮官往前擠,讓傑洛特和卡西爾再也無法後退。本來他倆還想悄悄溜回來,好把米爾瓦送到左岸去。


    木料碼頭上的戰鬥還未結束。尼弗迦德軍隊本已包圍了沒能逃跑的士兵,截斷了他們與橋梁間的後路。北方士兵躲在用雪鬆和鬆木搭成的路障後麵,奮力抵抗,看到援軍趕來,不由歡聲雷動。可惜他們太心急了。增援部隊憑借緊密的楔形隊列擊退了橋上的尼弗迦德軍,可就在這時,側翼又出現一隊騎兵,一場反擊戰隨即在橋頭打響。要不是那些路障和木材堆,步兵早就被衝散了——它們在妨礙北方士兵逃跑的同時,也影響了騎兵部隊的機動性。士兵們死守在木材堆周圍,展開激烈抵抗。


    傑洛特還是頭一回見識到這樣的場麵。他從沒像這樣打過仗。此時此刻,劍術根本派不上用場,他隻能跟人毫無章法地貼身肉搏,不斷擋開來自四麵八方的利刃。當然了,身為指揮官,他也能享受到一些特權——雖然這並不是他應得的。簇擁他的士兵會掩護他的側翼,護住他的身後,清掃他的前方,為他創造出攻擊與殺敵的空間。但這空間也變得越來越狹窄。獵魔人率領他的增援部隊,與沾滿鮮血、精疲力竭的士兵們——大部分還是些矮人雇傭兵——肩並肩作戰,共同守衛路障。他們奮勇搏殺,卻被重重包圍。


    就在這時,大火燒了起來。


    在路障旁邊,紅碼頭和橋梁之間,原本擺放著一大堆鬆枝,就像一隻巨大的刺蝟,構成了馬匹和步兵都無法逾越的屏障。如今這堆樹枝著了火,因為有人把點燃的火把丟了進去。在火焰和煙霧的侵襲下,守軍開始後退。他們擠在一起,無法視物也難以行動,在尼弗迦德軍的攻擊下接連喪命。


    又是卡西爾挽救了戰局。他靠著自己的軍事常識,沒讓跟隨他的士兵遭到包圍。敵人原本切斷了他和傑洛特小隊之間的道路,但現在他又殺了回來。他甚至還搶了匹套著黑色馬衣的戰馬,此刻正揮舞長劍,衝向敵人的側翼,四下砍殺。在他身後,束腰外衣上有著紅色菱形圖案的長戟手和長矛手強行攻進了缺口。


    傑洛特手指並攏,使出阿爾德法印擊中了燃燒的樹枝。他並不指望能有多大的效果,畢竟他已有好幾周沒服用過獵魔人的藥劑。但他還是成功了。樹枝爆散開來,雨點般的火星灑向四周。


    “跟我來!”他大吼著揮出一劍,劈中一個想要突破路障的尼弗迦德士兵的額角,“跟我來!穿過火焰!”


    士兵們跟著他。有人用長矛撥開仍在燃燒的柴堆,還有人徒手撿起燃燒的樹枝,朝尼弗迦德人的戰馬扔去。


    火之洗禮,獵魔人一邊心想,一邊凶狠地格擋並攻擊。我注定要為了希瑞接受火之洗禮。我正在一場完全無意參加的戰鬥中穿過火焰。我完全無法理解這場戰鬥的意義。火焰本該淨化我,現在卻隻在燒灼我的麵孔和頭發。


    鮮血飛濺,嘶嘶作響,化作蒸汽。


    “衝啊,夥計們!卡西爾!過來!”


    “傑洛特!”卡西爾將另一個尼弗迦德人斬落馬下,“上橋!強行突圍,到橋上去!我們必須收攏隊伍……”


    他沒能說完,因為有個身穿黑色胸甲、沒戴頭盔、滿頭是血的騎兵衝破煙幕,朝他疾馳而來。卡西爾擋開騎兵的長劍,卻被衝力撞下了馬,他的坐騎也跪倒在地。那尼弗迦德人探出身子,打算一劍將倒在地上的卡西爾刺穿。但他沒能下手。他的劍停住了。他胸甲上的銀蠍子閃閃發光。


    “卡西爾!”他吃驚地喊道,“卡西爾·愛普·契拉克!”


    “莫坦森……”卡西爾躺在地上,驚訝之情毫不亞於對方。


    跟在傑洛特身邊的一個矮人雇傭兵——他那被火燒得焦黑的束腰外衣上有個紅色的菱形圖案——卻沒浪費時間去吃驚。他用長矛猛地刺進尼弗迦德騎兵的腹部,利用前衝之勢將其撞落馬下。他再次撲上前去,用沉重的靴子踩住倒地騎兵的黑色胸甲,把矛尖刺進了對方的喉嚨。尼弗迦德人喘息著吐出鮮血,靴子上的馬刺刮擦著沙地。


    與此同時,有個極其沉重,又極為堅硬的東西打中了獵魔人的後背,令他的膝蓋一陣發軟。在倒地的同時,他聽到一陣響亮而得意的歡呼聲。他看到身披黑鬥篷的騎兵逃進了森林。他聽到有騎兵隊從左岸趕來,馬蹄踩踏橋麵,發出隆隆的巨響。他看到了他們舉的旗幟——上麵有隻被紅色菱形圍繞的老鷹。


    對傑洛特來說,這場雅魯加河橋上的大戰就此宣告落幕。而後世的史學家也對這場戰鬥隻字未提。


    ***


    “別擔心,高貴的閣下。”軍醫拍了拍獵魔人的後背,“橋已經拆毀了,我們不會再遭到南邊的攻擊了。您的同伴和那位女士也平安無事。她是您妻子?”


    “不是。”


    “哦,我還以為……太糟了,大人,懷孕的女人在戰爭中總會吃更多苦……”


    “拜托,別再提這事了。那是誰的旗幟?”


    “您不知道自己在為誰而戰?真是難以置信……那是萊裏亞軍的旗幟。您瞧,萊裏亞的黑鷹和利維亞的紅色菱形。好了,您的傷已經處理完了。隻是青腫而已,您的背會有點兒痛,但沒什麽大礙,您很快就會康複的。”


    “多謝。”


    “我應該感謝您才對。要不是您守住橋梁,尼弗迦德人會在對岸屠殺我們,迫使我們退進河裏。那我們就無路可逃了……是您救了女王!好吧,再會了,大人。我得走了,還有別人需要我處理傷口呢。”


    “多謝。”


    他坐在碼頭的一根木樁上,獨自一人,疲憊、疼痛又冷漠。卡西爾不知去哪兒了。金綠色的雅魯加河在斷橋的橋墩間流淌,西沉的夕陽下,河水熠熠生輝。


    他聽到了腳步的踢踏聲、蹄鐵的哢嗒聲和鎧甲的鏗鏘聲,於是抬起頭。


    “就是他,陛下。我來扶您下馬……”


    “浪開。”


    傑洛特抬起目光。他麵前站著一位身穿鎧甲的女人。她發色蒼白,幾乎與他相仿。但他注意到,她那種白色更接近於灰,而不是銀白,盡管女人的麵孔絲毫看不出老態。的確,她很成熟,但並不老。


    女人將一塊帶蕾絲褶邊的細棉布手帕按在唇邊。手帕上染滿了血。


    “請站起來,大人。”侍立在旁的一位騎士輕聲告訴傑洛特,“表達您的敬意。這位可是女王。”


    獵魔人站起身,忍著後背的痛楚,鞠了一躬。


    “四你抱戶了則座橋?”


    “抱歉,您說什麽?”


    女人挪開手帕,吐出一口血。幾滴殷紅點綴在她華美的胸甲上。


    “萊裏亞和利維亞的統治者,米薇女王陛下,”一位紫色鬥篷上有金色刺繡的騎士說道,“在問你,是不是您領導了守衛橋梁的英勇戰鬥?”


    “隻是順理成章而已。”


    “勝理成章?”女王本想大笑,可惜沒能成功。她皺起眉頭,含混地咒罵一聲,又吐出一口血。在她遮住自己的嘴唇之前,他看到一道嚇人的傷口,也注意到她缺了幾顆牙。她對上他的目光。


    “四的,”她直視他的雙眼,透過手帕說道,“由個勾涼養的打中了我的連。但則無關緊要。”


    “米薇女王陛下,”身披紫色鬥篷的騎士宣布道,“在最前線,像男人和騎士一樣英勇作戰,對抗尼弗迦德的優勢兵力!傷口會帶來痛楚,但不會讓她丟臉!而您解救了她和她的部隊。在有些叛徒劫持了渡船之後,這座橋就成了我們唯一的希望。是您英勇地保護了它……”


    “別縮了,奧多。裏叫什麽名字,英雄?”


    “我的名字?”


    “當然是問您。”紫衣騎士嚴厲地看著他,“您是怎麽回事?受傷了?被人打到頭了?”


    “沒有。”


    “那就回答女王的問題!您也看到了,她的嘴受了傷,光是說話都很困難!”


    “別縮了,奧多。”


    紫衣騎士鞠了一躬,再次看向傑洛特。


    “您的名字是?”


    好吧,他心想。我受夠了。我再也不想說謊了。


    “傑洛特。”


    “來自哪兒的傑洛特?”


    “來自無名之地。”


    “有沒有人艘予過你騎四爵位?”米薇說著,又用混了鮮血的唾沫裝飾了一下腳下的沙地。


    “您說什麽?不,不。沒有。陛下。”


    米薇拔出寶劍。


    “跪下。”


    他不敢相信眼前的狀況,但還是照辦了。他在想米爾瓦,還有剛剛經曆的一切,為了避開伊格斯沼澤而經曆的這一切。


    女王轉向紫衣騎士。


    “套話你來縮。我缺了牙。”


    “為了嘉獎你在正義之戰中的傑出表現,”紫騎士用強調的語氣說道,“為了嘉獎你展現出的美德、榮譽和對王室的忠誠,我,米薇,諸神認可的萊裏亞與利維亞之女王,憑我的權力與特權,在此冊封你為騎士。忠誠地侍奉我們吧。承此一劍,不再受痛。”


    傑洛特的肩膀感覺到劍身的碰觸。他看向女王淡綠色的雙眼。米薇吐出一團紅色的血汙,用手帕捂住嘴巴,朝他眨了眨眼。


    紫騎士朝她走去,低聲說了句什麽。獵魔人隻聽到幾個字眼,好像是“封號”、“利維亞菱形”、“旗幟”和“美德”什麽的。


    “也就是縮,”米薇點點頭。她逐漸克服了痛楚,用舌頭抵住牙齒缺失留下的豁口,咬字也越來越清晰。“你帶領利維亞的四兵守住了橋梁,英勇的無名之地的傑洛特。勝理成章,哈哈。好吧,我要為你的功績賜你一個封號——利維亞的傑洛特。哈哈。”


    “鞠躬吧,騎士閣下。”紫騎士嘶聲道。


    剛剛獲封的騎士、利維亞的傑洛特站起身,朝他的“封君”米薇女王陛下深鞠一躬,以免對方看到自己忍不住露出的微笑——苦澀的微笑。<ol>


    此處非錯別字,見後文提示。下文同理。?????</o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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