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裏黑黢黢的,那是古老黑暗的堅硬核心,自亙古便存在著。日光這個暴發戶附著在靈思風身上溜進塔來,它的入侵讓黑暗很是不滿。


    門在靈思風身後關上,他感到空氣在動,黑暗湧回來,將先前被陽光占據的空間完全填滿,哪怕光線還在,你也不可能看見兩者匯合的地方。


    塔內彌漫著古老的氣息,還帶著一點點烏鴉屎的味道。


    站在這樣的黑暗裏很需要勇氣。靈思風不怎麽勇敢,但他還是站著沒動。


    有什麽東西在他腳下呼哧呼哧,靈思風穩如泰山。他之所以沒有動彈,唯一的原因就是害怕自己會踩上什麽更糟糕的東西。


    然後,一隻皮手套似的手碰了碰他的手,動作很輕很輕。一個聲音說:“對——頭。”


    靈思風抬起眼睛。


    頭頂一道明亮的閃光,這一次黑暗終於退讓。靈思風看見了。


    整座塔裏排滿了書。環繞塔身的破爛旋梯上,每一級台階都被書擠得滿滿當當。地板上堆的也全是書,盡管從它們堆起來的方式看,說“依偎”或許更準確些。它們還蹲在——好吧,它們還棲息在——每一個瀕臨倒塌的窗台上。


    它們在悄悄地觀察他,隻不過所用的並非通常的第一到第六感。書是很會傳情達意的——盡管傳達的倒不一定是它們自己的情意。靈思風猛地明白過來:它們想告訴他些什麽。


    又是一道閃光。他意識到那是來自大法之塔的魔法,順著通到天花板的洞反射下來。


    至少它幫靈思風看清了在自己右腳邊呼哧的原來是旺福司,這讓他安心不少。現在隻要能搞清楚左耳朵邊上那輕柔又固執的嚓嚓聲究竟是什麽……


    一道閃光再次滿足了他的心願,他發現自己正對著王公那雙黃色的小眼睛。蜥蜴耐心耐氣地拿爪子扒拉著玻璃瓶,那是種無意義的動作,很輕柔,仿佛他並非真的打算越獄,僅僅是有點兒好奇,想知道要花多長時間才能把玻璃磨穿。


    靈思風低頭看看圖書管理員那梨子形的大塊頭。


    “這裏足有好幾千本書。”他的聲音原本就低,之後又被無數排魔法書吸收、湮滅,“你怎麽把它們全弄過來的?”


    “對——頭,對——頭。”


    “它們什麽?”


    “對——頭。”圖書管理員用光禿禿的胳膊肘用力比畫出拍擊的姿勢。


    “飛?”


    “對——頭。”


    “它們能飛?”


    “對——頭。”猩猩點點頭。


    “那模樣肯定很壯觀。哪天我也想瞧瞧。”


    “對——頭。”


    並不是每本書都安然無恙。比較厲害的大魔法書大都成功脫逃,不過一部七卷本的草藥書在火裏遺失了目錄,還有不少的三部曲在哀悼自己失去的兄弟姐妹。許多書脊上都有炙烤的痕跡,有些書沒了封皮,釘書線很不舒服地垂在地板上。


    一根火柴擦亮了,牆邊的書頁起起伏伏,顯得很不安,但那不過是圖書管理員在點蠟燭。他在靠牆的地方擺了張大桌,桌麵上鋪滿古老的工具,另有好多罐稀罕的黏合劑和一個裝訂台。台子上已經綁了本受傷的對開本。幾道微弱的魔法火焰從書上爬過。


    猩猩把蠟燭塞進靈思風手裏,自己拿起一把手術刀和一把鑷子,朝那本哆哆嗦嗦的書低低彎下腰去。靈思風煞白了一張臉。


    “唔,”他說,“呃,不介意我走開些吧?一看見膠水我就頭暈。”


    圖書管理員晃晃腦袋,又伸出大拇指,心不在焉地指了指一盤子工具。


    “對——頭。”他命令道。靈思風可憐巴巴地點點頭,乖乖遞給對方一把長剪刀。兩張損壞的書頁被剪下來丟到地上。靈思風臉上的肌肉一陣扭曲。


    “你要對它幹嗎?”他好容易擠出幾個字。


    “對——頭。”


    “切除闌尾?哦。”


    猩猩又拿大拇指一指,這次連頭也沒抬。靈思風從盤子上的一個格子裏翻出針線遞給對方。塔裏很靜,唯一能聽到的隻有針線穿過書頁的聲響。過了許久,圖書管理員終於直起腰來:


    “對——頭。”


    靈思風掏出自己的手巾,幫猩猩擦去額上的汗水。


    “對——頭。”


    “不客氣。它——它會好起來吧?”


    圖書管理員點點頭。在他倆頭頂,一排排書很輕很輕地舒了一口氣。


    靈思風坐下來。書都在害怕。事實上它們嚇壞了,大法師的出現讓它們脊柱發涼。每本書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靈思風身上,巨大的壓力像罪惡一般從四麵八方向他迫近。


    “好吧,”他嘀咕道,“可我又能怎麽樣?”


    “對——頭。”圖書管理員看他一眼。戴半月形眼鏡的人常常從眼鏡頂上看人,從而流露出一種困惑的神氣;猩猩剛才也是同樣的神態,那不過他並沒有戴眼鏡。他伸手拿過下一本書。


    “我是說,你知道我的魔法不靈光。”


    “對——頭。”


    “大法呢我說,那東西很恐怖。我是說,那是萬法之源,最早的玩意兒,從時間開始的時候就有了。或者至少是早飯前後。”


    “對——頭。”


    “最終它會把一切都毀掉,對吧?”


    “對——頭。”


    “該有人出來阻止這所謂的大法了,不是嗎?”


    “對——頭。”


    “隻不過這人肯定不是我,你瞧。過來的時候我本來以為自己能幹點啥,可那座塔!它太大了!肯定能抵擋所有的魔法!要是最厲害的巫師都無計可施,我還能怎麽樣?”


    “對——頭。”圖書管理員一麵縫合破損的書脊,一麵表示同意。


    “所以,你瞧,我認為這一次可以換別人來拯救世界了。這事兒我不在行。”


    猩猩點點頭,伸手從靈思風頭上摘走了他的帽子。


    “嘿!”


    圖書管理員沒理他,徑自拿起一把剪刀。


    “聽著,那是我的帽子,能不能麻煩你你要是敢——”


    巫師飛身躍起,結果腦袋上砰地挨了一下,假如他有時間思考,肯定會驚訝莫名。平常管理員總是拖著腳走在圖書館裏,搖搖晃晃,活像隻好脾氣的氣球,所以大多數人都忘了,在那張鬆垮垮的毛皮下麵是超級堅固的骨頭和肌肉,足以將外麵裹著厚厚老繭的滿把指關節送進厚實的橡木板子。撞上圖書管理員的胳膊就等於撞上一根毛茸茸的鐵棍。


    旺福司開始上下蹦彈,激動得汪汪直吠。


    靈思風發出一聲嘶喊,那是種根本沒法翻譯的怒吼。他從牆上反彈回來,抓起一塊石頭權當大棒,抬腳就往前衝。然後他死死地定住了。


    圖書管理員蹲在地板中央,剪刀挨著——不過還沒開剪——他的帽子。


    而且他還在朝靈思風咧嘴笑。


    他倆定了幾秒鍾,活像幅凝固的油畫。然後猩猩丟下剪刀,從帽子上拍下幾粒並不存在的灰塵,扶正帽尖,把它放回了靈思風的腦袋上。


    片刻的震驚之後,靈思風注意到自己還伸直著胳膊,手上拿著塊死沉死沉的大石頭。此時石頭尚未從震驚中恢複,一時忘記了要落到他腳背上;他奸歹及時把它轉移到了身側。


    “我明白了。”巫師軟綿綿地靠回牆上,雙手揉著自己的胳膊肘,“這一切都是為了要告訴我點什麽,對不?一堂道德課,讓靈思風麵對他真正的自我,讓他鬧明白他真正願意為什麽而戰,呃?好,這把戲實在太廉價了。讓我說點新聞給你聽。如果你以為它奏效了——”他一把抓住帽簷——“如果你以為它奏效了。如果你以為我已經……你得重新想想。聽著,這真是……如果你以為。”


    他結巴半晌,最後閉上嘴。然後他聳聳肩。


    “好吧。可是說到底,我到底能幹什麽?”


    圖書管理員以一個舒展的手勢回答了他的問題,表達出的意思就好像一句“對——頭”一樣明白無誤:靈思風是個巫師,他擁有一頂帽子、一圖書館的魔法書和一座塔,對於修習魔法的人,這可以說是擁有了一切。此外他還有一隻猩猩,一隻口臭的小獵犬和一隻裝在玻璃罐子裏的蜥蜴呢。當然附加的這幾樣倒並非必須。


    靈思風感到自己腳上有些壓力。旺福司的反應一向非常之慢,現在它正把空蕩蕩的牙齦合在巫師靴子上,使勁往腳趾所在的部位咬。


    靈思風抓住小狗的後頸和它屁股上的硬毛——在找到更合適的字眼之前,我們姑且管那叫尾巴好了——輕輕把它拎到一邊。


    “好吧”他說,“你最好跟我說說這裏都發生了些什麽。”


    巨大、寒冷的斯托平原中央,安科-莫波克像一袋掉在地上的幹雜一樣往四方伸展。從俯瞰平原的卡裏克山脈上看過去,這番景象格外壯觀。戰場上,射偏和反彈的魔法向上、向外擴張,凝固成碗狀的雲朵,中心閃爍出奇特的光彩。


    出城的路上擠滿了難民,路旁的旅店、客棧家家爆滿。或者說幾乎間間爆滿。


    在通往克爾姆的大路旁,有家挺舒適的小酒館就坐落在大樹之中,但似乎沒人願意光顧。這並非由於大家不敢進去,隻不過是眼下不允許他們注意到它的存在。


    大約半裏之外,空氣中有些波動——三個人影憑空掉進了一大片薰衣草裏。


    他們挺消極地躺在陽光底下,躺在被自己砸壞、壓扁的枝葉中間,等著自己的神誌回到原位。最後柯瑞索問:“我們這是在哪兒,你們覺得?”


    “聞起來跟有些人放內衣的抽屜差不多。”柯尼娜回答道。


    “絕對不是我的。”奈吉爾堅決否認。


    他小心翼翼地站起來,動作很慢很慢,“有人看見那盞燈了嗎?”


    “忘了它。多半是為修酒吧賣掉了。”柯尼娜道。


    奈吉爾在薰衣草中間摸索半天,終於碰到一個金屬質地的小東西。


    “找到了!”他大聲宣布。


    “別擦!”另外兩個人異口同聲,可還是慢了一步。不過這其實也沒什麽,因為奈吉爾謹慎的擦拭並沒產生任何效果,隻在半空中出現了幾行火紅的字跡。


    “‘嗨’,”奈吉爾念起來,“‘不要放下油燈,因為您的生意對我們很重要。請在音樂過後留下您的願望,然後,很快地,它就會變成我們的使命。與此同時,請愉快地度過永恒。’”念完他添上一句評論,“我說,我覺得他是有點過於投入了。”


    柯尼娜一言不發。她的目光穿過平原,落在灼熱的魔法風暴上。時不時的,其中一些會脫身出來,飛向遠處的某座塔。盡管溫度不斷升高,但她還是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我們應該盡快下去,”她說,“這非常重要。”


    “為什麽?”柯瑞索問。他才隻喝了一杯葡萄酒而已,還沒能真正恢複之前的隨和。


    柯尼娜張開嘴,然後——這在她是極不尋常的——又把嘴閉上。這事兒你能怎麽解釋?她身體裏的每一組基因都在拖著她往前走,告訴她應該參與進去。長劍和流星錘的幻影不斷侵入她意識中的美發沙龍,原因就這麽簡單。


    奈吉爾正相反,他完全體會不到這樣的壓力。要讓他前進有他自己的想象力就夠了,而他的想象力確實不少,浮起一支中等大小的艦隊都綽綽有餘。他眺望雙城的方向,隻可惜他原本就沒什麽下巴,否則他的下巴上一定會顯露出堅毅的線條。


    柯瑞索意識到自己成了少數派。


    “那底下有酒沒有?”他問。


    “多得很”奈吉爾回答道。


    “這還說得過去。”沙裏發勉強讓步,“得,帶路吧,哦,粉紅色胸脯的美麗——”


    “不準再念詩了。”


    他們從薰衣草叢中掙脫出來,沿著山坡往下,最後走上了大路。不久他們便經過了之前提到的小酒館,或者,按照柯瑞索的堅持,那間富於異國風情的客舍。


    他們遲疑著不想進門,因為它看起來並不怎麽熱情好客。柯尼娜的遺傳和教養都讓她喜歡往建築背後轉悠:她發現院子裏拴了四匹馬。


    三人小心翼翼地打量它們一番。


    “這可是偷竊。”奈吉爾慢吞吞地說。


    柯尼娜張開嘴準備表示讚同,結果“幹嗎不?”幾個字卻搶先一步溜了出來。她聳聳肩。


    “或許我們該留點錢——”奈吉爾建議說。


    “別看我。”柯瑞索道。


    “——又或者寫張字條塞在什麽地方。諸如此類的。你們怎麽想?”


    柯尼娜的回答是縱身躍上最高大的那一匹。它大概屬於某個士兵,因為馬上到處懸著武器。


    柯瑞索笨手笨腳地爬上了第二匹馬。它渾身棗紅,看上去有點神經質。沙裏發歎了口氣。


    “她又露出信箱的表情了,”他說,“我要是你就照她說的做。”


    奈吉爾疑慮重重地打量著剩下的兩匹馬。其中之一非常高大,而且白到了極點。不是大多數馬好不容易才能保持的灰白色,而是種半透明的象牙白。奈吉爾感到一種下意識的衝動,想把它形容成“裹屍布”。它還讓他強烈地感覺到自己比不上它那麽機靈。


    他選了另外那匹。它有點瘦,但脾氣溫順,上馬的時候他隻失敗了兩次。


    他們出發了。


    馬蹄聲幾乎完全沒有穿透酒館裏的陰鬱氣氛。店主人覺得自己好像在夢遊。他知道店裏來了客人,他跟他們講過話,他甚至能看見他們靠近火爐圍坐在一張桌子周圍。可如果有人要他描述他到底跟誰說了話,又看見了些什麽,他就會覺得很茫然。這是因為人類的大腦很聰明,懂得該怎樣把自己不想知道的事情拒之門外。此時此刻,他的大腦簡直可以為銀行的金庫保駕護航。


    還有那些酒!大多數他連聽也沒聽過,可稀奇古怪的瓶子不斷出現,擺滿了啤酒桶上邊的架子。問題是每次想琢磨琢磨,他的念頭都會滑開去。


    桌旁的幾個人從撲克牌上抬起眼睛。


    其中一個抬起一隻手。它接在他胳膊的盡頭,而且還有五根手指,店主人的大腦論證道。所以它肯定是隻手。


    有一樣東西就連他的腦子也無能為力月,那就是這人的聲音。它聽起來活像是有人在拿一卷鉛皮敲打石頭。


    開酒館的。


    店主人發出微弱的呻吟。恐懼像許多滾燙的噴燈,正一步步熔化他心靈的銅牆鐵壁。


    讓我瞧瞧,我說。再來杯一那叫什麽來著?


    “血腥瑪麗。”這一個聲音點起飲料來也好像在宣戰。


    哦,沒錯。外加——


    “我要一小杯蛋酒。”瘟疫說。


    一杯蛋酒。


    “裏頭放粒櫻桃。”


    這樣很好。那個沉甸甸的聲音顯然在撒謊,也就是說再給我來一小杯葡萄酒。說話的人朝桌子對麵瞟了一眼,那裏坐著四人組的第四人,然後他歎口氣,你最好再上一碗花生。


    大約三百碼之外的路上,幾個盜馬賊正努力適應一種全新的體驗。


    “的確跑得很平穩。”奈吉爾終於擠出一句。


    “而且——而且風景也非常可愛。”柯瑞索的聲音消失在氣流當中。


    “不過我在想,”奈吉爾道,“我們究竟是不是做對了。”


    “我們在動,不是嗎?”柯尼娜質問道,“別那麽婆婆媽媽的。”


    “隻不過,那個,從上往下看積雲實在有點——”


    “閉嘴。”


    “抱歉。”


    “再說了,它們是層雲。最多不過是一層積雲。”


    “當然。”奈吉爾可憐巴巴地說。


    “這兩者有什麽區別嗎?”柯瑞索平趴在馬背上,緊緊閉著兩隻眼睛。


    “大約一千英尺。”


    “哦。”


    “也可能是七百五十。”柯尼娜承認。


    “啊。”


    大法之塔在顫抖。帶拱頂的房間和亮閃閃的走廊裏到處充滿彩色的煙霧。在最頂上的大屋裏,油膩膩的厚重空氣中一股子錫燒熔的味道,好多巫師都被戰鬥耗盡了腦力,昏厥過去,但剩下的人還是不少。他們圍成一個大圈坐在地上,全神貫注地將精力集中在一起。


    如果你用力睜大眼睛,就會看見空氣在閃爍。那是純粹的魔法,從科銀手裏的法杖一直流向八元靈符的中心。


    奇特的形態冒出來,片刻之後又消失不見。在這裏,現實的材質被生生塞進了壓榨機。


    卡叮打個哆嗦,他轉開眼睛,免得看到什麽實在沒法視而不見的東西。


    碟形世界的幻影懸在剩下的高階巫師麵前。卡叮把目光轉回去,正好看見克爾姆城上的小紅點閃爍著熄滅了。


    空氣劈啪作響。


    “克爾姆完了。”卡叮喃喃地說。


    “現在隻剩下阿爾-喀哈裏。”另一個巫師接口道。


    “那兒有些力量還挺有本事。”


    卡叮陰沉沉地點點頭。他其實挺喜歡克爾姆,那是座——曾經是座叫人愉快的小城市,就建在邊緣洋的岸邊。


    他隱隱約約記得,小時候人家帶他去過那兒。有一會兒工夫,卡叮回首往事,不由有些傷感。他記得城裏長了許多野生的天竺葵,隨著鵝卵石鋪就的小街上上下下,空氣中滿是它們散發的香氣。


    “從牆裏長出來的。”他大聲說,“粉紅色。開的花是粉紅色。”


    在場的巫師全都一臉奇怪地看著他。這其中有一兩個特別疑神疑鬼,甚至超過巫師的平均水平,聞言連瞟了牆壁好幾眼。


    “你還好吧?”一個巫師問。


    “唔?”卡叮道,“哦。還好,抱歉。走神了。”


    他轉過頭去瞥了科銀一眼。男孩坐在圓圈之外,法杖橫放在膝蓋上,似乎睡著了。或許他真睡著了。但卡叮那飽受折磨的靈魂很清楚,法杖並沒有睡。它在監視他,在窺探他的內心。


    它什麽都知道。它甚至知道那些粉紅色的天竺葵。


    “我從來沒想讓事情變成這樣,”他柔聲道,“我們想要的不過是一點點尊重而已。”


    “你確定自己沒事嗎?”


    卡叮心不在焉地點點頭。他的同伴重新開始集中精神,他趁機瞅瞅他們。


    不知何時,他的老朋友一個個都不見了。好吧,其實說不上朋友。巫師從來沒有朋友,至少沒有同樣身為巫師的朋友。這裏我們需要另一個字眼。啊,沒錯,就是它。敵人。不過卻是一種非常有風度的敵人。紳士。這行當裏的精華。不像這些人,無論他們看起來比過去厲害了多少。


    浮到頂上來的可不止是精華而已,卡叮憤憤地想著。


    他把注意力轉向阿爾-喀哈裏,用自己的精神去探究。他知道那裏的巫師多半也正做著同樣的事情;大家都在不停地搜索敵人的弱點。


    他暗自琢磨:我會不會是個弱點?鋅爾特想告訴我些什麽。跟那法杖有關的。人應該控製法杖,而不是反過來……它在掌控他,引導他……真希望當時聽了鋅爾特的話……這事兒不對勁,我就是個弱點……


    他重新來過,騎在力量的潮汐上,讓它們將自己的精神帶進敵人的塔裏。就連阿必姆也在利用大法,於是卡叮調整波頻,迂回著繞開了矗立在自己麵前的防禦。


    阿爾-喀哈裏之塔的內部出現在他眼前,漸漸地越來越清晰……


    行李箱咚咚地走在亮閃閃的走廊上。眼下它極度憤怒。它被從冬眠中叫醒,它被人輕蔑地拒絕,它在短期內連續遭到神話中各種生物的襲擊(當然如今對方已經不僅是神話中的生物,同時也變成了業已滅絕的生物),除此之外它的頭也痛得要命。現在,當它走進大廳,它偵察到了校長帽的存在。那頂討厭的帽子,那造成一切痛苦的罪魁禍首。它堅定地向前邁進……


    卡叮試探著阿必姆精神上的防禦,發現對方的集中力有些渙散。有一瞬間他透過敵人的眼睛往外看,看見那矮胖的長方體在石板上慢慢跑著。有一瞬間阿必姆試圖收回自己的注意力,然而他就像一隻貓,眼看有吱吱叫的小東西從跟前跑過,實在不能自己。卡叮發動了攻擊。


    攻勢不算猛烈。沒有必要。阿必姆的精神正接收巨大的力量,想讓它們保持平衡並不容易。在這樣的狀態下,根本不需要多少壓力就能讓它坍塌。


    阿必姆伸出雙手準備把行李箱炸飛,結果自己卻尖叫起來;叫聲很快戛然而止。他內爆了。


    在周圍的巫師看來,他仿佛在幾分之一秒裏突然變得無限小,然後便消失了蹤影,留下的隻有黑色的殘影……


    比較機靈些的已經開始逃跑……


    就在這一刻,阿必姆操控的魔法湧回來,再沒有什麽可以束縛它了。巨大的爆炸把校長帽炸成碎片,整座塔最底下幾層完全化為烏有,殘存的城市也消失了好大一塊。


    安科巫師的注意力幾乎全都集中在敵人的大廳,此時他們都被共振吹到了房間的另一頭。卡叮仰麵落到地上,帽子滑下來蓋住了眼睛。


    他們把他拉起來,為他拍幹淨灰塵,一路抬到科銀和法杖跟前,嘴裏還大聲歡呼——盡管年紀比較大的幾個巫師在歡呼上顯得比較克製。不過,卡叮對這一切似乎都心不在焉。


    他低下頭,臉朝著男孩,卻似乎什麽也沒看見。接著,他慢慢將雙手舉到耳邊。


    “你沒聽見它們的聲音嗎?”他問。


    巫師們全都安靜下來。卡叮體內仍然流動著力量,他的語氣簡直可以平息雷暴。


    科銀的眼睛閃出光芒。


    “我什麽也沒聽見。”他說。


    卡叮轉向其他巫師。


    “你們也沒聽見它們的聲音嗎?”


    他們搖搖頭。其中一個問:“聽見什麽,兄弟?”


    卡叮笑了,一個燦爛而瘋狂的微笑。就連科銀也不禁後退半步。


    “你們很快就會聽見的,”他說,“你們造出了一座燈標。你們全都會聽見它們的聲音。不過並不會聽很久。”幾個年輕些的巫師原本扶著他的胳膊,卡叮推開他們,逼近科銀身邊。


    “你往這個世界傾倒大法,現在別的東西也跟來了。”他說,“過上也曾有人為它們開路,但你卻給了它們一條大道!”


    他猛地往前衝,從科銀手裏奪過黑色的法杖,使勁朝牆上砸過去。


    法杖還擊了。卡叮渾身變得僵直,然後他的皮膚開始起泡……


    大多數巫師都設法轉開了眼睛。少數幾個——哪兒都會有幾個這樣的家夥——帶著病態的專注看得入了迷。


    科銀也在看著。他驚異地睜大眼睛,一隻手抬起來捂住了嘴。他想後退,但他做不到。


    “這些是積雲。”


    “好極了。”奈吉爾有氣無力地說。


    重量與這沒有關係。我的坐騎曾馱起軍隊。我的坐騎曾馱起城市。的確如此,萬事萬物都有自己該走的時刻,而它能馱起它們中的每一個。死神說道。但它不會馱你們三個。


    “為什麽不?”


    這關係到形象是不是好看的問題。


    “不馱我們就會很好看了,唔?”戰爭不耐煩地說,“末日四騎士中的一位,加上三個走路的。”


    “或許你可以跟他們說一聲,讓他們等等咱們?”瘟疫的聲音仿佛是從棺材底滴下來的什麽東西。


    我還有事情要處理。死神道。他輕輕把牙齒合攏,發出哢嗒一聲響。我敢肯定你們自己能應付。你們通常都是如此。


    戰爭目送死神的坐騎越走越遠。


    “有時候他真叫我心煩。為什麽總要讓他說了算?”


    “習慣成自然,我猜是。”瘟疫回答。


    他倆回到小酒館裏。有一陣子誰也沒說話,然後戰爭問:“饑荒哪兒去了?”


    “去找廚房了。”


    “哦。”戰爭伸出隻套著護甲的腳在灰塵裏蹭蹭,他想到了從這裏到安科的距離。這天下午熱得緊。末日大可以多等一會兒。


    “上路之前再來一杯?”戰爭提議道。


    “這樣好嗎?”瘟疫有些顧慮,“人家不是在等咱們嗎?我是說,我可不想叫人失望。”


    “就一杯的時間還是有的,我敢肯定。”戰爭堅持道,“酒吧裏的鍾從來不準。時間還多著呢。世上所有的時間。”


    卡叮向前撲倒,砰一聲撞在閃亮的白色地板上。法杖從他手裏滾出來,又自己直起身子。


    科銀伸出一隻腳,踢踢他毫無生氣的身體。


    “我早就警告過他,”他說,“我告訴過他要是再碰它會有什麽下場。他說的是什麽東西,它們?”


    一時間咳嗽聲此起彼伏,還有無數人開始檢查自己的手指甲。


    “他什麽意思?”科銀質問道。


    歐汶·哈喀德裏,也就是魔法傳承的講師,再次發現自己周圍的巫師像晨霧一樣散開了。雖然他自己一動沒動,卻仿佛突然上前了好幾步。他的眼珠子像走投無路的野獸一樣前前後後直打轉。


    “呃,”他恍恍惚惚地揮舞著瘦巴巴的雙手,“世界,你瞧,我是說,我們所生活的現實,事實上,可以把它想成是,打個比方說,膠皮。”他略略遲疑片刻,因為他意識到一個問題:自己剛才那番話肯定不會出現在任何人編纂的名言警句大全裏。


    “之所以這樣說,”他慌慌張張地補充道,“是因為任何魔法的存在都會讓世界扭曲,呃,腫脹,而且,恕我直言,太多的魔法潛能,如果全都聚集在某一點,就會迫使我們的現實,唔,往下沉,盡管我們當然不應當照字麵上的意思去理解這話(因為我絕沒有暗示說我講的是物理上的維度),並且我們斷定,隻要有足夠的魔法發生作用,它就能,怎麽說呢,呃,它就能從現實的最低點將其突破,並且可能為低層位麵(也就是被那些多嘴多舌的人叫做地堡空間的地方)的居民,或者假如允許我使用一個更確切的術語,為那裏的住戶,打開一條通道,而這些生物,或許是由於能量等級與我們有差異,天然就被這個世界——我們的世界——的光亮所吸引。”


    接下來照例是一陣漫長的寂靜,它總是緊接著哈喀德裏的發言出現,因為大家都需要一點時間,好往段落裏加進標點,再把支離破碎的句子縫一縫補一補。


    科銀的嘴唇無聲地嚅動半晌。“你是說魔法會引來那些生物?”最後他問。


    他的聲音與之前很不一樣,似乎少了許多尖銳的氣勢。法杖在卡叮身體上方緩緩旋轉。在場的每一個巫師都注視著它。


    “看來是這樣。”哈喀德裏道,“據研習這類東西的人說,它們的出現總以沙啞的耳語作為開端。”


    科銀似乎不大明白。


    “它們嗡嗡響。”一個巫師熱心地解釋道。


    男孩單膝跪下,湊近卡叮瞅了瞅。


    “他一動也不動,”他挺慎重地問,“是不是正在遭受什麽不幸?”


    “有這個可能。”合喀德裏的回答小心謹慎,“他死了。”


    “真希望他沒死。”


    “這一觀點,據我猜測,他自己也會讚同。”


    “不過我可以幫他。”科銀伸出雙手,法杖滑進他手裏。如果它有臉,此刻它一定會露出得意的笑容。


    科銀再開口時,又恢複了過去那種遙遠、冰冷的口吻,就好像他是從一座鐵房子裏說話似的。


    “如果對失敗沒有懲罰,成功也不會受到獎賞。”他說。


    “抱歉?”哈喀德裏道,“我沒聽明白。”


    科銀轉過身,大步走回自己的椅子前坐下。


    “我們應當無所畏懼。”這話聽起來更像是在發號施令,“地堡空間算什麽?假如它們來惹麻煩,那就趕走它們!真正的巫師什麽也不怕!什麽也不怕!”


    他猛地站起來,大步走到世界的幻象跟前。那圖像的每一個細節都完美無瑕,你甚至能在地板之上幾寸看到星際空間的深處;在那裏,大阿圖因的幻影正緩緩往前滑行。


    科銀滿臉不屑地把手一揮,他的手臂穿透了幻影。


    “我們的世界是魔法的世界。”他說,“這樣的世界裏,還有什麽能同我們對抗?”


    哈喀德裏感到自己似乎應當說點什麽。


    “絕對沒有。”他說,“當然神仙除外。”


    四下裏一片死寂。


    “神仙?”科銀的聲音輕極了。


    “那個,沒錯。那是當然。我們不能挑戰神仙。他們幹好他們的活計,咱們幹好咱們的。完全沒有必要——”


    “碟形世界由誰統治,巫師還是神仙?”


    哈喀德裏飛快地思考。


    “哦,巫師。當然是。不過是,那個,在神仙底下統治。”


    如果你一不小心把一隻靴子踩進了沼澤,那自然是很叫人不快的;但還有件事能讓你更加不快,那就是另一隻靴子也跟著落了下去,並且在又一陣柔和的吮吸聲之後同樣消失了蹤影。


    都到了這地步,哈喀德裏仍然不肯收手。


    “你瞧,巫術比較的——”


    “也就是說,我們比不上神仙強大了?”科銀道。


    在人群後排,幾個巫師的雙腳開始不安地挪動。


    “那個,是也不是。”哈喀德裏已經一路淹到了膝蓋。


    事實上,提到神仙,巫師們總是有些緊張。在這一問題上,住在天居山上的神仙們從來沒有清楚地表明過態度,所以巫師們幹脆能躲就躲。神仙不是好對付的,如果他們不喜歡什麽東西,你別想他們會事先給點提示什麽的。常識告訴大家,最好不要把神仙逼到不得不拿定主意的境地。


    “你對此似乎還不大確定?”科銀問。


    “假如允許我建議——”哈喀德裏說。


    科銀一揮手。牆壁消失了。巫師們站在大法之塔的最高處,目光不約而同地轉向遠方的天居。它的山頂就是眾神的居所。


    “當你打敗了所有人,還能同你戰鬥的也隻剩下神仙而已。”科銀說,“你們中有誰見過神仙嗎?”


    四下裏一片遲疑的否定。


    “我這就讓你們看看。”


    “你還可以再喝上一杯,老小子。”戰爭道。


    瘟疫前前後後地晃悠著。“我敢說咱們該上路了。”他嘴裏盡管嘟囔,但看來也並不是太確定。


    “哦,來吧。”


    “那就半杯。然後咱們就真得走了。”


    戰爭使勁拍拍他的後背,又瞪了眼饑荒。


    “而且咱們最好是再來十五袋花生米。”他補充道。


    “對——頭。”圖書管理員總結道。


    “哦,”靈思風說,“這麽說問題出在那根法杖。”


    “對——頭。”


    “就沒人試過把它奪走嗎?”


    “對——頭。”


    “那他們都怎麽了?”


    “堆——鬥。”


    靈思風大聲呻吟起來。


    圖書管理員已經熄滅了蠟燭,因為裸露的火焰會讓書精神緊張。靈思風也漸漸習慣了塔裏的光線,這時他才意識到那根本不是黑暗。書本散發出柔和的第八色光,充滿了塔的內部。盡管它其實說不上是光,但卻是一種讓你能看見東西的黑暗。時不時地,僵硬的書頁會活動活動身體,於是就會從暗處飄出沙沙的聲響。


    “所以,基本上說,我們的魔法是無論如何也沒法打敗他的,對吧?”


    圖書管理員以一個怏怏不樂的“對——頭”表示同意,同時繼續以屁股為軸心輕輕打轉。


    “那還有什麽可說的?或許你已經注意到了,我在魔法這方麵並不能說是很有天賦?我的意思是說,要是跟人決鬥,那場麵絕對會非常簡單:‘哈囉,我是靈思風。’緊接著就是砰砰砰砰!”


    “對——頭。”


    “基本上,你的意思就是說我得靠自己了。”


    “對——頭。”


    “真是多謝。”


    借著書籍發出的微弱光線,靈思風最後看了眼那些把自己堆在內牆上的書。


    他歎了口氣,邁著輕快的步子昂首往門邊走,不過真正靠近大門時速度明顯慢了下來。


    “那我可就走了。”他說。


    “對——頭。”


    “去麵對天曉得什麽樣的恐怖危險,”靈思風補充道,“去奉獻我的生命,為了整個人類——”


    “堆——鬥。”


    “好吧,為了所有兩足動物——”


    “汪汪。”


    “——以及四足動物,好吧。”他又瞟了眼王公的果醬罐子。可憐的家夥。


    “外加所有蜥蜴。”他最後添上一句,“現在我可以走了嗎?”


    屋外,晴空中吹來一陣大風,靈思風朝大法之塔艱難跋涉。高高的白色塔門關得非常嚴實,與奶白色的塔身幾乎難分彼此。


    他使勁捶了幾下門,卻沒有得到什麽回應。門似乎能吸收聲音。


    “真是妙極了。”他正自言自語,突然記起了飛毯。它還乖乖躺在先前被遺棄的地點,而這再次證明安科城已經不複從前。在大法師到來之前那人人偷雞摸狗的日子,什麽東西都不可能在原地待上多長時間——至少那些適合印出來給人瞧的東西是這樣的。


    他在鵝卵石地麵把飛毯鋪開,讓金色的龍翻滾在藍色的背景之上——當然也可能是藍色的龍飛翔在金色的天空裏。


    他坐下去。


    他站起來。


    他再次坐下去,稍稍把袍子往上拉拉,又費了些氣力脫下一隻襪子。他重新穿好鞋,四下轉了轉,終於在瓦礫中找到半塊磚頭。他把磚塞進襪子裏,又若有所思似的把襪子甩了幾圈。


    靈思風是在莫波克長大的。對於莫波克的居民,打架時獲勝的概率如果能達到20比1他們就很滿足了。倘若做到這一點實在有困難,大家一般認為襪子裏的半塊磚跟一條可供埋伏的黑巷子也可以將就——至少比你能想出來的任何兩把魔法大劍都管用。


    他又坐下。


    “上。”他命令道。


    飛毯沒反應。靈思風瞅了瞅毯子的花紋,又揭起一角,想看看底下那麵會不會好些。


    “好吧,”他讓步了,“下。要非常、非常小心。下。”


    “羊,”戰爭已經口齒不清,“是羊。”他那戴著頭盔的腦袋砰一聲砸在吧台上,須臾間又抬起來,“羊。”


    “不不不,”饑荒顫巍巍地豎起一根手指,“是另外一種稼……假……家禽。就好像豬。小母牛。小貓咪?那之類的。不是羊。”


    “蜜蜂。”瘟疫一麵說話一麵從自己的座位緩緩滑落到地上。


    “好吧。”戰爭隻作沒聽見,“行。那就再來一遍。從頭開始。”他叩著自己的酒杯打起拍子。


    “我們是可憐的……迷途的……不曉得哪種家養的動物……”他的聲音直打戰。


    “咩咩咩。”地板上的瘟疫低聲應和。


    戰爭搖搖頭。“不一樣了,你們知道。”他說,“沒他就是不一樣。有他唱低音的部分實在美極了。”


    “咩咩咩。”瘟疫還在重複。


    “哦,閉嘴吧。“戰爭晃晃悠悠,再次朝酒瓶伸出手去。


    大風猛烈敲擊塔頂,那是陣令人不快的熱風,像是古怪的聲音在竊竊私語,刮在皮膚上又像細密的砂紙一樣叫人生疼。


    科銀站在中央,法杖高舉頭頂。空氣中充滿了塵埃,讓眾巫師得以看清噴薄而出的一道道魔力。


    它們彎曲成弧線,形成一個巨大的氣泡,並且一路往外擴張。最後肯定比整座城還要大。氣泡裏出現了各種模模糊糊的形態,這些形態不斷變化,還大幅搖擺,仿佛一麵扭曲的鏡子所照出的圖像;它們不比人嘴裏吐出的煙圈或者雲朵構成的畫麵更真實,同時卻又眼熟得可怕。


    在某個瞬間,巫師們看見了奧夫勒那長著獠牙的大嘴。下一個瞬間,眾神的首領空眼愛奧又出現在一片翻騰的風暴中,連環繞在他周圍的許許多多眼睛都一清二楚。


    科銀無聲地呢喃,氣泡開始收縮,裏麵的東西紛紛掙紮著想要逃走,讓氣泡表麵拱起來、凹下去,模樣惡心極了。但它們都沒法阻止它的收縮。


    現在氣泡比大學校園還大。


    現在它比塔還高些。


    現在它比常人高出一倍,而且是煙灰色。


    現在它像珍珠一樣閃著斑斕的光澤,大小麽……好吧,大小也跟珍珠差不多。


    風已經停息,取而代之的是一陣厚重、寂寥的平靜。就連空氣也在壓力下呻吟。不斷釋放的能量讓空氣變得沉甸甸的,又像滿宇宙的羽毛一樣窒息了聲音。巫師們大都被壓倒在地,但他們每個人都能聽見自己的心髒在劇烈跳動,聲音大得足以震垮高塔。


    “看著我。”科銀命令道。


    他們抬起眼睛。他們完全無力違抗。


    男孩一手托著那亮閃閃的東西,另一隻手拿著法杖,法杖的兩頭都在冒煙。


    “眾神,”他說,“禁錮在一個念頭中。誰知道呢,或許他們原本就隻是個夢而已。”


    他的嗓音變得更加蒼老、更加深邃。“幽冥大學的巫師們,”他說,“難道我不是給了你們至高無上的力量?”


    飛毯從塔的一側緩緩升起,毯子上的靈思風拚命想要保持平衡。他瞪大了眼睛,眼底全是恐懼。這種反應很正常,站在幾根絲線和好幾百尺空蕩蕩的空氣上,誰都免不了會這樣。


    他從懸在半空的飛毯縱身躍到塔上,荷槍實彈的襪子在腦袋附近飛舞,畫出危險的大圈。


    科銀從眾巫師驚訝的眼睛裏看見了他的影子。他小心翼翼地轉身看看對方,隻見靈思風邁著飄忽不定的步子踉踉蹌蹌地走了過來。


    “你是誰?”他問。


    “我來,”靈思風傻乎乎地說,“向大法師挑戰。他是哪一個?”


    他掃一眼匍匐在地的巫師,手上不停地把半塊磚掂來掂去。


    哈喀德裏冒險抬起頭,拚命朝靈思風聳動眉毛。很可惜,即使在狀態最好的時候,靈思風對非語言類的溝通方式也有些理解不良,而現在並不是他的最佳狀態。


    “就憑一隻襪子?”科銀問,“一隻襪子能有什麽用?”


    拿著法杖的手臂抬了起來。科銀低頭看了襪子一眼,似乎略微有些吃驚。


    “不,停下。”他說,“我想跟這人聊聊。”他盯著靈思風,對方由於受到失眠、恐懼和腎上腺素過量後遺症的影響,正前前後後不住晃悠。


    “它有魔力嗎?”科銀好奇地問,“也許這是校長襪?力量之襪?”


    靈思風把注意力集中在襪子上。


    “我想不是吧,”他說,“我覺得這是在哪家商店還是什麽地方買的。唔。我還有一隻,就是一時想不起放哪兒了。”


    “它裏頭是不是裝了什麽沉甸甸的東西?”


    “唔。沒錯,”靈思風說,接著又補充道,“是半塊磚。”


    “可這半塊磚頭擁有巨大的力量?”


    “呃,你可以拿它撐起東西。如果你再找個一樣的,你就有一整塊磚了。”靈思風慢吞吞地說。他正借助一種效果十分差勁的滲透作用慢慢吸收著目前的情況,同時還要分心監視法杖。它正在男孩手裏轉動,模樣很凶險。


    “那麽,這是一塊普通的磚,裝在一隻襪子裏。放在一起就變成了武器。”


    “唔。沒錯。”


    “它是怎麽起作用的?”


    “唔。你把它揮起來,然後你,拿它砸什麽東西。或者有時候砸到你自己的手背,那時候。”


    “然後也許它就會摧毀整座城市?”科銀問。


    靈思風望進科銀金色的眼眸,然後又看看自己的襪子。好幾年以來,他每年都把它穿上去、脫下來好幾次。襪子上有補丁,他對它們已經很熟悉,還很有感——呃,好吧,熟悉就夠了。有些補丁還擁有自個兒的小補丁呢。可以用在這隻襪子上的形容詞很不少,但城市摧毀者的名號絕對不在其中。


    “其實談不上,”最後他說,“它倒是能殺個把人什麽的,不過樓肯定不會塌。”


    此時此刻,靈思風大腦運轉的速度就像大陸板塊漂移的速度一樣快。一部分神經告訴他,他麵前這個正是大法師,但它們卻與大腦的其他部分發生了正麵衝突。關於大法師他聽過的傳聞數不勝數:大法師的力量、大法師的法杖、大法師有多可怕以及等等等等。可就是沒人跟他提到過大法師的年紀。


    他瞟了眼法杖。


    “那麽,那東西又是幹嗎的?”他字斟句酌地問。


    法杖也說話了,你必須殺掉這個人。


    在場的巫師原本正小心翼翼地掙紮起身,如今又全部重新撲倒在地。


    校長帽的聲音已經夠可怕了,但法杖的聲音卻尤有過之:它帶種金屬的質地,精確到了極點。它似乎並不提供建議,僅僅指明未來必須往哪個方向前進。它讓人感到無法拒絕。


    科銀半抬起胳膊,又猶豫起來。


    “為什麽?”他問。


    你不可能違抗我。


    “你不必這麽幹,”靈思風慌忙插話,“它不過是個東西。”


    “我看不出我幹嗎要傷害他,”科銀道,“他就像隻怒氣衝衝的兔子,看起來全沒什麽害處。”


    他公然反抗我們。


    “我沒有。”靈思風拿著磚頭的胳膊閃電般藏到背後,同時努力無視關於兔子的那部分言論。


    “我幹嗎老要照你說的做?”科銀對法杖說,“我總是照你說的做,結果對大家根本一點幫助也沒有。”


    必須讓人畏懼你。難道你就什麽也沒學到嗎?


    “可他看起來那麽好笑。他拿了隻襪子。”科銀說。


    他尖叫起來,拿法杖的胳膊一彈,模樣很詭異。靈思風的汗毛一根根立起來。


    你要遵照我的命令行事。


    “不。”


    你知道對壞孩子會有什麽處罰。


    劈啪一聲之後,空氣中有了肉烤焦的氣味。科銀雙膝一彎跪倒在地。


    “嘿,我說等等——”靈思風喊道。


    科銀睜開眼睛。它們仍然是金色,但如今摻進了一點點棕色。


    靈思風猛地一甩胳膊,襪子嗡嗡叫著畫出一個大圓,正中法杖半中央。磚塊砰地爆成灰燼,羊毛也燒起來。法杖從男孩手裏落下、在地上翻滾。巫師們紛紛抱頭鼠竄。


    法杖滾到牆邊,彈起來,衝出了牆外。


    但它沒往下掉,而是在空中穩住,原地轉個圈又飛快地衝了回來。它背後拖著一大串第八色火花,發出的聲音活像是把鋸子。


    靈思風把呆若木雞的男孩推到自己身後,丟開破襪子,一把抓下自己的帽子瘋了似的使勁揮舞。法杖朝他衝過來,從側麵砸中他的腦袋,那股衝擊波差點把他的上下牙焊死在一起。靈思風被掀翻在地,活像株歪歪扭扭、弱不禁風的小樹。


    法杖閃爍出紅熱的光芒,它在半空中再次轉身,飛也似地開始衝刺,顯然準備痛下殺手。


    靈思風掙紮著半撐起身子,恐懼讓他沒法轉開視線。他眼睜睜看著法杖從冰冷的空氣中猛撲上來。也不知為什麽,空氣裏似乎充滿了雪花。還染上了一絲絲紫色,又多出了些藍色的斑點。時間放慢腳步,最後像台沒上夠發條的留聲機一樣磨磨嘰嘰地停了下來。


    靈思風抬起頭,那見幾英尺之外出現了一個穿黑衣的高個子。


    這,當然,就是死神。


    他把亮閃閃的眼眶轉向靈思風,用海底裂縫坍塌一樣的聲音跟他打了個招呼:下午好。


    說完他轉過頭去,仿佛自己剛剛已經完成了任務。他盯著遠處的地平線瞧了一會兒,還用一隻腳在地上頂悠閑地打起了拍子。那聲音活像一大口袋響葫蘆。


    “呃。”靈思風說。


    死神好像這才又想起他來。有事麽?他的口氣還挺禮貌。


    “過去我老想著這一刻會是什麽樣。”靈思風說。


    死神把手伸進烏黑的袍子,從某個神秘的褶皺裏掏出一個沙漏。他朝沙漏裏瞅瞅。


    當真?他含含糊糊地問。


    “我猜我沒什麽可抱怨的,”靈思風一臉崇高,“我這輩子過得好極了。嗯,相當好。”他遲疑片刻,“那個,也不是那麽好。我猜大多數人都會說它其實挺糟的。”他又考慮半晌,“至少我會這麽說。”他半是自言自語地補充道。


    你究竟在嘀咕什麽呢,我說?


    靈思風徹底糊塗了,“你不是在巫師快死的時候就會露麵嗎?”


    當然。而且我得說,今天你們這些人可讓我忙活壞了。


    “你怎麽能同時出現在那麽多地方?”


    組織工作到位。


    時間恢複了。法杖懸在靈思風身前,距他不過幾英尺,現在它尖嘯著重新開始衝刺。


    然後,隻聽鐺的一聲,科銀單手抓住了它。


    法杖發出的聲音仿佛一千塊指甲劃過玻璃。它瘋狂地上下蹦彈,拚命搖晃握住自己的胳膊,從頭到尾都噴發出邪惡的綠色火焰。


    原來如此。到最後,連你也辜負了我。


    科銀呻吟起來,掌中的金屬紅了又白,但他依然沒有鬆手。


    他猛地伸直胳膊,從法杖噴薄而出的能量咆哮著越過他身邊,在他頭發上燃起火花。巨大的能量抽打著他的袍子,讓它顯出古怪而令人不快的形狀。科銀尖叫著把法杖轉過來,猛砸在牆上,石頭上冒出許多泡泡,留下一道長長的線條。


    然後他把它丟開了。法杖乒乒乓乓地落在地上,滾了好幾圈才停下來。巫師們四散奔逃,有多遠躲多遠。


    科銀緩緩跪倒,渾身都在發抖。


    “我不喜歡殺人。”他說,“我覺得這肯定不對。”


    “就是這話。”靈思風熱切地附和。


    “人死之後是什麽樣?”科銀問。


    靈思風抬頭瞥一眼死神。


    “我想這問題是給你的。”他說。


    他看不見我,也聽不到我的聲音,死神說,除非他自己願意。


    隻聽一聲微弱的哢嗒,法杖朝科銀身邊滾了過去。男孩低下頭,滿臉驚恐地看著它。


    把我撿起來。


    “你不必那麽幹。”靈思風再次為他鼓勁。


    你不可能反抗我。你不可能打敗你自己。法杖說。


    科銀很慢很慢地伸出手。他撿起了法杖。


    靈思風瞄了眼自己的襪子。襪子隻剩下一點點燒焦的羊毛;它充當戰爭武器的生涯固然短暫,卻已經受了致命傷。如今任何縫衣針都救不了它了。


    現在殺了他。


    靈思風屏住了呼吸。圍觀的巫師們屏住了呼吸,就連沒有呼吸可以屏住的死神也緊緊抓住了自己的鐮刀。


    “不。”科銀說。


    你知道對壞孩子會有什麽處罰。


    靈思風看見大法師的臉色變得煞白。


    法杖的口氣變了。它開始花言巧語。


    沒有我,還有誰能告訴你該怎麽做呢?


    “這倒是真的。”科銀慢吞吞地說。


    看看你已經有了多大的成就。


    科銀的視線緩緩掃過一張張驚懼的麵孔。


    “我在看著。”他說。


    我教會了你我所知道的一切。


    “我在想,”科銀說,“你知道的還不夠多。”


    忘恩負義的家夥!是誰賦予了你命運?


    “是你。”男孩說著抬起頭。


    “現在我明白,我錯了。”他靜靜地補充道。


    那就好——


    “我剛才還扔得不夠遠!”


    科銀騰地站起身,把法杖高高舉過頭頂。他像座雕塑般紋絲不動,握著法杖的手被一團光球包裹。光球的顏色仿佛熔化的銅,接著它變成綠色,又依次變幻出深深淺淺的藍,最後它在紫色上停頓片刻,終於化作純粹的第八色光。


    靈思風抬手遮擋強烈的光線。他看見了科銀的手,那隻手仍然完整,仍然緊緊抓著法杖,手指間一滴滴熔化的金屬閃閃發光。


    靈思風踉踉蹌蹌地往後退,正好撞上哈喀德裏。老巫師張大了嘴巴,呆若木雞。


    “然後會怎麽樣?”靈思風問。


    “他永遠別想打敗它,”哈喀德裏啞著嗓子回答道,“它屬於他。它同他一樣強。他擁有力量,但它清楚該如何引導那力量。”


    “你是說他們會相互抵消?”


    “希望如此。”


    戰鬥被隱藏在它自己釋放的陰翳光芒中。然後地板開始顫動。


    “他們正汲取所有的魔法,”哈喀德裏道,“咱們最好離開這兒。”


    “為什麽?”


    “用不了多久,這座塔恐怕就會消失了。”


    的確,在光芒周圍,白色的地板似乎正不斷分解、消失。


    靈思風猶豫不決。


    “難道我們不去幫幫他?”他問。


    哈喀德裏看看他,又看看身前斑斕的畫麵。他的嘴巴張開又閉上。


    “抱歉。”他說。


    “好吧,可隻要稍微幫幫他就行,你瞧見那東西已經成什麽樣了——”


    “抱歉。”


    “他幫過你,”靈思風轉向其他巫師,發現他們正忙著逃跑,“他幫過你們所有人。他給了你們想要的,不是嗎?”


    “為此我們很可能永遠不會原諒他。”哈喀德裏道。


    靈思風發出一聲呻吟。


    “等這一切結束還會剩下什麽?”他說,“還會剩下什麽?”


    哈喀德裏垂下眼睛。


    “抱歉。”他再次重複。


    第八色光越來越耀眼,邊緣甚至開始發黑。然而那並非與光明相反的黑色,那是種顆粒狀的、變動不居的黑,閃耀在光芒背後。如果它知趣的話,絕不該在任何體麵的現實出現。而且它還嗡嗡作響。


    靈思風跳了一小段猶豫不決的獨舞。他的腿、腳、本能和他極度發達、令人歎為觀止的自我保護意識加在一起,讓他的神經係統嚴重過載,隻差毫厘就要熔化。千鈞一發之際,他的良心終於勝出。


    他躍進火光,抓住了法杖。


    眾巫師則倉皇逃竄。其中幾個下塔時還用上了懸浮術。


    相對於走樓梯的那些人,他們無疑展現出了敏銳的洞察,因為大約三十秒鍾之後,塔消失了。


    剩下的隻有一塊嗡嗡作響的柱狀黑暗,雪花繼續飄落在它周圍。


    保住小命的巫師裏有幾個膽子挺大,他們回過頭去,隻見一個小東西翻滾著從空中緩緩落下,屁股後頭還拖著一串火花。它猛地撞上鵝卵石,在地上悶燒了一會兒。雪越下越急,很快便把火撲燈。


    不久它就變成了一個小雪堆。


    過了一陣,一個矮胖的身影穿過院子,在雪地裏扒拉半天,把那東西揪了出來。


    原來那是——或者說曾經是——一頂帽子。生活對它有些殘忍,它寬闊的帽簷被燒掉了一大半,帽尖全沒了,汙損的銀色字體幾乎難以辨認,有些筆畫早給扯掉,剩下的一點點勉強還能看出是個“巫”字。


    圖書管理員緩緩轉過身。他很孤獨,除了空中燃燒的柱狀黑暗和不停落下的雪花,周圍什麽也沒剩下。


    慘遭破壞的校園裏空空如也。地上還有幾頂尖帽子,都被驚恐的腳步踐踏過,除此之外再沒什麽跡象可以表明這裏曾經有過人類活動。


    巫師並不都是好樣的。


    “戰爭?”


    “啥——啥事兒?”


    “不是還有件,”瘟疫摸索著自己的杯子,“什麽事嗎?”


    “啥——啥事兒?”


    “我們應該去……有什麽事我們該幹的。”饑荒說。


    “沒——沒錯。有——有。”


    “是——”瘟疫盯著自己的酒杯開始深思,“是件啥事兒。”


    他們悶悶不樂地盯著吧台。店主人老早就逃了。幾個瓶子還沒打開。


    “墨,”最後饑荒道,“就是它了。”


    “不是不是。”


    “魔……魔石。”戰爭含含糊糊地說。


    他們搖搖頭。之後是長久的沉默。


    “‘磨石’是什麽意思?”瘟疫專心致誌地審視著自己的內心世界。


    “磨東西的石頭,”戰爭說,“我想是。”


    “那就不是它了?”


    “恐怕不是。”饑荒悶悶地回答道。


    又一陣漫長而尷尬的沉默。


    “最好還是再來一杯。”戰爭振作起精神。


    “沒——沒錯。”


    在約莫五十英裏之外、幾千英尺之上的地方,柯尼娜終於搞定了自己偷來的馬,讓它在空氣裏輕快地小跑起來。她展現出一種堅忍不拔的悠然自得,這在整個碟形世界都是前所未見的。


    雲從中軸地的方向靜靜地洶湧。它們又平又重,根本不該跑得這樣快。暴風雪尾隨在它們底下,像床單一樣蓋住了大地。


    這看來不是那種在深夜輕聲呢喃的雪,明早你不會發現世界變成了美麗非凡、虛無縹渺的白色仙境。這種雪一看就知道已經打定了主意,它要讓世界冷得要死,越冷越好。


    “這時候下雪晚了些吧。”奈吉爾往下瞄了一眼,然後立馬閉上眼睛。


    柯瑞索一臉驚喜地東張西望。“原來雪是這麽來的啊?”他說,“過去我隻在故事裏聽過。還以為是地裏長出來什麽的。有點像蘑菇,我以為。”


    “那些雲不大對勁。”柯尼娜說。


    “介意我們下去嗎?”奈吉爾有氣無力地說,“也不知怎麽的,動起來的時候好像還沒這麽嚇人。”


    柯尼娜隻作沒聽見。“試試油燈。”她指示,“我想知道這是怎麽回事。”


    奈吉爾在背包裏翻了半天,終於掏出油燈來。


    燈神的聲音聽起來小小的,仿佛隔了千山萬水:“請各位少安毋躁……正在為您接通中。”接下來是一陣叮叮當當的音樂,如果你能用瑞士小木屋演奏一番,它應該就會發出類似的聲音。之後空中描繪出一扇活板門的形狀,燈神出現了。他四下打量一番,又看看他們幾個。


    “哦,哇。”他說。


    “天氣出了什麽問題?”柯尼娜說,“這是怎麽回事?”


    “你是說你們不知道?”燈神問。


    “我們正問你呢,不是嗎?”


    “好吧,我也不算什麽專家,不過看起來倒挺像是世界末日,呃?”


    “啥?”


    燈神聳聳肩。“神仙全不見了,明白?”他說,“而按照,你們知道,傳說,這就意味著——”


    “冰巨人。”奈吉爾驚恐地壓低了嗓門。


    “大聲點。”柯瑞索道。


    “冰巨人。”奈吉爾稍顯不耐,高聲重複一遍,“神仙把他們囚禁起來,你知道,就在中軸地。但到了世界毀滅的時候他們會掙脫出來,駕著他們恐怖的冰川恢複古時候的統治,撲滅文明的火花直到世界也被凍結,赤裸裸地躺在冰冷可怕的星星底下。連時間也在劫難逃。總之,諸如此類的什麽東西。”


    “但現在還不到世界末日的時候。”柯尼娜絕望地說,“我意思是,末日之前要有一個暴君,還要有一場可怕的戰爭,四位恐怖的騎士,然後地堡空間會突入世界——”她停下來,臉色變得幾乎像雪一樣白。


    “反正,埋在一千尺厚的雪底下,感覺跟你說的那些事也差不多。”燈神說著伸長胳膊,一把奪過奈吉爾手裏的神燈。


    “實在不好意思,”他說,“不過我在這個現實裏的資產也該——那叫什麽來著?親算?斤算?——清算一下了。回頭見。或者不見。”他從腳下開始消失,到腰部時停下來喊了聲“午餐吃不成真是可惜”,然後就完全不見了。


    三個騎手透過飄落的雪花往中軸地看過去。


    “也許這隻是我的想象,”柯瑞索說,“不過,你們倆有沒有聽到一種好像嘎吱嘎吱的呻吟?”


    “閉嘴。”柯尼娜心不在焉地說。


    柯瑞索傾過身子拍了拍她的手背。


    “高興點,”他說,“又不是世界末日。”他把這話琢磨半晌,然後更正道:“抱歉,剛剛不過是修辭而已。”


    “我們該做點什麽?”她哀歎起來。


    奈吉爾挺直了後背。


    “我認為,”他說,“我們應該去把事情解釋清楚。”


    他的同伴扭頭麵對他,臉上的表情通常隻會留給救世主或者蠢到極點的傻瓜。


    “沒錯,”他顯得更加自信了些,“我們該去解釋解釋。”


    “跟冰巨人解釋?”柯尼娜問。


    “沒錯。”


    “抱歉,”柯尼娜道,“我沒聽錯吧?你認為我們該去找那些恐怖的冰巨人並且告訴他們說,這世界上還有好多暖烘烘的人,都覺得他們還是不要橫掃世界把大家全壓死在冰山底下比較好,所以他們能不能比方說重新考慮一下?你認為我們就該這麽幹?”


    “對,沒錯。你的理解完全正確。”


    柯尼娜和柯瑞索交換一個眼神。奈吉爾仍然驕傲地坐在馬鞍上,臉上掛著若有若無的微笑。


    “你的拷嚴讓你心煩了?”沙裏發問。


    “拷嚴,”奈吉爾非常平靜,“它並不教我心煩,隻不過在死之前我必須英勇一回。”


    “可問題就在這兒,”柯瑞索道,“這整件事的可悲之處就在這兒。你會英勇一次,然後你就死了。”


    “我們還有什麽別的選擇嗎?”奈吉爾問。


    大家都開始思考。


    “我覺得自己不大知道該怎麽跟人解釋。”柯尼娜小聲說。


    “這我拿手,”奈吉爾堅定地說,“我老是碰上需要解釋的事兒。”


    曾經構成靈思風精神的那些微粒振作精神,重新組合到一起。它往上漂,穿過一層層黑黢黢的潛意識,猶如沉底三天的屍體浮上了水麵。


    它開始探查自己最近的記憶,這一舉動的實質跟人類撓自己新結的痂基本類似。


    他能回憶起一根法杖,還有十分劇烈的疼痛,就仿佛有人往他的每個細胞之間都嵌進了一個鑿子,又一錘一錘使勁敲。


    他記得法杖在逃,他被它拖著。最後那可怕的一瞬間,死神出現,伸出手,越過他,法杖扭曲著,仿佛突然活了過來,隻聽死神說,紅袍伊普斯洛,現在我逮住你了。


    再然後就是現在。


    單憑感覺,靈思風判斷自己正躺在沙地上。真冷。


    雖然一睜眼沒準兒就會看到什麽恐怖的東西,但他還是冒險睜開了眼睛。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他自己的左臂,以及他的左手,這實在有些出人意表——他的手仍然是過去那隻髒兮兮的手,原本他以為自己會看見一截殘肢。


    眼下似乎是夜裏。這片沙灘,或者這片天曉得什麽東西,一直延伸到遠處一排低矮的群山腳下。頭頂上是無數顆白色的星星,讓夜空顯得仿佛結了冰。


    在比較近些的地方,銀色的沙地中能看見一條不規則的線。靈思風略微抬起頭,發現那是金屬熔化之後滴下來的無數小點。它們是八鐵,自身便帶著魔力,碟形世界上的熔爐連加熱它都辦不到。


    “哦,”他說,“這麽說我們贏了。”


    他重新癱倒在地。


    過了一陣,他的右手自己動起來;它拍拍他的頭頂,又拍拍他腦袋側麵。接著,它開始在他身邊的沙子裏到處摸索,動作越來越急迫。


    最後,它的焦慮似乎終於傳遞到了靈思風的其他部分。巫師掙紮著站起身,說了句:“哦,見鬼。”


    到處都沒有帽子的影子。不過稍遠處可以看見一團白色的小東西,它紋絲不動地躺在沙裏;再遠些還有——


    一束日光。


    它在空氣中嗡嗡地搖擺,構成一個三維的洞口,不知通向哪裏。時不時會有一片急促的雪花從裏頭吹出來。光線中似乎有些歪歪扭扭的畫麵,大概是被古怪的彎曲度所扭曲的建築物或者地表。不過他沒法看得很清楚,因為它周圍到處是高大陰森的影子。


    人心是個很不可思議的東西,它可以同時在好幾個層麵上運轉。的確,靈思風浪費了許許多多智力去無病呻吟和找帽子,但他腦子裏麵還是有一部分在觀察、評估、分析和比較。


    現在這個部分偷偷爬到他的小腦旁邊,拍拍它的肩膀,把一張紙條塞到它手裏,然後轉身就跑。


    紙條上的內容基本上就是:我希望我自己身體還好。現實的材質已經很脆弱,受不了最後那次魔法的打擊。它已經被打開了一個洞。我在地堡空間裏。而我麵前的東西就是……那東西。認識我我很高興。


    離靈思風最近的一個至少二十尺高。看它模樣活像是死了三個月的馬,有人把它挖起來,又介紹給它一係列全新的體驗,而這些體驗裏至少有一樣包含了章魚。


    它還沒注意到靈思風。它太忙了,精神全都集中在那束光上。


    靈思風爬回一動不動的科銀身邊,他輕輕戳戳男孩。


    “你還活著嗎?”他問,“如果你已經死了,那我寧願你不要回答。”


    科銀翻過身,睜開一雙迷茫的眼睛盯著他。過了一會兒他說:“我記得——”


    “最好還是忘了。”靈思風道。


    男孩的手在身旁的沙子裏摸了幾下。


    “它已經不在了。”靈思風靜靜地說。科銀的手靜止下來。


    靈思風幫科銀坐起身。科銀茫然地看看冰冷的銀色沙地,又看看天空和遠處的那些東西,最後視線回到靈思風身上。


    “我不知道該怎麽辦。”他說。


    “這倒沒什麽。我從來不知道該怎麽辦。”靈思風的聲音裏充滿空洞的樂觀,“一輩子都不明所以,”他稍一遲疑,“我猜所謂人類就是這個意思,或者諸如此類的。”


    “可我從來都知道該怎麽辦!”


    靈思風張開嘴,本來想說我也瞧過點你辦的那些事兒,不過臨到頭他又改變了主意,“挺胸抬頭。往好的地方想。本來可能更糟呢。”


    科銀再一次看看周圍。


    “你指哪方麵,到底?”他的聲音略略恢複了正常。


    “唔。”


    “這是什麽地方?”


    “有點像是另外一個維度。魔法突破進來,我們也跟著來了,我想是。”


    “那些又是什麽?”


    他們看看那些東西。


    “我想它們就是那東西。它們想從那個洞出去。”靈思風道,“這不大容易。能量等級什麽的。我記得我們曾經有堂課專門講這個。呃。”


    科銀點點頭,然後伸出一隻蒼白消瘦的小手,摸上了靈思風的額頭。


    “你不介意吧——?”


    被他一碰,靈思風猛地打了個哆嗦。“介意什麽?”他問。


    “——介意我在你大腦裏瞧瞧?”


    “啊啊嘎。”


    “這裏頭真夠亂的。難怪你什麽都找不著。”


    “呃唔。”


    “你該來個大掃除。”


    “哦唔。”


    “啊。”


    靈思風感到對方退卻了。科銀皺起眉頭。


    “我們不能讓它們通過。”他宣布,“它們擁有可怕的力量。它們正試圖用意念擴大洞口,而且它們有這個能力。它們想要突入我們的世界,已經等了——”他皺起眉頭——“更古之久?”


    “亙古。”靈思風說。


    科銀抬起另一隻手,它剛才一直攥得緊緊的,原來手心裏是一粒灰色的小珍珠。


    “你知道這是什麽嗎?”他問。


    “不知道。是什麽?”


    “我——記不得了。但我們應該把它放回原位。”


    “好啊。用你的大法,把它們炸成碎片咱們就能回家了。”


    “不行,它們以魔法為食。魔法隻會讓它們更強,我不能使用魔法。”


    “你確定?”靈思風問。


    “恐怕在這個問題上你的記憶說得很清楚。”


    “那我們該怎麽辦?”


    “我不知道!”


    靈思風想了想,然後臉上露出堅毅果決的神情,他脫下自己僅剩的一隻襪子。


    “沒有半塊磚,”這話也不知是對誰講的,“隻能拿沙子湊合。”


    “你準備用一襪子的沙子向它們發起攻擊?”


    “不。我準備從它們身邊逃走。襪子裏的沙是為它們跟上來的時候準備的。”


    阿爾-喀哈裏的塔已經坍塌成一堆濃煙滾滾的石頭,居民們開始回到城裏。幾位真正的勇士把注意力轉向這堆廢墟,因為那裏沒準兒有幸存者可以救助,或者打劫,又或者先救出來再打劫。


    於是,在瓦礫中間,沒準兒會聽到如下的對話:


    “這底下有什麽東西在動!”


    “那底下?看在易姆透的兩道胡子分上,你聽錯了吧。這東西肯定有一噸重。”


    “這邊,弟兄們!”


    之後我們可以聽到好多搬東西的聲音,然後:


    “是個箱子!”


    “沒準兒是財寶,你覺得呢?”


    “它長了腳,以納斯裏的七輪月亮的名義!”


    “是五輪——”


    “它這是要去哪兒?它這是要去哪兒?”


    “別管了,那不重要。咱們先來把話講講清楚,根據傳說,應該是五輪月亮——”


    在克拉奇,人們對待神話的態度是很嚴肅的。他們不相信的是現實。


    三個騎手穿過厚厚的雲層,他們全都察覺到了某種變化。這裏是斯托平原靠近中軸地的一側,空氣裏帶上了一絲銳利的氣息。


    “你們都沒聞到嗎?”奈吉爾問,“我記得自己小時候,冬季的第一天早晨,當你躺在床上,你好像能嚐到空氣裏的這種味道,而且——”


    他們腳下的雲層分開,隻見底下全是冰巨人的牧群,整個高原都被覆蓋了。


    它們往每一個方向延伸,它們奔馳時的轟隆聲震天動地。


    領頭的是公牛冰川,隻管埋頭往前衝,濺起大片的泥土,哢嚓哢嚓的咆哮響徹天空。擠在它們身後的是大群母牛和它們的小牛犢子,它們繼續踐踏著已經露出基岩的大地。


    世人自以為很了解冰川,這就好像看見一頭獅子在樹蔭底下打噸,你就自以為了解獅子。其實麽,等到三百磅協調得叫人欲哭無淚的肌肉張開血盆大口,朝你猛衝過來,你才會明白自己原來什麽也不知道。


    “……而且……而且……當你走到窗前……”因為缺乏大腦輸入的數據,奈吉爾的嘴巴漸漸停止了運轉。


    平原上塞滿了互相衝撞、迅速移動的冰塊,它們咆哮著前進,頭頂飄著一大片濕冷的蒸汽雲。領頭的冰川從他們下方通過,大地不住顫抖。幾個旁觀者看得很明白,想單靠兩磅岩鹽和一把鏟子去阻止它們,此事絕無可能。


    “去吧那就,”柯尼娜道,“去解釋。我覺得你最好喊大聲些。”


    奈吉爾心不在焉地看著牧群。


    “我覺得那邊好像有幾個人影。”柯瑞索熱心地說,“瞧,就在領頭的那些……那些啥上頭。”


    奈吉爾透過雪花看過去。冰川背上確實有些生物在動。它們是人類,或者類人,或者至少跟人差不多,而且看起來塊頭也並不很大。


    不過這其實是因為冰川實在太大,而奈吉爾對比例關係又有些糊塗。三匹馬往領頭的冰川降下去——那是頭有許許多多裂縫的巨牛,早被冰磧劃得傷痕累累——奈吉爾這才發現,冰巨人之所以被稱作冰巨人,原因之一就是因為他們是,呃,巨人。


    另一個原因則在於他們是冰做的。


    一個約莫房子大小的人影匍匐在公牛的背脊上,用一根長杆上的尖刺鼓勵公牛多賣些力氣。他長得有些坑坑窪窪,事實上應該說他身上有許多大小相近的平麵,在日光底下閃著藍色和綠色。他雪白的鬈發上有一條很薄的銀帶子,他的黑眼睛又小又深,就像煤塊。


    領頭的冰川衝進了一片樹林,刹那間碎片到處飛舞,小鳥全都驚恐萬狀地騰空而起。奈吉爾引著自己的坐騎來到巨人身邊,讓馬兒踩著空氣與冰川並肩向前。在他們周圍,雪花和碎片傾盆而下。


    奈吉爾清清喉嚨。


    “呃唔,”他說,“打擾一下?”


    在翻騰的泥土、冰雪和碎木片前方,一群馴鹿正驚慌失措地亂竄,它們的後蹄距離身後的混沌不過幾尺遠。


    奈吉爾再度出擊。


    “嘿?”他喊道。


    巨人朝他轉過頭來。


    “裏顯(你想)幹嗎?”他說,“奏(走)開,熱家夥。”


    “抱歉,不過這一切難道真有必要嗎?”


    巨人帶著凍到極點的訝異看著他。它緩緩轉過身,瞅了眼身後的牧群——牧群似乎一路延伸到中軸地——它的目光回到奈吉爾身上。


    “沒綽(錯),”它說,“偶顯(我想)是的。不然,偶(我)們幹嗎要仄(這)麽幹?”


    “隻不過是外頭有好多好多人都希望你們別這麽幹,你瞧。”奈吉爾絕望地說。冰川前方出現了一塊高大的岩石;它晃了晃,然後就消失了。


    奈吉爾又補充道:“還有小孩和毛茸茸的小動物。”


    “它們都要為了經(進)步的緣故受點苦。現寨(在)時候到了,偶(我)們要奪回肆(世)界。”巨人的聲音隆隆作響,“滿肆(世)界的冰。仄(這)是不可杠(抗)拒的曆死(史)和熱力學的滲(勝)利。”


    “沒錯,但你們不必這麽幹。”奈吉爾說。


    “偶(我)們喜歡仄(這)麽幹。”


    “沒錯,沒錯。”奈吉爾語調呆板,冥頑不靈。他就是這種人,總想把問題的方方麵麵都看清楚,並且堅信隻要大家都抱著善意坐下來,像理智健全的人類一樣把問題討論一遍,那就一定能找到解決的法子。“可現在這時機對嗎?世界有沒有為冰的勝利做好準備?”


    “它間(見)鬼的最好是尊(準)備了。”巨人舉起自己的冰川杵朝奈吉爾揮過來。沒打中馬,倒是正中奈吉爾的胸口,把他從馬鞍上挑起來,甩上了冰川。奈吉爾一個翻轉,張開四肢,然後從冰川冰冷的肋部摔了下去。翻騰的碎片帶著他繼續往前行迸了一段,不過他很快就落在迅速前進的冰牆之間,陷進了冰和泥構成的泥濘裏。


    他跌跌撞撞地爬起身,無望地朝冰冷的霧氣裏瞅瞅。另一塊冰川正朝他直衝過來。


    同時衝過來的還有柯尼娜。她的馬從霧氣中一躍而下,她自己身子前傾,抓住奈吉爾的蠻族皮挽具,一把將他拉上馬,讓他坐到了自己身前。


    他們重新升上空中,奈吉爾呼哧呼哧地喘著氣,“沒心沒肺的混蛋。有幾秒鍾我還真以為能說動他呢。跟有些人簡直沒話好講。”


    牧群馳向另一座小山,把山蹭掉了好些。斯托平原和平原上星羅棋布的城市躺在它身前,無助極了。


    靈思風偷偷摸摸地走向離自己最近的那東西,他一手牽著科銀,另一隻手揮舞著襪子。


    “不用魔法,對吧?”他說。


    “對。”男孩回答道。


    “無論發生什麽,你都絕對不能使用魔法?”


    “沒錯。在這裏絕對不行。隻要你不用魔法,它們在這兒就沒有多大力量。不過,一旦它們衝出去……”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


    “是挺可怕的。”靈思風點點頭。


    “恐怖。”科銀說。


    靈思風歎口氣。他真希望自己的帽子還在。現在他隻能忍受沒有帽子的日子。


    “好吧,”他說,“等我一喊,你就朝光亮處跑。明白?千萬別回頭看什麽的。不管發生什麽都別回頭。”


    “不管發生什麽?”科銀有些猶豫。


    “不管發生什麽。”靈思風露出一個勇敢的微笑,“特別是不管你聽到什麽。”


    他看見科銀的嘴巴因為恐懼變成了“o”形,不知為什麽這讓他高興了些。


    “然後,”他繼續往下講,“等你回到另外一邊——”


    “到時候我該怎麽做?”


    靈思風遲疑片刻。“我不知道,”他說,“盡你所能。想用多少魔法就用多少魔法。任何事。隻要能阻止它們。還有……唔……”


    “怎麽?”


    靈思風抬頭望一眼那東西,對方仍然盯著光柱。


    “如果它……你知道……如果有人能逃過這一劫,你知道,而且最後一切都沒事,那之類的,我希望你能那個,那個跟大家說說,我那個,那個留下來了。也許他們會,會把它寫下來什麽的。我是說,我可不是想要人給我塑個像什麽的。”他大義凜然地補充道。


    過了一會兒,他又加上一句:“我想你該擤擤鼻涕。”


    科銀拿袍子邊擤過鼻涕,然後一臉肅穆地同靈思風握了握手。


    “如果你能……”科銀說,“我是說,你是第一個……認識你真的……你明白,我從來沒有真正……”他的聲音漸漸低下去,最後又添上句,“我就是想讓你知道。”


    “我還想跟你說件什麽事來著。”靈思風鬆開對方的手。他滿臉茫然地想了一會兒,“哦,對了。你要記住自己到底是誰,這至關重要。非常要緊。你不能總想靠別人或者別的東西幫你記著,你瞧。他們老是弄錯。”


    “我會努力記住的。”科銀說。


    “非常要緊。”靈思風幾乎像是在自言自語,“現在,我想你最好趕緊跑起來。”


    他偷偷靠近了那東西。眼前的這位長著小雞的腿,不過謝天謝地,它的翅膀收在背上,把身體的其餘部分遮了個七七八八。


    現在,他暗想,就是來點遺言的時候了。他現在說的話很可能非常重要。沒準兒它們會被大家銘記,傳給後世子孫,說不定甚至能被深深地刻進大理石裏呢。


    也就是說字形最好不要太複雜。


    “我真希望自己不在這兒。”他低聲道。


    他舉起襪子,轉了一兩圈,然後砸上了那東西的膝蓋——至少他希望那是對方的膝蓋。


    它發出尖厲的嗡嗡聲,翅膀劈劈啪啪地展開,轉身就朝靈思風所在的方向衝。靈思風的沙襪子往上一甩,把它砸個正著。它長著禿鷲的腦袋。


    那東西踉踉蹌蹌地往後退,靈思風則絕望地四下打量,卻發現科銀仍然站在原地沒動彈。科銀驚恐萬分地看到對方開始往自己這邊走來,雙手本能地抬起,準備釋放魔法。在這裏,這意味著他要讓他倆一起完蛋。


    “快跑,你這傻瓜!”靈思風尖叫起來。那東西正從剛剛的打擊中恢複過來,準備反擊。不知怎麽的,靈思風竟脫口說出:“你知道對壞孩子會有什麽處罰!”


    科銀白了臉,轉身朝光線跑去。他仿佛是行進在糖漿裏,每一步都在熵的斜坡上掙紮。世界那裏外翻轉的扭曲圖像就懸在前方,幾英尺,現在是幾英寸,它猶豫不決似的搖擺著……


    一隻觸手纏上他的腿,害他向前撲倒。


    跌倒時他使勁把雙手往前伸,有一隻手摸到了雪。它立刻被什麽東西抓住了;那觸感就仿佛溫暖、柔軟的皮手套,而在柔和的觸感底下還有回火鋼一樣的堅定。它用力把他往前扯,連纏住他的那東西也被一並拉了過去。


    顆粒狀的黑暗與光線在他周圍閃爍,突然之間,他滑上了結滿冰的鵝卵石地麵。


    圖書管理員放開科銀。他一手拿著截沉甸甸的木梁,在黑暗的映襯下長身直立,肩膀、右臂和胳膊肘盡情舒展,仿佛一首歌頌杠杆應用的讚美詩。木梁下落時又準又狠,充滿了初生的智力那種不可阻擋的氣勢。伴隨著一聲“吧唧”和一聲憤怒的尖叫,科銀腿上那滾燙的壓力消失了。


    柱狀的黑暗閃爍起來,裏麵傳出尖銳的叫喚和砰砰的聲響,所有的聲音都因為距離而顯得有些扭曲。


    科銀掙紮著站起身,轉頭就想衝回黑暗中,但圖書管理員伸出一隻胳膊擋住了他的去路。


    “我們總不能就這麽把他丟下!”


    猩猩聳聳肩。


    黑暗中又是一聲劈啪,之後幾乎一片死寂。


    但隻是幾乎。人和猩猩都覺得自己聽到了什麽,很像是漸漸消失在遠方的腳步聲,非常非常遙遠,卻又十分的清晰。


    他們身邊竟也出現了那聲音的回聲。猩猩四下一看,趕忙把科銀推開;一個矮矮胖胖的破爛玩意兒邁著上百條小短腿衝過飽受創傷的院子,縱身躍進正在消失的黑暗中,沒有絲毫遲疑。黑暗最後一次閃爍,然後便徹底沒了蹤影。


    在曾經被它占據的位置,雪花突然急促地飄舞。


    科銀掙脫圖書管理員的手,跑到先前的圈子裏,地麵已經開始變白。他腳下踢起一片細沙。


    “他沒出來!”他說。


    “對——頭。”圖書管理員一臉超然。


    “我以為他會出來的。你知道,趕在最後一刻。”


    “對——頭?”


    科銀使勁瞪著鵝卵石,仿佛隻要集中精神就能改變他所看到的東西,“他死了嗎?”


    “對——頭。”圖書管理員想表達的意思是,靈思風所在的區域、時間和空間之類的都不大可靠,因此跑去推測他在這一刻的存在狀態並沒有什麽用處,我們連他是不是身處某一個時刻都還不知道呢。還有,說起來,他甚至可能明天就會出現,當然也可能出現在昨天。最後我們應該相信,假如存在著哪怕一丁點兒活下來的可能性,那麽我們幾乎可以肯定靈思風是絕對能成功的。


    “哦。”科銀說。


    他看到圖書管理員拖著腳開始往藝術之塔走,立刻被一種絕望的孤獨感淹沒了。


    “我說!”他大聲喊道。


    “對——頭?”


    “現在我該怎麽辦?”


    “對——頭?”


    科銀含含糊糊地朝周圍的一片荒寂揮揮手。


    “你知道,也許我能做點什麽,為這一切?”他的聲音幾近恐慌,“你覺得這主意還行嗎?我是說,我可以幫助大家。我敢說你肯定想變回人類,對吧?”


    圖書管理員那永恒的微笑略略往上抬,剛好露出滿嘴的牙齒。


    “好吧,也許還是算了。”科銀趕緊說,“可總有些什麽我能幹的,對吧?”


    圖書管理員盯著他看了一會兒,然後他的目光落到男孩手上。科銀一驚,內疚地鬆開了手指。


    猩猩趕在銀色小球落地之前接住了它,動作幹淨利落。他把它湊到眼睛上啾瞅,又嗅上一嗅,輕輕搖上一搖,最後聽了一會兒。


    然後他掄起胳膊,用盡全身力氣把它丟了出去。


    “你——”話沒說完,圖書管理員已經一把將他推倒在雪地裏,隨後猩猩自己也往他身上撲倒。


    小球在拋物線的頂端回身下落。很快,完美的曲線被地麵打斷。接下來我們聽到仿佛豎琴琴弦繃斷的聲音、一陣沒法理解的嘀咕,此外還有一股熱風:碟形世界的神仙自由了。


    他們很生氣。


    “咱們完全無能為力,不是嗎?”柯瑞索道。


    “沒錯。”柯尼娜說。


    “冰會贏,對吧?”柯瑞索問。


    “對。”柯尼娜說。


    “不對。”奈吉爾回答道。


    憤怒讓他渾身發抖,當然這也可能是因為寒冷。他的臉色就像隆隆而過的冰川一樣蒼白。


    柯尼娜歎口氣,“我說,你以為我們還能——”


    “送我到他們前麵幾分鍾遠的地方。”奈吉爾說。


    “我真的看不出這能有什麽用。”


    “我不是在征詢你的意見,”奈吉爾靜靜地,“隻管照我說的做。帶我去他們前邊一點點,好給我點時間把事情想想清楚。”


    “把什麽想清楚?”


    奈吉爾沒吭聲。


    “我問你,”柯尼娜道,“把什麽——”


    “閉嘴!”


    “我看不出為什麽——”


    “聽著,”此刻奈吉爾的耐心已經無限接近了操起斧頭實施謀殺,“冰會覆蓋整個世界,對吧?人人都要死了,嗯?隻除了咱們,咱們還能苟延殘喘一小會兒,我猜,直到這些馬想要它們的,它們的,它們的燕麥或者廁所什麽的。這點時間對咱們反正沒什麽用,雖然沒準夠柯瑞索寫首十四行詩之類的,說說突然之間天氣變得有多冷。而且整個人類的曆史馬上就要給抹得一幹二淨,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希望能讓所有人都清清楚楚地知道,我絕不準備讓誰跟我爭來爭去,你們可都聽明白了?”


    他停下來喘口氣,渾身像豎琴的琴弦一樣不住顫抖。


    柯尼娜在猶豫。她的嘴巴開開合合好幾次,仿佛是想爭辯,可臨到頭又改變了主意。


    他們往前走了一兩裏,終於在鬆樹林裏找到一小塊空地。牧群的動靜仍然清晰可聞,樹頂上可以看到團團蒸汽,大地也像鼓麵一樣蹦蹦跳跳。


    奈吉爾漫步走到空地中央,練習似的揮了幾下劍。他的同伴們若有所思地望著他。


    “假如你不介意的話,”柯瑞索低聲對柯尼娜,“我就先走一步了。在這樣的時刻清醒總會失去它的吸引力,我敢肯定,要是能透過一杯酒看過去,世界末日一定會美好許多,如果你不介意的話。哦,桃紅色臉蛋的鮮花啊,你相信天堂嗎?”


    “不怎麽信,不。”


    “哦,”柯瑞索道,“好吧,那麽我倆大概是不會再會了。”他歎口氣,“多麽浪費啊。而這一切不過是因為一個拷嚴。呃。當然,假如靠了某種難以想象的巧合——”


    “拜拜。”柯尼娜說。


    柯瑞索可憐巴巴地點點頭,掉轉馬頭從樹頂上消失了。


    空地周圍,樹枝上的積雪被震得紛紛落下。冰川不斷接近,空氣中充滿了隆隆聲。


    柯尼娜拍拍奈吉爾的肩膀,男孩驚得一跳,連劍也掉了。


    “你在這兒幹嗎?”他一麵厲聲質問,一麵絕望地在雪裏摸索。


    “聽著,我沒想多管閑事什麽的。”柯尼娜溫柔極了,“不過你究竟是怎麽打算的?”


    她能看到積雪和泥土好似被推土機推著,穿過森林朝他們壓過來。領頭的冰川發出震耳欲聾的噪音,很快那聲音裏又加進了樹幹斷裂的節奏。而在林木線之上極高的地方,人一眼看去或許會誤以為那是天空,但事實上卻是冰巨人駕著他們的冰川在無情地推進。


    “我沒什麽打算,”奈吉爾道,“一點也沒有。我們必須抵抗,就隻是這樣而已。我們過來為的就是這個。”


    “但這也並不會有什麽意義。”柯尼娜道。


    “對我有。如果我們反正都要死,那我寧願這樣死。英勇地戰死。”


    “這樣死就很英勇?”柯尼娜問。


    “我覺得是。”奈吉爾道,“而且說到死,真正重要的意見隻有一個。”


    “哦。”


    兩隻驚慌失措的小鹿闖進空地,很快又逃得無影無蹤,對眼前的人類壓根兒視而不見。


    “你沒必要留下,”奈吉爾說,“我得接受這個拷嚴,你知道。”


    柯尼娜看著自己的手背。


    “我覺得我應該留下。”說完她又補充道,“你知道,我覺得也許,你知道,假如我們能更了解對方一點——”


    “兔巴忒先生與兔巴忒夫人,你想的是這個嗎?”奈吉爾脫口而出。


    柯尼娜瞪大了眼睛,“那個——”


    “你想當哪一個?”他問。


    領頭的冰川緊隨著強烈的衝擊波衝進了空地,頂端淹沒在它自己創造的雲霧裏。


    就在這一刻,一股熱風從世界邊緣吹來,讓冰川對麵的樹木低低地彎下了腰。風裏有人在說話——或許更像是暴躁任性的口角——它像躍入水中的熱鐵般紮進了雲霧裏。


    柯尼娜和奈吉爾趕緊撲倒在地,在他們身下,冰雪變成了溫暖的泥濘。他們頭頂仿佛有雷暴降臨,裏邊充滿了叫喊,還有一種聲音,起先他們以為是尖叫,可是後來聽聽,似乎更像是憤怒的爭執。那聲音持續了很久,最後漸漸消失在中軸地方向。


    暖暖的積水淹下來,打濕了奈吉爾的馬甲。他小心翼翼地爬起來,然後戳戳柯尼娜。


    兩人踩著雪水和泥濘,爬過木頭與岩石碎片的阻隔,好不容易來到坡頂,放眼往下看去。


    冰川正在退卻,它們頭頂的雲層裏電閃雷鳴,它們身後的地麵上湖泊和水塘星星點點。


    “這是咱們幹的?”柯尼娜問。


    “要能這樣想可真讓人愉快,不是嗎?”奈吉爾道。


    “沒錯,不過這到底是不是——”


    “多半不是。誰知道呢?咱們還是先找匹馬再說吧。”他說。


    “牟日(末日),”戰爭大著舌頭說,“或者諸如此類的什麽事兒。我覺得一定是。”


    他們已經踉踉蹌蹌地出了酒館,此刻正坐在長凳上沐浴午後的陽光。就連戰爭也聽大家勸,把盔甲脫了幾樣。


    “不曉得,”饑荒說,“覺得好像不是。”


    瘟疫閉上混濁的雙眼,身子往後靠在溫暖的石頭上。


    “我認為,”他說,“那事兒跟世界終結有點什麽關係。”


    戰爭坐在凳子上,若有所思地撓著下巴。他打了個嗝。


    “什麽,整個世界?”他問。


    “好像是。”


    戰爭深入地思考片刻。“看來咱們倒是省了不少事兒”他說。


    雙城的居民們開始回到安科-莫波克,這裏不再是一城空蕩蕩的大理石,它變回了自己的老樣子,也就是說四處蔓延,毫無章法,顏色五花八門,活像一攤穢物,正好吐在曆史的通宵外賣店門外。


    幽冥大學也得到了重建,或者說它重建了自己,再或者說不知怎麽的,它變得從來沒被摧毀過。每一枝常春藤,每一根腐爛的窗框都回到了原位。大法師原本提出要把一切變得嶄新,讓每根木頭都閃閃發亮,讓每塊石頭都纖塵不染,但圖書管理員的態度非常堅決。他要一切照舊。


    巫師們同黎明一起溜回校園,或是獨自一人,或是三三兩兩。他們鑽進自己過去的房間,努力回避彼此的目光,同時暗暗回憶那不久之前的過去,因為它已經變得那麽不真實,仿佛一場夢。


    柯尼娜和奈吉爾是早飯時候到的,他們好心為戰爭的坐騎找了個馬廄住下。柯尼娜堅持要去大學找靈思風,於是機緣巧合,成了第一個看見那些書的人。


    它們從藝術之塔飛出來,繞著大學的建築飛了幾圈,然後對準剛剛重生的圖書館大門猛衝過去。一兩本比較輕佻的大魔法書還攆了會兒麻雀,或者學老鷹的模樣在庭院上方盤旋。


    圖書管理員倚在門框上望著自己的寶寶,表情很和善。他朝柯尼娜聳了聳眉毛,這在他已經是最接近打招呼的動作了。


    “靈思風在嗎?”柯尼娜問。


    “對——頭。”


    “抱歉?”


    猩猩沒吱聲,幹脆一手拉起一個,領他們沿著鵝卵石路麵往塔底走去。那幅畫麵活像一個口袋走在兩根杆子中間。


    塔裏點了幾根蠟燭,科銀坐在一張凳子上。圖書管理員鞠個躬,把二人交給他,然後便退下了,仿佛他是某個古老世家的老仆人一樣。


    科銀衝他們點點頭。“別人如果沒明白他的話,他一眼就能看出來。”他說,“真了不起,不是嗎?”


    “你是誰?”柯尼娜問。


    “科銀。”科銀回答道。


    “你是這兒的學生?”


    “我的確學到了很多,我想。”


    奈吉爾繞著牆晃悠,時不時伸手戳戳石壁。牆沒倒,這其中肯定有什麽特別充分的理由,隻不過俗人的工程學肯定是沒法理解的。


    “你們在找靈思風?”科銀問。


    柯尼娜皺起眉頭,“你怎麽猜到的?”


    “他告訴過我,說有些人會來找他。”


    柯尼娜放鬆下來,“抱歉,”她說,“我們今天神經稍微有些緊張。我覺得可能是因為魔法什麽的。他還好吧?我是說,事情經過是怎麽樣的?他跟大法師打了嗎?”


    “哦,是的。而且他贏了。非常……有趣。我全看見了。可之後他有事隻好先走。”科銀說話的口氣好像在背書。


    “怎麽,就這樣?”奈吉爾道。


    “對。”


    “我不信。”柯尼娜屈膝彎腰準備戰鬥,指關節也開始發白。


    “是真的,”科銀說,“我說的每個字都是真的。必須是。”


    “我要——”柯尼娜正說著,科銀突然站起來,伸出一隻手說:“停。”


    她僵住了。奈吉爾皺眉的表情也凝固在臉上。


    “你們馬上就要離開,”科銀的聲音很平和,叫人愉快,“而且你們不會再提任何問題。你們會覺得完全滿意。你們已經有了所有的答案。從今往後你們都會幸福快樂地生活在一起。你們會忘記聽到過這些話。你們現在就走。”


    柯尼娜和奈吉爾緩緩轉過身,結伴往門口走,動作愣愣的,活像兩個木偶。圖書管理員為他們打開門,送他倆出去後又在二人身後把門關好。


    接著他把目光轉向科銀,男孩已經軟綿綿地坐回凳子上。


    “好吧,好吧,”男孩說,“可這隻是一點點魔法而已。我也沒辦法。你自己說的,必須讓大家忘記。”


    “對——頭?”


    “我毫無辦法!改變實在來得太容易了!”他雙手抱住腦袋,“我隻需要想個法子!我不能留下,被我碰到的東西都會出問題,這就好比想在雞蛋堆上睡覺!這個世界太單薄了!拜托你告訴我我該怎麽辦!”


    圖書管理員以屁股為軸心轉了幾圈,這說明他毫無疑問正在沉思。


    接下來他究竟說了些什麽曆史上並無記載,但科銀微笑了。他點點頭,又同圖書管理員握了握手,然後他張開雙手,從上到下畫了個圈,抬腳走進了另外一個世界。那裏有一個湖,遠處還有幾座山,樹底下幾個農夫疑慮重重地望著他。對於所有的大法師來說,這都是終究必須學會的魔法。


    大法師永遠不會變成世界的一部分。他們不過把世界穿戴一小會兒罷了。


    科銀走在草地上,走到半路他回過頭,朝圖書管理員揮了揮手。猩猩點點頭作為鼓勵。


    氣泡向內收縮,最後一個大法師從世界消失,進入他自己的天地。


    下麵我們要提到的事情跟這個故事沒有什麽關係,但卻有些趣味:在約莫五百裏之外有一小群鳥——當然也許更像是獸——總之它們正小心翼翼地走在樹叢中。它們的腦袋像火烈鳥,身子像火雞,腿好似相撲選手;它們走路時動作突兀,很欠平順,就好像它們的腦袋和腳是用橡皮筋拴在一起似的。哪怕在碟形世界的動物中間這也是個非常獨特的物種——它們的主要防禦手段是讓獵食者不可抑製地哈哈大笑,於是自己就可以趁人家還沒恢複過來的時候逃之夭夭。靈思風或許能從它們身上得到一點模模糊糊的滿足感:它們的名字就叫拷嚴。


    破鼓的生意不大好。拴在門柱上的巨怪坐在陰涼裏,若有所思地拿著根牙簽,想把卡在牙縫裏的人剔出來。


    柯瑞索自顧自地輕聲唱著歌。他剛剛發現了啤酒這東西,而且還不必付錢,因為他意識到恭維在這兒竟是種硬通貨——不知為什麽,安科的情郎卻絕少使用——而且對店主的女兒產生了驚人的效果。她是個好脾氣的大個子姑娘,膚色和——說得不客氣一點——體形都跟沒進烤箱之前的麵包差不多。她簡直被柯瑞索迷住了,過去還從沒人把她的胸部形容成鑲滿寶石的西瓜呢。


    “絕對沒錯,”沙裏發一臉祥和地滑到凳子底下,“完全沒有任何疑問。”不但有那種黃色的大西瓜,也有長了疣子一樣血管的小綠瓜嘛,他很正直地想著。


    “還有我的頭發是怎麽樣的來著?”她把他拉回來,斟上酒,鼓勵他繼續。


    “哦。”沙裏發皺起眉頭,“放牧在那什麽山一側的一群山羊,半點不錯。至於你的耳朵,”他飛快地說下去,“光臨那被海水親吻的沙灘的粉色貝殼也比不上它們——”


    “具體是怎麽像一群山羊的?”她追問道。


    沙裏發有些猶豫。他一直覺得那是自己最棒的詩句之一。現在它將第一次與安科-莫波克著名的一根筋正麵交鋒。奇怪的是,他覺得對方相當了不起。


    “我是問,是大小、形狀還是氣味像?”她繼續深入。


    “我認為,”沙裏發道,“或許我心裏所想的句子是完全不像一群山羊。”


    “啊?”女孩伸手拿過酒壺。


    “而且我認為我或許還想再來一杯,”他含含糊糊地說,“然後——然後——”斜著眼睛瞟瞟那姑娘,然後義無反顧地問了,“你講故事的本領怎麽樣?”


    “啥?”


    他突然覺得嘴唇發幹,於是伸出舌頭舔了舔。“我是問,你是不是知道很多故事?”他啞著嗓子問道。


    “哦,不錯。多得很。”


    “多得很?”柯瑞索低聲道。他的妃子大多隻會講那麽一兩個,而且全都老掉了牙。


    “好幾百。怎麽,你想聽個故事?”


    “什麽,現在?”


    “如果你想聽的話。現在生意也不忙。”


    也許我確實死了,柯瑞索暗想,也許這就是天堂。他抓住她的雙手。“你知道,”他說,“我好久好久沒有遇到一個講故事的高手了,但我絕不想強迫你幹你不願意幹的事兒。”


    她拍拍他的胳膊。這老頭多麽紳士啊,她暗想。瞧瞧我們這兒有些人。


    “有個故事過去奶奶常講給我聽,我能倒背如流。”她說。


    柯瑞索抿口啤酒,溫情脈脈地望著牆壁。好幾百個故事,他想,而且有些她還能倒背如流。


    她清清喉嚨開始講,悅耳的嗓音讓柯瑞索的脈搏都融化了:“從前有個人,他生了八個兒子——”


    王公坐在窗前寫著什麽。對於過去的一兩個星期,他腦子裏簡直是一團糨糊,這種感覺可不怎麽討他喜歡。


    仆人點上一盞燈,為他驅趕黃昏,幾隻早起的飛蛾正繞著它打轉。王公專心致誌地望著它們。不知為什麽,玻璃讓他有些不安。不過當他直愣愣地盯著那些昆蟲的時候,玻璃絕對不是最叫他煩心的部分。


    最叫他煩心的部分在於,他必須拚命抑製一種可怕的衝動,否則難保自己不會伸出舌頭去夠那些蛾子。


    旺福司仰躺在主人腳背上,在夢中汪汪叫著。


    城裏的居民紛紛點亮了自家的油燈,但最後幾縷陽光其實還沒有完全消失。落日的餘暉照耀著怪獸出水口,它們正互相攙扶著爬回高高的房頂。


    圖書館的門開著,管理員站在門邊望著怪獸出水口。他給自己撓了個含義雋永的癢癢,然後轉過身,把黑夜關在了門外。


    圖書館裏很暖和。圖書館裏從來都很暖和,因為零零碎碎的魔法不僅能照明,同時也在溫柔地烹調空氣。


    圖書管理員讚許似的看著自己的寶貝書,他在安眠的書架間最後巡視一次,接著把毯子拽到自己的書桌底下,吃過最後一根晚安香蕉便睡了。


    漸漸的,寂靜重新統治了整座圖書館。它拂動了一頂帽子的遺骸。這頂帽子飽受摧殘,磨損得厲害,邊緣還被燒焦了,但人家卻鄭重其事地把它擱在一個壁龕裏。無論一個巫師走了多遠,他總會回來取自己的帽子。


    寂靜將大學填滿,就好像空氣填滿洞穴。黑夜鋪陳在碟形世界上,猶如李子果醬,當然也可能是黑莓蜜餞。


    但早晨會有的。永遠都會有另一個早晨。<ol>


    但他們與下雪天孩子們堆的偶像也隻有這麽一點點相似之處。雪人其實是冰巨人留在人類意識深處的古老記憶。不用說,冰巨人實在不大可能在第二天一大早變成個髒兮兮的小雪堆,臉上還插著根胡蘿卜。


    此馬明智地決定不再上天。後來一直沒人來領它,於是它下半輩子都幫一個老婦人拉車度日。戰爭對此什麽反應哪裏都沒有記錄,不過基本上可以肯定,他又重新給自己找了匹坐騎。???</o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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