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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看我!我是吟遊詩人!”一個男人說道,將係有鈴鐺的五彩帽戴在頭上沿著道路跳來跳去。黑胡子男人哈哈大笑,但第三名男子,身材比其他兩人加起來還要高大,什麽也沒說,隻是微笑。


    “我真想知道那個巫婆在我身上灑了什麽。”黑胡子男人說道,“我把整顆腦袋浸到河裏,眼睛還是好像要燒起來。”他舉起攜帶式魔印圈和馬鞭,咧嘴而笑。“盡管如此,這麽容易得手的獵物一輩子隻能遇上一次。”


    “這下子可以休息好幾個月了。”戴彩帽的男人同意,輕甩手中的錢袋,“而且我們完全沒有受傷!”他跳了一下,雙腳踢踏。


    “你是沒有受傷。”黑胡子男人竊笑道,“但我背上倒有不少抓傷!那個屁股簡直和魔印圈一樣值錢,雖然我滿眼藥粉什麽都沒看清楚。”頭戴彩帽的男人大笑,沉默的壯漢笑嘻嘻地鼓鼓掌。


    “應該帶她一起來,”彩帽男子說道,“那個破山洞裏可冷了。”


    “不要傻了。”黑胡子男人說道,“我們現在擁有一匹馬和信使魔印圈,這實在太好了,根本不必繼續躲在山洞。農墩鎮的人說公爵的守衛已注意到旅人一離鎮就遭受劫掠。我們明天一早就出發南下,不要讓林白克的守衛盯上了。”


    三人忙著討論,沒有注意到朝他們騎馬而來的男人,直到對方接近到十幾碼的距離時才霍然驚覺。在暗淡的光線下,他看起來如同鬼魅,全身包在飄逸的長袍中,跨坐在黑馬上,沿著森林大道旁的樹蔭前進。


    注意到對方後,三人臉上的笑意全僵住了,換上挑釁的神色。黑胡子男人將攜帶式魔印圈拋在地上,自馬背上取下沉重的短棍,朝陌生男子迎去。他的身材矮胖結實,雜亂的長胡子上長有稀疏的毛發。在他身後,沉默男子舉起小樹般的巨棍,彩帽男子則是揮舞著長矛,矛頭滿是裂痕,暗淡無光。


    “這條路是我們的,”黑胡子男人對陌生人解釋道,“我們願意分享,但要抽稅。”


    陌生人的回應是掉轉馬頭,步出樹蔭。


    他的馬鞍一側掛著一袋沉重的箭袋,長弓就綁在觸手可及之處。一根長矛插在另一邊的鞍袋上,矛旁放有圓盾。馬鞍後方以皮帶綁著幾根短矛,矛頭在夕陽的照射下綻放詭異的光芒。


    陌生人並未伸手拿取任何武器,隻是任由兜帽向後滑開。三個男人瞪大雙眼,領頭的人立刻後退,一把抓起地上的魔印圈。


    “這次就讓你通過。”他立刻改口,目光飄向身後的兩個夥伴,就連巨漢也嚇得目瞪口呆臉發白。他們沒有放下武器,小心翼翼地繞過那匹巨馬,沿著道路退開。


    “最好不要再讓我們在路上看見你!”等神秘男子騎馬走遠後,黑發男回頭大叫。


    陌生人毫不理會,繼續前行。


    隨著他們的聲音逐漸遠去,羅傑慢慢戰勝自己的恐懼。他們告訴他,如果再爬起來,他們就會殺了他。他伸手到暗袋中尋找他的護身符,結果隻摸到一堆破碎的木頭及一撮灰黃的頭發;一定是被沉默巨漢踢碎的。他任由它從指尖滑落,墜入泥濘。


    黎莎的啜泣聲如同刀割般劃過他的耳朵,他根本不敢抬頭去看。他之前已犯過這樣的錯誤,當巨漢自他背上跳下,跑過去強暴黎莎的時候。另一個男人迅速接替巨漢的位置,坐在羅傑的背上欣賞輪暴的樂趣。


    巨漢眼中沒有多少智慧,就算不像同伴一樣喜歡虐待女人,他的淫欲本身就是十分駭人的景象;野獸般的欲望,石惡魔般的軀體。如果挖掉自己的眼睛能把巨漢趴在黎莎身上的情景自腦中移除,羅傑絕不會有絲毫遲疑。


    他是蠢蛋,大肆宣揚他們的路徑及財物。他在西方村落生活太久,已經忘記城市人那種不輕信陌生人的本能。


    馬可·流浪者絕對不會相信他們,他心想。


    但這種說法不完全正確。馬可每次都會上當受騙或是腦袋上被打燜棍,躺在路邊等死。他之所以能生存下來都是憑借事後記取的教訓。


    他之所以能存活下來,是因為那隻是編造的故事,結局操在你的手裏。羅傑提醒自己道。


    但馬可·流浪者掙紮起身,拍掉身上塵土的畫麵在他腦海中揮之不去,於是最後,羅傑鼓起力量和勇氣,強迫自己從地上跪起。全身發疼,但他覺得對方沒有打斷任何骨頭。他的左眼腫到隻能看見一條縫,發脹的嘴唇中滿是血腥味。他身上到處都是瘀青,但他曾被艾伯倫打得更慘。然而,這次沒有路過的守衛可以將他扛到安全的地方,沒有母親或老師出麵擋在他和惡魔之間。


    黎莎再度啜泣,罪惡感襲來。


    他試圖捍衛她的貞操,但對方有三個人,都拿著武器,也都比他強壯。他還能怎麽辦呢?


    我真希望死在他們手上,他垂頭喪氣地想道。我寧願死也不想看到……


    懦夫,腦後一個聲音吼道。起來,她需要你。


    羅傑搖搖晃晃地爬起身來,環顧四周。黎莎蜷縮在森林大道的塵土中不住地啜泣,就連拿衣服遮蔽自己身體的力氣也沒有;強盜已經逃走了。


    當然,強盜在哪根本不重要。他們搶走了攜帶式魔印圈。少了它,他和黎莎就和死了沒什麽分別。農墩鎮距離這裏近一天的路程,而未來幾天的路程還長得很。而且一個小時後天就會黑了。


    羅傑奔向黎莎,跪倒在她身邊。“黎莎,你還好嗎?”他問,接著暗地咒罵自己戰栗的語調。他必須為她堅強。


    “黎莎,請回答我。”他哀求,輕壓她的肩膀。


    黎莎不理會他,緊縮在地,邊哭邊抖。羅傑輕拍她的背低聲安慰,輕輕地將她的衣服拉回原位。不管她的內心在煎熬中逃離到什麽地方,她顯然還不打算離開。他試圖將她擁入懷中,但她激動地將他推開,再度蜷縮起來,淚流滿麵。


    羅傑離開他身邊,在塵土中摸索,收拾僅存的一點行李。強盜搜刮他們的行李,搶走想要的財物,將剩下的丟在地上,一邊嘲弄他們,一邊砸爛他們的東西。黎莎的衣物散落在道上,艾利克鮮豔的驚奇袋攤在泥濘中,袋中的物品不是被搶走就是被砸爛。木製彩球陷在泥巴裏,羅傑任它們留在原地。


    羅傑在沉默男子在道路上踐踏之處找到他的小提琴盒,暗自希望它們安然無恙。他衝了過去,發現木盒被人撬開。琴身看起來隻要換弦調音就可以修複,但琴弓已不在裏麵。


    羅傑一直找到不敢再找下去。他驚慌地推開四麵八方的落葉,翻開矮木叢,但怎麽找也找不到。琴弓不見了。他將小提琴放回琴盒,將黎莎的一件長裙攤開,把剩下的可用物品捆成一包。


    一陣強風打破周圍的寧靜,吹得樹葉沙沙作響。羅傑抬頭望著逐漸西沉的太陽,突然間以從來不曾體驗過的方式領悟到他們將麵對死亡。死亡降臨時,身旁有沒有無弓的琴或一包衣物到底有什麽差別呢?


    他搖搖頭。他們還沒死,而且隻要保持警覺,避開地心魔物一晚並不是不可能。他抱緊琴盒並鼓勵自己。如果能夠活過今晚,他就可以剪下一撮黎莎的長發製作新琴弓。隻要小提琴在手,地心魔物就沒有辦法傷害他們。


    道路兩旁,森林逐漸變暗、危機四伏,羅傑心知在眾多動物中,地心魔物最喜愛的獵物還是人類。它們會沿路搜尋人類的氣息。想要找藏身地或適合繪製魔印圈的隱秘地點,深入樹林是他們的最佳選擇。


    怎麽找?腦袋中惱人的聲音再度響起。你從來不肯費心去學。


    他回到黎莎身旁輕輕蹲下。她還在顫抖,無聲哭泣。“黎莎,”他低聲說,“我們得離開大道。”


    她不理他。


    “黎莎,我們必須找地方藏身。”他搖晃她。


    依然沒有反應。


    “黎莎,太陽要下山了!”


    啜泣突然止住,黎莎一臉驚慌,猛然起身。她看向他傷痕累累、憂心忡忡的臉,隨即又哭了起來。


    羅傑知道自己短暫找回她的理智,於是絕不輕易放手。他可以想到幾件比發生在她身上更慘的事,被地心魔物撕成碎片是其中之一。他抓起她的肩膀用力搖晃。


    “黎莎,你要振作起來!”他叫道,“不盡快找到地方藏身,等太陽升起我們的屍體就會散落得遍地都是!”


    這句話勾勒了鮮明的畫麵。羅傑故意這麽做,並且達到預期的效果。黎莎開始大口吸氣,呼吸急促,但至少不再啜泣。羅傑以衣袖擦幹她的眼淚。


    “我們該怎麽辦?”黎莎尖聲問道,緊握他的雙手。


    羅傑再次召喚馬可·流浪者的形象。這次他已準備好該說什麽。“首先,我們離開大道。”他說。盡管茫然無助,仍故作自信,雖毫無對策,卻仍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黎莎點頭,任由他扶起自己。她痛苦呻吟,而他心如刀割。


    在羅傑的扶持下,他們跌跌撞撞地離開道路進入樹林。在林蔭中,僅存的日光異常昏暗,地上的枯枝和落葉發出嘈雜的聲響,空氣中彌漫著腐敗植物的惡心甜味;羅傑討厭樹林。


    他回想所有旅人在毫無防護的情況下度過黑夜的故事,試圖分辨其中細節的真偽,尋找能夠幫助他們的知識,任何知識都好。


    洞穴是最好的選擇,這是所有故事的共識。地心魔物喜歡在寬闊的地方狩獵,隻要在洞穴入口畫下簡單的魔印,就能達到很好的效果。羅傑至少記得三個魔印圈上的連續魔印,或許足以用來防禦洞口。


    但羅傑根本不知道附近哪裏有洞穴,也不清楚該從何找起。他漫無頭緒地四下搜尋,忽然聽見一陣流水聲。他立刻拉著黎莎朝水源前進。地心魔物會利用視覺、聽覺及嗅覺追蹤獵物。在缺乏實質庇護所的情況下,躲避惡魔最好的方法就是遮蔽這些東西。或許他們可以在河岸上挖坑藏身。


    當他找到水聲來源時,卻發現那隻是一條小山澗,根本沒有河岸可挖。羅傑自水中拾起一顆圓石用力拋擲,沮喪地大聲吼叫。


    他轉身發現黎莎蹲在深及腳踝的溪水中,一邊哭泣一邊舀水清洗自己,洗臉、洗胸、洗下體。


    “黎莎,我們必須走了……”他說著,伸手去拉她的手臂,但她尖叫閃避,繼續彎腰舀水。


    “黎莎,我們沒時間搞這個!”他吼道,使勁拉起她。他將她拖回樹林,卻完全不知道自己在找什麽。


    最後他放棄搜尋,看著眼前的一小片空地。這裏沒有地方躲藏,所以他們唯一的希望就是在地上繪製魔印圈。他放開黎莎,跑到空地上掃開一堆枯葉,清出一片潮濕的土壤。


    黎莎看著羅傑清理地上的落葉,模糊的目光逐漸找到焦點。她沉重地依樹而立,雙腿依然疲軟無力。


    不過幾分鍾前,她還認定自己永遠無法走出被強暴的陰影,但即將現身的地心魔物是極度迫切的危機,她幾近感激地發現這個危機讓自己不必一直在腦中重播當時的畫麵,而自從那些男人快活完離開後,她就一直處於這種狀況。


    她蒼白的臉頰沾滿泥土及淚水。她試圖撫平破爛的衣衫找回一點尊嚴,但兩腿間的疼痛不斷提醒她,自己的尊嚴已經留下了永遠的疤痕。


    “天就要黑了!”她呻吟道,“我們該怎麽辦?”


    “我會在地上畫魔印圈。”羅傑說。“不會有事,我會想辦法渡過難關。”他承諾道。


    “你知道該怎麽畫嗎?”她問。


    “當然……我想。”羅傑的語氣毫無說服力,“我帶著那個攜帶式魔印圈好多年了,我記得上麵的符號。”他撿起樹枝開始在地上畫線,不時抬頭看向越來越暗的天色。


    他在為她展現勇氣。黎莎看向羅傑,因為拖他下水而感到內疚。他宣稱自己二十歲,但她很肯定他離二十歲還差好幾年。她根本不該帶他踏上如此危險的旅程。


    他看起來和她第一次見到他時很像,臉頰腫大,滿是瘀青,口鼻中滲出鮮血。他以衣袖擦血,假裝自己的傷勢不算什麽。黎莎輕易看穿他的偽裝,心知他和自己一樣緊張,但無論如何,他的努力都為她帶來安撫的作用。


    “我認為你不該這樣畫。”她來到他的身後說道。


    “沒問題的。”羅傑大聲說道。


    “我相信地心魔物會喜歡你的魔印,”她向後退開,不喜歡他那輕蔑的語調,“因為它根本不會構成任何幹擾。”她環顧四周。“我們可以爬到樹上。”她建議道。


    “地心魔物比我們還會爬樹。”羅傑說。


    “找地方躲呢?”她問。


    “我們已經找很久了。”羅傑說,“下麵畫這道魔印圈都快來不及了,但它應該足以守護我們的安全。”


    “我懷疑。”黎莎看著地上歪七扭八的線條說道。


    “如果我有小提琴在手……”羅傑開口。


    “不要再提那種鬼話了,”黎莎大叫,突如其來的不耐驅走了所有羞辱和恐懼感,“光天化日下向學徒們吹噓你能用小提琴迷惑惡魔是一回事,但帶著謊言進入墳墓對你有什麽好處?”


    “我沒有說謊!”羅傑堅持道。


    “隨便你。”黎莎歎氣,雙手環抱胸前。


    “不會有事的。”羅傑再度說道。


    “造物主呀,你可不可以別再說謊,就算停一會兒也好?”黎莎叫道,“怎麽不會有事!你很清楚這一點!地心魔物不是強盜,羅傑。它們不會滿足於……”她低頭看向自己破爛的裙擺,聲音細不可聞。


    羅傑五官糾結,一臉痛楚,黎莎知道自己話說得太重了。她需要宣泄情緒,於是將事情全怪到羅傑和他名不符實的承諾上。但內心深處她知道這一切都是自己的錯。他是為了她而離開安吉爾斯的。


    她望向陰暗的天際,不知道自己有沒有機會在慘遭碎屍萬段前向他道歉。


    身後樹林傳來一陣騷動,兩人同時驚恐轉身。一名身穿灰色長袍的男子步入空地。他的五官隱藏在兜帽的陰影下,盡管沒有攜帶武器,黎莎還是可以從他的動作裏看出他是個危險人物。如果馬力克是狼,眼前的男人就是一頭獅子。


    她提高警覺,再度想起被侵犯時的景象,不禁懷疑究竟哪樣比較淒慘:二度被強暴,還是遇上惡魔。


    羅傑立刻起身,抓起她的手臂擋在她身前。他將樹枝如同長矛般舉在身前,表情猙獰。


    男人毫不理會兩人,走過去檢視羅傑的魔印。“你這裏、這裏和這裏都有漏洞。”他邊指邊說。“至於這個,”他在一個粗製濫造的符號旁踢了一腳,“這個根本不是魔印。”


    “你可以修補嗎?”黎莎滿懷希望地問道,甩開羅傑的手朝對方走去。


    “黎莎,不要。”羅傑急切地低聲說道。但她不理他。


    男人甚至沒有看她一眼。“沒時間了。”他說著,指向開始在空地邊緣凝聚形體的地心魔物。


    “喔,不。”黎莎臉色發白,哽咽說道。


    第一個現形的是風惡魔。它一看到他們立刻放聲嘶吼,壓低身形作勢欲撲,但男人根本沒有給它任何時間。在黎莎難以置信的目光下,他跳到地心魔物麵前。抓緊它的雙爪阻止它展開雙翼。惡魔的皮膚在他手中嘶嘶作響,冒出白煙。


    風惡魔尖聲慘叫,張開大口露出滿嘴針頭般尖銳的利齒。男人向後仰頭,甩開兜帽,然後一頭頂下,光頭的前額撞上惡魔口鼻。一道強光閃耀,惡魔向後飛出。它墜落地麵動彈不得。男人張開五指,插入地心魔物的喉嚨。另一道魔光閃動,一股黑色膿汁直噴入空中。


    男人突然轉頭,甩甩手指上的膿汁,大步走過羅傑和黎莎身旁。現在她可以看清他的容貌,看起來不太像人。他的頭發全剃光了,眉毛也沒了,而原本生長毛發的地方文滿刺青。眼眶四周、頭頂上、耳朵旁、臉頰上到處都是,就連下顎和嘴唇也不放過。


    “我的營地就在附近,”他說,避開他們的目光,“想要看見明天的太陽的話,就隨我來吧。”


    “遇到惡魔怎麽辦?”黎莎在他們跟上去的同時問道。仿佛回應這個問題般,兩頭身上滿是樹瘤和樹皮的木惡魔出現在他們前方。


    男人拉下長袍,全身隻剩下遮蔽下體的纏腰布,黎莎這次發現刺青並不限於他的頭部。他的手臂和雙腳上刺滿複雜的魔印,手肘和膝蓋上的特別大。他的背上刺有一道魔印圈,強健的胸口中央還有一個大型魔印。他身上的每寸皮膚都覆蓋在魔印下。


    “他是魔印人。”羅傑喘氣說道。黎莎依稀記得聽過這個名號。


    “惡魔交給我。”男人道。“幫我拿。”他命令道,將長袍交給黎莎。他衝向地心魔物,淩空翻滾,雙腳踢出,腳跟同時擊中兩頭惡魔的胸口。魔光激蕩,兩頭木惡魔頓時飛出。


    他們迅速穿越樹林,沿途景象模糊不清。魔印人奔走得很快,完全不受從四麵八方撲向他們的地心魔物影響。一頭木惡魔自樹林中衝向黎莎,但男人擋在中間,魔印手肘狠狠撞入對方腦袋。一頭風惡魔俯衝而來,朝羅傑揮出利爪,但被魔印人一把抱住,揮拳打穿它的翅膀令它無法展翅飛翔。


    在羅傑有機會道謝前,魔印人再度開始狂奔,領著他們穿越樹林。羅傑扶著黎莎前進,幫忙扯開卡住她裙擺的樹叢。


    他們衝出樹林,黎莎看見道路對麵生了一堆營火——魔印人的營地。然而他們和營地之間還有一群地心魔物擋路,包括一頭八英尺高的巨型石惡魔。


    石惡魔大吼一聲,舉起巨大的拳頭擊打自己的胸口,長角的尾巴前後甩動。它甩開其他地心魔物,意欲獨吞所有獵物。


    魔印人毫不畏懼地迎向怪物。他吹了一聲口哨,雙腳站定,蓄勢待發,等待惡魔的攻擊。


    但在石惡魔發動攻擊前,兩根巨大的尖角自它胸口穿出,綻放魔法的光芒。魔印人迅速出擊,魔印腳跟狠狠踢中地心魔物的膝蓋,將他踢倒。


    惡魔倒地的同時,黎莎看見一頭巨大的黑色猛獸聳立在它後方。隻見猛獸向後退開,拔出頭上的尖角,隨即一聲嘶鳴,馬蹄踹入地心魔物的背部,發出震耳欲聾的魔法巨響。


    魔印人衝向剩下的惡魔,但眾地心魔物嚇得四下逃散。一頭火惡魔朝他狂吐唾液,男人攤開手掌,火焰透過他的魔印指尖隨即化為一陣輕風徐徐消散。羅傑和黎莎在恐懼顫抖中隨他來到營地,走進魔印圈的守護,終於鬆了一口大氣。


    “黎明舞者!”魔印人叫道,再度吹了聲口哨。巨馬不再攻擊地上的惡魔,朝他們疾馳而來,躍入魔印圈中。


    如同它的主人般,黎明舞者的外形活像來自噩夢中的怪物。這頭種馬體型巨大,比黎莎這輩子見過的馬都要高大。它的毛皮烏黑亮麗,身上披有一套魔印金屬護具。頭上的護甲頂著兩根金屬利角,其上刻有魔印,就連黑色馬蹄上都刻著魔法符號,並以銀漆描繪。這匹巨獸看起來不太像馬,比較像惡魔。


    黑色皮革馬鞍上掛有各式各樣的武器,包括一把巨大的紫杉弓和一袋箭矢、幾把長刃匕首、流星錘以及各種尺寸的矛。一麵閃亮的金屬盾牌,外形渾圓,中央微凸,掛在鞍角上隨時可以取用。盾牌邊緣刻有複雜的魔印。


    黎明舞者站在原地,安靜地等待魔印人幫他檢查傷勢,似乎完全不把潛伏在數英尺外的惡魔放在眼裏。確定坐騎毫發無傷後,魔印人轉向黎莎和羅傑,隻見兩人緊張兮兮地站在營地中央,還沒有從震驚中恢複過來。


    “加點柴火,”男人對羅傑道,“我有些肉可以烤,還有條麵包。”他輕揉肩膀,朝自己的裝備走去。


    “你受傷了。”黎莎說,自震驚中恢複過來,趕過去檢查他的傷勢。他的肩膀上有一道傷口,大腿上還有一道更深的。他的皮膚堅硬,滿是傷疤,觸感粗糙,但摸起來還不至於很不舒服。與他的身體接觸時,她的指尖傳來一陣輕微的刺痛,如同地毯上的靜電。


    “不礙事。”魔印人說,“有時候會有幸運的地心魔物在魔印驅走它前抓破我的皮肉。”他試圖甩開她,伸手去拿長袍,但她不肯放手。


    “惡魔造成的傷勢不會‘不礙事’。”黎莎說。“坐下,我幫你包紮傷口。”她命令道,指示他前往一塊大石旁坐下。說實話,她對此人的恐懼和地心魔物不相上下,但她將一生奉獻在幫助傷患上,而且做擅長的事可以驅走心中揮之不去的夢魘。


    “我的鞍袋裏有草藥包。”男人說著指向鞍袋。黎莎打開鞍袋,找到草藥包,俯身就著火光檢視其中的草藥。“你應該沒有龐姆葉吧?”她問。


    男人看她一眼。“沒有。”他說,“要那幹嗎?藥包裏有很多豬根。”


    “沒什麽。”黎莎嘟噥道,“我敢發誓,你們信使把豬根當作萬靈丹。”她拿起草藥包、研缽、碾杵以及一袋清水,在男人身邊蹲下,將豬根混合其他草藥磨成一團草藥糊。


    “你為什麽以為我是信使?”魔印人問。


    “有什麽人會獨自一人出外旅行?”黎莎問。


    “我不幹信使已經很多年了。”男人說道,毫不退縮地任由她清理傷口,塗抹刺痛的草藥糊。羅傑眯起雙眼看著她在他粗壯的肌肉上塗抹草藥糊。


    “你是草藥師?”魔印人問,看著她在火堆上烤針,將縫線穿入針眼。


    黎莎點頭,但目光集中在手邊的工作,將一綹發絲撥到耳後,開始縫合他大腿上的傷口,在發現魔印人沒有繼續提問後,她抬起目光望向對方的雙眼。他的眼眸漆黑,眼眶旁的魔印營造出憔悴深邃的感覺。黎莎沒有辦法直視他的雙眼太久,很快就將目光偏開。


    “我是黎莎。”她說,“正在做晚餐的是羅傑,他是吟遊詩人。”男人朝羅傑點頭,就和黎莎一樣,羅傑沒有辦法直視他的目光。


    “謝謝你救了我們。”黎莎說。男人隻是輕哼一聲算作回應。她安靜片刻,等待對方自我介紹,但男人並沒有這麽做。


    “你沒有名字嗎?”黎莎終於問道。


    “我好一陣子沒用名字了。”男人回答。


    “但你有名字。”黎莎逼問。男人隻是聳肩。


    “那我們該怎麽稱呼你?”她問。


    “我認為你們沒有必要稱呼我。”男人回應。他注意到她已經縫好,於是離開她身邊再度以灰色長袍將自己包得密不透風。“你們沒有虧欠我什麽,我會出手幫助任何陷入你們那種處境的人。明天我會護送你們前往農墩鎮。”


    黎莎看了火堆旁的羅傑一眼,然後轉回魔印人。“我們剛剛離開農墩鎮,”她說,“我們必須趕去伐木窪地,你可以帶我們去嗎?”灰色兜帽搖了搖頭。


    “回農墩鎮至少會浪費我們一個星期的時間!”黎莎叫道。


    魔印人聳肩。“那不是我的問題。”


    “我們可以付錢。”黎莎脫口而出。男人看她一眼,她慚愧地偏過頭。“當然不是現在。”她改口道。“我們在道上遇上強盜。他們搶走我們的馬匹、魔印圈、財物,甚至連食物也不放過。”她越說越小聲。“他們奪走了……一切。但是抵達伐木窪地後,我就可以付錢給你。”


    “我不需要錢。”魔印人說。


    “拜托!”黎莎懇求,“我有急事!”


    “抱歉。”魔印人說。


    羅傑走到他們旁邊,一臉不悅。“沒關係,黎莎。”他說,“如果這個冷血的家夥不願意幫忙,我們還是可以自己想辦法。”


    “什麽辦法?”黎莎大聲問道,“在你試圖用愚蠢的小提琴抵擋惡魔時被殺的辦法嗎?”


    羅傑轉過頭去,一臉受傷。但黎莎不理他,回頭麵對男人。


    “拜托。”她哀求,在他轉頭不想理她的時候抓住他的手臂,“三天前有信使路過安吉爾斯,帶來伐木窪地傳染病肆虐的消息。已有十幾個人因此死亡,包括了世上最偉大的草藥師。鎮上僅存的草藥師沒有能力照顧所有人,他們需要我的協助。”


    “所以你不隻是要我放下手邊的事,還要陪你前往傳染病肆虐的村鎮?”魔印人問道,聽起來一點意願都沒有。


    黎莎開始哭泣,抓著他的長袍跪倒在地。“我父親病得很重。”她輕聲道,“如果我不盡快趕到,他會死的。”


    魔印人伸出手臂,動作遲疑,手掌搭在她的肩上。黎莎不確定自己是怎麽打動他的,但她感覺得出來對方已經動搖了。


    “拜托。”她再度說道。


    魔印人凝望她良久。“好吧。”他終於說道。


    伐木窪地位於安吉爾斯森林外圍邊緣,距離安吉爾斯堡騎程約六天。魔印人宣稱還要四個晚上才能抵達鎮上。如果他們努力趕路縮短時間也要三天。他騎馬跟在他們身旁,降低馬速配合他們行走的速度。


    “我先到前麵探路。”他走了一會兒後說道,“大概一個小時左右回來。”


    黎莎感到一股恐懼的寒意,看著他腳踢馬腹疾行而去。魔印人帶給她的恐懼與強盜和地心魔物沒什麽兩樣,但至少有他在場時,其他兩種威脅都不能傷害她。


    她昨晚一夜沒睡,嘴唇陣陣抽痛,因為她得咬緊雙唇阻止自己尖叫。她在其他人睡著後仔細擦拭身體每個部位,但依然擦不掉心裏深處的那種肮髒感。


    “我聽說過關於此人的傳言。”羅傑說,“我自己也曾講述他的故事。我以為他隻是傳說人物,但世上不可能有其他人把身體文成那樣,並且赤手空拳擊斃地心魔物。”


    “你叫他魔印人。”黎莎回想道。


    羅傑點頭。“那是他在傳說中的封號,沒有人知道他的本名。”他說,“我是一年前在西方村落自公爵吟遊詩人口中聽說他的故事。我本來以為他隻是酒後閑談的鄉野傳奇,看來公爵的吟遊詩人並非胡謅。”


    “他怎麽說?”黎莎問。


    “他說魔印人徘徊於黑夜中,到處獵殺惡魔。”羅傑說,“他拒絕與人接觸,隻有在需要補給時才進入村鎮,以遠古的金幣付賬。人們不時總聽說他在路上拯救路人的事跡。”


    “好吧,這點我們可以證實。”黎莎說,“但如果他能殺死惡魔,為什麽沒有人試圖學習他的秘密?”


    羅傑聳肩。“根據傳說,沒有人敢。就連各城的公爵都怕他,特別是在雷克頓事件過後。”


    “怎麽回事?”黎莎問。


    “相傳雷克頓的船務官員派遣間諜竊取他的戰鬥魔印,”羅傑說,“十幾個人,個個全副武裝。沒有當場身亡的全被打到終身殘廢。”


    “造物主呀!”黎莎倒抽一口涼氣,捂住自己的嘴,“我們究竟是和什麽樣的怪物同行?”


    “有人說他擁有惡魔的血統,”羅傑同意道,“地心魔物在道上強暴人類女子生下來的雜種。”


    他突然心裏一驚,在發現自己說了什麽後臉色漲紅,但這種不經大腦的言語意外造成反效果,反而消弭了她內心的恐懼。“這太荒謬了。”她搖頭說道。


    “有人說他絕不是惡魔,”羅傑繼續說道,“而是解放者本人,為了結束大瘟疫而降臨人間。牧師會向他祈禱,求他賜福。”


    “我認為他是混血惡魔的可能性比較大。”黎莎說,雖然語氣不太肯定。


    他們在尷尬的沉默中繼續前進。一天前,黎莎說什麽也沒有辦法讓羅傑安靜片刻,吟遊詩人不斷試圖以故事和音樂來取悅她,但現在他垂頭喪氣,沉默不語。黎莎知道他心靈受創,很想要安慰他,但她自己比他更需要安慰。她沒有辦法安慰別人。


    不久,魔印人騎馬回來。“你們兩個走太慢了。”他說著翻身下馬,“如果不想在野外連待四個晚上,今天必須趕三十裏路。你們兩個騎馬,我跑步追趕。”


    “你不應該跑步。”黎莎說,“大腿傷口的縫線會裂開。”


    “傷口已經痊愈了。”魔印人說,“我隻需要休息一晚。”


    “胡說八道。”黎莎說,“那傷口足足有一英寸深。”為了證明自己所言不虛,她走到他身旁,蹲下身去撩起寬鬆的長袍,露出文滿刺青的粗壯大腿。但在移除繃帶,檢視傷口後,她驚訝地瞪大雙眼。傷口上已長出粉紅色新肉,縫線突出在看起來十分健康的皮膚上。


    “不可能。”她說。


    “隻是擦傷。”魔印人說著取出利刃,將縫線逐一挑出。黎莎開口欲言,但魔印人已起身走回黎明舞者身旁,拿起韁繩,牽到她麵前。


    “謝謝。”她愣愣地說,接過韁繩。那一刻她開始質疑自己一輩子所學的醫療知識。這個男人是誰?他是什麽東西?


    黎明舞者慢跑前進,魔印人毫不費力地跟在旁邊,以一雙魔印腿輕鬆地奔跑無數裏路。他們休息是因為羅傑和黎莎需要休息,與他無關。黎莎仔細觀察他,尋找疲憊的跡象,但什麽也看不出來。當他們終於紮營時,他依然臉不紅氣不喘地喂馬,而她和羅傑則是一邊呻吟,一邊搓揉酸痛的手腳。


    營地陷入一陣尷尬的沉默。天已經黑了,魔印人肆意地在營地附近走動,撿拾木柴,卸下黎明舞者的護具,梳理種馬的馬毛,從馬匹所在的魔印圈走到他們的魔印圈內,全然不顧四周的木惡魔。一頭惡魔自樹叢中疾撲而來,但魔印人毫不理會,任由惡魔撞上距離他身後不及一英寸的魔印力場。


    黎莎準備晚餐,羅傑則弓著雙腿,一拐拐地沿著魔印圈內行走,試圖舒緩一整天騎馬下來造成的僵硬。


    “我覺得我的睾丸都快被馬震碎了。”他呻吟道。


    “需要的話我可以幫你看看。”黎莎說。魔印人輕哼一聲。


    羅傑沮喪地看著她。“我沒事。”他說,接著繼續繞圈。片刻後他突然止步,看著道路的另一頭。


    他們全抬頭,在火惡魔尚未進入視線範圍前已看見對方眼睛和嘴中綻放出來的詭異橘光。對方尖聲吼叫,四肢著地奔跑。


    “火惡魔為什麽不會把森林全燒光?”羅傑看著惡魔身後拖曳的火光問道。


    “你很快就會知道答案。”魔印人說。羅傑認為這種微帶消遣的語調比他一貫的冷淡更令人不安。


    話剛說完,他們就聽見遠方傳來一群木惡魔的叫聲,隻見三頭高大壯碩的木惡魔在火惡魔身後追趕而來,其中一頭的嘴裏還咬著另一頭火惡魔癱軟的屍體,黑色膿汁不斷滴落。


    火惡魔忙著逃命,沒注意到其他聚集在路旁樹叢中的木惡魔,直到其中一頭突然撲出,將這頭可憐的怪物壓倒,順勢一爪開膛破肚。火惡魔尖聲慘叫,黎莎忍不住捂住耳朵。


    “木惡魔痛恨火惡魔。”魔印人在一切結束後說道,眼中洋溢著殺戮的快感。


    “為什麽?”羅傑問。


    “因為木惡魔無法抵抗惡魔之火。”黎莎說。魔印人一臉驚訝地抬頭看她,接著點了點頭。


    “那火惡魔為什麽不放火燒了它們?”羅傑問。


    魔印人大笑。“有時候他們會這麽做。”他說,“不管燒不燒得起來,世上沒有一頭火惡魔打得過木惡魔。木惡魔的力量僅次於石惡魔,而且在樹林中近乎於隱形。”


    “造物主的精心安排。”黎莎說,“相互牽製,保持平衡。”


    “鬼扯。”魔印人說,“如果火惡魔燒光一切,世上就沒有東西可供它們獵食。是自然界自行找出方法解決這個問題。”


    “你不相信造物主?”羅傑問。


    “剛才的問題已經夠多了。”魔印人回答,表情明白地顯示他不打算繼續這個話題。


    “有些人認為你是解放者。”羅傑大膽說道。


    魔印人嗤之以鼻。“不會有什麽解放者降世拯救我們,吟遊詩人。”他說,“想要除掉世界上的惡魔,你必須親自動手。”


    仿佛呼應這句話般,一頭風惡魔撞上黎明舞者的魔印網,四周突然大放光彩。巨馬狂踢腳下的沙土,似乎渴望跳出魔印圈大打一場,但它待在原地,耐心等待主人的命令。


    “為什麽你的馬不會害怕?”黎莎問,“就連信使也會在夜間捆綁馬匹,以防它們受驚亂跑,但你的馬似乎渴望戰鬥。”


    “黎明舞者自小開始接受我的訓練。”魔印人說,“它出生後就處於我的魔印守護中,從來不曾懼怕任何地心魔物。它的父母都是我見過最高大勇猛的猛獸。”


    “但我們騎它時卻又十分溫馴。”黎莎說。


    “我教它控製凶悍的脾氣,”魔印人說,冰冷的語氣難掩驕傲,“你對它好,它就會對你好,但如果它麵臨威脅,或是我麵臨威脅,它會毫不遲疑地攻擊。它曾將一頭差點吃掉我的野豬踩得腦漿流了一地。”


    解決掉火惡魔後,木惡魔將營地團團圍起來,緩緩逼近。魔印人取出紫杉弓,拿起箭頭沉重的箭袋,不理會不斷遭到魔印彈回的惡魔。吃完晚餐後,他挑出一支幹淨的箭矢,自魔印工具組中取出一把刻蝕工具,緩緩在箭身上刻畫魔印。


    “如果我們沒有和你在一起……”黎莎問。


    “我就會跳出去。”魔印人回答,沒有抬頭看她,“狩獵。”


    黎莎點頭,沉默片刻凝望著他。羅傑扭動身體,對於她深受魔印人吸引感到不滿。


    “你有去過我的家鄉嗎?”她輕聲問道。


    魔印人好奇地看著她,但沒有回應。


    “如果你自南方來,一定路過伐木窪地。”黎莎說。


    魔印人搖頭。“我盡量避開小村莊。”他說,“村民看到我會立刻拔腿就跑,不久再帶一群手持幹草叉的憤怒村民回來追我。”


    黎莎想反駁,但她很清楚伐木窪地居民的反應多半和他描述的一樣。“他們隻是害怕。”她心虛地說。


    “我知道。”魔印人說,“所以我不去招惹他們。除了小村落和大城市,世上還有很多地方可去,如果想要保有其一就得放棄另一方……”他聳肩。“讓人們躲在自己家裏,像孩童般關在籠中。懦夫並不值得同情。”


    “那你為什麽自惡魔手中解救我們?”羅傑問。


    魔印人聳肩。“因為你們是人,它們是惡魔。”他說,“也因為你們直到最後一刻都在努力求生。”


    “我們還能怎麽做?”羅傑問。


    “你絕對無法想象有多少人會放棄求生,躺在地上等死。”魔印人說。


    離開安吉爾斯的第四天,它們趕了不少路。魔印人和他的馬似乎不知疲憊為何物,黎明舞者輕鬆跟隨主任的步伐前進。


    當晚紮營後,黎莎利用魔印人剩下的食物煮了鍋稀湯,但大家都沒吃飽。“食物的問題如何解決?”她在羅傑喝下最後一口湯時問道。


    魔印人聳肩。“我隻準備一人份的食物。”他說著靠向後方,仔細在指甲上繪製魔印。


    “要在沒東西吃的情況下趕兩天路可不容易。”羅傑歎息道。


    “想要縮短時程也行,”魔印人說著,開始吹幹指甲上的魔印漆,“我們可以連夜趕路。黎明舞者跑得比大多數地心魔物都快,剩下的交給我處理就行了。”


    “太危險了。”黎莎說,“我們如果死了,就幫不了伐木窪地的村民。我們必須空著肚子上路。”


    “我不打算在晚上離開魔印圈。”羅傑同意道,遺憾地搓揉肚子。


    魔印人指著逼近營地的一頭地心魔物。“我們可以吃它們。”


    “你不是認真的吧!”羅傑一臉厭惡地道。


    “隻是想到就令人作嘔。”黎莎附和。


    “沒那麽難吃,真的。”男人說。


    “你真的吃過惡魔?”羅傑問。


    “為了生存,不得已而為之。”男人回應道。


    “好吧,總之我絕不會吃惡魔。”黎莎說。


    “我也不會。”羅傑附和。


    “那好吧。”魔印人歎了口氣,站起身來,拿起長弓、一筒箭矢以及長矛。他脫掉長袍,露出魔印身軀,然後朝魔印邊緣走去。“我去打獵。”


    “你沒必要……”黎莎叫道,但男人毫不理會。片刻後,他消失在黑暗中。


    一個小時後,他揪著兩隻胖兔子的耳朵回來。他將兔子交給黎莎,然後回到原來的位子,拿出一支較小的魔印畫筆。


    “你懂音樂?”他問羅傑。他才剛拉好琴弦,正在調整張力。


    羅傑嚇了一跳。“是……是的。”他擠出幾個零散的字。


    “可以彈奏一曲嗎?”魔印人問,“我都不記得上一次聽音樂是什麽時候了。”


    “我很樂意。”羅傑哀傷說道,“但強盜把我的琴弓踢碎了。”


    男人點了點頭,沉思片刻。接著他突然起身,拿出一把大匕首。羅傑畏懼退縮,隻見魔印人再度步出魔印圈。一頭木惡魔對他嘶吼,魔印人對它吼回去,惡魔便逃之夭夭。


    不久,他帶著一根樹枝回來,以那把駭人的匕首削開樹皮。“多長?”他問。


    “十……十八英寸。”羅傑顫抖道。


    魔印人點點頭,將樹枝切成大概的長度,然後朝黎明舞者走去。巨馬默默站在原地,任由他自馬尾割下一段尾毛。他在樹枝兩端刻下缺口,先將一端綁緊。他蹲在羅傑身邊,微微彎曲樹枝。“張力對了就告訴我。”他說,羅傑隨即伸出殘缺的手指搭上馬毛。當羅傑覺得沒問題後,魔印人綁緊另一端,將琴弓交給他。


    羅傑眉開眼笑地看著禮物,先在上麵漆一層樹脂,然後取出小提琴。他將樂器放在下巴下,以新琴弓輕拉幾下。音色並不完美,但他越來越有自信。他停下來調一調音,然後正式開始演奏。


    他那靈活的手指在夜色中奏出如夢似幻的音樂,黎莎的思緒逐漸飄往伐木窪地,暗自擔心家鄉目前的情況。薇卡的信是一個禮拜前寄到的,當她抵達鎮上時會是什麽情形?或許流感已過去,沒有奪走更多人的性命,而這趟艱巨的旅途就會變得毫無意義。


    又或許鎮民比之前更需要她。


    她注意到,音樂同時也對魔印人造成了影響,因為他放下了手邊的工作轉而凝望黑夜。陰影遮蔽他的五官,隱去其上的刺青,透過他悲傷的神情,她看出他曾有一張英俊的麵孔。到底是什麽樣的苦難把他逼到這個地步,作踐自己的身體,拒絕和人接觸,整天與地心魔物戰鬥?雖然他身上沒有任何創傷,但她發現自己迫切地想要治療他。


    男人突然搖頭,仿佛想要甩開腦中的回憶,嚇得黎莎自幻想中回神。他指向黑暗中。“看。”他低聲道,“它們在跳舞。”


    黎莎滿臉驚愕地望去,的確,地心魔物已不再測試魔印,甚至不再嘶吼與尖叫。它們圍在營地外,隨著音樂的節奏扭動身體。火惡魔跳躍旋轉,四肢拖曳出旋轉不止的火焰殘影,風惡魔在天上盤旋俯衝。木惡魔離開森林的掩護,沒有理會火惡魔,完全沉浸在音樂的旋律中。


    魔印人看向羅傑。“你是怎麽做到的?”他讚歎地問道。


    羅傑微笑道。“地心魔物的耳朵對音樂十分敏感。”接著站起身來,走到魔印邊緣。惡魔聚集在該處專注地看著他。他開始沿著魔印圈內緣走動,惡魔如癡如醉地隨著他移動。他停下腳步,一邊演奏一邊搖晃身體,地心魔物如癡如醉地模仿他的動作。


    “我以前都不相信你。”黎莎輕聲道歉,“你真的可以迷惑他們。”


    “不止如此。”羅傑吹噓。琴弓一個轉折,發出一串尖銳的音階,旋律走調:原本悅耳的音樂變得難聽又不協調。突然間,地心魔物再度開始尖叫,以利爪捂住耳朵,跌跌撞撞地退得更遠了。音樂持續攻擊,它們越退越遠,消失在營火外的陰影。


    “它們沒有走遠。”羅傑說,“我一停止演奏,它們就會回來。”


    “你還能做什麽?”魔印人問道。


    羅傑微笑,為兩名觀眾演出和為一大群觀眾演出同樣能滿足他。曲調再度轉為輕柔,狂亂的旋律行雲流水般地變回如夢似幻的音樂。地心魔物再度圍了過來,手舞足蹈地跟著旋轉。


    “看好了。”羅傑提示,接著再度變換曲調,聲音尖銳刺耳,就連黎莎和魔印人都忍不住咬緊牙關向旁退開。


    地心魔物的反應更激烈,它們憤怒無比,高聲尖叫,發狂似的衝撞魔印力場。一次又一次,魔光閃動,震退惡魔,但惡魔不肯罷休,繼續撞擊魔印網,瘋狂地攻擊羅傑所在之處,試圖要他永遠無法拉出任何音樂。


    兩個石惡魔加入自殺式衝鋒,推開其他惡魔,猛力捶打魔印力場,還有更多惡魔不斷湧來。魔印人自羅傑身後默默起身,伸手撥開他的琴弓。


    弦音猶然繞耳,一根重頭箭矢如同閃電般插入最接近的石惡魔胸口,周遭隨即大放光彩。魔印人朝惡魔一下又一下地射箭,動作快得難以看清。魔印箭矢驅散地心魔物,幾頭中箭後再度爬起的惡魔很快地被同伴撕成碎片。


    羅傑和黎莎驚恐地看著這場屠殺。吟遊詩人眼睜睜地看著魔印人攻擊惡魔,琴弓不知不覺地滑落琴弦,垂在他殘缺的掌中。


    惡魔吼叫不歇,但叫聲中充滿痛苦與恐懼,攻擊魔印的欲望隨著音樂一同消失。但魔印人並不罷手,持續射箭,直到所有箭矢都射光。他抄起長矛,猛力擲出,筆直插入一頭木惡魔的背。


    現場一片混亂,僅存的地心魔物絕望地試圖逃生。魔印人脫下長袍打算跳出魔印圈,徒手殺光惡魔。


    “不,拜托!”黎莎大叫,撲到他的身上,“它們已經在逃跑了。”


    “你要饒了它們?”魔印人吼著,轉頭瞪著她,五官因憤怒而扭曲。她嚇得向後退開,但仍直視他的雙眼。


    “求求你,”她哀求道,“不要出去。”


    黎莎擔心惹怒他,但他隻是凝視著她大口喘息。在一陣近乎永恒的沉默後,他終於冷靜下來,撿起長袍,再度遮蔽身上的魔印。


    “有必要那樣做嗎?”她打破沉默問道。


    “魔印圈不能同時承受那麽多的地心魔物攻擊。”魔印人說,恢複之前冷淡的語調,“我不確定它撐不撐得住。”


    “你可以叫我別拉了。”羅傑說。


    “沒錯。”魔印人同意道,“我可以。”


    “那為什麽不那麽做?”黎莎問。


    魔印人沒有回答。他走出魔印圈,開始拔出惡魔屍體上的箭矢。


    當晚黎莎睡著後,魔印人走到羅傑身邊。吟遊詩人凝視著滿地的惡魔屍體,在男人來到身邊時嚇得跳了起來。


    “你有能力支配地心魔物。”他說。


    羅傑聳肩。“你也有。”他說,“比我強大許多。”


    “你能教我嗎?”魔印人問。


    羅傑轉頭,麵對男人謹慎的目光。“為什麽?”他問,“你可以直接殺死惡魔,我的能力怎能和你比?”


    “我以為我了解敵人。”魔印人說,“你卻讓我看見它們的另一麵。”


    “你的意思是它們會欣賞音樂,或許並非都那麽壞?”羅傑問。


    魔印人搖頭。“它們不是藝術愛好者,吟遊詩人。”他說,“一旦你停止演奏,它們會毫不遲疑地將你殺死。”


    羅傑點頭,承認這種說法。“那為什麽要學?”他問,“學習演奏小提琴去迷惑那些你可以輕易殺死的惡魔是件很費時的工程。”


    魔印人臉色一沉。“你到底願不願意教我?”他問。


    “願意……”羅傑盤算片刻,說道,“但我要有所回報。”


    “我有很多錢。”魔印人保證道。


    羅傑輕蔑搖手。“賺錢對我而言不是問題。”他說,“我要更有價值的東西。”


    魔印人沉默不語。


    “我要和你一同旅行。”羅傑說。


    魔印人搖頭。“絕不可能。”他說。


    “小提琴不是一夜之間就可以學會的。”羅傑爭辯道,“隻是入門的基礎就要花上好幾個星期,而想要迷惑地心魔物,光是會點皮毛絕對不夠。”


    “這樣對你有什麽好處?”魔印人問。


    “我可以獲得很多足以讓公爵的露天劇場場場爆滿的真實故事。”羅傑說。


    “她怎麽辦?”魔印人問,轉身指向黎莎。羅傑看向草藥師,隻見她的胸口於睡夢中緩緩起伏,而魔印人看出隱藏在這目光後的意義。


    “她請我護送他回家,如此而已。”羅傑終於說道。


    “如果她請你留下來呢?”


    “她不會的。”羅傑低聲說道。


    “我的道路和馬可·流浪者的故事大不相同,小鬼。”魔印人說,“我可不想被會在夜晚藏首縮尾的人拖累。”


    “我修好小提琴了。”羅傑鼓起勇氣說道,“我不怕。”


    “光靠勇氣是不夠的。”魔印人說,“在野外,不是殺戮就是被殺,我指的不隻是惡魔。”


    羅傑挺直背脊,吞了一口口水。“所有試圖保護我的人最後都難逃一死,”他說,“該是我學習保護自己的時候了。”


    魔印人向後一傾,打量年輕的吟遊詩人。


    “跟我來。”他終於起身說道。


    “到魔印圈外?”羅傑問。


    “如果連這點都做不到,你對我就沒有用處。”魔印人說,眼看羅傑神色遲疑地左顧右盼,他補充道,“方圓數裏內的地心魔物都聽說過我對它們同伴做的事,今晚我們應該不會遇上任何惡魔。”


    “黎莎怎麽辦?”羅傑問道,緩緩起身。


    “必要時,黎明舞者會保護她。”男人說,“來吧。”他走出魔印圈,消失在夜色中。


    羅傑暗罵一聲,抓起小提琴緊隨他快步離去。


    羅傑抱緊琴盒,穿越樹林。他本來想要直接把琴拿在手上,但魔印人揮手要他放回盒中。


    “你會吸引不必要的注意。”他低聲道。


    “我以為你說今晚應該不會遇上地心魔物。”羅傑低聲回應,但魔印人不理他,繼續行走於黑暗中,簡直就和白晝趕路沒什麽兩樣。


    “我們要去哪裏?”羅傑仿佛已經問了不下百次。


    他們爬上一塊小高地,魔印人趴在地麵,指著下方。


    “看那邊。”他對羅傑道。高地下羅傑看見三個異常熟悉的男子身影和一匹馬睡在看起來更熟悉的攜帶式魔印圈內。


    “那些強盜。”羅傑低聲說道。一陣強烈的仇恨湧上心頭——恐懼、憤怒以及無助——他的腦海中再度浮現對方強加在他以及黎莎身上的暴行。沉默巨漢在睡夢中翻身,羅傑大驚失色。


    “遇上你們後,我就一直在追蹤他們。”魔印人說,“今晚狩獵時,我發現了他們的營火。”


    “為什麽帶我來這裏?”羅傑問。


    “我想你或許想要取回你的魔印圈。”魔印人說。


    羅傑回望他。“如果我們趁他們熟睡時偷走魔印圈,地心魔物會在他們弄清楚狀況前殺死他們。”


    “附近沒幾頭惡魔。”魔印人說,“他們活命的機會比你大。”


    “即便如此,你為什麽會認為我想冒這個險?”羅傑問。


    “我察言觀色。”男人說,“用心聆聽。我知道他們對你……還有黎莎做了什麽。”


    羅傑沉默一段時間。“對方有三個人。”他終於說道。


    “這裏是野外。”魔印人說,“如果你想過安全的日子,回城裏去。”他一字字緩緩吐出,仿佛那是什麽咒語。


    但羅傑知道城裏也不是什麽安全的地方。他眼前不覺間再度浮現傑卡伯躺在地上的景象,並且聽見傑辛的笑聲。他本來可以在遭受攻擊後嚐試討回公道,但結果他選擇逃亡,任由其他人代他死去。他凝望營火,探手摸向自己的護身符。


    “我的想法錯了嗎?”魔印人問,“我們應該回營地嗎?”


    羅傑吞咽了一下喉嚨。“等我取回屬於我的東西。”他緩緩決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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