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壟軍士茫然地睜大眼睛。


    “唔。”喏比說。


    他們望著眼前人仰馬翻的場景。過了一會兒科壟軍士問:“那個軟地方,你能肯定嗎?”


    “能。哦,能的。”


    “真希望你沒這麽說,孩子。”


    他們的目光再次轉向驚慌失措的城市。


    “你知道,”喏比說,“你總跟我說你在軍隊射箭是拿頭名的,軍士。你說你有根幸運箭,每次你都記得要把它撿回來,你說你——”


    “行了!行了!可這次不一樣,不是嗎?再說了,我又不是什麽大英雄。為什麽要我去?”


    “魏姆斯隊長每個月付我們三十塊錢。”卡蘿卜道。


    “對。”喏比咧開嘴,“再說你還獨得五塊錢的額外責任補貼。”


    “可魏姆斯隊長已經走了。”科壟可憐巴巴地說。


    卡蘿卜嚴厲地看著他,“我敢肯定。”他說,“如果他還在,他一定會頭一個——”


    科壟揮手讓他閉嘴,“說得好聽。”他說,“可如果我射偏了怎麽辦?”


    “從好的方麵看,”喏比道,“你多半不會有機會知道。”


    科壟軍士臉上突然浮現出一個絕望又邪惡的笑容,“我們永遠不會知道,你是想說。”


    “什麽?”


    “你要是以為我會自個兒跑到房頂上去,你可以重新想一遍。我命令你陪我去。再說了,”他補充道,“你自己也有一塊錢的責任補貼。”


    喏比的臉驚慌得扭曲了,“不,我沒有!”他嘶啞著嗓子反駁道,“魏姆斯隊長說他要扣我五年,因為我是人類的恥辱!”


    “可你說不準能要回來。再說了,對那軟什麽你最清楚不過了。我見過你打架。”


    卡蘿卜漂亮地敬個禮,“請允許我申請參加,長官。”他說,“我每個月隻有二十塊錢的試訓工資,但我一點不介意,長官。”


    科壟軍士清清喉嚨,又理了理胸甲的帶子。科壟今天的胸甲上印著令人驚歎的健壯胸肌。他的胸部和肚子則剛好收在裏邊,仿佛模具裏的果凍。


    換了魏姆斯隊長他會怎麽做?好吧,他會喝一杯。但如果他沒喝,他會怎麽做?


    “我們需要的,”他緩緩開口,“是一個計劃。”


    聽起來很不錯。單這一句已經配得上他的薪水。隻要有了計劃,你就成功了一半。


    他感到自己仿佛已經聽到了眾人的歡呼聲。他們列在街道兩旁,向他拋撒鮮花,而他則被抬起來,英雄般穿過感激涕零的城市。


    唯一的缺陷,他懷疑,就是到時候人家大概需要把他裝在骨灰盒裏。


    狼平·文斯輕手輕腳地走在漏風的長廊中。他的目標是王公的臥室。這房間原本就跟豪華沾不上邊——屋裏除了一張窄窄的小床和幾個破破爛爛的櫃子,再也找不出別的什麽——如今它少了一麵牆,就更糟了。如果這時候夢遊,你會一腳踏進大廳,以為自己掉進了個大山洞。


    即便這樣他還是在身後關上了房門,給自己製造一點擁有隱私的假象。接著他小心翼翼地跪在房間中央,掀開一塊木板,整個過程中他不時緊張兮兮地回頭,瞥眼身後那一大塊空洞。


    一件黑色的長袍被拽出來。文斯把胳膊伸得更長,在地板底下灰塵仆仆的空間裏搜索。他找了好一陣,最後幹脆撲倒在地,兩隻胳膊同時伸進縫裏,拚命翻騰。


    一本書從房間另一頭飛過來,砸中他的後腦勺。


    “在找這個,嗯?”魏姆斯問。


    他從陰影裏走出來。


    文斯跪在地上,嘴巴開開合合。


    他會說什麽呢,魏姆斯暗想。會不會是:我知道這看起來是什麽樣子,或者也許是:你怎麽進來的?又或者是:聽著,我可以解釋。真希望我手裏現在就有隻上了膛的龍。


    文斯說:“好吧。你竟然猜到了,真夠聰明。”


    當然,他總是可能出人意料一回,魏姆斯在心裏補充道。


    “地板底下。”他對文斯說,“誰都會最先去看那地方。夠蠢的,這麽幹。”


    “我知道。我猜他一定以為不會有人來找。”文斯說著站起來,拍拍衣服上的灰塵。


    “抱歉?”魏姆斯和顏悅色地說。


    “維帝納尼。你知道他有多喜歡陰謀詭計。那些針對他的陰謀,大多數都有他參與,這就是他的統治方式。他喜歡這樣。很顯然是他把它召來的,結果卻沒法控製它。這東西比他更狡猾。”


    “那我們該怎麽辦?”魏姆斯問。


    “不知道能不能把咒語反轉。或者再召來一條龍。那時候它們就會打起來。”


    “恐怖之間的平衡,你是指?”魏姆斯問。


    “也許值得一試。”文斯認真地說。他上前幾步,“聽著,關於你的工作,我知道我們倆當時都有點緊張過頭,所以如果你想複職的話當然完全沒有問——”


    “肯定可怕極了。”魏姆斯道,“想想看,他腦子裏都裝了些什麽樣的念頭。他把它召喚來,然後發現它原來不止是他的工具,發現它原來是活生生的,還有自己的頭腦。跟他很相似的頭腦,隻不過所有的刹車都已經失靈。你知道,我打賭剛開始的時候他真以為自己幹了件好事。他肯定是瘋了。或者遲早會瘋掉。”


    “是的。”文斯聲音沙啞,“肯定很可怕。”


    “神仙在上,可我真想親手揍他一頓!我認識他這麽多年,卻從來沒意識到……”


    文斯沒吱聲。


    “跑吧。”魏姆斯柔聲道。


    “什麽?”


    “跑。我想看你跑。”


    “我不明——”


    “我看見有人逃跑,龍燒掉那棟房子的那天。我記得自己當時想,這人的動作真怪,有點蹦蹦跳跳的。然後那天我看見你從龍身邊跑開。簡直就像是同一個人,我對自己說。滑著走,幾乎是。就好像是拚命追著別人跑的樣子。他們有誰逃出來嗎,文斯?”


    文斯用自以為無動於衷的神態把手一揮,“太可笑了,這算不上證據。”他說。


    “我注意到你現在睡在這兒了。”魏姆斯道,“我猜國王希望你能隨叫隨到,唔?”


    “你一點證據也沒有。”文斯低聲道。


    “當然沒有。某人跑步的姿勢,聲音裏的急迫。僅此而已。不過這沒有關係,不是嗎?因為就算我真有證據也沒用。”魏姆斯道,“這證據還能給誰呢?而且你也不能把我的工作還給我。”


    “我可以!”文斯道,“我可以,你甚至不必再當什麽隊長——”


    “你沒法把我的工作還給我。”魏姆斯重複道,“你一開始就沒有權力剝奪它。我從來不是安科-莫波克的軍官,或者國王的軍官,又或者王公的軍官。我是法律的軍官。它或許腐敗又不道德,但它總也算是法律。可如今再也沒有法律了,隻除了:‘不老實點就把你活活燒死。’在這種地方哪裏還有我的位置?”


    文斯撲上去抓住他的胳膊。


    “但你可以幫我!”他說,“說不定有辦法可以毀掉這條龍,你明白嗎?至少可以幫助大家,把事情引導到不那麽糟糕的方向,找到一個雙方都可以接受的——”


    魏姆斯一拳打中文斯的臉,打得他轉了半個圈。


    “龍就在這兒。”他怒斥道,“你沒法引導它或者說服它或者跟它談判。跟龍是沒有停戰協議可講的。你把它帶來,而我們再也擺脫不了它,你這個混蛋。”


    文斯放下捂在臉上的手,被拳頭打中的地方有個鮮亮的白色印記。


    “你準備怎麽辦?”他問。


    魏姆斯不知道。他曾經設想過足足一打場景,但真正合適的隻有一個,那就是殺掉文斯。可麵對麵他又下不了手。


    “你們這種人就是這樣。”文斯站起來,“為了人類進步所做出的任何嚐試你們都要反對,可你們自己又半點計劃也沒有。衛兵!衛兵!”


    他朝魏姆斯露出瘋瘋癲癲的笑容。


    “沒料到,呃?”他說,“我們這兒還有衛兵,你知道。當然並不太多。如今沒多少人想進來。”


    房門外的走廊裏響起了腳步聲,四個禁衛兵跑進來,劍都已經出鞘。


    “如果我是你就不抵抗。”文斯繼續道,“他們個個都很絕望,而且心神不寧。但報酬很高。”


    魏姆斯沒說話。文斯喜歡沾沾自喜。對沾沾自喜的人你總有機會。前任王公從來不沾沾自喜,這是真的。如果他要你死,你絕對不會提前聽說有這回事。


    對付沾沾自喜的家夥,你需要遵守遊戲規則。


    “你不可能永遠逃脫懲罰。”他說。


    “你說得對。你說得對極了。但永遠是很長的時間。”文斯道,“我們誰也不能指望在那麽長的時間裏逃脫任何東西。”


    “你會有很多時間可以思考這個問題。”他朝衛兵點點頭,“把他扔到特別牢房裏。然後去完成另外那件小事。”


    “呃。”禁衛兵的頭領有些遲疑。


    “怎麽了,你?”


    “你,呃,想讓我們攻擊他?”他可憐巴巴地問。禁衛兵蠢歸蠢,卻也跟其他人一樣對傳統十分了解。如果他們被找來處理過熱的局勢,結果發現自己要對付的是單槍匹馬的一個人,他們就會哀歎日子難過。這家夥保準神勇得很,他們會想。禁衛兵頭領並不急於送了小命。


    “當然了,你這蠢貨!”


    “可是,呃,他隻有一個人。”衛隊長說。


    “而且他還在笑。”他身後一個人補充道。


    “很可能馬上就要跳起來抓住吊燈,”他們的一個同伴道,“並且踢翻桌子那之類的。”


    “他連武器也沒有!”文斯尖叫道。


    “最可怕的就是這種。”其中一個表現出淡泊而堅忍的態度,“這種人會跳起來,你瞧,然後從壁爐上的盾牌後頭抓起一把裝飾用的劍。”


    “對。”另一個衛兵疑慮重重地說,“他們還會拿椅子丟你。”


    “這兒沒有壁爐!這兒也沒有劍!這兒隻有他!現在抓住他!”文斯不禁歇斯底裏。


    兩個禁衛兵嚐試性地抓住了魏姆斯的肩膀。


    “你不會幹什麽英勇的事吧,嗯?”其中一個壓低嗓門問。


    “根本不知道該從哪兒幹起。”魏姆斯回答說。


    “哦。好。”


    魏姆斯被拖走,他聽見文斯瘋狂地大笑起來。他們總是這樣,那些沾沾自喜的家夥。


    但有一件事他說對了。魏姆斯沒有任何計劃。他根本沒考慮過下一步要怎麽做。你真是個傻子,他告訴自己,竟然以為隻需要跑來跟他對質,然後就結了。


    他還琢磨了一下,另外那件事到底是什麽。


    幾個禁衛兵兩眼直視前方,默默地把他押到底下毀壞的大廳,穿過另一條破敗的走廊,走到一扇怕人的大門前。他們打開門,把他扔進去,然後大步走掉。


    誰也沒注意到一片薄薄的、葉子似的東西從房頂的陰影裏飄了下來,一個人也沒有。它在空氣中打了無數個轉,就好像無花果的種子,最後落到華而不實、亂七八糟的寶窟上。


    那是一片花生殼。


    蘭金小姐被寂靜吵醒。她臥室的窗戶底下就是龍舍,所以習慣了聽著它們的聲音入睡:鱗片抖動的沙沙聲,睡夢中偶爾噴火的咆哮聲,還有懷孕母龍的嗚咽。安靜對她無異於鬧鍾響起。


    她睡覺前哭過一會兒,但時間並不長,因為多愁善感是有辱門風的。她點亮油燈,穿上橡膠靴子,抓根木棒拿在手裏——因為理論上她也有貞潔需要保護——然後匆匆跑過黑暗中的房子。穿過通往龍舍的潮濕草地時,她隱約意識到下方的城市裏正發生著什麽,但很快又把這念頭拋在腦後,因為此刻不值得為它勞心費力。龍更重要。


    她推開門。


    好吧,它們都還在。澤龍熟悉的臭味衝進夜晚的空氣,半是池塘裏的爛泥半是化學爆炸物的味道。


    每條龍都坐在自己圍欄的中央,弓著脖子,眼睛一眨不眨地專心望著房頂。


    “哦。”她說,“又在上頭飛來飛去了,是吧?真愛現。你們別擔心,孩子們。有媽咪在呢。”


    她把油燈放在高處的架子上,大步走到埃勒的圍欄跟前。


    “我說,小夥子——”話沒說完,她呆了一呆。


    埃勒側躺在地上,嘴裏飄出一縷灰色的輕煙,肚皮像風箱一樣起起伏伏。還有它的皮膚,從脖子底下開始幾乎變成了純白色。


    “如果我重寫《龍的疾病》,你準要獨占一整章。”她輕聲說著,伸手拉開圍欄的門閂:“看看咱們那討厭的燒退了沒有,好不好?”


    她伸手摸摸它的皮膚,然後倒抽一口涼氣,趕緊把手縮回來。她的手指上起了水泡。


    埃勒冷得像要燒起來。


    她看著它,她溫暖的指尖融化了埃勒皮膚上的寒冷,在它身上留下幾個小圓點,現在它們已經重新蒙上一層白色的膜。


    蘭金小姐一屁股坐在地上。


    “你到底是什麽龍啊——?”


    從房子的前門遠遠傳來敲門聲。她猶豫片刻,然後吹滅油燈,踮起腳尖,咚咚地走到龍舍另一頭,掀開擋在窗戶跟前的一個布口袋。


    清晨的第一縷光線勾勒出一個衛兵的輪廓,他就站在她家台階上,頭盔上的羽毛在微風中飄動。


    她驚慌失措地咬住嘴唇,飛快地跑到龍舍門邊,衝過草坪,一頭紮進屋裏,一步三個台階上了臥室。


    “笨蛋,笨蛋。”她意識到油燈還在樓下,於是低聲責備自己。但時間不等人。等她把油燈拿上,魏姆斯說不定已經走了。


    她在一片黑暗中摸索,靠感覺和記憶找到了自己最好的假發,然後把它套到腦袋上。梳妝台上那一堆油膏和龍傷藥中間有個瓶子,她仿佛記得是叫夜露或者諸如此類不合時宜的名字,那是一個不動腦子的侄子很久之前送她的禮物。蘭金小姐試了好幾瓶,終於找到一瓶稍微接近的。不過,盡管由於整天麵對澤龍壓倒性的氣味,她鼻子裏大部分感應裝置早已經失靈,但那瓶什麽夜露似乎還是比她記憶中更濃烈些。可男人好像就喜歡這種東西。至少書上是這麽說的。簡直無聊,說實話。她突然覺得自己的睡衣也很不感性,於是拉拉領口,希望能達到稍微暴露而不裸露的效果。一切就緒之後,她匆匆忙忙跑下了樓梯。


    她在門前停下來,深吸一口氣,扭動門把手;推門的時候她才想到,自己應該把橡膠靴子脫了才是——


    “怎麽,隊長,”她渾身散發著女性的魅力,“這可真是你該死的是誰?”


    禁衛隊的隊長倒退幾步,還根據老家農村的傳統偷偷比劃了幾個手勢,企圖嚇退惡魔。它們顯然沒有起到什麽作用。他睜開眼睛時那東西還在,仍然憤怒得毛發直立,仍然散發著某種惡心人的發酵的味道,頭頂上仍然戴著一堆歪歪扭扭的卷毛,仍然挺著一對顫顫巍巍的胸乳,害他嘴巴發幹——


    他聽過這種東西。哈皮鳥,它們叫做。它把蘭金小姐怎麽了?


    不過那雙橡膠靴子讓他有些迷惑。哈皮鳥的傳說裏似乎從來沒有提到過橡膠靴子。


    “說話,小子。”蘭金小姐的聲音隆隆響起,她把自己的睡衣拉到更加體麵的高度,“別隻管傻站著張嘴巴。你有什麽事?”


    “西碧爾·蘭金小姐?”他似乎並非在禮貌地跟人求證,這是一種難以置信的口氣,顯示出他很難相信對方可能會給出肯定的答案。


    “用你的眼睛看看,年輕人。你以為我是誰?”


    衛兵重振旗鼓。


    “隻不過,人家派我來傳喚西碧爾·蘭金小姐。”他遲疑著說。


    她的聲音足以讓任何人枯萎,“你什麽意思,傳喚?”


    “去王宮覲見,你知道。”


    “我實在想象不出這麽一大早有什麽事需要覲見的。”她準備摔上門,但門關不上,因為它在最後一秒鍾被劍尖卡住了。


    “如果你不跟我走,”衛兵說,“我得到的命令是采取措施。”


    門被猛地拉開,她的臉湊到他跟前。玫瑰花瓣腐爛的味道差點把他熏昏過去。


    “如果你以為自己準備動我一根指頭——”她威脅道。


    衛兵的眼珠子往旁邊一閃,隻一瞬間,他的目光落在龍舍的方向。西碧爾·蘭金臉色變得煞白。


    “不可能!”她嘶嘶地說。


    他咽了口唾沫。盡管她很嚇人,但她終究隻是人類。如果說她能把你的腦袋咬下來,那畢竟隻是一種修辭手法。他告訴自己,世界上比蘭金小姐可怕的東西多得是。當然了,話說回來,此時此刻它們都並不在自己鼻子三寸以內的地方。


    “采取措施。”他啞著嗓子重複道。


    她直起腰,看一眼他背後的一排禁衛兵。


    “我明白了。”她冷冷地說,“原來如此,嗯?你們六個人來拿一個弱女子。很好。當然了,你們一定會允許我去拿件外套吧。天氣有點涼。”


    她砰一聲摔上門。


    禁衛兵們在冷風裏跺著腳,努力避免與同伴眼神交流。逮捕人顯然不該是這種幹法。不該允許他們把你晾在門口等著,世界不該是這樣運轉的。但從另一方麵講,除此之外唯一的選擇就是進去把她拖出來,而他們誰也沒有這樣的工作熱情。再說了,衛隊長也不大確定自己有沒有足夠的人手可以把蘭金小姐拖到任何地方。你需要的是幾千人的隊伍,還要帶上木橇。


    門吱呀一聲打開,背後隻能看見大廳潮濕的黑暗。


    “好了,現在你們——”隊長不安地說。


    蘭金小姐出現了。一個模糊的畫麵從隊長眼前閃過,他仿佛看見她尖叫著衝出門來。這原本可能會是他最後的記憶,幸好他的一個手下還算鎮定,在她衝下台階時伸腳絆了她一下。蘭金小姐罵罵咧咧地向前撲倒,在過於茂密的草坪上滑出去,腦袋撞上某個蘭金先人的破爛雕像,終於漸漸停下來。


    她拿的那柄雙手闊劍落到她身旁,顫顫巍巍地直插在草地上,好一會兒才靜止下來。


    過了一陣,一個禁衛兵小心翼翼地爬過去,用手指試了試劍刃。


    “見他的鬼。”他的聲音裏混雜著畏懼和尊敬,“龍居然想吃她?”


    “符合要求。”隊長道,“她肯定是整座城裏出身最高的女士了。是不是少女我倒不知道,”他補充說,“而且眼下我也不準備隨便揣測。誰去叫輛馬車來?”


    他伸出手指摸摸自己的耳朵,這裏剛才被劍尖掃了一下。其實這人生來心腸倒不壞,但這會兒他非常確定,等西碧爾·蘭金醒過來的時候,他希望要有厚厚的龍皮隔在他倆之間才好。


    “我們不是還應該殺了她的寵物龍嗎,長官?”另一個衛兵問道,“我以為文斯先生說過要把所有的龍都殺掉。”


    “那不過是用來威脅她的話而已。”隊長說。


    衛兵皺起眉頭,“你確定嗎,長官?我想——”


    隊長受夠了。哈皮的尖叫,闊劍在耳邊發出撕裂絲綢一般的聲響,這些都嚴重傷害了他從對方的角度看問題的能力。


    “哦,你想,呃?”他咆哮道,“原來是個思想家,你?那你是不是覺得自己更適合別的崗位?城市警衛隊,也許?他們那兒全是思想家,半點不假。”


    其他禁衛兵發出尷尬的竊笑聲。


    “如果你真的想了,”隊長繼續挖苦道,“你就會想到國王是不大可能希望別的龍死掉的,不是嗎?它們多半是遠房親戚什麽的。我意思是說,它總不會希望我們到處捕殺它的同胞,對吧?”


    “那個,長官,人就會,長官。”衛兵悶悶不樂地說。


    “啊,這個,”隊長說,“這可不一樣。”他意有所指地敲敲自己的頭盔,“那是因為我們有智力。”


    魏姆斯落在潮濕的稻草上,四周一片漆黑。不過他的眼睛很快就適應了黑暗,足以分辨出地牢的牆壁。


    這地方可不是為了優雅的生活建造的。基本上這裏隻是所有支撐王宮的柱子和拱道的聚集地。在最遠端的牆壁高處有一小扇鐵柵欄,剛夠透進來一絲髒兮兮的二手光線。


    地板上還有一個方形的洞。上頭也有鐵柵欄,不過已經鏽得很厲害。魏姆斯覺得隻要時間充足,自己很有希望把它們弄鬆,然後他隻需要減減肥,好讓自己能從九寸寬的洞裏通過就行了。


    地牢裏缺少的是老鼠、蠍子、蟑螂和蛇。當然這裏曾經是有蛇的,沒錯,因為魏姆斯的涼鞋踩碎了好些又細又長的白骨。


    他聽到富有節奏的嚓嚓聲,於是沿著一堵潮濕的牆壁,小心翼翼、躡手躡腳地往前走。他繞過一根矮胖的柱子,發現了聲音的來源。


    王公正眯著眼睛,對著一小塊鏡子刮臉。鏡子靠在一根柱子上,正好可以借到地牢外的光線。不,魏姆斯意識到,不是靠在柱子上。事實上是扶著。被一隻老鼠扶著。那是隻大老鼠,長著雙紅色的眼睛。


    王公朝他點點頭,似乎並不吃驚。


    “哦,”他說,“魏姆斯,對吧?我聽說了你要下來。好得很。你最好告訴廚房——”這時魏姆斯意識到對方是在對那隻老鼠說話——“今天有兩個人吃午飯。想來杯啤酒嗎,魏姆斯?”


    “什麽?”


    “我猜你會的。不過隻能看運氣,我恐怕。斯戈普的手下都挺聰明,但瓶子上的標簽似乎是它們的盲點。”


    維帝納尼大人拿毛巾拍拍臉,隨手把它扔在地上。陰影裏竄出個灰色的影子,把它從地板上的柵欄中間拖走了。


    隻聽他說:“很好,斯戈普。你可以下去了。”老鼠朝他扭扭胡須,把鏡子靠在牆上,跑開了。


    “現在是老鼠伺候你?”魏姆斯問。


    “它們很幫忙,你知道。但恐怕效率不是太高。問題主要出在它們的爪子上。”


    “可是,可是,可是,”魏姆斯道,“我是說,怎麽可能?”


    “我懷疑斯戈普的手下挖了些洞,一直通到大學。”維帝納尼大人解釋道,“不過我想它們原本就挺機靈的。”


    至少這一部分魏姆斯能聽懂。誰都知道魔法輻射會影響到住在幽冥大學裏的動物,在這樣的刺激下,它們有時會形成類似人類文明的迷你社會,有時甚至變異成全新的專業物種,比方說書蟲.303和牆魚。而且,就像他說的,老鼠原本就挺機靈。


    “它們竟然願意幫你?”魏姆斯問。


    “相互的,我們相互幫助。你可以管這叫提供服務的報酬。”王公坐下來,魏姆斯注意到那是一個天鵝絨小坐墊。在一個矮架上——顯然是為了趁手——還放著一本筆記本和一排整整齊齊的書。


    “你是怎麽幫助老鼠的,大人?”魏姆斯虛弱地問。


    “建議。我向它們提供建議,你知道。”王公身子往後靠,“文斯這種人的毛病就在這兒。”他說,“他們從來不知道什麽時候該罷手。老鼠、蛇,還有蠍子。我剛來的時候這裏活像個瘋人院。而且老鼠是最遭罪的。”


    魏姆斯覺得自己有點明白了。


    “你意思是說你訓練了它們?”


    “建議,建議。我猜這也算是一種技能吧。”維帝納尼大人謙虛地說。


    魏姆斯很想知道他是怎麽幹的。也許老鼠踉蠍子結盟,共同對付蛇,然後,等打敗了蛇以後,邀請蠍子來赴鴻門宴,把它們全吃掉?或者它們雇傭某些蠍子,付給它們大把,呃,大把無論蠍子喜歡吃的什麽東西,讓它們趁夜去偷襲選定的蛇領袖,把它們蟄死?


    他記得以前聽過一個故事,有個人被關了好幾年,於是他訓練了些小鳥,用它們替自己獲得自由。還有那些老水手,因為年老體弱再也不能出海,於是每天都用小瓶子造船消磨時間。


    然後他又想到王公,被人奪走了他的城,盤腿坐在陰暗地牢的灰色地板上,在周圍重建失去的一切,鼓勵一切迷你對抗、爭權奪利和派係鬥爭。魏姆斯把他想象成一尊陰沉、抑鬱的雕像,四周的鋪路石上活躍著偷偷摸摸的陰影。也許在這裏比統治安科更容易,城裏的壞蛋塊頭更大,拿匕首的時候又隻需要一隻手。


    排水口旁邊哢嗒一聲,半打老鼠鑽出來,還拖來用布裹著的什麽東西。它們動起鼠手,把它運過柵欄,費力地拖到王公腳邊。他彎腰把結解開。


    “看來今天有奶酪、雞腿、芹菜、一片實在不大新鮮的麵包和一瓶,哦,看來是一瓶梅克與刺貝特的聲名遠播棕色沙司。啤酒,我說的是啤酒,斯戈普。”老鼠頭子朝他抽抽鼻子,“抱歉,魏姆斯。它們不識字,你瞧。這個概念它們似乎怎麽都鬧不明白。但它們很會聽,能帶給我各種消息。”


    “看得出來你在這兒很舒服。”魏姆斯虛弱地說。


    “永遠不要建一座你自己不樂意過夜的地牢。”王公把食物在布上擺好,“如果更多的人記得這點,世界就會變成一個更加快樂的地方。”


    “我們都以為你修了秘密通道之類的。”魏姆斯說。


    “真想不出這是為什麽,”王公道,“那樣你就必須一直逃命。效率多麽低下。但在這裏,我卻可以置身一切的中心。我希望你理解,魏姆斯。永遠不要信任那些把希望寄托在地道、地堡和逃生線路上的統治者。他們的心思很可能壓根兒沒有放在自己的工作上。”


    “哦。”


    他被關在自己宮殿的地牢裏,樓上有個十足的瘋子主持大局,還有一條龍在他的城裏噴火,而他還覺得世界正按自己的心意運轉。肯定是因為位高權重的關係。沒準兒海拔太高人就要發瘋。


    “你,呃,你不介意我四下看看吧,唔?”他問。


    “請自便。”王公道。


    魏姆斯走到地牢盡頭,檢查一遍牢門。門上纏著又厚又密的鐵條,門閂很粗,門鎖碩大無比。


    他又敲敲牆壁,尋找也許存在空洞的部位。毫無疑問,這地牢建得很牢靠。把凶惡的犯罪分子關在這樣的地牢裏,你無疑會非常安心。當然,在那種情況下你會希望地牢裏不存在活板門、隱藏的地道或者可供逃脫的秘道。


    眼下並不是那種情況。幾英尺厚的大石頭竟能對你的看法產生這樣大的影響,實在叫人驚歎。


    “衛兵會進這裏來嗎?”他問道。


    “幾乎從不進來。”王公揮舞著一條雞腿,“他們懶得給我飯吃,你瞧。他們的看法是犯人就應該讓他慢慢凋零。事實上,”他說,“前一陣子我會時不時走到門邊哼哼幾聲,隻為了能讓他們高興。”


    “他們總要進來查看查看吧?”魏姆斯滿懷希望地問。


    “哦,我不認為我們應當忍受那樣的行為。”王公道。


    “可你準備怎麽阻止他們?”


    維帝納尼大人給他一個忍耐的眼神。


    “我親愛的魏姆斯,”他說,“我原以為你是很有觀察力的。你看過那扇門了沒有?”


    “當然看過了。”說完魏姆斯又補上一句,“大人。那門大得要命。”


    “也許你該再去瞧一眼?”


    魏姆斯呆呆地看他一眼,接著氣呼呼地衝到門邊,朝它瞪大眼睛。作為一扇緊閉的牢門,它符合所有最關鍵的要求,滿眼都是門閂、插銷、鐵刺和偌大的鉸鏈。無論他看上多久,它都絲毫沒有準備縮小的跡象。門鎖是矮人造的那種鬼東西,想撬開它得花上好幾年。總的來說,如果你想為某種完全無法撼動的東西找個代言人,這扇門就是首選。


    王公出現在他身旁,極其安靜,幾乎害魏姆斯心髒病發作。


    “你瞧,”他說,“事情總是這樣發展的,不是嗎?假如暴力騷亂分子奪取了一座城市,之前的統治者總會被扔進地牢裏。對於習慣了某種思維方式的人來說,這比簡簡單單的死刑要讓人滿意多了。”


    “唔,好吧,不過我看不出——”


    “你看著這扇門,眼裏出現的就隻是一扇十分堅固的牢門,對嗎?”


    “當然。你隻需要瞧瞧這些門閂和——”


    “你知道,我真是非常高興。”維帝納尼大人靜靜地說。


    魏姆斯盯著大門,直到眉毛彎成了拱形。然後他突然看清了自己一直在看的是什麽,就好像雜亂無章的雲朵,並沒有任何改變,卻化作了一個馬頭或者一艘帆船。


    他被一種可怕的敬畏之情淹沒了。


    不知道王公的腦子裏是什麽樣子?想必到處都冷冰冰、亮閃閃的。全是藍鋼、冰柱和小齒輪,就像一座大鍾般滴答滴答轉個不停。這種頭腦會詳細考慮自己垮台的可能性,然後把它轉化成優勢。


    這是扇再平常不過的牢門,不過關鍵當然在於你看問題的角度。


    在這座地牢裏,王公可以抵抗整個世界。


    門的外邊隻有一把鎖。


    全部的門閂和插銷都在裏邊。


    小兵們吃力地爬上潮濕的房頂。晨霧已經漸漸被太陽驅散,不過清新的空氣是沒有指望的——黏糊糊的濃煙和帶黴味的水汽環繞著整座城市,讓空氣中充滿了煤渣打濕後的味道。


    “這是什麽地方?”卡蘿卜一麵問,一麵幫兩人走過一段特別油膩的通道。


    科壟軍士瞧瞧四周林立的煙囪。


    “吉金·抱熊的威士忌蒸餾廠。”他說,“就在王宮和廣場中間的那條線上,看見了?它肯定得從這上頭飛過。”


    喏比戀戀不舍地從大樓一側往外看。


    “我來過一次。”他說,“一個漆黑的夜裏,檢查門有沒有鎖好,結果它就在我手底下開了。”


    “總會撞上一次,我猜。”科壟諷刺道。


    “唔,我必須進去,不是嗎?去檢查有沒有人在裏頭犯事兒。不可思議的地方,全是管子什麽的。還有那氣味!”


    “‘每瓶酒都是七分鍾以上的陳釀,’”科壟引用道,“標簽上寫著‘走前來一口’。還真他媽一點沒錯。有回我喝了一口,然後走了一整天。”


    他單膝跪下,打開一個長長的布口袋;剛才往上爬的時候,搬這東西費了他好大力氣。口袋裏裝著一張樣式古老的弓和一袋箭。


    他緩緩拿起弓,肥嘟嘟的手指恭恭敬敬地撫過它。


    “你們知道,”他靜靜地說,“以前我拿手得很,在我小時候。上次隊長就應該讓我試試。”


    “你跟我們說過無數回了。”喏比一點不給麵子。


    “嗯,我曾經得過許多獎。”軍士拿出一根新弓弦,把它纏到弓的一頭,然後站起身使勁壓,呼哧呼哧……


    “呃,卡蘿卜?”他有些上氣不接下氣。


    “什麽事,軍士?”


    “你上弓弦的手藝怎麽樣?”


    卡蘿卜拿過弓,輕而易舉地把它壓彎,把弓弦的另一頭係了上去。


    “多好的開頭,軍士。”喏比道。


    “別跟我冷嘲熱諷,喏比!關鍵不是力氣,關鍵在於眼神的銳利和手的穩定。現在給我支箭。別動那支!”


    喏比的手指在一支箭上方僵住。


    “那是我的幸運箭!”科壟氣急敗壞,“你們誰也不準碰我的幸運箭!”


    “我看著倒跟別的沒啥差別,軍士。”喏比並不生氣。


    “那是我要用來真正那啥,自命一擊的。”科壟道,“從來沒讓我失望過,我的幸運箭,從來沒有。射什麽中什麽。簡直不用瞄準。如果那龍有什麽軟類,它準保找得出來。”


    他選了支外形相同,但大概不那麽幸運的箭,把它搭在弦上。接著他將審視的目光投向房頂周圍。


    “最好複習一下。”他喃喃道,“當然,一旦學會了你是永遠不會忘的,就好像騎——騎——騎那個你一旦會騎就不會忘了怎麽騎的東西。”


    他把弓弦拉到耳朵旁邊,嘴裏開始呼哧呼哧。


    “好了。”他喘得很厲害,胳膊也因為用力過度顫顫巍巍,就像大風中的樹枝,“看到那邊刺客公會的屋頂了嗎?”


    所有人的目光都往髒兮兮的空氣中看過去。


    “嗯,很好。”科壟道,“現在你們看見上頭的風向標了嗎?看見了嗎?”


    卡蘿卜瞟了眼箭頭。它正前前後後地劃出無數個“8”字形。


    “那可遠得很,軍士。”喏比有些懷疑。


    “不用你管我,你隻管看著風向標就是了。”軍士呻吟道。


    他們點點頭。風向標被做成了一個穿著鬥篷、躡手躡腳往前走的人,他伸出的匕首永遠都正對著風刺過去。不過隔了這麽遠,它看上去十分迷你。


    “好。”科壟喘道,“現在,你們看見那人的眼睛了嗎?”


    “哦,得了吧。”喏比道。


    “閉嘴,閉嘴,閉嘴!”科壟氣喘籲籲,“你們看見了嗎?我說!”


    “我覺得我能看見,軍士。”卡蘿卜忠心耿耿。


    “很好。很好。”軍士用力過度,身體前前後後晃著,“很好。好孩子。行。現在注意看著它,唔?”


    他呼哧喘口氣,然後放開了手。


    接下來的幾件事發生得太快,隻能用慢鏡頭來描述。首先發生的大概是弓弦彈回來打到科壟手腕內側比較柔軟的部分,害他尖叫著丟下了弓。不過這對箭的運行軌跡並沒有任何影響,因為它已經筆直地飛向了馬路對麵房頂上的一個怪獸出水口。箭射中它的耳朵,彈開,從六英尺外的一麵牆上反彈,衝著科壟飛了回來,速度似乎還略有加快。它帶著輕柔的嗡嗡聲從軍士耳畔飛過。


    最後消失在城牆的方向。


    過了一會兒,喏比咳嗽幾聲,向卡蘿卜投以天真而疑惑的眼神。


    “大致說起來。”他問,“龍的軟類有多大,大概?”


    “哦,很可能非常小。”卡蘿卜很幫忙。


    “我正有點擔心這個。”喏比晃到屋頂邊緣,往下一指,“這底下有個水潭。”他說,“他們用來冷卻蒸餾器裏的水。據我觀察還挺深,所以等軍士朝龍射了箭我們就可以跳進去。你覺得怎麽樣?”


    “哦,我們並不需要這樣做。”卡蘿卜說,“因為軍士的幸運箭一定會射中那個軟類,然後龍就死了,所以我們沒什麽可擔心的。”


    “自然,自然。”喏比瞧了眼科壟臉上的怒意,趕緊表示讚同,“隻是為了預防萬一,你知道,假如正好遇上那百萬分之一的壞運氣他射偏了——我並不是說他真會射偏,你知道,但你必須全麵考慮所有的可能性——假如,由於不可思議的壞運氣,他沒有完全命中那個軟類,那你那條龍就要大發脾氣,對吧,那時候我們大概最好不要在這地方比較好。這種可能性當然很小,我知道,隨你說我是自尋煩惱、杞人憂天怎麽都行。我隻是說可能。”


    科壟軍士高傲地整整自己的盔甲。


    “當你最需要它們的時候,”他說,“百萬分之一的可能性總能實現。這事兒誰都知道。”


    “軍士說得沒錯,喏比。”正直的卡蘿卜說道,“你知道每當你隻有最後一次機會的時候——唔,那時候它準能成。要不然世界上就——”他壓低嗓門——“我意思是說,這合情合理,如果最後走投無路的時候都不能成,世界上就……那個,神仙們是不會讓這種事情發生的。他們肯定不會。”


    三人不約而同地轉過身,目光透過汙濁的空氣投向碟形世界的中心。此刻空氣被濃煙和霧氣染成了灰色,但如果天氣晴朗,有時你能看見幾千裏之外的天居山,那是神仙的家——神仙住家的所在地,準確地說。他們住在山頂那用泥灰粉飾的瓦爾哈拉殿堂。他們在那裏麵對永恒,並且為了下雨天該怎麽打發時間發愁。據說神仙喜歡把人類的命運當做棋子,至於他們以為自己現在玩的是什麽遊戲,那就誰也不知道了。


    不過當然,遊戲是有規則的。誰都知道遊戲必須遵守規則。大家隻是非常希望神仙們也知道這些該死的規則是什麽。


    “必須成功。”科壟嘟囔道,“我會用上我的幸運箭什麽的。你說得沒錯,最後走投無路時必須成功。否則什麽都說不通了。那麽一來你還不如幹脆別活了。”


    喏比的目光再次投向水塘,片刻的猶豫之後,科壟也加入進來,兩人臉上是見過大世麵的人才有的深思熟慮。他們知道英雄當然是靠得住的,還有國王,最後還有神仙當然也是靠得住的,但同時重力和一潭深水也真的非常可靠。


    “倒不是說我們會需要它。”科壟大義凜然地說。


    “有了你的幸運箭,那是當然的。”喏比道。


    “沒錯。不過,我隻是好奇,這兒大概有多高,你覺得?”科壟問。


    “三十英尺左右,要我說。或多或少。”


    “三十英尺。”科壟緩緩點頭,“我看著也差不多。而且很深,是吧?”


    “非常深,我聽說。”


    “你說是那就是了。看起來挺髒的,我還真不想跳進去。”


    卡蘿卜高高興興地一掌拍在他後背上,差點把他敲下去,“怎麽了,軍士?你想活著永遠不死嗎?”


    “不知道。過五百年再問我。”


    “那麽,幸好我們有你的幸運箭!”卡蘿卜道。


    “呃?”科壟似乎沉浸在自己可怕的白日夢裏。


    “我是說,幸好咱們還有最後這百萬分之一的機會,不然可真要有大麻煩了呢!”


    “哦,沒錯。”喏比傷心地說,“咱可真走運。”


    王公往下躺。兩隻老鼠把一個墊子拽到他腦袋底下。


    “外頭的情況挺糟,據我所知。”他說。


    “對,”魏姆斯挖苦道,“說得沒錯。你是城裏最安全的人。”


    他把又一柄匕首插進石頭中間的縫隙裏,然後小心翼翼地試著加力;維帝納尼大人饒有興趣地望著他。他已經成功地來到離地六英尺、與窗格齊平的地方。


    他開始挖柵欄周圍的灰漿。


    王公又看了一會兒,隨後從身旁的小書架上拿下一本書。由於老鼠不識字,他這個小圖書館裏的收藏難免略有些巴洛克風格,不過王公並不是那種對新知識毫無興趣的人。他找到了夾在《蕾絲花邊製造史》裏的書簽,接著往下讀了幾頁。


    過了一陣,他發現自己不得不停下來撣撣書上的泥灰。他抬起頭。


    “可是快要成功了?”他禮貌地詢問道。


    魏姆斯咬緊牙關繼續挖。小柵欄外頭是一個邋裏邋遢的院子,並不比地牢裏亮堂多少。院子的一角有個垃圾堆,但現在它看起來十分誘人。至少比地牢要誘人多了。一個剛正不阿的垃圾堆也強過如今的安科-莫波克。這多半是句諷喻或者諸如此類的東西。


    他戳了又戳,刀柄在手裏嘣嘣地顫抖著。


    圖書管理員若有所思地撓撓自己的胳肢窩。他也有自己的麻煩。


    他來的時候滿腔都是對偷書賊的憤怒,現在這怒火仍然熊熊燃燒著。然而此刻他腦裏出現了一個極具顛覆性的念頭:針對書的犯罪自然是世上最可惡的罪行,但複仇行動或許應該稍微推遲一些。


    他還想,盡管人類愛怎麽對付彼此他當然都無所謂,但某些行為還是應該受到限製,以免凶手變得過於大膽,開始把類似的罪行加諸在書上。


    圖書管理員再看眼自己的警徽,又把它輕輕啃一口——說不定什麽時候它就會變成某種能吃的東西,對此他一直保持著樂觀的態度。沒錯,他對隊長負有責任。


    隊長一直對他很和氣,而且隊長也有個警徽。


    沒錯。


    有時候類人猿也必須做人類必須做的事。


    猩猩敬了個複雜的軍禮,接著蕩進了黑暗中……


    太陽升得更高了些,它就像一隻走失的氣球,緩緩穿過霧氣和帶黴味的濃煙。


    小兵們坐在煙囪投下的陰涼裏,用各自的方式打發時間。喏比若有所思地挖鼻孔,檢查裏頭究竟有哪些內容,卡蘿卜在寫家書,科壟軍士在發愁。


    過了一會兒,科壟軍士不安地移動身體的重心,然後說:“我想到一個問題。”


    “是啥,軍士?”卡蘿卜問。


    科壟軍士似乎苦惱極了,“那-那啥,如果那不是百萬分之一的概率怎麽辦?”


    喏比瞪大眼睛。


    “你什麽意思?”他問。


    “嗯,好吧,最後走投無路時的百萬分之一永遠都能成,沒錯,完全沒問題。可是……那個,這可相當那啥,具體。我是說,不是嗎?”


    “你說呢?”喏比道。


    “如果這次隻是千分之一的概率怎麽辦?”科壟滿麵痛苦。


    “什麽?”


    卡蘿卜抬起頭,“別傻了,軍士。”他說,“誰也沒見過千分之一的概率成為現實的。它能成為現實的概率隻有——”他的嘴唇嚅動著——“幾百萬分之一。”


    “耶,好幾百萬。”喏比附和道。


    “所以除非當真是一百萬分之一的概率,否則成不了。”軍士總結說。


    “我猜就是這麽回事。”喏比道。


    “那麽,比方說,九十九萬九千九百四十三分之一——”科壟還不放棄掙紮。


    卡蘿卜搖搖頭,“半點希望也沒有。你聽誰說過,‘這是九十九萬九千九百四十三分之一的可能,可沒準兒真能辦成?’”


    他們默默望著麵前的城市,腦子裏進行著緊張激烈的運算。


    “咱們沒準兒真碰上了大麻煩。”最後科壟道。


    卡蘿卜開始飛快地寫寫畫畫。被要求解釋自己的行為時,他詳細說明了該如何尋找龍的表皮,然後又如何估算一支箭射中任何一處的概率。


    “還有瞄準的事,我說,”科壟軍士道,“我會瞄準的。”


    喏比咳嗽起來。


    “這樣的話,肯定比百萬分之一的可能要小多了。”卡蘿卜道,“沒準兒是百分之一的可能。如果龍飛得很慢,那處地方又很大,沒準兒幾乎是萬無一失呢。”


    科壟的嘴唇無聲地試了試這個新句子,這事兒萬無一失,可沒準兒真能辦成。他搖搖頭,“不行。”他說。


    “那麽我們現在需要做的,”喏比緩緩道來,“就是調整概率……”


    中間那根欄杆旁邊的灰漿裏出現了一個淺坑。這算不上什麽,魏姆斯知道,但至少是個開始。


    “你不需要幫忙吧,我想?”王公問。


    “不。”


    “如你所願。”


    灰漿已經有些腐爛,但欄杆深深地嵌在石頭裏,在鐵鏽的渣子底下仍然有大把的鐵。這活兒需要很長時間,但這讓他有事可做,還可以讓他腦子裏一片空白,對此魏姆斯表示熱烈歡迎。這一點誰也別想奪走。擺在他麵前的是個挑戰,強大而純粹;你知道隻要自己不停地挖,最終總會勝利。


    當然,問題就出在“最終”上。最終大阿圖因會走到宇宙的盡頭。最終星星會熄滅。最終喏比可能會洗個澡,盡管要實現這個假設或許必須對時間的性質進行革命性的重新思考。


    他不管不顧地挖著灰漿,突然看見外頭有個淺色的小東西很慢、很慢地飄下來。


    “花生殼?”他說。


    圖書管理員的臉裹在圖書管理員的腦袋裏出現在柵欄外頭,雖然這張臉上下顛倒,但那咧嘴一笑的表情仍然極具殺傷力。


    “烏克?”


    猩猩從牆上落下來,抓住兩根欄杆,開始往外拉。在他水桶狀的胸膛上,一條條肌肉來回遊走,演繹著複雜的舞蹈。他默默地集中精力,露出滿嘴的大黃牙。


    兩聲沉悶的“咚”之後,欄杆放棄了抵抗。猩猩把它們扔到一邊,把胳膊伸進大洞裏,所有代表法律的胳膊中再也沒有比它們更長的了。它們抓住仍在驚訝的魏姆斯,拉著他肩膀,隻一下就把他拖了出去。


    小兵們審視著自己的作品。


    “好。”喏比道,“現在,一個金雞獨立、帽子反扣、嘴裏還塞著手帕的人,他擊中龍的軟類的概率有多大?”


    “哇嗚。”科壟說。


    “相當小。”卡蘿卜道,“不過我覺得手帕子似乎稍微過了點。”


    科壟把手巾啐掉,“趕緊打定主意。”他說,“我的一條腿都麻了。”


    魏姆斯從油膩膩的鵝卵石地麵上爬起來,朝圖書管理員瞪大了眼睛。他正體驗著一種許多人都曾經體驗過的震驚。不過別人的這種體驗多半發生在更加令人不快的情形底下,比方說當這隻類人猿想安安靜靜、不受打擾地喝上一品脫啤酒,而破鼓裏又有人幹起架來的時候。具體來說他們的體驗是這樣的:圖書管理員或許看起來像個塞滿橡膠的口袋,但口袋裏頭塞的其實卻是肌肉。“真不可思議。”最後他隻能擠出這麽一句。他低頭看看丟在地上的欄杆,臉色突然一沉。他抓起彎曲的金屬條子,“你不會剛好知道文斯在哪兒吧,嗯?”


    “誒克。”圖書管理員把一張皺巴巴的羊皮紙塞到他鼻子底下,“誒克!”


    魏姆斯讀起來。


    宣布……而……在正午時分……一個純淨的少女,同時出身高貴……促進統治者與其臣民……


    “在我的城裏!”他咆哮道,“他媽的竟然在我的城裏!”


    他伸出兩隻手,抓起圖書管理員的胸毛,把他拎到與自己眼睛齊平的高度。


    “現在幾點了?!”他喊道。


    “烏克!”


    一隻布滿紅毛的長胳膊向上方展開,魏姆斯的目光順著伸出的手指看過去。太陽似乎快要走到自己軌道的頂點,正期待著能懶洋洋地往下滑,緩緩投入黃昏的懷抱……


    “我堅決不能允許這種事情發生,明白?”魏姆斯一麵吼,一麵把猩猩前前後後晃個不停。


    “烏克。”圖書管理員耐心地向對方指出他的錯誤。


    “什麽?哦,抱歉。”魏姆斯把類人猿放回地麵,而猩猩也明智地沒有跟他算賬:如果有人不知不覺中抓起了300磅重的大猩猩,那這人顯然是心情過於煩躁,最好不要跟他計較。


    “有路可以出去嗎?”魏姆斯問,“不用翻牆的那種,我是說。”


    他不等猩猩回答就沿著牆根大步往前走,直走到一扇髒兮兮的窄門前,一腳把它踹開。門其實並沒有上鎖,但他還是踢了。圖書管理員跟在他身後,雙手並用往前蕩。


    門背後的廚房似乎已經被拋棄了。廚師們終於失去勇氣,這裏有一張嘴比他們整個人還大,謹慎的廚師是不應當在這種地方幹活的。兩個禁衛兵正吃著冷冰冰的午餐。


    “聽著。”見他們準備起身,魏姆斯道,“我不想對你們——”


    他們似乎不想聽,其中一個朝十字弓伸出手去。


    “哦,見他的鬼。”魏姆斯從身旁的菜板上抓起一把屠刀扔過去。


    飛刀需要相當的技巧,而且就算你具備了技巧,也還要有專門的刀才行。否則你就會發現自己跟魏姆斯一樣,完全錯過了目標。


    拿弓的衛兵往旁邊一閃,然後擺正身子,結果發現一塊紫色的指甲溫柔地擋住了扳機。他回過頭。圖書管理員一拳正中他頭盔頂部。


    另一個衛兵直往後縮,同時拚命搖動雙手。


    “不不不!”他喊道,“這完全是誤會!你剛剛說你不想對我們做什麽來著?多可愛的猴子!”


    “哦,天哪。”魏姆斯道,“錯!”


    他不去理會對方驚恐的慘叫,在廚房的狼藉中翻起來,終於找到一把砍刀。他從來都覺得使劍跟自己不大搭調,但砍刀就是另外一碼事了。砍刀有重量。它有目的性。劍或許帶著點高貴的意思,除非它屬於比方說喏比,那時候它就隻能靠鐵鏽才能確保自己不會散架,但砍刀卻擁有超強的能力,它能把東西砍碎。


    他離開了生物課教室——今天的課程是猴子絕不可能抓住人的腳踝把他們甩來甩去——找到一扇看起來像回事的門,快步跑了出去。很快他就來到了王宮周圍那一大片鵝卵石空地。現在他可以找到方向了,現在他可以……


    他頭頂的空氣隆隆一聲響。一陣大風往下吹來,把他掀翻在地。


    安科-莫波克之王展開翅膀,從空中滑過,最後落在王宮的門拱上。為了平衡身體,龍爪在石頭上留下了長長的劃痕。陽光從它弓起的後背反射回來,它伸長脖子,懶懶地吐出一大片火焰,接著重新躍入空中。


    魏姆斯喉嚨裏發出動物一樣的聲音——當然是哺乳動物,然後跑進了空蕩蕩的街道中。


    寂靜籠罩了蘭金家的祖屋。前門在鉸鏈上來回搖動,任由從貧民的街區吹上來的風混進屋裏。風在空無一人的房間裏遊蕩,東瞅瞅西瞅瞅,尋找家具頂上的灰塵。它上了樓梯,使勁吹開西碧爾·蘭金臥室的房門,把梳妝台上的瓶瓶罐罐搖得哐當響,接著它開始翻閱《龍的疾病》。如果你看書很快,完全可以借它的手讀完所有的病征,從a字部的矮踵一直到z字部的之字喉。


    而在底下那臭氣熏天的溫暖龍舍,埃勒似乎把所有的病都得了個遍。現在它坐在圍欄中間,前後晃動,柔聲呻吟。白色的煙從它耳朵裏緩緩湧出,滴到地板上。它鼓鼓的肚皮裏發出液體爆炸的複雜音效,就好像電閃雷鳴的時候,許多侏儒正拚命想在懸崖上鑿出個涵洞來。


    它的鼻翼鼓起,轉動時似乎並不受它控製。


    其他澤龍都伸長了脖子,小心翼翼地從圍欄上方觀察著它。


    埃勒的胃再次咆哮。它痛苦地扭動身體。


    澤龍們交換一個眼神,然後一個個小心翼翼地趴到地上,用爪子遮住自己的眼睛。


    喏比把腦袋歪向一邊。


    “看起來很有希望。”他以批評家的口氣說,“我們大概差不多了,依我看。一個人臉上塗著炭灰、舌頭伸得老長、金雞獨立、還唱著《刺蝟之歌》,他擊中龍的軟類的概率大概是……卡蘿卜,你說呢?”


    “一百萬分之一,要我說。”卡蘿卜一本正經地說。


    科壟瞪他倆一眼。


    “聽著,夥計們。”他說,“你們不是在拿我尋開心吧,嗯?”


    卡蘿卜看看底下的廣場。


    “哦,見鬼。”他輕聲道。


    “啥事?”科壟一麵四下打量一麵急切地問。


    “他們正把一個女人綁在一塊石頭上!”


    小兵們都從胸牆上探出腦袋,廣場周圍那一大群沉默的觀眾也在看著。一個白衣人正在半打禁衛兵中間掙紮。


    “不知道他們從哪兒搞來的石頭?”科壟道,“咱們這兒可是平原,你們知道。”


    “好個壯實的姑娘,不管她是誰。”喏比見一個衛兵轉身倒地,點頭表示讚賞,“這下看這家夥晚上怎麽打發時間,肯定得好幾個星期。右膝蓋可真狠,這姑娘。”


    “是我們認識的什麽人嗎?”科壟問。


    卡蘿卜眯著眼睛往下看。


    “是蘭金小姐!”他張大了嘴巴。


    “絕不可能!”


    “他說的沒錯。還穿著睡衣。”喏比道。


    “這些混蛋!”科壟一把抓起自己的弓,伸手去摸箭,“我要好好給他們來上一下!她那樣一位文雅的女士,簡直是恥辱!”


    “呃。”卡蘿卜往自己肩膀後頭瞟了一眼,“軍士?”


    “事情已經到了這一步!”科壟喃喃道,“體麵女人都不能上街走走,不然就難保不給吃掉!好吧,你們這些混蛋,馬上讓你們變成……變成地理——”


    “軍士!”卡蘿卜焦急地重複道。


    “是曆史,不是地理。”喏比說,“你應該說曆史。‘馬上讓你們變成曆史!’你應該說。”


    “好吧,隨便什麽。”科壟怒道,“讓我們瞧瞧——”


    “軍士!”


    喏比也開始往他們身後看。


    “哦,見鬼。”他說。


    “絕不會射偏。”科壟一麵嘀咕一麵瞄準。


    “軍士!”


    “閉嘴,你們倆,你們這麽嚷嚷我怎麽集中精——”


    “軍士,它來了!”


    龍在加速。


    它經過時,翅膀仿佛在譏笑空氣,安科-莫波克那東倒西歪的房頂也變得模糊。它的脖子直直伸向前方,鼻孔裏噴出領航的火焰,它飛翔的聲音傳遍了整座城市。


    科壟的手在發抖。龍似乎瞄準著他的喉嚨,而且它飛得太快,實在太快……


    “就是現在了!”卡蘿卜說。他瞥眼中軸地,免得哪個神仙忘記了自己的職責,然後他一字一頓、清清楚楚地說:“這是百萬分之一的概率,可沒準兒真能辦成!”


    “見鬼,快射!”喏比吼道。


    “正在找部位,夥計,正在找。”科壟聲音直打戰,“別擔心,夥計們,我跟你們說過這是我的幸運箭。一等一的箭,這是,從小就跟著我,知道我用它射過多少東西?你們準要大吃一驚,不用擔心。”


    他停下手上的動作,眼看著噩夢拍打著恐怖的翅膀向自己衝過來。


    “呃,卡蘿卜?”他溫順地喊了一聲。


    “什麽事,軍士?”


    “你的老爺爺有沒有告訴過你,那個軟類長什麽樣?”


    然後龍不再是快速接近,它已經到了,就在他們頭頂上方幾英尺,一片馬賽克似的鱗片和噪音,填滿了整個天空。


    科壟鬆開手。


    他們目送他的幸運箭筆直地向上飛去。


    潮濕的鵝卵石上,魏姆斯半是跑、半是踉蹌。他喘不上氣,也沒有了時間。


    不該是這樣的,他瘋狂地想。英雄從來都在千鈞一發之際出現,但他永遠不會遲到。隻不過這次,千鈞一發之際多半是五分鍾之前。


    而且我也不是英雄。我身體發福,我需要喝一杯,我一個月隻拿幾十塊錢,還沒有羽毛補貼。這可不是英雄的價錢。英雄能得到王國和公主,而且他們每天鍛煉,而且他們微笑的時候光線會從牙齒上反射回去,叮。那些混蛋。


    汗水刺痛了他的眼睛。帶他衝出王宮的腎上腺素已經用光了,現在正向他討還欠債。


    他磕磕絆絆地停下來,抓住牆壁免得自己摔倒在地;他拚命喘氣,目光正好掃過屋頂上的人影。


    哦,不!他暗想。他們也不是英雄!他們以為自己在幹嗎?


    這是一百萬分之一的概率。而誰又能保證說,在幾百萬個可能的宇宙裏,它不會在其中一個成為現實呢?


    這就是神仙們喜歡的那種東西。然而概率手上有九十九萬九千九百九十九張票,所以有時候它甚至能把神仙們打回去。


    比方說,在這個宇宙裏,那支箭就從一塊鱗片上彈開,落進了遺忘的深淵。


    科壟眼看著龍的尖尾巴從頭頂飄過。


    “偏……了……”他張口結舌。


    “但它不可能射偏!”他紅著眼睛瞪著自己的兩個同伴,“那是他媽最後的一百萬分之一!”


    龍扭動翅膀,借著空氣把巨大的身體轉過來,朝房頂衝下來。


    卡蘿卜一手抓住喏比的腰,一手搭上了科壟的肩。


    軍士憤怒又失望,大哭起來。


    “該死的百萬分之一!”


    “軍士——”


    龍噴火了。


    那是一道控製完美的火焰。屋頂像黃油一樣被它穿透。


    它切斷了樓梯。


    它劈裏啪啦地點燃了古老的木頭,讓它們像紙一樣扭曲。它劃開了管子。


    它像憤怒的神明打出的拳頭,擊穿了一層又一層樓板,最後它來到那個巨大的銅缸前,銅缸裏裝著一千加侖新鮮出爐的陳年威士忌。


    它一路燃進缸裏。


    幸運的是,在接下來的大爆炸中,所有人逃出生天的概率恰好是百萬分之一。


    火球像朵玫瑰,騰空而起。一朵巨大的橙色玫瑰,帶些黃色條紋。它把房頂也衝上天去,用它裹住驚訝萬分的龍。木頭和管子的碎片翻騰著,形成一大片雲,把龍高高地帶進了空中。


    人群茫然地望著滾燙的衝擊波把龍掀進空中,幾乎沒人留意到魏姆斯氣喘籲籲、哭哭啼啼地擠進人堆。


    他踉蹌著擠開一排禁衛兵,以最快的速度走過廣場上的石板地。此時此刻誰也沒工夫注意他。


    他停下腳步。


    那不是岩石,因為安科-莫波克建在平原地區。那隻是某個建築的殘骸,抹著灰漿,多半好幾千歲了,應該是從城市的地基拖來的。安科-莫波克實在太老,總的說來,現在的安科-莫波克其實就建在安科-莫波克上。


    它被拖到廣場中央,而西碧爾·蘭金小姐就被綁在它上頭。她似乎穿著睡衣和一雙巨大的橡膠靴子。看她的模樣應該是跟人打了一場,魏姆斯感到同情之心油然而生,無論跟她打架的是誰。她看他的眼神裏全是憤怒。


    “你!”


    “你!”


    魏姆斯迷迷糊糊地揮揮砍刀。


    “可你為什麽會——?”


    “魏姆斯隊長,”她厲聲打斷他,“請你幫我一個忙,不要再把那東西揮來揮去,而是讓它派上合適的用場!”


    魏姆斯根本沒在聽。


    “三十塊一個月!”他喃喃道,“他們就為這個送了命!三十塊!而且我還扣了喏比的工錢。我別無選擇,不是嗎?我是說,那家夥能讓西瓜生鏽!”


    “魏姆斯隊長!”


    他的注意力回到砍刀上。


    “哦。”他說,“對。沒錯!”


    這是把不錯的鋼刀,而鐵鏈的歲數都挺大,又生了鏽。他用力砍,火星四濺。


    眾人默默地看著,不過兩個禁衛兵迅速向他跑來。


    “你他媽以為自己在幹嗎?”一個沒什麽想象力的衛兵問。


    “你他媽以為自己在幹嗎?”魏姆斯抬頭咆哮道。


    他們瞪大眼睛。


    “什麽?”


    魏姆斯又砍了一刀。幾環鏈子叮叮當當地落到地上。


    “好吧,這是你自找的——”一個衛兵說。魏姆斯一胳膊肘打到他胸腔底下,不等他倒地,魏姆斯又一腳踢向另一個衛兵的膝蓋骨,動作十分野蠻;那人身子一彎,下巴正好湊上魏姆斯的另一個胳膊肘。


    “好了。”魏姆斯心不在焉地揉揉胳膊肘。真夠疼的。


    他把砍刀換到另外一隻手,繼續對鐵鏈發動攻勢,他意識到更多的禁衛兵正往自己這邊趕,但他們跑步時用的是衛兵特有的方式。魏姆斯對這種步法十分熟悉。它表示說,我們有一打人,還是讓其他人第一個趕到吧;它表示說,那家夥看起來一副要殺人的樣子,他們付我的錢可不夠讓我送命的,如果我跑得夠慢,也許他會自己走開……


    沒必要為了逮住個把人壞了這麽好的日子。


    蘭金小姐抖掉了身上的鐵鏈。人群中響起七零八落的歡呼聲,並且音量逐漸增大。哪怕目前這種情勢,安科-莫波克的居民一樣能對精彩的表演表示欣賞。


    她抓起一把鐵鏈,把它繞在自己胖乎乎的拳頭上。


    “有些衛兵簡直不知道應該如何對待一位——”她準備開說。


    “沒時間了,沒時間了。”魏姆斯抓住她的胳膊,簡直像拽著一座山。


    歡呼聲戛然而止。


    魏姆斯身後有種聲音。倒說不上特別吵,隻不過很有穿透力,令人不快。那是四隻爪子同時擊中石板的哢嗒聲。


    魏姆斯看看周圍,又看看頭頂。


    龍的皮膚上沾滿了煤灰,幾塊燒焦的木頭冒著煙,分散在龍身各處。華麗的青銅色龍鱗上能看到一道道的黑色印記。


    它低下頭,眼睛離魏姆斯不過幾英尺,它試著把目光聚焦在他身上。


    逃跑多半沒什麽用處,魏姆斯告訴自己。再說我反正也沒力氣了。


    他感到蘭金小姐的手裹住了自己的手,“幹得真漂亮。”她說,“隻差一點就成功了。”


    燒焦的殘骸從蒸餾廠周圍傾瀉而下,有的還在繼續燃燒。水塘變成了碎片的沼澤,水麵上浮著一層灰燼。科壟軍士從水中升起,滿身黏液滴滴答答往下落。


    他又抓又扯,終於來到岸邊,把自己拉上了岸,就像某種生活在海洋中的生命體,急不可耐地想一次性解決整個進化過程。


    喏比已經青蛙一樣癱在岸上,渾身漏水。


    “是你嗎,喏比?”科壟軍士焦急地問。


    “是我,軍士。”


    “真是太好了,喏比。”科壟熱切地說。


    “真希望不是我,軍士。”


    科壟把頭盔裏的水倒掉,然後停下來。


    “卡蘿卜那小夥子呢?”他問。


    喏比借胳膊肘支起身子,看樣子還有些暈乎乎的。


    “不知道。”他說,“前一分鍾我們還在房頂,下一分鍾就往下跳了。”


    兩人同時看一眼灰白色的水麵。


    “我猜,”科壟緩緩說道,“他該會遊泳?”


    “不知道。他從沒說過。沒什麽地方可遊吧,認真說來,山上。”喏比道。


    “不過也許他們有蔚藍色的清澈池塘,或者深邃的山間溪流。”軍士充滿希望地說,“還有隱藏在山穀中的冰冷湖水什麽的。更不必說地下湖了。他肯定學過遊泳。成天在水裏泡著,要我說。”


    他們盯著油膩膩的灰色水麵。


    “多半是那個保護罩。”喏比說,“說不定它裝滿了水,把他給拽下去了。”


    科壟陰沉沉地點點頭。


    “我幫你拿著頭盔。”過了一會兒喏比說。


    “可我是你的上級!”


    “沒錯。”喏比擺事實講道理,“但如果你也困在下頭了,你肯定希望自己最得力的手下在這上麵,時刻準備營救你,不是嗎?”


    “這……倒也有道理。”最後科壟說,“說得不錯。”


    “那不就得了。”


    “唯一的問題在於……”


    “什麽?”


    “……我不會遊泳。”科壟道。


    “那你是怎麽上來的?”


    科壟聳聳肩,“天生能浮水。”


    他們的目光再次轉向黑暗的水塘。然後科壟朝喏比瞪起眼睛。再然後喏比很慢很慢地解下了自己的頭盔。


    “裏邊不會還有人吧,嗯?”卡蘿卜的聲音從他們身後傳來。


    他們轉過頭,見他正從一隻耳朵裏掏泥巴。在他身後,酒廠的廢墟還在冒煙。


    “我想最好先趕緊出去,瞧瞧外頭怎麽樣。”他語氣歡快,一隻手指著通向院外的一扇門。此刻門晃晃悠悠地掛在鉸鏈上。


    “哦。”喏比虛弱地說,“好得很。”


    “外頭有條巷子。”卡蘿卜道。


    “巷子裏頭沒有龍吧,唔?”科壟疑神疑鬼。


    “沒有龍,沒有人。附近誰也沒有。”卡蘿卜急不可耐地抽出自己的劍,“走吧!”他說。


    “去哪兒?”喏比問。他從耳朵後頭掏出一截濕漉漉的煙屁股,這會兒正以最最悲傷的神情看著它。它顯然已經不行了,但他還是試著想把它點燃。


    “我們想要跟龍對決,不是嗎?”卡蘿卜道。


    科壟滿不自在地扭動身子,“沒錯,但是難道不應該允許我們先回去換身衣裳嗎?”


    “再暖暖地喝上一杯?”喏比說。


    “再吃上一頓。”科壟道,“一盤香噴噴的——”


    “你們應該覺得羞愧。”卡蘿卜說,“外頭有位身陷囹圄的女士,還有一條龍要打,而你們滿腦子隻想著吃吃喝喝!”


    “哦,我想的可不隻是吃吃喝喝而已。”科壟道。


    “我們也許是唯一可以阻止城市遭受滅頂之災的人!”


    “沒錯,可是——”喏比還想說點什麽。


    卡蘿卜舉起劍,在頭頂上揮舞。


    “如果魏姆斯隊長在,他一定會去的!”他說,“全體為了一個!”


    他瞪他們一眼,轉身衝出院子。


    科壟局促不安地看了喏比一眼。


    “現在的年輕人。”他說。


    “全體為了一個什麽?”喏比問。


    軍士歎口氣,“好吧,咱們走。”


    “哦,好吧。”


    他們跌跌撞撞地走出門去。巷子裏空空如也。


    “他去哪兒了?”諾比問。


    卡蘿卜從陰影裏走出來,樂得合不攏嘴。


    “就知道你們靠得住。”他說,“跟我來!”


    “這孩子有點古怪。”科壟一瘸一拐地跟上去,“他總能說服我們跟他走,你注意到了嗎?”


    “全體為了一個什麽?”喏比問。


    “跟他的嗓音有點關係,我估計是。”


    “沒錯,不過到底是全體為了一個什麽?”


    王公歎口氣,小心地夾好書簽,把書放到一邊。外頭吵得很,想必發生了不少事。現在周圍不大可能還有禁衛兵在,這樣正好。這些衛兵都受過很多訓練,浪費就太可惜了。


    稍後他還用得著他們。


    他走到牆邊,在一小塊磚上推了一下。這塊磚跟其他所有的小磚塊一模一樣,然而其他的小磚塊絕不會讓一塊石板隆隆地滑開。


    裏頭是一堆經過精心挑選的物品——野戰口糧、換洗的衣服、幾個裝著貴金屬和珠寶的小盒子、工具。還有一把鑰匙。永遠不要建一座自己出不去的地牢。


    王公拿起鑰匙走到門口,步子很悠閑。鎖裏的齒凸從養護良好的溝槽裏滑出去,這時他又一次想到了魏姆斯。也許他應該告訴魏姆斯這把鑰匙的事?可對方從越獄上得到了如此強烈的滿足,告訴他很可能大有壞處。再說了,這還會傷及他對世界的看法。他需要魏姆斯和他的世界觀。


    維帝納尼大人推開門,大步走進自己宮殿的廢墟裏,沒發出一點聲音。


    他的宮殿在顫抖;幾分鍾之內,城市第二次搖晃起來。


    龍舍裏發生了爆炸。窗戶往外炸開。門被一股黑色的巨浪衝到空中,緩緩翻滾,最後落入杜鵑花叢。


    那棟建築中出現了某種能量巨大、溫度極高的東西。更多濃煙往外湧,油膩又結實。一堵牆對折起來,另一堵慢騰騰地翻倒在草地上。


    無數澤龍像香檳酒的瓶塞般堅定地衝出了廢墟,翅膀瘋狂地扇動。


    濃煙仍然在翻滾,但裏頭還有些別的什麽,一束強烈的白光正緩緩升起。


    白光穿過一扇打碎的窗戶,消失在視線之外,然後埃勒搭著自己製造的濃煙升上了安科-莫波克的天空,頭頂還有片瓦仍舊滴溜溜轉著。


    陽光反射在它銀色的鱗片上,它懸浮在大約一百英尺高的地方,緩緩轉動,漂亮地平衡在自己的火焰上……


    廣場上的魏姆斯正在等死,他意識到自己張大了嘴巴,趕緊把嘴重新閉上。


    此時此刻,城裏完全聽不到任何響動,隻除了埃勒上升的聲音。


    它們可以重新組合自己肚裏的管子,魏姆斯迷迷糊糊地告訴自己。好適應情況需要。它把它反轉了。可它那些玩意兒,它的基因……它肯定原本就有點往那方麵發展的趨勢。難怪這小混蛋翅膀又短又粗。它的身體肯定早知道它不需要它們,隻除了用來調整方向。


    天哪。我正看著曆史上第一條倒著噴火的龍。


    他冒險往自己頭頂瞄了一眼。巨龍呆住了,它血紅色的大眼珠正一動不動地盯著那小東西。


    伴隨著挑釁的烈焰,安科-莫波克之王用力拍打翅膀,騰空而起,微不足道的人類完全被拋在腦後。


    魏姆斯猛地轉向蘭金小姐。


    “它們是怎麽打架的?”他急切地問,“龍是怎麽打架的?”


    “我——那個,好吧,它們就隻是拿翅膀拍來拍去,再加上噴火。”她說,“澤龍,當然是。我是說,誰見過高貴的巨龍打架的?”她拍拍己的睡袍,“我得記下來,我帶了筆記本來著……”


    “在你的睡袍裏?”


    “我總說,有多少點子是睡覺時鑽出來的,你簡直想不到。”


    火焰咆哮著衝向埃勒的位置,但它已經不在那裏了。國王試著在半空轉身,小澤龍放出一串煙圈,輕而易舉地繞來繞去,把巨大的對手圈在濃煙結成的繩圈裏。國王在半空無助地打轉,吐出更燙、更長的火舌,卻仍然沒能命中目標。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哈羅,隊長。”一個聲音討好地叫了一聲。


    魏姆斯低下頭,隻見一小潭死水化裝成喏比的樣子,正仰麵傻乎乎地對他咧開嘴。


    “我以為你們都死了!”他說。


    “我們沒死。”喏比道。


    “哦。好。”除此之外似乎也沒什麽可說的。


    “那麽,你對這場架怎麽看?”


    魏姆斯再次抬起眼睛。城市上空到處是螺旋形的煙霧。


    “恐怕拿它沒辦法。”蘭金小姐說,“哦,哈羅,喏比。”


    “下午好,女士。”喏比碰了碰自己前額附近的某個東西,他覺得那應該是劉海。


    “你什麽意思,沒辦法?”魏姆斯問,“看看它那樣子!巨龍一次也沒有擊中它!”


    “沒錯,但它的火已經碰到巨龍好幾次,卻似乎毫無作用。不夠燙,我想是。哦,它躲得是很好。但它必須每次都足夠幸運,而巨龍隻需要走運一次就夠了。”


    魏姆斯漸漸明白過來。


    “你的意思是說,”魏姆斯道,“這一切都隻是——隻是作秀?它隻是為了表現表現?”


    “這也不是它的錯。”科壟神奇地從他們背後冒出來,“這就跟狗一樣不是嗎?那可憐的小混蛋還沒明白,自己麵前可是個大家夥。它隻不過想跟人家吵著玩玩。”


    兩條龍似乎都意識到這場戰鬥已經陷入了經典的克拉奇僵局。在又一串煙圈和一道白色的火焰之後,雙方同時撤退,拉開幾百碼的距離。


    國王懸在空中,迅速拍打著翅膀。高度,這就是關鍵。當龍跟龍對打時,高度總是至關重要……


    埃勒平衡在自己的火焰上,它似乎在思考。


    然後它若無其事地把兩條後腿往外一蹬,動作熟練至極,仿佛借自己的胃脹氣飄在天上根本就是澤龍已經掌握了好幾百萬年的老把戲。它翻了個筋鬥,轉身逃之夭夭。剛開始你還能看到一條銀色的線,但很快它就消失在了城牆之外。


    一聲呻吟跟著它往外飛。它來自成千上萬個喉嚨。


    魏姆斯抬起雙手。


    “別擔心,長官。”喏比趕緊安慰他,“它——它多半是去,是去喝一杯,或者那之類的。也許是第一局結束了,那之類的。”


    “我說,它可把咱們的水壺什麽的全吃了。”科壟有些猶豫,“它總不會在吃了水壺之後跑路吧。按道理說,能吃下水壺的絕對不會被任何東西嚇跑。”


    “還有我擦盔甲的油。”卡蘿卜說,“那一罐差不多要一塊錢呢。”


    “這不就結了?”科壟道,“我就說嘛。”


    “聽著。”魏姆斯盡量拿出耐心,“它是條好龍,我跟你們一樣喜歡它,很可愛的小東西。它不過是做了明智的選擇,看在老天的分上!它不會為了救我們讓自己給燒成灰。生命不是這樣整的。你們還是麵對現實的好。”


    在他們頭頂,巨龍趾高氣揚地走在空中,隨口把附近的一座塔燒成灰燼。它贏了。


    “我還從沒見過這種事呢。”蘭金小姐說,“一般來說,龍的決鬥都是至死方休的。”


    “至少它們終於生出一隻有點腦子的。”魏姆斯悶悶不樂地說,“咱們老實說吧:看看對手的塊頭,埃勒那樣大小的龍,他能打贏的概率根本就是一百萬分之一。”


    接下來是一段漫長的寂靜,就好像你剛剛敲響了一個清亮的音符,整個世界都屏住了呼吸。


    小兵們互相交換著眼色。


    “一百萬分之一?”卡蘿卜不經意似的問了一句。


    “絕對的。”魏姆斯道,“一百萬分之一。”


    “一百萬分之一。”科壟說。


    “一百萬分之一。”喏比附和道。


    “沒錯。”卡蘿卜道,“一百萬分之一。”


    又是一陣高調的沉默。小兵們都在猜測究竟誰會先把那句話說出來。


    科壟軍士深吸一口氣。


    “可沒準兒真能辦成。”他說。


    “你在說什麽胡話?”魏姆斯斥道,“根本就不可——”


    喏比焦急地捅捅他的肋骨,另一隻手指向平原對麵。


    那裏有一道黑色的煙柱。魏姆斯眯起眼睛。在甘藍地上方,在煙柱前頭,一顆銀色的子彈正不斷靠近。


    巨龍也看見了。它挑釁似的噴著火,巨大的翅膀攪動空氣,努力飛得更高。


    現在他們能看見埃勒的火焰了,溫度很高,幾乎是藍色。在它腳下,地麵以讓人難以置信的速度不斷退後,而且它還在加速。


    在它前方,國王伸出了爪子——它幾乎像是咧嘴笑了。


    埃勒要撞上去了,魏姆斯暗想。眾神保佑我們所有人,一個大火球。


    田地裏似乎有些古怪。在埃勒身後一點點,地麵似乎自己翻了起來,甘藍菜被拋向空中。一道籬笆也一飛衝天,木屑雨點般落下……


    埃勒無聲地飛過城牆,鼻孔朝天,翅膀收起,身體緊緊縮成一個圓錐,屁股底下釋放出火焰。它的對手噴出一條火舌;埃勒隻稍微扇了扇翅膀就輕鬆躲開,動作幾乎難以察覺。然後它就飛走了,在同樣詭異的寂靜中朝大海飛去。


    “它錯過了——”喏比張開嘴。


    空氣炸開。無止境的霹靂聲從城中穿過,打碎了瓦片,掀翻了煙囪。半空中的國王被卷起來,動彈不得,像超聲波洗衣機裏的上衣一樣不停打轉。魏姆斯雙手捂住耳朵,隻見巨龍一麵翻轉一麵使勁噴火,在自己周圍編織出一圈瘋狂的火網。


    魔法沿著它的翅膀劈啪作響。它像一把絕望的霧號般厲聲尖叫,又昏昏沉沉地搖頭晃腦。它開始滑翔,在空中畫出一個大圈。


    魏姆斯忍不住呻吟起來。埃勒整出來的那東西能撕裂石塊,可仍然奈何不了它。你究竟要怎樣才能打敗它?你打不過它,他暗想。你燒不過它,你摔不過它。你拿它完全毫無辦法。


    龍降落了。不是什麽完美的落地,完美的落地不會連累一整排小屋。它動作很慢,著陸似乎持續了相當長的時間,而且摧毀了相當長的一段城市建築。


    它的翅膀毫無意義地胡亂扇動,脖子左搖右晃,火焰不斷噴射,卻沒有一個確定的目標。它一路從橫梁和茅草屋頂中犁過,在它身後,廢墟裏燃起了好幾堆火。


    終於,它在一道凹槽的盡頭停下來,身體被曾經的建築物掩埋,幾乎不見了蹤影。


    它留下一片寂靜,隻有幾個人嚷嚷著組織排隊,從河邊打水滅火。


    接著所有人都動了起來。


    從空中往下看,安科-莫波克肯定很像一座被驚動的蟻丘,一排排小黑點往巨龍失事的地點湧去。


    大多數人都拿著某種武器。


    許多人握著長槍。


    有些人握著劍。


    所有人心裏都裝著同一個目標。


    “你知道嗎?”魏姆斯大聲說,“這將是世上第一次民主屠龍。一人一刀。”


    “你必須阻止他們。你不能讓他們殺了它!”蘭金小姐道。魏姆斯衝她眨眨眼。


    “抱歉?”他不解道。


    “它受了傷!”


    “女士,我們要的就是這個效果,不是嗎?再說它隻是給震暈了。”魏姆斯道。


    “我是說不能讓他們用這種方式殺掉它。”蘭金小姐堅持道,“可憐的家夥!”


    “那你想怎麽辦?”魏姆斯質問道,他的火氣也上來了,“給它來一針強心焦油,再在壁爐前頭擺個籃子,讓它舒舒服服地休息休息?”


    “這是屠殺!”


    “我看挺好!”


    “可它是龍!它不過是順從龍的本能!如果人不去招惹它,它根本就不會來!”


    魏姆斯心想:它馬上就要吃掉她,而她還能這樣想。他有些遲疑。或許這的確意味著她有說三道四的權力……


    兩人大眼瞪小眼,雙方都氣得臉色煞白。這時科壟軍士偷偷溜到了他們身邊。他心急火燎地跳來跳去,兩隻鞋裏的泥巴交替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


    “你最好趕緊過來,隊長。”他說,“這簡直是謀殺!”


    魏姆斯朝他揮揮手,“依我看,”他避開蘭金小姐的眼睛,低聲嘟囔道,“這是它自找的。”


    “不是那個。”科壟道,“是卡蘿卜。他逮捕了那條龍。”


    魏姆斯停下來。


    “你什麽意思?逮捕?”他問,“你不是我以為的那個意思,對吧?”


    “這可沒準兒,長官。”科壟不大自信似的,“可沒準兒。他嗖一聲就躥到瓦礫堆上去了,長官,抓起它的一隻翅膀,然後說‘這回可逮著你了,夥計’,長官。簡直叫人難以置信,長官。長官,問題是……”


    “怎麽?”


    軍士兩腳交替蹦著,“你記得吧,你說過不能虐待犯人來著,長官……”


    那是塊又大又沉的木料,過去曾經是房頂的一部分,它斬開空氣時速度很慢,但當它打中你,你會往後翻滾,並且保持被打中的狀態。


    “現在聽著,”卡蘿卜把它收回來,又扶正自己的頭盔,“別逼我再說一次,好嗎?”


    魏姆斯從密密麻麻的人群中擠過,抬頭望眼站在瓦礫和巨龍上的壯實身影。卡蘿卜緩緩轉過身,就像握著根法杖似的拿著那根房梁。他的目光仿佛燈塔的光線,無論它射向哪裏,那地方的人就會放低手上的武器,一臉慍怒,渾身不自在。


    “我必須警告你們,”卡蘿卜繼續往下說,“妨礙警官執行公務是一項嚴重的罪行。下一個扔石頭的人,我會像一噸磚頭一樣朝他撲過去。”


    一塊石頭從他頭盔後麵彈開。眾人一片歡呼。


    “別擋我們的道!”


    “對!”


    “咱可不想被警衛隊呼來喚去!”


    “quis custodiet custard?”


    “啥?哦對!”


    魏姆斯一把拽過軍士,“去找些繩子。很多繩子。越粗越好。我猜我們可以——嗯,把它的翅膀捆在一起,也許,然後再把它的嘴綁起來,讓它沒法噴火。”


    科壟瞄他一眼。


    “你認真的,長官?我們真要逮捕它?”


    “快去!”


    它已經被捕了,魏姆斯一麵想一麵往前擠。就我個人而言,我寧願它掉進海裏,但它已經被捕了。現在我們必須想辦法處理,要不就隻能放它走。


    他感到自己對這鬼東西的厭惡在暴眾麵前煙消雲散。你能拿它怎麽辦?給它個公正的審判,他想,然後是死刑。不是殺了它。那是英雄在荒野裏幹的事。在城市裏你可不能這樣思考。或者其實你可以,但如果你真要這麽思考,那就不如將這地方一把火燒掉,從頭再來。你應該……嗯,照章辦事。


    就是這個。其他的一切我們都試過了。現在幹脆試試照章辦事會怎麽樣。


    再說了,他暗暗加上一句,那上頭站的是城市警衛隊的隊員。我們必須團結一致。除了我們自己,別人誰也不肯搭理我們。


    他身前有個壯漢抬起了胳膊,這人手裏捏著半塊磚。


    “敢丟你就死定了。”魏姆斯道。說完他一閃身,繼續往人堆裏鑽,留下那個想丟磚的家夥呆呆地四處張望。


    魏姆斯爬上瓦礫堆的時候,卡蘿卜正半舉著自己的大棒以示威脅。


    “哦,哈羅,魏姆斯隊長。”他說著放下胳膊,“我必須向你匯報我已經逮捕了這——”


    “對,我看得出來。”魏姆斯道,“我們接下來該怎麽辦,你有什麽建議嗎?”


    “哦,是的,長官。我必須向它宣讀它的權利,長官。”卡蘿卜回答道。


    “我是指除了這個以外。”


    “那倒還不大清楚,長官。”


    魏姆斯看看從瓦礫底下露出來的龍身子。這種東西你怎麽才能殺得死?準要花上一整天。


    一塊石頭從魏姆斯胸甲上彈開。


    “誰幹的?”


    那聲音像鞭子一樣抽打著空氣。


    人群安靜下來。


    西碧爾·蘭金吃力地爬上瓦礫堆,眼睛冒著火,憤怒地瞪著一幹暴眾。


    “我剛才問,”她說,“是誰幹的?如果那個人不趕緊站出來,我會非常生氣!真是太可恥了,你們這些人!”


    她吸引了他們全部的注意力。不少人鬆開手,讓石頭之類的東西輕輕落到地上。


    微風吹起她破破爛爛的睡袍,這位高貴的仕女擺開架勢,準備高談闊論。


    “你們麵前是英勇的魏姆斯隊長——”


    “哦諸神啊。”魏姆斯低聲呻吟,同時拉下頭盔擋住自己的眼睛。


    “——還有他無畏的手下,他們今天不怕麻煩,來這裏搭救你們這些——”


    魏姆斯一把抓住卡蘿卜的胳膊,把他拽到遠離蘭金小姐的角落。


    “你還好嗎,隊長?”準警員問道,“你臉好紅。”


    “你別也跑來摻和。”魏姆斯厲聲喝道,“被喏比和軍士瞄來瞄去已經夠糟了。”


    叫他吃驚的是,卡蘿卜挺友善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知道這種事是怎麽樣的。”他滿臉同情,“我老家有個姑娘,你瞧,她叫薄荷,她父親——”


    “聽著,我最後再說一次,我跟蘭金小姐之間完全沒有任何——”


    他們身邊一陣嘎嘎響,石膏和茅草像山崩一樣湧下來。瓦礫往上升起,並且睜開了一隻眼睛。一片血紅裏出現了一個黑色的大瞳孔,正努力想把他們看清楚。


    “我們肯定是瘋了。”魏姆斯道。


    “哦,不,長官。”卡蘿卜說,“這樣的先例是很多的。1135年,一隻母雞因為在靈糕星期四打鳴被捕。在精神病斯蘭啪大人統治期間,一群蝙蝠因為屢次違反宵禁遭到處決,那是在1401年,八月,我想是。那時候真是法律的黃金時期。”卡蘿卜一臉如夢似幻的表情,“1321年,你知道,一小片雲曾經受到審判,因為它在狂伯爵哈嘉思授爵儀式的高潮部分擋住了太陽。”


    “我希望科壟趕緊把繩子——”魏姆斯停下來。他實在忍不住。“怎麽弄的?”他問,“你能對雲怎麽樣?”


    “伯爵判它被石頭砸死。”卡蘿卜說,“據記載當時一共死了三十一個人。”他掏出筆記本,瞪了龍一眼。


    “它能聽到我們的話嗎,你覺得?”他問。


    “大概可以。”


    “好吧,那,”卡蘿卜清清喉嚨,然後轉向暈乎乎的大蜥蜴,“我有責任警告你,你已被指控犯有以下部分或所有罪行,茲即:一(一)i,在上個咕月18日或前後,在黃泉一個名叫甜心胡同的地方,你違法點火,且此火很有可能對人造成嚴重傷害,此行為違反了1508年的《工業工序法令》第七條;以及,一(一)ii,在上個咕月18日或前後,在黃泉一個名叫甜心胡同的地方,你導致或間接導致了六人死亡,死者身份至今尚未——”


    魏姆斯不知道這些瓦礫能把龍壓製多久。它們大概需要把它壓幾個星期才行,如果按照卡蘿卜手上控罪書的長度來判斷的話。


    四下裏一片寂靜。就連西碧爾·蘭金也目瞪口呆。


    “怎麽了?”魏姆斯問那些仰著腦袋往上看的人,“從沒見過逮捕龍嗎?”


    “——十六(三)ii,在上個咕月24日晚,你燒毀或間接燒毀了安科-莫波克被稱作舊哨所的建築,總價值兩百元;以及,十六(三)iii,在上個咕月24日晚,當你被警衛隊一位正在執行公務的軍官拘捕時——”


    “我想我們應該抓緊時間。”魏姆斯低聲道,“它有點躁動不安了。有必要這麽詳細嗎?”


    “嗯,我相信我們可以總結說,”卡蘿卜道,“當情況特殊時,依據布雷格法則——”


    “這可能會讓你覺得有點吃驚,卡蘿卜,但眼下就是特殊情況。”魏姆斯道,“而且如果科壟不趕緊把繩子拿來,情況很可能會變得極其特殊。”


    巨龍掙紮著想要起身,更多的瓦礫開始晃動。一根沉甸甸的房梁被掀到一邊,發出砰的一聲。圍觀的人開始逃命。<ol>


    背上馱著碟形世界的宇宙巨龜。——譯注???


    碟形世界地理名詞。——譯注???


    這是一句有名的口號:全體為了一個,一個為了全體。——譯注???


    聽不懂這一句的不僅僅是安科-莫波克的居民。或許這位淵博的拉丁學者原本想引用那句著名的“quis custodiet ipsos custodes?”,即“誰來監督衛兵?”;又或者他其實想說“quis custodiet custodiam?”,即“誰會保護犯人?”,不過事實究竟如何,恐怕我們永遠無從得知,因為在最後一秒鍾,對美食的熱愛戰勝了對知識的追求,讓他把關鍵的一個單詞誤作了custard(蛋奶糊)。——譯注


    </o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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