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邊的人!等一下!”


    弗利克身後某處發出一個嚴厲的聲音,如剜骨般削去他已然消逝的勇氣。穀地人緩緩轉身,腦子一片空白的他來不及想到要逃跑。最終還是被發現了。他緊緊握住藏在鬥篷底下的狩獵短刀,雖然沒有太大的作用,但當他四顧尋找敵人的身影時,他的手指絲毫沒有鬆動。他對地精語所知有限,但是聲音和語調足以讓他理解剛剛那句簡短的指令。他僵硬地看著一個壯碩的地精從帳篷暗處現身。


    “別光隻是杵在那裏!”身材圓胖的地精搖搖晃晃地靠近,一邊生氣地罵道,“趕快過來幫忙!”


    穀地人一臉震驚地看著對方走向他,粗壯的手臂上疊了好幾層餐盤,隨著他顛簸的腳步搖搖欲墜。弗利克想都沒想,立刻伸手接過上麵幾層的餐盤,剛煮好的食物香味隨即撲鼻而來。


    “總算看得到路了……”地精如釋重負地鬆了一口氣,“如果我再繼續前進的話,肯定會把這些東西全砸了。整個軍隊都駐紮在這裏,就沒人幫我拿首領的晚餐嗎?沒有一個地精願意,我必須全部自己來,真是讓人生氣——不過你倒是個好家夥,還肯幫個忙,等下我請你好好吃一頓當作回報,怎麽樣?”


    這個多話的家夥到底說了什麽,絕大部分的內容弗利克並不了解,不過這一點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並沒有被發現。他暗自喘了口氣,慶幸自己的好運,重新調整一下手上的餐盤。那人還是滔滔不絕地說個沒完,餐盤在手上晃來晃去。弗利克罩著寬大的風帽,頻頻點頭,假裝聽懂了對方在說什麽,目光還是緊盯著大帳裏移動的身影,他必須進去那頂帳篷一探究竟。


    接下來,那個地精仿佛讀出了弗利克的心聲,開始朝著他所想的地方前進。他還半轉過臉,好讓他剛發現的夥伴聽清楚他的長篇大論。現在他知道了,他們正要送晚餐給帳篷裏的人,給組成大軍的兩國首領,以及令人畏懼的骷髏使者。


    真是瘋了,他們一看到我,就會馬上識破我的偽裝。弗利克腦中突然浮現這些念頭,但是他又必須探探裏麵的情況……


    然後,他們來到入口,在兩名高高聳立的巨人守衛麵前安靜地站定。弗利克不敢左顧右盼,隻得眼觀鼻鼻觀心地低頭盯著地麵。他很清楚,就算他挺直了身體麵對敵人,他也隻能看到他們戴著盔甲的前胸。盡管弗利克一直縮小身姿,那個地精大喊著請求進入,明顯認為裏麵的人期待他的到來——至少是期待他帶來的食物。有個衛兵很快進入帳篷向某人報告,一會兒後又出現,示意兩人可以入內。地精從肩膀上方向簌簌發抖的弗利克點個頭,快步經過守衛,大氣也不敢喘的穀地人則盡職地跟在後頭,祈禱奇跡出現。


    大帳內燈火通明,中間放置了一張大型木桌。身量不同的巨人穿梭在大帳中,幾個巨人忙著把桌上的圖表和地圖收到一個包著黃銅的箱子裏,其他人則準備坐下享用期待已久的晚餐。所有人全部穿上戎裝,戴著巨人領袖麥丘倫的佩章。


    帳篷後半部被一塊大型掛毯擋住,就連明亮的火光也透不進去。主帥營裏不但煙霧彌漫,還充滿著惡臭,味道重到弗利克差點無法呼吸。武器和鎧甲整齊地堆放在房內,盾牌則像裝飾品般掛在鐵柱上。弗利克仍然可以感受到骷髏使者的存在,因此他推斷那個黑暗怪獸應該是在掛毯後半部。那樣的怪物不需要吃東西,它的肉體早已化為塵土,殘存的靈魂端靠黑魔君來滋養。


    突然間,穀地人在靠近掛毯處,大半被火炬煙霧和往來巨人所擋住的地方,看到有個模糊的身影坐在一張高大的木椅上,弗利克憑直覺認為那就是失蹤的謝伊。饑餓的巨人現在正朝著他走來,將盛滿食物的餐盤拿走,放到桌上,他們的身影暫時擋住了弗利克的視線。巨人自顧自地聊天說話,弗利克完全聽不懂他們陌生的口音,在明亮的火光下不自覺地縮進狩獵鬥篷裏。他應該早就被發現了,但這些毫無疑心的巨人首領已經又累又餓,又太專心於入侵計劃,根本無暇注意體格超乎尋常的假地精。


    最後一道餐盤送上桌後,首領們聚集在桌旁開始用餐。帶著弗利克進來的小地精轉身準備離開,心急的穀地人頓了一會兒,快速檢視後方那個身影。


    這不是謝伊。那個囚犯是個精靈,年約三十五,看起來氣宇軒昂、機智過人,可惜距離太遠,無法看得更清楚。不過弗利克覺得那個人應該是伊凡丁,被亞拉儂認為是南境勝敗關鍵的精靈王。在西境與世隔絕的精靈王國有著自由世界最強大的軍隊,如果他們失去了沙娜拉之劍,就必須靠他共同阻止黑魔君。然而這個人,如今身陷囹圄,一個指令就能讓他歸西。


    弗利克感覺有隻手放在他肩膀上,突然的觸碰讓他嚇了一大跳。


    “來吧,我們該離開了。”小地精壓低聲音催促他,“下次你再慢慢看吧,他跑不掉的。”


    弗利克遲疑了會兒,突然心生一計。如果他有時間仔細審視這個計劃,一定會為這個大膽的計劃而心驚,然而時間不等人,已由不得他深思熟慮了。反正要在天亮前逃出營地去找亞拉儂為時已晚,他夜探敵營的任務尚未成功,不能就此離開。


    “走吧,我說,我們必須……喂,你在做什麽……?”弗利克拽著地精的手臂,把他推到巨人首領跟前,地精不自覺地大喊出聲,席間用餐的人全停了下來,好奇地看著兩個小矮個兒。弗利克隨即舉起手,指向被綁起來的囚犯,巨人順勢望過去,他則屏息等待。然後有個人下了一道命令,其他人則無所謂地聳肩點頭。


    “你瘋了,你腦子有問題!”地精大吃一驚,完全無法壓低音量,“你幹嗎去管精靈有沒有東西吃?他餓死又怎樣?……”


    話說一半,有個巨人便叫他們過去,遞給他們一個餐盤。弗利克遲疑了一會兒,快速看向震驚的地精,而那地精不但頭搖得像撥浪鼓似的,還滿嘴牢騷。


    “不要看我!”他大聲叫嚷,“那是你出的主意,你去喂他!”


    弗利克沒有完全聽懂地精說了些什麽,但是他大概知道他在驚聲怪叫些什麽,隨即接過餐盤。盡管他的臉被寬大的風帽遮住,但他沒有時間看其他人的臉,攏了攏鬥篷小心翼翼地走向帳篷另一邊的囚犯,內心為自己的豪賭贏了狂喜不已。如果他能夠靠近伊凡丁,便能告訴他亞拉儂就在附近,他們會設法營救他。他不安地回頭看看帳篷裏其他人,但巨人首領注意力早回到晚餐上,隻有地精廚師還繼續盯著他。如果是在其他地方,他耍的這套愚蠢的花招肯定馬上會露出馬腳,但是在這裏,在敵軍主帥營裏,內有骷髏使者,外有百萬雄師,他們絕對不會料到有人會溜進警衛森嚴的大帳裏。


    弗利克默默地接近俘虜,把餐盤遞到他麵前。伊凡丁和正常人身高差不多,就精靈而言身材已經相當高大,大地色係的裝束還殘留一部分的防護背心,藉由微弱的火光,隱約還能看見破損的艾力山鐸家族佩章,剛毅的臉上滿是傷痕,明顯是那場慘烈的對戰造成的。乍一看他沒有什麽特別之處,並非超然出眾的類型。當弗利克來到他麵前時,他麵無表情,十分淡定,很顯然注意力遊離到別的事務上了。然後像是注意到有人在看他的樣子,他的頭稍稍動了,一雙深綠色的眼睛凝視著眼前的人。


    當弗利克回望那雙眼時,整個人為之凝結。他眼裏展現出來的決心、力量和信念,不知為何讓他想到亞拉儂。這雙眼看進他的內心,滲進他的靈魂,讓他不由得臣服。他從未在其他人臉上看過這種表情,就算是公認的天生領袖巴力諾也沒有。精靈王的眼睛就跟德魯伊一樣攝人心魄。弗利克馬上低頭看著盤子上的食物,停頓了一會兒思考下一步該怎麽做,接著機械化地把一小塊還溫熱的肉用叉子叉好。他所處的帳篷一角光線並不明亮,再加上裏頭煙霧彌漫,多少掩飾了他的行動。他確信隻有地精一直盯著他看,但是任何差池都會讓他們注意到他。


    他慢慢揚起頭,直到火炬的光線能讓俘虜看清楚他的臉。精靈麵無表情的臉上閃過強烈的好奇心,一邊的眉毛挑得老高。弗利克馬上縮攏嘴唇,警告對方保持安靜,再次低頭看著食物。伊凡丁沒有辦法自己進食,因此穀地人一邊喂他,一邊想著下一步計劃。現在精靈王已經知道他不是地精,但弗利克擔心即使他低聲跟精靈說話也會被聽到。他突然想起骷髏使者就在掛毯後麵,也許隻有幾寸之遙,說不定還有順風耳……但是他沒有其他選擇,他必須在離開前想辦法跟俘虜溝通,機會稍縱即逝。鼓起僅存的勇氣,他借著舉起叉子的時機往前傾身,小心翼翼地拿捏跟巨人與伊凡丁之間的距離。


    “亞拉儂。”


    聲音小到不能再小。伊凡丁吃下食物,微微點個頭作為響應,一臉冷漠無情。弗利克已經仁至義盡,在好運用完前,該是離開的時候了。


    拿著還剩一半食物的盤子,他緩緩轉身,走向一臉不屑又急躁等著他的地精廚師。經過巨人首領時,他們甚至連頭都沒抬,埋首吃著他們的晚餐,間或的談話聲低沉而嚴肅。弗利克在經過地精身邊時把盤子交給他,雙唇嚅動著吐出一些含混的話,然後趁他還沒反應過來前,快速離開帳篷,從門口兩名巨人衛兵中間出去。等到他已經遠離後,地精這才出現在大帳門口,對著他大喊一堆他聽不懂的話。穀地人轉過身,很快地跟他揮揮手,臉上浮現出一抹滿意的微笑,旋即消失在黑暗裏。


    天一破曉,北方大軍開始朝著卡拉洪前進。弗利克沒有在約定的時間內離開敵營。亞拉儂心情沉重地從孤絕的龍牙山脈靜靜地看著一切,而他擔心的人被迫持續偽裝。清晨的大雨差點讓穀地人逃亡的希望破滅,因為雨水可能會衝掉他臉上的黃色顏料,但是大白天根本無法逃跑,因此他用鬥篷外套把自己包得密不透風,並試著保持低調。沒多久他已經全身濕透,不過讓他喜出望外的是,皮膚上的黃色顏料並未消失,雖然有點掉色了,但所有人都在拔營出擊的興奮當中,根本沒有人注意到他。事實上,是因為天氣實在太糟,讓弗利克免於被揭穿的厄運,若是天氣晴好,大家精神飽滿,會更樂於相互客套寒暄。如果是好天氣的話,根本不需要穿鬥篷,一直裹著鬥篷的弗利克肯定會招來異樣的眼光,一旦他脫掉鬥篷,北方人一眼就會看穿他的偽裝,明亮的陽光會暴露出他那一點都不像地精的麵部骨骼結構以及其他特征。大雨和強風救了他一命,讓他得以混在揮軍卡拉洪的北方部隊之中不被發現。


    直到那天結束天氣也沒有轉好,且壞天氣一連持續了好幾天。暴雨雲一直凝結在天地之間,灰色黑色的雲朵成團成塊地翻湧著。雨一直沒停過,時而被西風無情推動著如瓢潑般傾瀉,時而雨絲陰沉沉地滴落,給人以風暴快要過去的假象。冷冽的空氣更讓渾身已經被雨淋濕的軍隊簌簌發抖,痛苦難耐。


    同樣已經全身濕透的弗利克一直跟著大軍行進,雖然大雨讓他叫苦不迭,但卻也讓他可以不受矚目地前行。他特別注意避免長時間跟特定團體一起行動,必須保持距離,躲開需要對話的場合。還好北方大軍規模夠大,使他能夠避免兩次碰上同一個人,而行進時大軍並沒有強調行軍紀律,使他的偽裝更為可信。有可能是因為行軍紀律本就十分鬆懈,又或者是高級軍官無需維持秩序是所有士兵根深蒂固的想法。後一個想法根本無法讓弗利克信服,因此他得出了結論,一定是無所不在的骷髏使者以及他們神秘的主人,使得地精和巨人們都不敢輕舉妄動。無論如何,小穀地人計劃一直偽裝成大軍的一員,拖延時間直至傍晚,然後再尋找機會回到亞拉儂身邊。


    午後時分,軍隊抵達暴漲的上摩米頓河邊,和島城肯恩遙遙相望。指揮官一看到傾盆雨勢,立刻決定再次紮營,不要涉險過河,而且他們也需要大型木筏載運士兵。現下他們沒有任何船隻,得要好幾天的時間打造,屆時暴風雨也將過去,摩米頓河的水位下降後會更容易渡河。當曼尼安·利亞還熟睡在雪若·雷文洛克家裏時,對岸肯恩市的人民已經因看到北方大軍而陷入驚慌。敵軍不會繞過肯恩直接朝著主要目標泰爾西斯而去。不管是從城市大小還是軍隊規模來看,肯恩遲早會被拿下,現在隻是幸運的大雨和暴漲的河水延緩了它的降臨。


    弗利克完全不知道這些事,一心隻想著如何逃跑。暴風雨在幾小時內可能會減弱,這對位處敵軍中心的他非常不利。更糟糕的是,入侵南境已經付諸行動,隨時都有可能跟卡拉洪的邊境軍團正麵交鋒,喬裝成地精的他會不會被迫對自己人拔劍相向?


    自從第一次在穴地穀遇見亞拉儂以來,弗利克已經脫胎換骨,現在的他,堅強、成熟、有自信,他從未想過自己也可以成為這樣的人。但是過去的二十四小時,他已經通過一項連沙場老將韓戴爾可能都會害怕的重大考驗,證明了他的勇氣與毅力。這個初出茅廬、單純脆弱的小穀地人,可以感覺到自己在極端壓力下已經瀕臨崩潰邊緣,隨著他的一舉一動而來的恐懼與疑惑差點讓他徹底屈服。


    謝伊是他決定踏上前往帕瑞諾的冒險旅程的原因,但他對那個悲觀多疑的弗利克的影響不止於此。現在謝伊已經失蹤許久,他們也並不清楚他是死是活,但始終沒有放棄尋找謝伊。一直堅信他們會找到謝伊的弗利克,內心是前所未有的孤獨。他身在一個全然陌生的地域,卷入一場與靈界生物鬥智鬥勇的冒險,現在更是孤立無援地待在規模龐大的北方大軍中,身旁全都是他的敵人,當他們發現他的身份時將會毫不猶豫地幹掉他。形勢危急,令人難以應對,他甚至開始懷疑他所做之事是否有意義。


    當其他人駐紮在摩米頓河邊時,擔驚受怕的穀地人不安地穿越營區,拚命想抓住逐漸流逝的決心。大雨還是下個不停,來往的人們最後隻看得見模糊的身影,四周一片淒冷,而這樣的天氣更是不可能生火,因此到了傍晚還是黑暗無光,大家彼此都看不到臉。當弗利克在營區附近走動時,他暗自記下主帥營的安排、地精和巨人守衛的部署,以及哨兵的配置,心想這些信息可能有助於亞拉儂救出精靈王。


    他很快就找到巨人領袖麥丘倫以及他的俘虜所在的那頂大帳,但是它就跟其他帳篷一樣又冷又暗,被雨霧罩著。現在完全無法得知伊凡丁是否還在裏麵,或是被移到其他帳篷,又或是根本沒有跟著大軍南行。帳篷入口還是有兩名巨人衛兵,也看不出裏麵有什麽動靜。弗利克觀察了好一會兒後,就悄悄溜走了。


    等到夜晚來臨,地精和巨人們都開始昏昏欲睡,穀地人決定執行他的脫逃計劃。他不知道在哪裏可以找到亞拉儂,隻能猜測德魯伊追著大軍一起南下。但在這樣大雨的夜裏,要找到他根本是不可能的任務,因此最好的方法就是找個地方躲起來,等到天亮再想辦法找他。他悄悄地往營區東邊移動,小心翼翼地跨過半夢半醒的士兵,繞過他們的裝備和鎧甲,牢牢抓緊已然濕透了的鬥篷。


    在這種天氣,他甚至不用偽裝就可以穿過整個軍營。加上夜色的掩護,以及淅淅瀝瀝的雨勢漸小,草地上升騰起來的薄霧,兩者完全遮蔽了視線,使得人們隻能看到眼前幾尺遠處。雖然沒有刻意,弗利克此時卻想到了謝伊。找到謝伊是他決定夜探軍營的主要原因。但是關於謝伊的行蹤卻一無所獲,已經做好最壞打算的他也還是自由之身。如果他現在能夠逃出去找到亞拉儂,他們可以想辦法救出被囚的精靈王以及……


    穀地人突然停下來,蹲在一堆用帆布蓋住的裝備邊。就算他真的找到德魯伊,他們要怎麽幫伊凡丁?去找人在泰爾西斯的巴力諾得要耗掉不少時間,而在他們想辦法救伊凡丁時,謝伊又會怎樣?既然他們已經失去了沙娜拉之劍,對南境而言精靈王肯定比他弟弟更重要。伊凡丁會不會知道些什麽關於謝伊的事?他會不會知道謝伊在哪裏,甚至連沙娜拉之劍在哪裏都知道?


    他疲倦的腦子開始湧現各種可能性。他必須找到謝伊,此刻沒有什麽比這件事更重要。自從曼尼安前去卡拉洪示警後,身邊已經沒有人可以幫他,就連亞拉儂也鞭長莫及。不過伊凡丁可能知道謝伊在哪裏,隻有他能夠為這個可能性做些什麽。


    在夜晚寒風中兀自顫抖,他把臉上的雨水抹去,不可置信地望進濃霧裏。他怎麽會想到回去那裏?現在的他已經身心俱疲,不想再做冒險。但是現在有天時地利,黑暗與濃霧掩蓋了行蹤,此時不冒險更待何時!瘋了,他想他一定是是瘋了。如果他再回去那裏,如果他想一個人救出伊凡丁……他將必死無疑。


    然而他也下定決心,這就是他想要做的事。他真正關心的人隻有謝伊,而精靈王似乎是唯一知道他失蹤的弟弟發生了什麽事的人。他獨自一人撐了這麽久,過去二十四小時以來他一直膽戰心驚地混在敵營裏,不但進了巨人首領的帳篷,還想辦法傳遞訊息給精靈王。也許這一切都是誤打誤撞,隻是奇跡降臨且轉瞬即逝,但他就要這樣徒勞無功地離開了嗎?他嘲笑自己蠢蠢欲動的英雄感,以前的他總是成功忽略那種讓人難以抗拒的挑戰,現在他卻落入它的圈套,待會兒就能證明他是自尋死路。盡管又冷又累,心力交瘁的他還是決定賭上最後一把。他一臉嫌惡地想到不知道曼尼安看到會怎麽笑他,但同時卻又希望狂野的高地人能夠在這裏,把勇氣借給他。但是曼尼安不在這裏,而且時間不斷流逝……


    接下來,在自己都還沒意會過來前,他已經原路折返,穿過熟睡的人群和翻騰的濃霧,在距離麥丘倫大帳隻有幾碼的地方蹲下來,屏氣凝神觀察他的目標。霧氣和汗水不斷從他的臉上滴下,懊悔和懷疑卻不斷湧上心頭。黑魔君麾下的怪物不久前還在裏麵,那個渾身漆黑的死靈將會不假思索地毀滅弗利克。它可能還在裏麵,精神抖擻地提防著任何想要解救伊凡丁的行動。而更糟的是,精靈王可能早被移監,到任何地方……


    弗利克強迫自己別再想,深呼吸讓自己鎮定下來。前方的帆布帳篷在黑暗的霧裏不過是模糊的影子,就連門前的巨人守衛也看不清楚。結束觀察後他鼓起勇氣,一隻手伸進鬥篷,抽出他藏在濕衣服裏唯一的武器,然後在心裏先標記出他認為前一晚他喂伊凡丁吃飯的地方,便躡手躡腳地往前。


    弗利克低伏著貼近潮濕的外帳,豎耳傾聽裏頭的聲音。他在大霧和黑暗裏一動不動至少十五分鍾,隻隱約聽到北方人沉重的呼吸聲和間歇性傳來的打呼聲。他曾經考慮要從前門溜進去,但隨即又打消了這個念頭,因為這樣還得在黑暗中花一番力氣繞過熟睡的巨人才能找到伊凡丁。因此他選擇了記憶中分隔空間的掛毯所在的位置,精靈王就被綁在角落邊的椅子上。然後,慢慢地,他把短獵刀的刀尖刺進防雨帆布,往下割開,一次隻割一股,一次隻割一寸。


    他完全不記得三英尺的切口花了他多少時間,隻覺得怎麽割也割不完,擔心任何一點聲音會把帳篷內的所有人都吵醒。但是當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他開始覺得偌大的營區裏隻有他一個人似的。沒有人接近他,或者至少他沒有看到有人經過,也沒有聽到有人出聲。也許在那段難熬的時間裏,他真的是孤身一人在世上。


    然後,帆布上出現一個長形的垂直裂口,邀請他入內。他小心翼翼地往前,把手伸進裂口裏摸索道路。他的手隻感受到了帆布鋪著的地麵,雖然是幹燥的,但就跟他所跪著的潮濕地麵一樣冰冷。他把頭也伸進裂口後,戒慎恐懼地盯著黑暗中鼾聲四起的室內。他一邊等待眼睛適應帳篷內的光線,一邊調息,卻也擔心暴露在帳篷外的下半身隨時可能被經過的人發現。


    他的眼睛久久不能適應黑暗,都到了這個地步,他不能在此功虧一簣,因此等不及看清黑暗,他冒險往前挪了一尺,讓全身都進入帳篷。裏頭沉重的呼吸聲和打鼾聲依舊,還偶有翻身的聲音,還好沒有人醒來。弗利克繼續保持著伏地的姿勢,他瘋狂地辨識著屋裏的人影、桌子以及障礙物。好不容易等到終於能夠看清一個個緊緊裹著毛毯睡在地上的人時,他才驚覺某個熟睡的士兵竟然近在咫尺。如果他在眼睛適應黑暗之前再冒險往前一步的話,肯定就會爬到那個士兵身上,讓他驚醒。一股恐懼感頓時襲來,他努力壓抑住內心不斷傳出的要他逃跑的聲音。他甚至能夠感受到冷汗順著被雨水打濕的衣服直往下流,本來就不自然的呼吸也更為急促。此時他的所有感官全部放大,心理也瀕臨崩潰邊緣。但接下來,他再也感受不到這些張力,他的腦海裏隻記得巨人和他搜尋的目標——伊凡丁。弗利克馬上就鎖定他的位置,精瘦的精靈王沒有坐在木椅上,而是躺在距離穀地人隻有幾尺遠的地上,睜著深邃的眼睛看著這一切。弗利克選擇的切入點是正確的,他像貓一樣靠近國王身邊,用狩獵短刀快速割斷綁住他手腳的繩索。


    精靈獲釋後,兩人立刻往出口移動。伊凡丁停了一會兒,從某個熟睡的巨人身邊拿了某個東西,弗利克沒等看清他拿了什麽,就迫不及待先鑽出帳篷,然後馬上蹲在帳篷邊,環顧四周有無動靜,但還是隻有毛毛細雨打破黑夜的寧靜。幾秒鍾過後,精靈王也從裏頭出來,弓著背站在他的救命恩人身邊。他拿了一件晴雨兩用的鬥篷和一把劍。穿好鬥篷後,他朝著害怕卻開心的弗利克一笑,然後溫暖地握住他的手,一切感謝之意盡在不言中。穀地人點點頭,滿心歡喜地報以微笑。


    弗利克·歐姆斯福德從虎口裏救出了伊凡丁·艾力山鐸,此時是他最美好的一刻。他覺得最壞的情況已經過去,隻要和重獲自由的精靈王一起逃出麥丘倫的帳篷,接下來逃出營區就難不倒他們了。他甚至沒有透過裂口再往帳篷內望一眼。現在正是走向未來的大好時機,然而此時兩人卻在暗處僵住,逃跑的時機看來已經溜掉了。


    不知道從哪裏出現三個全副武裝的巨人哨兵,一眼就看到蹲在麥丘倫帳篷旁的兩人,所有人都愣住了。伊凡丁緩緩起身,直接站在帆布破口前,而更讓弗利克驚訝的是,機智過人的精靈王招手叫三人過來,用流利的巨人語言跟他們講話。哨兵猶疑地靠近,但聽到熟悉的母語讓他們卸下心防,長矛也垂了下來。伊凡丁站到一邊露出裂縫,在毫無戒心的巨人朝他們過來時,向弗利克點頭示警。害怕的弗利克退到一旁,緊緊握著藏在鬥篷裏的狩獵短刀。當三人接近,目光持續鎖定在裂開的帆布上時,精靈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發動突襲。其中兩個巨人根本來不及反應就封喉見血,最後一個哨兵放聲求救並和伊凡丁激烈對砍,結果砍中精靈的肩膀,但隨後他也慘遭斃命,四周再度陷入沉靜。弗利克站在帳篷邊,臉色發白地盯著死去的巨人。受傷的精靈王徒勞地想要止住肩膀傷口上的出血,然後他們聽到附近有聲音傳來。


    “哪個方向?”伊凡丁低聲說道,沒有受傷的那隻手緊緊握著血跡斑斑的劍。


    小穀地人不發一語,快步跑到精靈身邊,用手指了指後麵。現在聲音愈來愈大,而且聽起來不隻從一個方向過來。兩個逃亡者無聲地快速離開帳篷,在大霧彌漫的夜裏蹣跚前行。他們在大霧籠罩的營帳間穿來穿去,被水淹沒的草地絲毫沒有留下他們的痕跡,黑暗與大霧也遮住了他們的蹤影,他們遠遠超過了追蹤者。然後聲音漸漸落在後頭,愈來愈小,直到他們發現哨兵屍體時才又拉起警報。號角聲隨之響起,叫起熟睡的北方大軍,士兵立刻起身準備應戰。


    領頭的弗利克拚命想記起到營區邊緣最快的途徑,但現在幾乎是埋著頭在跑,恐懼壓過了理智,唯一的念頭是趕快逃離這個可憎的地方。血流不止的精靈王忍痛極力跟上營救他的人,意識到弗利克心態的轉變,伊凡丁徒然地在後麵叫著他,想警告他小心一點。


    但話才出口,他們就一頭撞到一群酒醉的士兵身上。剛被號角叫醒的士兵也措手不及,雙方人馬全都嚇了一跳,手腳交纏,倒成一團。混亂中,弗利克感覺到他的狩獵外套被看不見的雙手和雙腳扯開,拚了命地用狩獵短刀反擊任何想要靠近他的人。痛苦的哀號聲和暴躁的怒吼聲隨之響起,拉扯他的手腳也馬上縮回,弗利克一躍而起,隨即又遭到攻擊倒下。他瞥見劍光一閃,舉起短刀擋住從他頭頂掃來的這一擊。一時間,雙方陷入大混戰,弗利克拚命滾動掙紮,倒地後又爬起,硬是衝出一條生路,全身傷痕累累的他,大聲呼喚伊凡丁。


    他沒料到的是,當他跌進那一群毫無防備的北方大兵之中時,他們被拚命揮舞著狩獵短刀的他嚇個正著,隻想製住他,奪走他的武器,但是穀地人掙紮得太厲害,讓他們莫可奈何。伊凡丁立刻衝去支持他,一番激戰後總算讓攻擊者抱頭鼠竄。擊退最後一個頑抗者——一個體型較大、與弗利克肉搏的地精後,精靈王一把抓起弗利克,讓他站起身來。衣領被拽住的穀地人掙紮了一會兒,意識到是誰後立刻鬆懈下來,心髒狂跳不止。震耳欲聾的號角聲和此起彼落的呼叫聲,讓穀地人頭腦亂成一團,想聽卻聽不清楚伊凡丁在說些什麽。


    “……找出最近的路出去。不要跑,穩穩地走,不要急。跑步反而會讓大家注意到我們。現在趕快走!”


    伊凡丁抓住他的肩膀,將他轉過來對著他如是說道。精靈王嚴厲的眼神令人望而生畏,穀地人不敢多看。兩人手持武器,肩並肩一起往營區邊緣方向前進。弗利克現在頭腦清醒多了,模糊中看到營區中的地標,確認他們的方向正確無誤。他已經將恐懼感拋諸腦後,取而代之的,是他身邊強而有力的存在所帶給他的決心。精靈王就跟亞拉儂一樣,渾身散發出無比的自信。


    好幾十個士兵跟他們擦身而過,有些隻跟他們相隔數尺,但卻沒有人要他們停下來,或是跟他們說話。兩人平安無事地遠離他們引起的騷亂,往營區周邊巡守的哨兵方向前進。營區內的嘈雜紛亂仍在繼續,盡管它們與逃亡者一點點地拉開了距離。現在雨暫時停了,但是濃霧揮之不去,從史翠裏漢平原到摩米頓河之間,到處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弗利克看了一眼身邊沉默不語的同伴,發現他痛到微微彎著身子,左手臂軟綿綿地垂著,被刺傷的地方鮮血直流。英勇的精靈因為失血過多,臉色發白,體力嚴重透支。弗利克不自覺地放慢速度,走近他的同伴,以防他不支倒地。


    他們在消息還沒從主帥營傳到崗哨前就快速抵達邊界,但是號角聲仍讓他們進入警戒狀態。他們成群結隊,緊握武器站在軍營邊緣。但諷刺的是,他們以為危險來自外圍,因此視線死守著營區外的動靜,這也讓伊凡丁和弗利克兩人有機可乘。精靈王輕鬆自若地從兩個崗哨間走過,相信黑夜和大霧仍能保護他們不被發現。


    時間緊迫。不消幾分鍾,整個營區都將動員起來準備應戰,他們一發現他逃了,肯定會派出追兵。如果他能夠往南到肯恩,或是反方向往北去龍牙山脈,或是往東向森林跑,他就能找到安全的地方。不管是哪個選項,都要花上好幾個小時的時間,而他的體力也已大量流失。但就算被發現的風險極高,他也不能在這裏停下來。


    兩人大膽地從兩支巡守哨兵中間穿過,目視前方,朝著草原而去,果然成功突圍。但突然間有幾名哨兵看到他們,並大喊出聲。伊凡丁微微轉過身,用沒有受傷的那隻手和他們打招呼,用巨人語回複他們,並繼續穩步向黑暗裏前進。弗利克忐忑地跟著。後麵的哨兵一直舉棋不定地盯著他們看,然後有一人突然大聲呼叫並往他們的方向過來,揮手要他們回來。此時伊凡丁放聲要弗利克快跑,將近二十名守衛揮舞著長矛高聲呐喊,拔腿便追,一場追逐戰就此展開。


    打從一開始,這就是場不公平的競賽。伊凡丁和弗利克兩人體型都相對輕盈,在正常狀態下肯定能夠輕易甩掉追兵。但此時精靈身受重傷,因為大量失血而體力衰弱,小穀地人更是因為過去兩天的磨難,身心俱疲,而追捕他們的人個個身強體壯、精力充沛。弗利克知道他們唯一的希望就是在暗夜的霧裏趕快找個藏身的地方,希望敵人找不到他們。他們重重地喘著氣,拖著疲憊的身軀吃力地大步前行,體力已經到了極限。因為周圍厚重的濃霧以及腳下掠過的草地,他們的視線一片模糊。直到他們覺得自己再也跑不動了,眼前也沒有出現一座山、一片森林,他們無處可藏。


    在他們前方的黑暗中突然閃現出一支矛,刺中伊凡丁的鬥篷,將他釘在地上。一定是外圍的哨兵,弗利克驚恐地想道——他竟然忘了還有他們!有個模糊的身影從霧中奔向倒地的精靈,重傷的國王用盡最後一絲氣力滾向一旁,劍身正好掠過他的頭刺入土裏,但他也同時舉起武器反手一擊。來人倒抽一口氣,被劍刺中。


    弗利克站在原地,四處搜尋還有沒有其他攻擊者。看來這隻是落單的哨兵。他急忙跑到同伴身邊,拔出長矛,使勁將精疲力盡的精靈拉起來。但伊凡丁走了幾步後就不支倒地,穀地人害怕地跪下來,希望把他搖醒。


    “不,不!到此為止……”最後他用嘶啞的嗓音響應,“我再也走不動了……”


    後方追兵的聲音愈來愈近。弗利克再次試著將精靈王癱軟的身軀拉起來,但這次全無反應。無助的穀地人望向漆黑的四周,緊握著狩獵短刀。就這麽結束了。他衝著黑夜和迷霧絕望地大喊。


    “亞拉儂!亞拉儂!”


    他的呼喊消逝在黑夜裏。此時蒙蒙細雨再次緩緩飄落,已經浸潤了的土壤吸不了更多的水,開始形成水窪和泥沼。盡管很難判斷現在的時辰,但估計不到一個小時就要天亮了。弗利克默默地蹲在昏迷不醒的精靈王身邊,聽著人群的聲音愈來愈靠近他們。雖然他們還未看到他,但那聲音就像是在嘲笑他白費力氣似的。他冒死救出了伊凡丁,但還是不知道失蹤的謝伊到底怎麽樣了。他的左手邊突然出現叫聲,地精還是發現他了!心一橫,他起身麵對敵人。


    但下一瞬間,他與敵人之間突然迸發出刺眼的強光,驚人的威力將弗利克震倒在地,讓他短暫地暈眩和失明。一大串火星和燃燒著的草在他四周降落,接連不斷的爆炸聲讓大地為之撼動。霎時,北方大兵的身影全部被火光吞沒,消失不見。劈啪作響的火焰就像大型火柱,穿越迷霧和黑暗,直衝天際。這應該就是世界末日了吧。弗利克眯著眼望著眼前不可思議的景象,心裏想道。火牆持續延燒,大地為之焦黑,就連空氣也變得灼熱,熨燙著弗利克的皮膚。然後絢爛歸於平淡,火光一閃,化為煙幕和水汽,漸漸交融在濃霧和雨水裏,隻留下空氣中的熱氣緩緩飄蕩。


    弗利克單膝起身,充滿戒心地盯著眼前,然後像是感覺到有人接近他似的猛然轉身。翻騰的霧裏出現一個黑影,飄動的鬥篷往外翻揚,仿佛死神前來索命般震懾人心。弗利克懼怕地看著他,當高大的身影從他眼前經過時,他才認出那是誰。黑暗的浪人終於還是來了。那是亞拉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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