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3 ar 夏


    魔印人的心情隨著密爾恩堡逐漸遠去而越來越糟糕。離開瑞根和伊莉莎家時的好心情完全被傑克的話一掃而空。他的話在心中一遍遍重複,他來不及為自己辯解,也無法擺脫認可傑克的說法的念頭。


    為了轉移注意力,他仔細閱讀朗奈爾的機械設計圖。這些工具都是專門設計用來屠殺人類,而非惡魔。


    究竟是地心魔域將人類逼至絕種邊緣,他懷疑。還是我們咎由自取?


    他在太陽開始下山時看見路邊的一座堡壘——歐克家族的某位先祖曾在此駐軍,但惡魔攻陷了堡壘之後就再也沒有重修過。信使大多認定此地有鬼魂作祟,所以都敬而遠之。一扇鏽蝕的柵門垂在扭曲不堪的門框上,城牆到處都是殘破的大洞。


    他騎馬走進堡壘,將黎明舞者安置在一道魔印圈中。他脫下長袍,剩下纏腰布,挑了一根長矛和長弓。黑夜降臨時,惡臭的魔霧開始從庭院的石板縫隙中滲出。惡魔喜歡聚集在沒有魔印守護的廢墟裏等待——本能告訴它們總有一天會有獵物回來。五十名士兵在魔印崩潰時陣亡,通常就是被此刻凝聚形體的同一批惡魔所殺——該有人為他們報仇。


    魔印人一直等到惡魔發現他並展開攻擊後才舉起長弓。領頭的是一頭火惡魔,不過他的第一箭瞬間奪走了它的性命。接下來是一頭石惡魔,一連中了好幾箭才倒下。石惡魔轟然倒地,其他惡魔愣在原地,有幾頭甚至準備撤退。但魔印人沿著城牆縫隙和大門放置魔印石,將它們困在堡壘中。弓箭射完後,他舉起長矛和盾牌展開進攻,不久便拋開武器,赤手空拳屠殺惡魔。


    隨著夜色漸深,他吸收的魔力越來越多,也越戰越勇。他迷失在瘋狂的殺戮中,心無旁騖,直到最後魔印皮膚上沾滿嗞嗞作響的惡魔體液,廢城堡裏再也找不到任何一頭幸存的惡魔。沒過多久,天色開始轉亮,附近僅存的幾頭地心魔物開始化身迷霧,躲避能夠燒盡它們一身汙漬的陽光。


    接著,陽光照到他身上,他感覺皮膚有如著火般難受。陽光刺得他眼發痛,令他惡心頭昏、喉嚨灼痛。站在陽光下痛苦不堪——這種情況曾經發生過。黎莎說那是陽光在焚燒自己體內過剩的魔力,但自己心中的另一自我、某個原始的自我,十分清楚真相——太陽在驅趕自己。自己逐漸變成惡魔,不再屬於這個世界——地心魔域在召喚自己,為自己提供庇護所。通往地心魔域的道路,如同自地底升起的魔法通道,在自己的魔印目光之前無所遁形,而它們都吟唱著同樣的旋律。在地心魔域的擁抱下,陽光絕對傷不了自己。


    魔印人開始化身迷霧,沿著一條魔法通道微微下沉,體驗著其中的感覺。


    一次就好,他告訴自己。去試探一次,看看能否將戰場推進到地底。那是個理想化的想法,但並不完全是事實,最有可能的情況是自己會死在裏麵——反正世界沒有我會更好。


    但在他完全消失前,庭院中一具屍體在陽光照射下起火燃燒,發出耀眼的火光以及劈啪之聲。他朝那個方向望去,看著屍體如同慶典爆竹般一具接著一具燃燒起來。


    地心魔物燃燒的同時,他身上的痛楚逐漸消失。太陽就跟往常一樣削弱了他的力量,但是並沒有摧毀他。


    還不到時候,他心想。但快了,最好趁有機會時將魔印帶回自己最初的家鄉——提貝溪鎮——他們就不會再在惡魔麵前退縮不前。


    隨著魔印人逐漸接近提貝溪鎮,熟悉的地標開始出現,將他被地心魔域糾纏不止的思緒拉回到心痛的現實。他看見自己與瑞根、奇林過夜的信使洞窟,看見他們找到他的廢墟,至少那些地方沒有被惡魔破壞。一群夜狼占據了那座廢墟,而魔印人明智地決定不去打擾它們。就連地心魔物也不會輕易招惹一群野狼。數百年來惡魔不斷獵食弱小的動物,導致僅存的野外掠食者都是最凶猛剽悍的動物。夜狼因為其漆黑的毛皮而得名,夜狼可重達三百磅,一群夜狼甚至能圍殺木惡魔。


    後來,他來到自己將獨臂魔打殘的小空地。他原以為這塊空地會與自己離開時一模一樣;一塊漆黑黑的焦土,中央有一圈他曾在此架設魔印圈的荒地——十四年過去了,那塊荒地已經生氣勃勃,甚至比周圍其他區域更繽紛多彩。如果他相信這種事,這或許是個好兆頭。


    在提貝溪鎮這個偏遠村落裏,一名信使,或任何陌生人——就算是來自隔壁村落的陽光牧地——都是十分稀有的景象,肯定會引人注目。於是當魔印人抵達鎮郊時,他就停在那靜靜地等待。最好還是晚點再經過外圍鎮郊進入鎮中廣場,趁人們忙著檢視魔印,沒空理會路人的時候。他會在黃昏時分抵達那個廣場,時間剛好夠去霍格的酒館租個房間。第二天早上,他隻要去找鎮長,交給對方一本戰鬥魔印寶典,分發幾把武器給敢於戰鬥的人,然後在半數鎮民發現他之前離開。他不知道當年自己離開的“不孕”西莉雅鎮長是否還健在,是否跟以前一樣硬朗。


    他經過的第一座農場是馬克·佩斯特爾的,盡管聽見了牲口棚中動物的叫聲,卻沒見任何人。沒過多久,他抵達豪爾的農場。譚納家的田地完全荒廢,看起來似乎是最近兩天的事,因為魔印依然完整,田地中沒有焦痕;但主人不見了,田裏雜草叢生。他沒有看見惡魔攻擊的跡象,他好奇地自問——發生了什麽事?


    豪爾的農場對他而言具有特殊意義。十一歲以前,豪爾的農場是他曾到過離家最遠的地方,除此之外,他母親去世的前一天晚上,他還在這裏親過班妮和瑞娜。諷刺的是,現在他再也想不起來母親的容顏,卻清楚記得那兩個吻。他記得自己的牙齒與班妮的撞在一起,兩人嚇得一起退後;他還記得瑞娜柔軟溫暖的嘴唇,以及她呼吸的氣味。


    他已經許久不曾想起瑞娜·譚納。他們的父親幫他們倆訂婚。如果亞倫沒有離家,他們現在差不多已經成婚,一起撫養小孩、照料傑夫的農場;他很好奇想知道她後來怎麽樣了。


    他越走越覺得奇怪。他沒有任何理由保持警覺,因為自從進入提貝溪鎮後他就沒有看到半個人影;每一棟房子都大門緊鎖。他暗自計算日期,夏日慶典還沒到,鎮民一定被大號角的召喚集結在某處。


    大號角位於鎮中廣場,隻有在發生惡魔攻擊事件時才會吹響,傳達攻擊發生的方位,讓住得最近的人們可以趕去救助幸存者,可能的話幫忙重建。鎮民會鎖住牲口,匆匆趕去,有時候甚至在外過夜。


    魔印人知道自己離家時看待鎮民的眼光過於嚴苛,他們與伐木窪地或其他數十個自己曾到過的外圍村落沒有什麽不同。提貝溪鎮的人或許不像克拉西亞人一樣與惡魔大戰,但他們通過自己的方式反抗——團結一致,強化鄰裏之間的幫扶和協作。他們都是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爭吵。提貝溪鎮沒有人會讓鄰居挨餓受凍,而在大城市裏這種事常常發生。


    魔印人嗅著空氣,仰望天際,但沒有看見一絲濃煙——那是惡魔攻擊後的標誌。他豎起耳朵,但聽不到任何動靜,搜尋片刻,他又繼續朝鎮中廣場前進,那裏應該會有人告訴他是否有攻擊的事。接近鎮中廣場時天已經快要黑了,數百鎮民鼓噪的聲音開始傳入他的耳中。他放鬆心情,了解自己多慮了——到底什麽事情,可以吸引全鎮人都跑來鎮中廣場過夜。難道霍格的女兒終於結婚了?


    街道上空無一人,但全鎮鎮民都到了——所有麵朝廣場的前廊、門口以及窗口都擠滿了人。有些人像是南哨的居民,甚至自行繪製魔印圈,手持《卡農經》,遠離其他人,沉浸在祈禱中。與相互扶持傷心哭泣的博金丘居民形成強烈對比。他看見瑞娜的姐姐班妮也站在人群中,她緊緊抱著路席克·博金。


    他順著他們的目光轉向廣場中央,看見一個美麗的女子被綁在木樁上。


    太陽漸漸下山了。


    魔印人立刻認出瑞娜·譚納,或許是因為他剛剛還想起她,或許是因為他才剛看到她姐姐,但即使這麽多年沒見,他依然一眼就認出瑞娜的圓臉,以及她幾乎及腰的棕發。


    她四肢軟綿綿地垂著,如果不是手臂和胸口上綁著繩索根本無法站立。她眼睛是張開的,但眼神茫然,沒有焦點。


    “到底怎麽回事?”他大叫,腳跟用力夾緊黎明舞者的腹部。巨馬衝向廣場,越過一臉驚訝的鎮民,踏出的每一步都掀起一塊地皮。四周的火把和油燈讓廣場籠罩在一股暗淡的光影中,但天際已經轉為一片深紫,地心魔物即將現身。


    他跳下馬背,衝向木樁,打算解開束縛瑞娜的繩索。一名長者大步來到他麵前,揮舞一把上麵滿是黑色汙漬的獵刀。魔印人敏銳地聞到刀上的血腥味,同時認出對方是魚洞的發言人洛達克·勞利。


    “此事與你無關,信使!”勞利說,舉起獵刀指著他。“這個女孩殺死我的親戚和她自己的父親,我們一定要她死在地心魔物口中!”


    魔印人訝異地看向瑞娜,接著一切如同甩在臉上的巴掌般回到腦海。她及班妮在幹草棚上想和他玩的親親遊戲、宣稱是偷看她們父親和伊蓮所學來的遊戲。魔印人的腦海浮現伊蓮的秘密,她苦苦哀求傑夫帶她私奔;深夜裏的豪爾屋裏發出的呻吟聲。


    記憶瞬間湧來,但這次他是以成年人的角度,而非天真男孩的眼光來看整件事。他感到滿腹恐懼,隨之而來的是憤怒。他在洛達克有機會反應前動手抓住對方的手腕,接著以一招沙魯沙克順勢扭轉,將他摔倒,獵刀脫手而出。


    魔印人在眾人麵前高舉獵刀。“如果瑞娜·譚納殺死了她父親,”他叫道,“那我可以告訴你們,他該死!”


    他走過去欲割斷捆綁瑞娜的繩索,但數名費雪家的人在加瑞克的帶領下手持漁叉朝他直撲過來。他將血刀劈在木樁上,然後轉身麵對他們。


    如果接下來發生的事稱為打鬥,算是給足費雪家人麵子了。他們都是壯丁,不過不是戰士。魔印人則是訓練有素的戰士,而且比他們全部人加起來還要強壯。要不是他手下留情,隻怕不少費雪家人落地時都會摔成重傷。


    “有我在此,沒有人會死在地心魔物口中。”他叫道。“我要帶她走,你們絕對無法阻止我!”


    他聽見拐杖敲地的聲音,抬起頭來,難以置信地瞪大雙眼。喬吉·華許站在一旁,看起來就和自己上次見到他時一模一樣,不過那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而那時喬吉就已經九十多歲了。


    “我們或許無法阻止你。”他說。輕輕點頭,揚起拐杖。“但我想你要應付的不是我們,小鬼。大瘟疫會把你們倆一並解決!”


    魔印人順著拐杖望去,發現他說的沒錯。廣場四周彌漫著魔霧,有些地心魔物已開始凝聚成形。費雪家的人大聲尖叫,退回魔印圈後。


    喬吉·華許臉上露出得意的笑容——伸張公義的笑容,但魔印人毫不畏懼。他拉開兜帽,麵對南哨牧師的目光。


    “我曾應付過更可怕的對手,老頭。”他大吼一聲,脫下長袍。圍觀群眾在看見他身上的文身時同聲驚呼。


    如同往常,首先動手的是火惡魔。一頭火惡魔衝向瑞娜,但魔印人抓住它的尾巴,把它甩到廣場對麵。另一頭也挺身攻擊,但他皮膚上的魔印綻放魔光,它的利爪當即滑開。他在地心魔物咬下前抓起對方下頜。它當即朝他的眼睛吐火。他臉上的魔印短暫發光,吸收對方的攻擊,將火焰唾液轉化為一陣涼風。他掌心的魔印越來越亮,最後捏碎惡魔的口鼻,將它拋向一旁。


    接著一頭木惡魔凝聚成形,衝向黎明舞者,但戰馬揚起前蹄將它踩扁,魔印馬蹄上爆出陣陣魔光。


    這時,天上傳來一聲尖叫,魔印人及時轉身,抓住俯衝而來的風惡魔,借力使力,將它重重摔在地上,巨馬一腳踏下,在震耳欲聾的魔爆中踏碎對方的喉嚨。


    另兩頭木惡魔朝他撲了上來,他踢中第一頭的腹部,在一片魔光中震退對方,接著與第二頭近身搏鬥。他以沙魯沙克緊扣對方一條臂膀,然後使盡全力狠狠拉扯,硬生生把臂膀擰了下來。他將斷臂丟向喬吉·華許,不過斷臂在南哨牧師的魔印圈前彈開。


    三頭火惡魔跳到獨臂木惡魔身上,沒過多久受傷的地心魔物就在遭受火焰吞咽的同時尖聲慘叫。另一頭木惡魔自地上爬起,打算再度攻擊魔印人。但他對它嘶吼一聲。惡魔嚇得裹足不前。


    “是解放者!”群眾中有人叫道。不少人跟著大叫,有些甚至跪倒,但魔印人隻是皺眉。


    “我不是來這裏解放任何把女孩丟在黑夜裏等死的人!”他吼道。他轉向瑞娜,自木樁上拔出獵刀,割斷束縛她的繩索。她癱倒在他懷中,兩人的目光短暫交會。瑞娜的眼珠似乎轉了一下,她搖了搖頭,仿佛試圖弄清楚這是不是夢——他將她抱到黎明舞者背上。


    “那個女孩殺了我兒子!”加瑞克·費雪叫道。


    魔印人轉身,腦中清楚浮現兒時慘遭科比·費雪毆打自己的景象。“你兒子是個惡棍,是個一無是處的廢物。”他說著爬上馬鞍,坐在瑞娜身後。她像個小孩似地依偎在他懷中不住戰抖,盡管晚上的天氣不算冷。


    他轉身看向鎮民,掃視他們一張張布滿恐懼的麵孔。他看見自己的父親扶著伊蓮·譚納,心中浮現另一股怒意。如果傑夫明知豪爾對她們姊妹的所作所為,依然站在那裏眼睜睜看著瑞娜被人綁上木樁,那就表示他還是那麽愚蠢怯弱……


    “我是來這裏傳授對抗惡魔之道的!”他對群眾叫道。“但看來提貝溪鎮隻養得出懦夫和蠢材!”


    他掉轉馬頭準備離去,但心中隱隱作痛,於是他回過頭去,再給鎮民一次機會,最後一次機會。


    “任何寧願對抗惡魔也不要把鄰居送入它們口中的男人、女人或是小孩,明天黃昏時都來這裏等我。”他叫道。“不來的話,你們就自生自滅!”


    這時傑夫直視他的目光,但沒有認出他來。“瑞娜·譚納是我的親人!”他叫道,所有人轉頭看他。“今晚請你留宿我位於鎮邊緣的農場!瑞娜知道路!”魔印人知道傑夫的農場在哪,但他還是點了點頭,掉轉馬頭直奔向北方。


    “聽著,你不能窩藏那個殺人的女巫,傑夫·貝爾斯!”洛達克·勞利叫道。“議會投票表決過了!”


    “那麽幸好我沒參加議會。”傑夫吼回去。“因為在黑夜的見證下,如果你或其他人膽敢來我的農場找她,我就要你們血濺當場!”


    洛達克張嘴欲言,但人群中已傳來憤怒的吼叫。他不安地環顧四周,不確定他們到底站在哪邊。


    魔印人輕哼一聲,策馬飛奔起來,離開鎮中廣場,朝父親的農場前進。


    一路上瑞娜一言不發,靠著他休息,緊緊抓住他的長袍。一頭頭惡魔撲向他們,但黎明舞者閃過攻擊,加快腳步,迅速甩開對方。戰馬甚至兩度在沒有減速的情況下踏過惡魔的身體。


    他父親的農場就和記憶中差不多,不過屋子後方多建了一間小屋。麥田裏的魔印樁還是他當年親手刻的那幾根,不過多的是添加了幾層亮光漆。傑夫費盡心思保養魔印,這個習慣遺傳到了他兒子身上,多年來數次挽救了亞倫的小命,並且影響了他大半輩子。


    受到房屋吸引,一大堆地心魔物聚集在庭院裏,它們不停地測試著魔印。魔印人射殺兩頭惡魔,清空通往畜棚的道路,進入畜棚魔印力場的範圍後,他立刻將黎明舞者帶往馬廄,然後站在門口,以長弓將地心魔物一一射殺。不久院子裏的惡魔死傷殆盡,他護送瑞娜走進小屋。


    魔印人將瑞娜安置在客廳裏點燃壁燈中的燈火時一直激動地戰抖。這裏的一切都如此熟悉,熟悉得令他心痛,就連屋裏的氣味都和從前一樣。他默默期待母親走出廚房,叫他洗手準備吃飯。一隻老貓跑過來聞他的氣味,在他的腳邊慵懶地磨蹭著。他抓起貓,搔搔它的耳朵,想起這隻貓的母親當年在畜欄裏的破推車上產下小貓的景象。


    他走到坐在原位的瑞娜麵前,她看著自己的裙擺。“你還好嗎?”


    瑞娜搖頭,兩眼盯著地板。“不確定我還好不好得起來。”


    “我了解那種感覺。”魔印人說。“你餓嗎?”


    看到她點頭後,他把貓放下,走進廚房,毫不奇怪地發現一切都和自己印象中一模一樣。他看到煙熏火腿和新鮮蔬菜,還有放在麵包箱裏的麵包。他把所有東西拿到砧板上,然後從水桶裏舀了一鍋水。不久他就在爐火上燉了一鍋菜,屋裏立即香氣彌漫。他打開櫥櫃,在餐桌上擺餐具,接著過去叫瑞娜來吃,發現老貓依偎在她腳上。她一邊哭泣,一邊下意識地撫摸老貓,淚水滴落在它的毛上。


    吃飯的時候,瑞娜沉默寡言,他發現自己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希望自己知道說什麽話能讓她的雙眼恢複生氣。


    “好吃嗎?”他在她拿麵包刮幹淨最後一點湯汁時道。“想吃的話還有。”她點頭。於是他自爐火上端下菜鍋,又幫她添了一碗。


    “謝謝。”她說。“感覺好像幾天沒吃東西了,一直不覺得餓。”


    “我想你這星期過得很艱難。”他說。


    她終於麵對他的目光。“你殺了那些惡魔,赤手空拳地殺了它們。”


    魔印人點頭。


    “為什麽?”她問。


    魔印人揚起一邊眉毛。“殺惡魔需要理由嗎?”


    “但他們告訴我你做過什麽。”瑞娜說。“他們說得沒錯。如果我服從我爸,這一切都不會發生,或許我應該死在地心魔物口中。”她再度將目光移開,但魔印人用力抓住她的肩膀,強迫她轉頭麵對自己,他的雙眼仿佛要噴出火來。她的眼中則流露出恐懼。


    “你聽我說,瑞娜·譚納。”他說。“你爸沒資格要你服從,我知過他在農場裏對你和你姐姐所做的事,那種男人根本死有餘辜。所有的一切都是他造成的,不是你,從來都不是你的錯。”


    她愣愣地凝望著他,他搖晃她的肩膀。“你有聽到嗎?”


    一時間,瑞娜隻是凝視著他,接著緩緩點頭。然後又點了一次,這次更堅決。“他對我們做的事是不對的。”


    “毫無疑問。”魔印人嘟噥道。


    “而可憐的科比也沒有做錯何事。”瑞娜繼續,越說越快。她抬頭看他。“他不是惡棍,至少在我麵前不是。他隻是想要娶我而已,但爸……”


    “為此殺了他。”魔印人在她遲疑時把話說完。


    她點頭。“那樣的男人和惡魔根本沒有兩樣。”


    他也點頭。“而你得對抗惡魔,瑞娜·譚納,唯有如此,你才能抬頭挺胸地做人。自己該做的事,絕不能交給別人去做。”


    第二天早上傑夫的馬車停在院子裏時,瑞娜還蜷縮在火爐旁沉睡。魔印人站在窗口打量窗外,在看見四個小孩跳下馬車時感到喉嚨一緊;他們是素未謀麵的弟弟和妹妹。


    接著下車的是老當益壯的諾莉安,以及伊蓮。魔印人小時候曾暗戀伊蓮,現在的她依然美豔,但看著父親以對待自己母親的方式扶她下車就讓他感到很不自在。他不能責怪伊蓮想要逃離豪爾的魔掌——至少再也不用了——但看著她如此輕易地取代母親的地位依然令他心裏難受。


    他望向道路,沒有人跟來;他推開房門出去迎接他們。小孩立刻停步,在他走向傑夫時凝視著他。


    “她在火爐旁沉睡。”他說。


    傑夫點頭。“謝謝你,信使。”


    “你說過會保護她,我把這個責任交給你。”魔印人說著,伸出一根文有刺青的手指指向自己父親。


    傑夫吞咽口水,點了點頭。“我會的。”


    魔印人眯起雙眼。傑夫滿嘴都是聽起來真心誠意的承諾,而且他也不願承擔責任,但每當事到臨頭時,他常常無法信守承諾。


    可是在沒有其他選擇的情況下,魔印人隻好點頭。“我去牽馬離開。”


    “等一等,拜托。”傑夫說著抓住他的手臂。魔印人看向他的手,傑夫立刻放手退開。


    “我隻是……”他遲疑。“我們希望你留下來吃頓早餐,這是我們至少可以為你做的。或許今天傍晚全鎮的人都會前往廣場,如你所說的。你可以在這裏休息,待到傍晚。”


    魔印人看向他,很想離開這個地方,但也很想認識自己的弟弟妹妹,而且他的肚子咕嚕作響,渴望再度品嚐地道的提貝溪早餐。這些兒時不放在心上的東西已成為珍貴的回憶。


    “這些是小傑夫。”傑夫說,在眾人來到餐桌旁時介紹自己的長子。男孩對他點頭,不過還是盯著他布滿文身的手掌,並且試圖偷看兜帽裏的臉。


    “他旁邊的是珍妮·泰勒,”傑夫繼續,“他們訂婚至今已兩年了。後麵是我們家最小的孩子,希爾維和科利。”


    魔印人坐在小孩對麵、瑞娜與諾莉安中間,聽到這兩個名字咳了幾聲,因為那是他母親和舅舅的名字。他喝了一口水,掩飾自己驚訝的神情。“你的孩子都很可愛。”


    “哈洛牧師說你是解放者再世。”小希爾維突然抬頭說道。


    “我不是。”魔印人對她道。“隻是前來傳達好消息的信使。”


    “現在的信使都和你一樣?”傑夫問。“滿身刺青?”


    魔印人微笑。“隻有我這樣。”他承認。“不過我隻是一個人,就跟你們一樣。我不是來解放任何人的。”


    “你解放了瑞娜。”伊蓮說。“我們感激不盡。”


    “這一切本來不用等著我來做的。”魔印人說。


    傑夫麵對指責,無言以對。“你說得沒錯。”他終於說道。“然而有時候我們身為群體的一分子,而群體又作出決議……”


    “不要再找借口了,傑夫·貝爾斯。”諾莉安突然說道。“他說得對。除了親戚朋友,我們在這世上還擁有些什麽?不管任何情況我們都該為他們挺身而出。”


    魔印人轉向她——她和印象中的諾莉安不同,不再是他母親遭受惡魔攻擊那晚站在前廊袖手旁觀的女人。當時她除了阻止亞倫出去之外,什麽也沒做。他點了點頭,目光再度飄回傑夫臉上。


    “她說的對。”他說。“你得走向對抗那些會傷害你和你家人的人。”


    “你說話很像我兒子。”傑夫說,目光投向門外。


    “你說什麽?”魔印人說,喉嚨一緊。


    “像我?”小傑夫問。


    傑夫搖頭。“你哥哥。”他對兒子道,桌旁除了魔印人和瑞娜,所有人都憑空比畫魔印。


    “多年前,我還有個名叫亞倫的兒子。”傑夫解釋道。伊蓮握起他的手掌,為他帶來力量。“事實上,他還曾和瑞娜訂婚。”他朝瑞娜點頭。“亞倫的母親死在地心魔物手中,之後他就離家出走。”他低頭看向桌麵,語氣變得難過。“亞倫總是愛問自由城邦的事,我希望他真的去了大城市……”他說不下去,大力搖頭,盡力拋開這個想法。


    “但你現在擁有美滿的家庭。”魔印人說,希望轉移到比較輕鬆的話題。


    傑夫點頭,雙手握住伊蓮的手,輕輕一捏。“我每天都感謝造物主將他們賜給我,但這並不表示我不懷念失去的家人。”


    早餐過後,魔印人前往畜棚檢視黎明舞者,但其實是為了暫時避開人群。當他開始幫它刷毛的時候,畜棚大門被打開了,瑞娜走了進來。她切了一塊蘋果喂給黎明舞者吃,等它吃完後撫摸戰馬的腹部。它輕聲嘶鳴。


    “幾天前,我在入夜後抵達這裏。”她說。“本以為我一定會死在惡魔手中,但傑夫在沒有離開魔印範圍情況下拿起斧頭殺了一頭惡魔。”


    “有這種事?”魔印人問。


    “你會告訴他,是吧?”她問。


    “告訴他什麽?”魔印人問。


    “你是他兒子,”瑞娜說,“告訴他你還活得好好的,而且已經原諒他了。他已經等待很久了,你明明已經原諒他,為什麽還要懲罰他?”


    “你知道我是誰?”他驚訝地問道。


    “我當然知道!”瑞娜大聲說。“我不笨,不管其他人怎麽想。如果你不是亞倫·貝爾斯,怎麽會認識我爸?知道他做過什麽?你怎麽會知道科比是個惡棍?還有傑夫的農場在哪裏?黑夜呀,你隨意繞過那些櫥櫃,好像這裏還是你家!”


    “我不打算讓任何人知道。”魔印人說,突然發現自己在密爾恩生活時就已經改掉的提貝溪鎮口音又恢複了——這是信使的老把戲,轉換成偏遠村落的口音來得到鎮民的信任。他曾耍過不下百次這種把戲,但這次不同,感覺像是打從離家後他就耍這種把戲,而現在終於換回自己的口音了。


    瑞娜一腳踢中他的小腿,他痛得叫出聲來。


    “這下是為我不知道,而且也不打算告訴我!”她叫道,用力將他推倒在馬廄後方的幹淨草堆裏。“我等了你十多年!一直認定你會回來接我的,是不是?就連現在也不是!你隻打算來了就走,以為不會有人發現!”她又踢了他一腳,他立刻翻身而起,移動到黎明舞者身後。


    她說的沒錯。就像去密爾恩時一樣,自己以為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回顧從前的生活,就像拆開繃帶看看傷口好了沒有。然而實情是這些傷口都已經化膿,終於到了它們開始流血的時刻。


    “我們父親交談五分鍾並不足以決定我們的婚事,瑞娜。”他說。


    “是我要求我爸去找傑夫的,”瑞娜說,“當時我就告訴你我們訂婚了,你離開那天的清晨我也在前廳說過同樣的話。我們有婚約!”


    但魔印人搖頭。“在清晨時說某些話並不能讓它成真。我從來不曾與你訂婚,瑞娜。雖然那天晚上你們都這麽說,但我沒有。”


    瑞娜看著他,眼中泛出淚光。“或許你沒有與我訂婚,”她承認道,“但我有。那是我這輩子唯一為自己做過的事,我絕對不會收回承諾。我們接吻那一刻我就知道了,我們命中注定會在一起。”


    “但你已答應嫁給科比·費雪了。”他說,掩飾不了語氣中的苦澀。“他以前老和朋友一起打我。”


    “你教訓過他們了。”瑞娜說。“科比對我一直很好……”她抽噎一聲,摸摸胸口的項鏈。“我不知道你還活著,而我又得逃離我家那個魔窟……”


    他伸手放在她的肩膀上。“我知道,瑞娜,我不是那個意思。不要為你的所作所為責怪自己,我隻是說世上沒有命中注定的事,我們都在以我們自認為最好的方式過日子。”


    她看著他。“我想和你一起離開,我認為這是最好的方式。”


    “你知道那代表什麽嗎,瑞娜?”魔印人問。“我不會在太陽下山後躲在魔印圈後麵,我的生活沒有一絲保障。”


    “我在這裏就安全了?”瑞娜問。“就算他們沒有在你離開後立刻把我綁上木樁,我又能依靠誰?這裏誰不是站在旁邊眼睜睜看我被地心魔物吃掉?”


    他凝視她良久,試圖想出拒絕她的理由。費雪家的人都是欺善怕惡的惡棍——今天晚上我會恫嚇他們,如果他們還不知道害怕。瑞娜在提貝溪鎮會很安全,她應該要安安穩穩地過日子。但隻是安全就夠了嗎?安全的生活對我而言足夠,我有什麽資格認定對她就算足夠了?我總是看不起那些一輩子都生活在恐懼中的人。


    與瑞娜相處就像在傷口上撒鹽,讓他想起自己開始在身上刺青時所放棄的一切。與不認識的人相處都已經很難受了,而瑞娜讓他感覺自己仿佛又回到十一歲。


    但她需要他,而這種需求驅退了地心魔域的召喚。今天是他離開密爾恩後第一次期待黎明。內心深處,魔印人知道自己絕不可能從地心魔域生還,但看到自己家鄉的人竟將瑞娜送給黑夜讓他想要永遠離開人類的世界。如果他獨自一人離開提貝溪鎮,或許他們就會這麽做。


    “好吧,”他終於說道,“隻要你跟得上我的腳步。如果你拖慢我,我就把你留在經過的第一座城鎮。”


    瑞娜環顧四周,發現一絲陽光自幹草棚門閂縫中灑落。她緩緩走到陽光下,麵對他的目光。“我不會拖慢你。”她承諾道,拔出豪爾的獵刀。“陽光為我見證。”


    “你握那把刀的樣子像是它能幫你對抗地心魔物。”魔印人說。“我幫你刻蝕魔印。”瑞娜眨眼,看著獵刀,舉在身前。他伸手去拿,但她突然縮手,緊握手中。


    “這把刀是世界上唯一屬於我的東西。”她說。“你必須教我,我想自己來刻。”


    想起小時候她糟糕的魔印技巧,魔印人懷疑地凝視著她。


    瑞娜察覺他的神情,皺起眉。“我不再是九歲小孩子了,亞倫·貝爾斯。”她大聲說道。“十多年來,我家的魔印圈或魔印至今沒有被任何惡魔闖入,所以你別小看我;我可以畫和你一樣好的魔印圈。”


    魔印人大吃一驚,搖頭驅散剛才那種想法。“對不起。離開提貝溪鎮後,自由城邦的魔印師也是這樣對我,我都忘記那感覺有多侮辱人了。”


    瑞娜走到他存放裝備的地方,從鞍袋的護套中拔出一把魔印匕首。“這裏,”她說,走到他麵前,“這個魔印有什麽效果?”她指向刀鋒上的一個魔印。“剩下的刀刃為什麽都是同一個魔印,隻是角度不同?沒有連在一起怎麽形成魔印網?”她倒轉匕首,以手指感受刀麵上的魔印。


    魔印人指向刀鋒。“這是刺殺魔印,用來刺穿硬殼。旁邊的是切割魔印,讓匕首插入外殼後劃開血肉的。隻要角度正確,切割魔印就會自行連接。”


    瑞娜點頭,目光沿著魔印上移。“那這些呢?”她指向位於刀刃內側的魔印問道。


    晚餐過後,傑夫套好馬車,全家人都爬上車去,朝鎮中廣場前進。瑞娜坐在魔印人身後,騎在黎明舞者背上。


    他們在即將日落時抵達。如果昨天廣場算是擠滿人,今天簡直是爆棚了。提貝溪鎮所有區域的人都到齊了,不論男女,還是能走路的小孩。他們擠在街道和廣場上,總數超過千人,都站在臨時放置的魔印石後麵。


    魔印人抵達時,所有人都抬起頭來,完全無視傑夫一家人的存在,隻看著騎在巨型魔印戰馬上、頭戴兜帽的陌生人,以及坐在他身後的那個女孩。鎮民在魔印人經過前往廣場時讓道兩旁。他駕馭黎明舞者前後轉了幾個圈,讓所有人都能看到他們。他伸手拉開兜帽,鎮民們報以一陣暴風雨般的掌聲和尖叫。


    “我來自自由城邦,為了教導提貝溪鎮的好人們殺惡魔的方法而來!”他叫道。“但目前為止,我還沒有看見任何‘好人’。好人不會把無助的女孩送入地心魔物口中!好人不會眼看地心魔物傷人,自己卻袖手旁觀!”他一邊說話一邊繼續繞圈,盡可能與鎮民目光相對。


    “她不是什麽無助的女孩,信使!”洛達克·勞利擠到魚洞居民前麵大叫道。“她是個冷血殺手,議會投票要她付出代價。”


    “是的,他們投票了。”魔印人大聲同意道。“卻沒有人挺身反對這項決議。”


    “鎮民相信他們的發言人。”洛達克說。


    “真的嗎?”魔印人朝群眾問道。“你們相信你們的發言人嗎?”


    所有區域的人們同聲高呼喊“相信”。提貝溪鎮的鎮民都以自己所屬的地區和共同分享的姓氏為茶。


    魔印人點頭。“那麽看來我要檢查你們的發言人。”他跳下馬背,從黎明舞者的鞍袋中挑出十根輕矛,筆直插在麵前的地上。


    “任何今晚與我並肩作戰的議會成員或戰死後他們的子孫,如果戰死,都會得到一根刻有戰鬥魔印的長矛,”他說著舉起一根,“以及戰鬥魔印的秘密,讓他們自行製造武器。”


    現場陷入驚人的沉默,所有人都望向他們的發言人。


    “可以給我們一點時間考慮嗎?”馬克·佩斯特爾說。“我們不想草率決定。”


    “當然。”魔印人說,仰頭看天。“我想你們可以考慮……十分鍾。明天的這個時候,我會走在前往自由城邦的大道上。”


    “不孕”西莉雅率眾而出。“你期待我們這些提貝溪鎮的老人,拿著長矛深入黑夜?”


    魔印人看著她,多年不見她依然盛氣淩人。她曾經鞭打過他很多次,不過都是為了他好。對他而言,與“不孕”西莉雅對立比嚇阻一頭石惡魔還要困難,但這一次該鞭打的人是她。


    “比你們給瑞娜·譚納的機會要好多了。”他說。


    “並非所有人都投死刑票,信使。”西莉雅說。


    魔印人聳肩。“你們坐視不管,與親自動手沒什麽兩樣。”


    “沒有人可以淩駕於法律之上。”西莉雅說。“隻要議會投票決議,我們就得優先考量本鎮的利益,不管我們自己的感受如何。”


    魔印人一口啐在她腳邊。“如果法律規定要把鄰居送給黑夜,去你媽的法律!你想要優先考量本鎮的利益,那就站出來讓大家看看你付出的是否和收獲的一樣多。不然的話,我就帶著我的長矛離開。”


    西莉雅眯起雙眼,接著撩起裙擺大步走入廣場。四麵八方傳來歡呼,但西莉雅不加理會,拔起一根長矛。哈洛牧師和布林立刻跟進。高大的伐木工渴望地拔起長矛,鎮中廣場的居民和伐木工大聲歡呼。


    “還有疑問嗎?”魔印人問,環顧四周。當年他隻是個小男孩,在提貝溪鎮說話沒有分量,現在他終於有能力說出自己的想法。群眾突然開始鼓噪,但如同辨認溪流中的巨石,他很快地輕易認出其他發言人。


    “我有疑問。”喬吉·華許說。


    魔印人轉頭麵對他。“問吧,我會坦誠相告。”


    “我們要怎麽肯定你真是解放者?”喬吉問。


    “我已經說過,牧師。”魔印人說。“我不是,我隻是個信使。”


    “誰的信使?”喬吉問。


    魔印人遲疑片刻,察覺問題中的陷阱。如果他說自己不是任何人的信使,大家就會假設他是造物主的信使。最好的選擇就是回答歐克。提貝溪鎮基本上算是密爾恩的領地,鎮民會假設戰鬥魔印是歐克的禮物。但他已經承諾過要坦誠相告。


    “這回的信息沒有雇主。”他承認道。“我在一座古老的廢墟中找到戰鬥魔印,然後一肩扛起傳播魔印的責任,讓所有人類都有能力起身戰鬥。”


    “唯有解放者回歸,大瘟疫才會結束。”喬吉說,一副要將魔印人困在邏輯陷阱裏的樣子。


    但魔印人隻是聳肩,交給喬吉一根魔印長矛。“或許你是解放者,殺死一頭惡魔來確認一下。”


    喬吉放開拐杖,接過武器,眼中綻放堅定的光芒。


    “我親眼見識超過百年大瘟疫的景象。”他說。“眼睜睜看著所有我認識的人過世,包括我的孫子。我一直懷疑造物主究竟為了什麽召喚這麽多人去它身邊,卻讓我這個糟老頭子活這麽久,我想是因為我在世上還有未競之事。”


    “克拉西亞人相信除非殺死一頭惡魔,否則男人沒有資格進入天堂。”魔印人說。


    喬吉點頭。“明智的民族。”他走過去站在西莉雅身旁,南哨的人在他走過時紛紛比畫魔印。


    洛斯克·霍格跟著踏入廣場,卷起衣袖露出粗壯的胳臂,他抓起一根長矛。


    “爸,你在幹嗎?”他的女兒卡特琳大叫著,衝出來抓住他的手臂。


    “用用腦子,女孩!”霍格大聲道。“販賣魔印武器肯定可以大撈一筆!”他掙脫女兒,走過去站在其他發言人身邊。


    沼澤區傳出一陣騷動,隻見克倫·馬許坐在一張硬背椅上。“我爸沒有手杖根本站不起來。”凱文·馬許叫道。“讓我代他出戰。”


    魔印人搖頭。“對一個自認有權坐在議會裏扮演造物主的人而言,長矛就像拐杖末端一樣好用。”沼澤的居民開始揮舞拳頭,大聲怒罵。但魔印人不為所動,雙眼凝視克倫,刺激他挺身而出。年邁的居民開始揮舞拳頭,大聲怒罵,但他從椅子上站起,一拐一拐地緩緩走上前去,抓起一根長矛;他將手杖放在喬吉的拐杖旁邊。


    魔印人的目光轉向米雅達·博金,看著她推開兒子的擁抱,大步走出博金丘的人群。她在經過的時候看了可琳一眼,但草藥師搖了搖頭。“我有病人需要照料。”她說。“而且萬一你們有人能活著回來,會需要我的幫助。”


    馬克·佩斯特爾同樣搖頭。“我還沒蠢到踏出魔印圈。”他說。“我的家人和牲口需要我,我來不是為了要死在地心魔物手中的。”他退後一步,農場和牧地居民發出一陣不滿的叫罵聲。


    “如果現任發言人這麽沒膽,讓我們挑選新的發言人!”有人叫道。


    “為什麽?”魔印人對他們叫道。“你們之中也沒人有種站出來為瑞娜·譚納說話!”


    “那並非事實!”瑞娜叫道,魔印人一臉驚異地轉頭看她。她冷冷麵對他的目光。“五個夜晚之前,傑夫·貝爾斯曾為我擋下一頭惡魔。”


    所有人轉向傑夫,傑夫在眾人的目光下麵露怯色。魔印人感覺像被瑞娜一腳踹在牙齒上,但他父親已經而對測試,而他比任何人都想知道結果。


    “她說的是真的嗎,貝爾斯?”他問。“你在你家院子裏對抗一頭惡魔?”


    傑夫凝視地麵良久,接著看向他的孩子。他似乎從他們身上獲取力量,於是抬頭挺胸。“是。”


    魔印人轉向農場和牧地的居民,提貝溪鎮中所有的農夫和牧人。“隻要你們在日落前一致推舉傑夫·貝爾斯為發言人,我就讓他參戰。”


    群眾立刻發出一陣讚同的聲浪。諾莉安推了傑夫一把,讓他邁開步伐。最後魔印人轉身對洛達克·勞利。


    “根本無法證明長矛有用!”勞利叫道。


    魔印人聳肩。“相信我就站出來,不然就出去。”


    “我不認識你,信使。”勞利說。“不知道你從哪裏來,也不知道你有何信仰。除了你說的話,我對你一無所知,而你認為費雪家的公義不該得到伸張!”很多費雪家的人都點頭鼓掌表示認同。


    “所以你需要諒解,”洛達克繼續說道。大步走入廣場,不隻麵對魚洞居民,同時也麵對全體鎮民,“我不能完全相信你的話。”


    魔印人點頭。“我可以諒解。”他指向開始在發言人腳下冒出的魔霧。“現在我建議你要麽就拔出一根長矛,不然就回去你的魔印圈。”


    洛達克·勞利發出一聲最不體麵的哀號,以他一雙老腿所能達到最快的速度,三步並作兩步地衝回魚洞區的魔印圈。


    魔印人轉頭看向挺身而出的發言人。他們笨拙地握著長矛,因為他們習慣拿工具而非武器,但令人意外的是,他們的眼中毫無畏懼。除了傑夫一張臉蒼白得如同雪惡魔的鱗片,他們似乎十分平靜。發言人在作出決議後就不會質疑它。


    “惡魔最脆弱的時候就是形體凝聚到一半的此刻。”魔印人說。“如果你們動作夠快……”


    話沒說完,霍格已經咕噥一聲,大步走到一頭正在凝聚形體的木惡魔麵前。魔印人回想起小時候每年夏至慶典的景象。霍格會把好幾塊豬肉插在大木棍上,然後付錢給小孩幫忙在火堆上翻而。他舉起長矛,以長矛刺向惡魔時綻放出一陣耀眼的魔光,地心魔物尖聲慘叫。群眾大聲歡呼,看著魔印長矛如同閃電般刺入半透明的惡魔體內。霍格在惡魔抽動的同時緊握長矛,矛身上的魔印光芒四射,沿著手臂傳入他體內。最後,地心魔物不再抽動,霍格拔出長矛,任由完全轉化為實體的惡魔摔在地上。


    “這感覺還不賴。”霍格嘟噥一聲,對著屍體吐口水。


    西莉雅接著出手,挑上一頭正在成形的火惡魔。她如同攪拌奶油般反複戳刺,魔光不斷閃動,畫出一片炫目的死亡弧線。


    克倫如法炮製,以在沼澤裏插青蛙的手法刺向另一頭火惡魔,但他忽然腿軟,身體失去平衡,完全失去準頭。火惡魔喉嚨咯咯作響,醞釀一口火焰唾液。


    “爸!”凱文·馬許大叫一聲,衝入廣場。他抓住依然插在地上的一根長矛,將它當作斧頭般揮舞,把火焰唾液打出惡魔口中,帶動惡魔淩空翻滾。唾液在地上燒出一道火線,凱文則順勢追擊,以和他父親同樣的姿勢將惡魔刺死在地。


    他看向魔印人,神情堅定不移。“我絕不會看著父親死在地心魔物手中。”他說,露出白森森的牙齒,等待與魔印人爭辯。他的兒子凱文扶起克倫,領著他回到魔印後方。


    結果魔印人對他鞠躬。“好人。”


    傑夫匆忙以矛頭插向一頭幾乎凝聚成形的火惡魔,但他慢了一步,火惡魔朝他噴火。傑夫尖叫一聲,斜過長矛,企圖抵擋火焰。


    群眾發出驚恐的叫聲,但傑夫矛柄上的魔印綻放魔光,火焰唾液當下化為一陣涼風。傑夫立刻回神,舉矛就劈,仿佛在拿鋤頭拔除一株頑強的雜草。他踏在惡魔冒煙的背上,使勁拔出長矛,就像要扯掉一堆卡在櫥櫃中的幹草。


    一頭風惡魔凝聚成形,魔印人脫下長袍,抓住對方,將惡魔拋向博金丘的魔印石。惡魔撞上魔印網時猛烈地抽動,落地後便動彈不得。“米雅達·博金。”他叫道,指向無力反擊的惡魔。


    一頭木惡魔對他揮出一條如同樹枝般的手臂,但魔印人扣住它的手腕,借力使力,將它摔在喬吉·馬許麵前,喬吉如同敲擊拐杖般插下長矛。魔法撼動全身,他的雙眼冒出狂熱的光芒。


    哈洛牧師和布林護送米雅達前去擊殺惡魔,兩人手舉長矛守在一旁,嚴防風惡魔在她出矛之前恢複行動。他們根本不擔心,她如同拿鐵鍬插入酒桶般狠狠插落。


    另一頭木惡魔現形,布林和哈洛同時出擊。


    現在所有惡魔都已凝聚成實體。有不少惡魔選擇在廣場現形,不過超過半數已經死了,而周圍的魔印石阻擋了其他惡魔進入。


    一頭火惡魔挨向瑞娜,她大聲尖叫,由於她還騎在黎明舞者背上,戰馬當即立起,將惡魔踩扁。


    “集合,包圍!”魔印人命令發言人們。“將長矛舉在身前!”他們遵命行事,圍住兩頭風惡魔,以亂矛插死它們。魔印人冷靜地引導他們穿梭於廣場,指揮攻擊,隨時準備在危急時出手相助。


    但他再也沒有出手的必要,剩下的惡魔很快就被殺光。發言人們環顧四周,此刻握矛的架勢已經與最初大不相同。


    “我感覺像年輕了二十歲,回到自己砍柴的時候。”西莉雅說。其他人紛紛發出讚同聲。


    魔印人望向圍觀群眾。“你們的發言人辦到了。”他叫道。“下次有惡魔在你家院子出沒時,記住這點!”


    “廣場上沒有惡魔了。”霍格提出。“我們達成你的要求,接下來就換你付賬啦。”


    魔印人鞠躬。“現在?”


    霍格點頭。“我有一疊上好的羊皮紙,你可以在我店裏的後室抄寫。”


    “好吧。”魔印人說。霍格低頭鞠躬,指向雜貨鋪。魔印人和其他發言人開始移動,不過霍格轉身麵對群眾。“明天早上再來。”他叫道。“我會在雜貨鋪接受長矛的訂單,並且雇用技巧純熟的人來製作長矛!先到先得!”群眾交頭接耳地談論這個消息。


    魔印人搖了搖頭。他知道霍格的生意會非常興隆,他總是有辦法利用鎮民自己就可以做的東西大撈一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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