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記得什麽時候來到的實驗樓,或者說,我已經記不得是怎樣來到實驗樓的了。


    那時應該是12點以後了吧(我所以這樣確定是因為我是用自己的鑰匙打開的側門,而一般實驗樓是11:30關門)。因為在樓外的小林子裏已經吐過了,所以那時我已經清醒了不少,我扶著樓梯一點一點地往上走,腦袋裏象有一個轉盤在飛轉,心裏卻象有一把刀在慢慢地割著我的心。


    "完了,全都結束了。"我夢囈般癡癡地念著,搖搖晃晃地走上了三樓。幾個小時前溪茹那平靜的表情一直在我的眼前揮之不去。


    "你摔完了嗎?我可以走了吧?"溪茹那雙美麗的彎月眼平靜地看著我,沒有任何內容,甚至連輕蔑都沒有。"滾。"我轉過頭去,盯著地上四分五裂的酒瓶和琥珀色的液體,那是我的心和血。溪茹刷地從座位上站起,頭也不回地向門口走去,嗒嗒的皮鞋聲象踩在我的心頭一樣,每一聲都讓我顫抖。在房間的門把開始轉動的一霎那,我突然無法控製自己地大叫一聲:"溪茹!",那股壓抑了許久的感情的潮水象海一般漫過我的頭頂,我的雙腿不由自主地抖動,我的周身熱血沸騰,我眼前的視線忽然一片模糊!那個苗條的身影隻是停了一下,隨即毫不猶豫地打開了房門,外麵的吵雜聲一下子湧起了這小小的客間,隨著咚的一聲門響,一切又歸於平靜,隻是房間裏空蕩蕩隻剩下我一人。我的內髒仿佛一瞬間全被掏空,突然喉頭一酸,淚水終於衝破眼眶的束縛,撲簌撲簌地掉了下來。我精心看護了四年的愛情,就這樣結束在淚水中。


    "完了,結束了。"每念一句,我就在自己的心口上劃了一刀。我毫無知覺地遊過漆黑的走廊,寂靜的四周中聽得見自己酸楚的心跳。好在我還記得我的實驗室是走廊的最後一間,綠色的雙開門在窗外透進的一點螢火中發著碧色的微光。


    我花了十分鍾用鑰匙打開門,習慣性在伸出手在門後的牆上摸到了壁火,輕輕一叩,一陣嗡嗡聲飛過,除了最裏麵的一盞,所有的日光燈都隻在兩端發出一點紅色的光。房間裏彌漫著濃重的小鼠氣味。我走到一個籠子前,籠子裏幾隻小鼠擠在一起驚恐萬分地望著我,全然不懂我眼神裏的溫柔。我寧願是它們中的一員,如果籠子裏沒有失戀的話。滿裝著設備的櫃子、一張長長的桌子、幾把破舊的椅子、空放著的手術台、還有一把不知誰扔在那裏的手術刀,處處充滿死一般的寂靜。我頹然坐下,心底翻起惡心的感覺。一切都已沒有意義,我為什麽活著?我悲哀地想著,要喝酒的想法又一次占據了我的頭腦,我下意識地四處尋找著。


    就在這時,我是指,就在我的眼光掃過門口時,那打開了一邊的門口不知什麽時候出現了一個人影。在這夜半的實驗樓裏竟然會有人無聲無息地出現在這裏,如果我頭腦清醒地話,我一定會嚇一跳的。可是我血管裏的酒精燒掉了我的每一個意識,現在我隻記得那是一個男人,四五十歲上下,高度和我近似,穿著一身白大褂,臉色蒼白,眼窩深陷。


    我向他揮了揮手:"有酒嗎?"


    他向我走來,隨手從櫃上拿下一個杯子,放到我的麵前,一股啤酒的香氣直衝我的鼻子。他的動作顯示出他對這個實驗室很熟悉。我驚奇地拿起杯子,啤酒的氣味嗆得我咳嗽了一聲,於是我放下了杯子,用醉漢的眼神望著他,記憶告訴我,在這個實驗樓裏我沒見過他。


    "怎麽不喝?"他看著我,皺了一下眉頭,在我的身邊坐下。


    如果你們有誰有過喝醉的經曆的話,你們一定明白我這時的心態。一個喝醉的人,如果沒有人理,一般是不聲不響,但一但身邊有了一個人,他一定會表現得醜態百出、語出倫次。個中原因大概隻有心理學家說得明白吧。


    我蠛斜著看了他一眼,搖著頭對他說:"你知不知道我很難受?"


    他靜靜地看著我,點了一點頭:"我看出來了。"


    看著他平靜的表情,我心底的悲傷突然蠢蠢欲動,不知從哪裏來了一種交談的欲望,讓我把這半年來所有的委屈、所有的痛苦都傾瀉出來。


    "溪茹她走了。"我的喉頭又酸澀起來,眼圈也漸漸發熱。"她和那個帥哥去北京了。"說這句話時,我幾乎哽咽失語。


    "你被你的女朋友拋棄了。"對麵的他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深陷的眼窩中閃著點點燈光。


    "我們談了四年戀愛呀,四年哪。"我向他伸出四個手指,"人能有幾個四年哪?"


    "是啊。人生能有幾個四年哪。"他重複著我的話。"你愛她?"


    "我愛她勝過我自己的生命。"我的眼前又漸漸模糊起來,四年中的一幕一幕電影般閃過我的腦海。我怎麽也不敢相信她拋棄四年的一切就象扔垃圾一樣,把所有的愛都退給我,讓我獨自承受。


    "她和別人好了?"


    我點點頭:"一個北京公子哥,除了會說、長得漂亮點兒、家裏有點臭錢,一無是處。"


    "她愛過你嗎?"他的這句話在我心窩裏狠狠捅了一刀,我抓住麵前的杯子,死死盯著杯裏麵的酒:"我相信在去北京實習之前,她是愛我的。這不會錯的。"


    "善變的女人。"他歎了一口氣:"喝口酒吧,喝了你就會好受一點。"


    我楞楞地望著眼前的酒,就要往嘴裏倒。可是就在這時,我的胃裏突然升起一陣逆流,直衝到嗓子眼,我"哇"地一聲吐了出來。白色的泡沫一下子覆蓋了麵前的桌子,包括那杯酒。


    我聽得見他不悅地"嘖"了一聲,又咳了一聲。


    我沒有管那麽多,這時我已經虛弱得無力抬頭了,我把頭伸進桌子底下,痛苦地說:"我現在活著已經沒有多少意義了。我本來指望和她共渡一生的,我們本來要養許多小孩兒的。"想起兩年前的這句話,我再也控製不住自己的眼淚,嗚嗚地哭了出來。


    那個聲音從我的頭上傳來:"其實活在這個世界是很痛苦的,所有的事都和你設想的完全相反。失戀算什麽?你往後走吧,越走痛苦的事越多。你參加工作,領導不賞識你,同事排擠你;你交朋友,朋友背叛你,朋友利用你;你想安心活到老?一過六十,什麽病都來了,一般的病還好,若得了癌症什麽的,疼也疼死你。"


    "是啊,活著就是遭罪。"我附和了一聲。


    "我一看你就知道,你從小到大沒受過什麽委屈。那更慘,將來一關一關地多著呢,你失個戀就這樣了,以後更難說了。"


    聽著他的話,我的心仿佛掉進了無底洞,在無邊的黑暗中墜落。


    "孩子,別哭了。"他的手放在我的背上:"我也是這麽過來的,我受的罪比你現在的要多上十倍,慘上百倍。你要聽聽我的故事嗎?"


    我沒動。他繼續講下去:"很多年前,我就在這所實驗室裏任主任了。我那時是這個學校最年輕的副教授。本來我有一個漂亮的妻子和一個可愛的女兒,我的生活過得美滿自在。可是,就在有一天,一個我一直信賴的朋友向領導揭發我有叛國行動。根據就是平常聊天中的一些不注意留下的話把兒。他們搜了我的辦公室,搞出了一些英文資料當成秘密文件交給上級,又到我的家搜出了我的日記,在上麵找出了更多的反動語言。正好當時上麵需要一個右派的典型,於是我被打成了右派,關到監獄裏審得死去活來。我是一個搞學術的,根本受不了這種折騰,隻好交待了我的所謂問題,更讓我受不了的是,我的妻子,那個我曾經最愛的妻子竟然在這個時候提出離婚!後來我才知道,她的新丈夫竟然就是告發我的那個朋友!"


    我抬起昏沉沉的頭,有一搭沒一搭地應著,根本沒發現一個嚴重的問題:反右傾應該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而講話的人現在應該已是年近古稀的老人了!


    他看著我,深陷的眼窩中有一絲深遂的光:"傷心之後,經過仔細考慮,我選擇了解脫,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有煩惱過,什麽背叛,什麽痛苦,都與我無關,我自由了。"


    我迷茫地看著他,不知他在講什麽。


    他仔細地盯著我,小心地說:"你要不要知道我是怎麽解脫的?"


    我點點頭,又搖搖頭,那種惡心的感覺又一次浮了上來,讓我欲吐不能。


    他拉過我的手,我跟著他從坐位上站起,我們一起走到了手術台邊。他從手術台上拿起了那把手術刀,鋒利的刀鋒在日光燈下忽明忽暗地閃著。


    "你拿著。"他拉著我的手,把刀交在我手上。"這樣,輕輕一……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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