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光。真正的光,刺痛雙目,欲罷不能;如刀割,如魔咒,如歸宿。它代表的絕非平和靜謐的安全感,而是悸動,是亢奮,是窒息瀕死之人重獲呼吸的重生前兆,是不經意偷窺到真理之鑰的自由快感,是超乎肉體生命的無可爭辯的歸屬召喚。


    當這耀目而熟悉的光出現在地底,若寒半倚坑道入口的黑石圓柱掩麵而泣,她意識到自己距離家鄉是前所未有地接近。而此刻距離自己初涉冷地,已過去整整七十年。她的左手被身邊男子的寬厚手掌緊緊握住,無時不在誘惑她提示她若在此時與囈樹一躍而下,那麽數十年來的尋覓就能有一個完滿結局,她所經曆的苦難與委屈將得到終結,與至愛長相廝守的幻想亦將成真。然而她知道她不能,在聽任nava犯下種種罪行之後,她知道自己不配得到如此幸運。


    “我可不會允許你就這麽一躍而下。”nava率先開口,她果然很能洞察到若寒的心思。


    “哼。”囈樹嗤之以鼻,他以為nava針對的是他。


    黑眼睛捂嘴長笑一通,牽著囈樹扭頭走入坑道。


    倒錐形的坑道,螺旋而下;一側為坑壁,一側為危崖;越往下的,坑道便越狹窄、陡峭。女孩立在危崖向下探視,隻見盲奴們正列隊順坡而下,抵達最深的坑底之後,便一個接一個跌入那個窄小而炫目的光洞,木然而堅決。最愚昧的,亦最為幸運,若寒心歎,不免有些嫉妒。待眼睛漸漸適應了坑底亮光,她發現一層溫泉狀的光霧仿佛懸浮於光洞表麵,蕩漾著活躍遊動的光波。嗬,那果真是來自於雲間世界的光,它是自由是生命是救贖,是毫無吝嗇地高貴,是毫無目的地張揚,是所有問題的答案,是所有迷宮的出口。若寒發現自己不知不覺已加快腳步,抬頭環顧,原本為了照明而栽種在坑壁、坑頂之上的複樹幾乎皆已黯淡,真正的光令它們相形見絀。


    誰也沒有開口,女孩獨自行走在空曠的坡道之上,直到遇見駐守地底的監視僧眾。


    “拜主所賜,這裏進展順利,陛下。”一名胡渣壯漢放下手裏的喇叭花盆朝女孩走來,他的腳邊放著皮鞭與刺棍。“地上發生的一切我都聽到了,慶幸這裏全然無恙。很少有人清醒過來,即使中途醒來,也沒引發什麽亂子。”


    黑眼睛點點頭。


    “那些人,”胡渣壯漢指著下方坑道裏緩慢蠕動的人群說,“是最後一批進入坑道的盲奴,秩序很好。”


    “很好。派出先驅者混入其中,抵達雲間後即刻回來向我複命。”


    胡渣壯漢使了個眼色,僧眾隊伍裏站出一名精瘦的光頭男,朝nava點頭致敬便飛速奔往坑底。


    “陛下,恕我直言……”胡渣壯漢略帶遲疑地說,“地底之事這般順利,後繼無人太可惜了。”


    “通往坑道的道路暫時阻塞了,我已安排下去,很快就可再次打通。”nava沉聲說道。


    “陛下聖明!”壯漢與他的屬下們齊聲讚歎。


    “很快這裏就要來很多很多人,多得你們數不過來。我並不擔心隊伍中斷,相反地,我擔心人來得太多太快引發混亂。”nava說,接著她又叮囑僧眾們務必確保坑道平整、嚴控人員流速,“讓大家小心腳下,慢走慢看,若是不慎跌跤引發踩踏,你們必須及時鳴哨示警。一有異常,及時匯報,謹記前任玩忽職守的下場。”若寒記得,前任監視者曾因貪戀女色猥褻盲奴而錯過匯報通道打開的寶貴時機,當黑眼睛被母巢占得先機之後,她是多麽憤怒地將他殘酷處死。


    麵對黑眼睛的命令,眾僧連連點頭稱是。隻有一名年輕的僧侶匆忙從後排擠出,“陛下!我有一條建議。”他向nava建言修建一座鐵滑梯,連接坑道入口與地底光洞,這樣就能夠直接將傳送口的眾人徑直輸往地底,“若是這個裝置能夠建成,必能大大提高前往地底的效率。”年輕人滿臉認真。


    “修建這般規模的滑梯恐怕並非一時三刻便可建成……”nava若有所思。


    “萬萬不可,陛下!”年長的僧侶進言道,“若是直接從滑梯滑入光之彼岸,太過輕易太過滑稽,有駁於聖經教義啊!”


    “若是這般,還不如建造一座投石器,把人從坑道入口扔到坑底得了!笑話!”壯漢忿忿說。他的評論得到了眾僧的附和,譏笑聲淹沒了年輕人,後者滿臉赤紅。


    “住口!”nava厲聲說,“聖經可以反複修改,而這場遷徙卻無可重來!任何為進軍所做的努力與嚐試都必須得到鼓勵!”


    僧眾們麵麵相覷,陷入死寂。


    黑眼睛似乎意識到了眾人神態的異樣,她放緩語氣,向眾人解釋他們任務的重要性,邊說邊環顧四周,接著又要求眾僧從坑道一旁的廢舊鑽地機上拆下煙囪,“剝下它們的鐵皮,敲成鐵片,再用螺絲拴在一起,組成鐵板。”nava命令道。


    “可是陛下,鐵板的長度根本不夠,夠不到坑底嗬。”年長的僧侶反對道。


    “我要做的,根本不是滑梯,而是跳板。”黑眼睛得意地說。


    在nava的指揮之下,僧眾們很快將鐵片分段鉚接成鐵板,並齊力運上坑道入口。於是倒錐形的坑道邊緣,兀然向中心伸出一根狹長而單薄的鐵板。


    “成了!”眾人歡呼道。然而歡呼聲未落,鐵板便因自身的重量而彎曲、變形,遠遠無法達到坑道中心位置,若就此從末端跳下,隻能在深處坑壁上落得一個粉身碎骨的下場。


    “這樣不成,陛下!若是要保證跳板筆直穩定,必須要在其下建立足夠的支撐。若是要達成那般工程,僅僅我們這些人肯定做不到!”壯漢粗聲粗氣地說。


    “他說得在理,”囈樹在一邊附和說,“以工程學的角度,如此狹長的拚接結構極不穩定,必須得到支撐。”


    “再試一次!”nava鐵青著臉下命道。


    無奈之下,眾人隻得再尋鐵片、重組鐵板,扛上坑道邊緣。


    “跑起來!用力推!”隨著nava的命令,鐵板被眾僧奮力推出,它快速伸向深坑中央,並隨著自身重量很快開始下垂,然而正當它彎曲折斷的刹那,幾根長舌同時從上方射向鐵片,將它牢牢固定住。一滴瀝青滴落在女孩腳邊,若寒抬頭仰望,原來不知何時nava竟已召喚來了蛤蟆,它們無聲地四伏在坑頂,四肢之下的瀝青將它們牢牢黏在岩層之上。


    “嗬,這不就成了!”黑眼睛得意笑道,說著挽起囈樹跨上跳板,倆人小心翼翼地邁過濕漉漉、黏糊糊的諸多舌頭,來到跳板末端。站在那裏,腳下的光洞顯得遙遠而窄小;坑頂的蛤蟆倒顯得真切而龐大。女孩脫下小皮鞋投下去,然後屏息傾聽,結果聽不到一絲回響,皮鞋徑直掉入光洞之內。“很好,就是這兒啦。”nava輕輕對若寒說,“下一次來,這裏就是我們與冷地世界的永別之地。”


    “悉聽尊便。”囈樹嘟囔說,他將女孩的自語誤以為對自己的傾訴。


    “嗬嗬嗬,”黑眼睛笑道,“我本以為你會更願意利用這個時機摟著我一起跳下去呢。”


    “沒有意義了。”囈樹搖了搖頭,“早在廊橋號失敗之時我就知道大勢已去,沒有什麽人能夠阻止你。”


    “嗬嗬嗬嗬!親愛,這是你最準確的預測。”nava笑道,“很快,冷地的千萬之眾就將卷土重來;很快,我們就將成為那個世界的唯一主人;很快,自由之美將成為眾生的必要權利。屆時,你將……”黑眼睛尚未說完,若寒便一把將囈樹推下跳板,後者默不作聲地在半空中翻滾著墜落,成為消失在光洞之內的一枚黑點。


    “沒有告別嗎?”沉默良久,黑眼睛打趣說,借以掩飾剛才這一幕的驚詫之色。


    “不用了。你的堂皇之詞令我作嘔。”若寒忿忿說道,轉身離去。


    “嗬。”黑眼睛似笑非笑地歎息一聲,朝地底亮光投去不舍一瞥,走向坑道深處的石榴宮。在那座倒塌朽敗的宮殿之內,她覓得黑暗角落返回地麵。二


    夜市。霓虹皆已死去,昔日的繁華被積灰空落的攤位、砸碎了的櫥窗以及空洞漆黑的店門所替代。當女孩策馬路經此地,原本熙攘的夜市已不複存在,沿街遍地是破瓦礫與碎玻璃,櫥窗裏的樣品己被搶奪一空,顯然逃難的市民拿走他們所能找到的一切。然而這裏亦非死寂之地,一座緊鄰街心花園的三叉路口,植物與人戰事正酣。


    兩株垂頭喪氣的疆南星喇叭花背後,紫斑百合向周遭打出糜腐氣味的飽嗝;五六名植物人費力地抬起一隻巨型冬瓜,兩隻褐紋螳拖動枯枝條纏繞於冬瓜之上;蟻群泛濫,它們井然有序地搬動植物種子遷往他處;幾朵大王花的簇擁之下,狡猾肥胖的竹人坐鎮於街心花園高處,他身上滿是人的眼睛;三名植物人驅趕著一頭龐大的八足怪物緩緩前行,後者紳士地依次拱起四個體節讓螞蟻們從身下穿行而過。從近處被燒焦的一小撮植物枝葉以及不遠處的槍聲可以得知,這是一場失敗的進攻。黑眼睛沒有作聲,默默從植物之間穿行而過,而植物亦對女孩視而不見。


    女孩很快來到了戰鬥前線。路口高塔之上,衛士們正集中火力朝塔底的八足怪物激烈放槍,那隻大家夥也似乎被牢牢吸引住,趴在塔牆上用尖銳的爪子撕扯著牆體;塔樓側門悄悄打開,兩名衛士操著油桶和火把正企圖偷襲,被一旁竄出的龍藤順勢絆倒,衛士們丟下油桶連滾帶爬地逃回側門;塔樓一側,衛士們組成梯隊與植物人近身肉搏,有人用網兜套住植物人潑油點火,有人用長矛叉住植物人刀鋸齊上,植物人則揮動粗壯的胳膊加以反擊,一些被擊傷的衛士正扶牆撤退;塔樓另一側,八名衛士手持長矛將另一隻八足怪物團團圍住,地上散著火把,怪物身上多處冒出青煙,可它仍然威武得很,從與之對峙衛士的緊張表情看得出他們極其謹慎。


    “奇怪,”黑眼睛咬著手指自語,“這究竟是何種植物的果實?我倒是聞所未聞。”


    nava話音未落,八足怪物猛然向一名衛士撲去,後者躲閃不及,被粗壯的爪子扇飛,身邊兩名衛士趕忙抬起他迅速撤走。


    “以前倒是在苔蘚裏見過……”黑眼睛繼續自語,“可是它本該是侏儒呀……”


    “怎麽了?栽下的苦果連你自己都認不出了吧?”若寒譏諷道。


    “啊,花瓣狀口器!”黑眼睛一拍馬首,“一定是水熊蟲!”


    “水熊蟲?”


    “是的,這些八足怪物原本由亞麻的種子變異而來,曾經隻有草芥般大小,沒有人會關注到它們。現在不知這些家夥和什麽做了雜交,體型竟然猛增。”nava好似研究茶具般認真評論,幾步之外又有一名衛士慘叫著被水熊蟲拍飛。


    若寒聳聳肩,事已至此,植物無論雜交出何等模樣的怪物她都已不會再吃驚。


    此時,越來越多的植物人與水熊蟲正向塔樓處聚集而來,作為迎接,雨點般的火把被預先埋伏在民居房頂的衛士們投向它們。出乎意料,黑眼睛並未發出讚歎,而是徑直縱馬穿過交戰的雙方,來到戰場指揮官麵前批評他的無能。


    受到批評的紅十字衛隊長滿臉委屈,“可是陛下……”他一麵向黑眼睛解釋,一麵釋放信號命令身邊的衛士齊射火把。


    “我隻問你五個問題。”nava打斷了他,“第一,這裏的市民你都救走了嗎?”


    “救走了。”衛隊長得意地說。


    “第二,屍體都埋入水井了嗎?”


    “埋了。”隊長答得肯定。


    “第三,嬰兒們都已經找到了嗎?”


    “井裏都做了檢查,全轉移走了。”


    “第四,水和食物你都收集了嗎?”


    “找過了,什麽都沒剩。”衛隊長搖了搖頭。


    “第五,這附近可是有需要保衛的重要設施?”


    “這個……”衛隊長皺了皺眉,“陛下您指的是地鐵站出入口?這倒沒有。”


    “那你為何還留在這裏死鬥!?”nava責問道。“難道部下的生命和人力不值得珍惜嗎?”


    “陛下,我還以為……消滅植物是我們的職責。”


    “使用腦子才是你的職責!”nava怒道。“快傳我的令,任何與這五個問題無關的戰鬥,即刻撤退。我們必須收縮防線,沒有必要與這些家夥繼續僵持!”


    “是,陛下!”紅十字衛隊長連忙點頭。


    訓斥了衛隊長一番之後,女孩騎馬奔赴下一個戰區。她們路過很多地方,有人捧著自己血肉模糊的殘肢站在井邊發呆;有人為一張煎餅和同伴大打出手;有人躲在殘垣斷壁之下瑟瑟發抖;有人抱著竹人衝入燃起熊熊大火的廢墟。很多人衣衫襤褸、身負創傷。若寒目睹這些慘狀卻一言不發,她甚至沒有萌發憐憫之痛,因為她知道侵略行為即將開始,所有無辜者都將淪為黑眼睛的幫凶,與其為他們感到惋惜,倒不如為雲間世界感到慶幸。正當她思緒至此,麵前奔過一名小女孩,身後緊跟四肢修長的竹人,竹人胸前掛著一串少女頭顱做成的項鏈。若寒正要開口祈求nava出手相助,可一旦想到今日的幸存者便可作為明日的凶手,就又作罷。


    機械馬沿街飛馳而去,把小女孩和竹人留在身後。


    若寒勸誡自己需要看透這場浩劫的背後本質,植物們的叛亂隻是結果,引發叛亂的最初原因才是罪魁,她很自然將此歸咎於nava的無盡貪欲。然而細想之下,對於這片世界的民眾,誰才是真正的迫害者,是栽種這些邪惡生物的黑眼睛,還是將眾生流放至此的雲間世界?難道不正是因為那些所謂善類製訂了苛刻規則,開辟了這片流放地,才令眾人淪落至此嗎?若寒忽然感到困惑。似乎所有選擇都有其必然性,似乎所有罪惡都可以得到原諒,她甚至可以為nava的所作所為找出合理解釋。


    莫非長時間和黑眼睛相處相伴,自己已經悄悄被她同化了?若寒內心一震,她看著自己的雙手,把囈樹生生推入深坑的一幕曆曆在目,那時湧起的暴戾之氣令她感覺自己並不像是在拯救,而更像是謀殺。她為他主動墮入冷地,在無光之地苦苦尋覓七十年,為何臨到此時,卻要主動將他割舍而去?她知道自己可以歸咎於黑眼睛令人作嘔的虛情假意;或是保護囈樹免收冷地戰亂之苦來為自己開脫辯護,然而她也知道這些理由都隻是自欺欺人的內心慰藉。是自己在那個瞬間揮手斬斷了什麽。那到底是什麽,若寒陷入苦思,隨即頓悟。是的,她已不再具備讓他保護的資格了。真相便是如此,這才是那一刻她作出如此行為的內心抉擇。明白這點之後,眼淚如斷鏈的珠子般滴落。


    nava很快意識到了若寒的脆弱時刻,她抓住機會嘲笑她,諷刺她的魯莽譏笑她的懊悔。若寒沒有搭理黑眼睛,除了在路過vissis時勒住馬,輕聲尖叫。原來兩名竹人正在小酒館之外猛力敲打外牆,卻對一旁洞開的大門視而不見。其中一名竹人腦袋上嵌著一顆玩偶眼珠,另一名則什麽都沒有,顯然眼睛的多少代表著竹人的智慧程度。


    “親愛,怎麽了?”nava故作關懷地問。


    “沒什麽,隻是想起來這裏的一些往事。”若寒陰鬱地說。


    “哈,原來如此。這家小酒館我有印象呢。”


    “他們稱我為販夢者。”若寒低語道,昔日逆風、naya、囈樹的身影在她麵前一一浮現而過。


    “隻有我稱你為親愛的,”nava甜膩說道,邊說邊揮了揮手,兩名竹人立刻倒下,“怎樣?這麽做能讓你好受些了吧?”


    “謝謝。”若寒低聲說,她的謝聲低得自己都幾乎聽不見。


    “總有一天你的怨恨會在我的感化之下潰堤,彼時你將發現誰才是真正值得深愛之人。”黑眼睛煽情地說,抬手為若寒擦去眼淚。


    “嗬。”若寒冷笑一聲,縱馬而去。


    她們來到婚禮廣場。這座曾經為了皇帝女兒與魔王女兒成婚而建造的宏偉建築,連同其附近的地鐵站樞紐此刻正成為植物們攻擊的焦點。上千名皇家衛士在此與植物展開廝殺,他們拆毀了部分主體建築,找出石塊與木頭,或據為工事,或鋸為火把。被點燃的植物人在女孩馬前踉蹌奔走;壯觀的火把齊射一輪接一輪掠過頭頂;手持鋼叉的三眼竹人身手敏捷地和劍士交手;騎兵們與體表布滿彈孔的水熊蟲周旋;炮彈在緩步前進的植物人方陣中爆炸。一匹無主的機械馬亟亟跑過,馬鞍上灑著其本來主人的鮮血;倒斃的竹人屍體之上,兩隻竹象津津有味地吸吮著它的汁液;一群拖家帶口的逃難者在衛士的掩護之下匆匆奔向地鐵入口,他們身後跟著一頭咆哮的水熊蟲;四五隻褐紋螳齊力推動兩人之高的巨型冬瓜,冬瓜翻滾碾壓著倉皇逃竄的皇家衛士;一小截龍藤的殘肢在地上蜿蜒前進,數名衛士舉斧尾隨著它猛劈猛砍;婚禮廣場樓頂鐵炮齊鳴,帶鎖鏈鐵網被紛紛射向半空,落下纏繞行動遲緩的植物人。女孩露出了微笑,黑眼睛顯然對恪盡職守的衛士們感到滿意。


    女孩穿過戰場抵達婚禮廣場,她的身後留下一條倒斃植物的死亡之路。黑眼睛讚美了據守此地的橙十字衛隊長,正欲接管其指揮權向植物們發起總攻,忽然半空飛來大群飛蟲,它們黑壓壓地撲向衛士們,叮咬其暴露在外的皮膚。一時間不少衛士丟下敵人,轉而相互拍打身上的飛蟲。


    “這些飛蟲是哪兒來的?!”nava惱怒地說。


    “陛下請看。”身邊的轄區長老指著遮蔽大半夜空的紅月,環形山此時正劇烈爆發,燃燼紛紛揚揚,“這些炙熱灰燼觸及竹人之後,竹人表皮就被燙出水泡。水泡會破裂結繭,繭破就會飛出吸血小蟲。我們稱它們為蚊。蚊以血為食,孵化速度快得驚人,由此很快便聚成群落,到處遊弋。”


    “太狡猾了,”nava憤憤說道,“早該對它們多加重視,為什麽沒有人提醒我!?”


    周遭的支隊指揮官們麵麵相覷。這些吸血飛蟲雖不起眼,可正因為此,它們獲得了潛伏壯大的良機,待人們意識到了它們的威脅,它們已可遮雲蔽月。在它們的侵擾之下,皇家衛隊的戰鬥力大減,原本與植物呈現膠著狀態的形勢急轉直下,開始有人奔逃潰散。


    “罷了罷了,總能找到辦法製伏它們。”黑眼睛歎息一聲,定定望著地麵,伸攥手指。眼前原本平整的地麵開始泛起漣漪,瀝青浮出地麵。隨著瀝青泡的破裂,十幾隻蛤蟆出現在戰場,它們不停地向半空射出長舌,吞食它們最喜食的帶翼之物。


    然而這些蚊蟲又何止區區之數!它們繼續圍著皇家衛隊猛叮猛咬,毫不顧忌身邊的天敵,貪食的蛤蟆們很快發現,與其一口一口伸舌吞吃小蟲,還不如直接將滿身蚊蟲的衛士卷入腹中來得痛快。如此一來加劇了衛士的潰逃,很多士兵丟下陣地躲入婚禮廣場,這令女孩周圍的指揮官們狼狽不堪。


    “傳我的令,快把名單送到這裏,我現在就要!”nava黑目如淵,她真正憤怒了。


    “是!陛下。”眾人連連點頭。


    一小時之後的婚禮廣場。蚊群已然退去,蛤蟆化為一灘灘瀝青,竹人們好奇地在那些粘稠的液體上踩來踩去;幸存的士兵們龜縮在建築之內,廣場前方的平地稀稀落落地散亂著屍體,那裏已為植物軍團所占據。一頭壯碩的水熊蟲賣力拍打著主體建築的入口大門,身後呆立著無所事事的植物人。入口大門之上,女孩正在建築高處的樓台上來回踱步,她不時從身邊的仆人手裏接過白紙,對半撕開,揉捏成紙團丟下樓去。紙團輕輕落在水熊蟲身上,後者對此似乎毫無知覺。


    終於,隨著身邊士兵們的歡呼,遠處街區出現了另一支皇家衛隊的輪廓。作為對同伴的迎接,衛士們槍炮齊鳴,掩護他們打開了一條通道。入口前的那頭水熊蟲也終於在火力集中之下倒了下去。“陛下,你要的名單送到了。”植物學會的館長激動地掏出一冊皺巴巴的本子,顫抖地送到女孩手中,“太好了,陛下今日終於下了決心……”


    黑眼睛接過本子,“列在上麵的,都是反對我的叛逆植物沒錯吧?”


    “千真萬確!鄙人已核對過多次了,這些……”


    黑眼睛揮了揮手,示意館長住嘴。女孩一頁頁翻開這冊本子,若寒看到上麵隻有一行行簡單的名字:琉桑、龍藤、大王花、水晶蘭……無一不是這場叛亂中給黑眼睛製造麻煩的植物。刹那間,若寒明白了,這是一份死亡名單。


    “別了,我的孩子們。這就是你們的命運。”黑眼睛輕聲說道。接著她便開始以一種若寒無法理解的語言振振有詞。隨著黑眼睛的視線下移,建築前的平地上不時有植物倒下。


    nava正逐行下達死亡定義。這次不同於以往的任何魔法,甚至不能歸為殘酷的虐殺遊戲,她的定義不再限定於某個個體、或是某段範圍,而是以種屬的方式作用於冷地世界所有角落,包括黑海另一側的遙遠大陸。若寒知道她看不見的所在,無辜植物正相繼癱軟倒斃,即便它們從未傷害過人類,它們再無複生繁衍的機會。


    黑眼睛繼續念著名單,若寒讓自己不要去打斷她。


    仿佛過了很久,名冊終於翻過最後一頁。女孩抬頭望向廣場下方,她本以為那些植物皆已仆地倒斃,可她卻出乎意料地發現半數以上的植物毫發無損,就連那頭倒在入口處的水熊蟲也搖晃著小腦袋重新爬起來開始捶打大門。“不可思議。”黑眼睛喃喃說。廣場的中央,一頭多眼魔怪正神氣揚揚地指揮剩下的植物們重組戰陣,然而就在方才,竹筍的名字已經出現在名冊之上。


    “太不可思議了。”nava重複歎道。


    望著數株長滿豔紅葉片的龍藤蜿蜒爬上主體建築,若寒忽然有了答案,“是雜交。那些多次雜交後的植物,已經擁有了嶄新名字。如是一來,你的死亡定義注定不會對它們起任何作用。”


    “我自然明白這個道理,親愛。”nava說,“我所驚歎的是,這般大範圍、徹底的、混亂的雜交竟然已經發生。許多孩子我甚至連它們的聲音都聞所未聞,更遑論它們的名字。”


    “這就是他們的命運。”若寒意味深長地接述,嘴角綻露無可察覺的微笑。


    正當此時,建築下方的植物們已重新開始向衛士們發動進攻。背駝整座雜貨鋪的椰子蟹橫行戰場;毛丹赤馬陸順著龍藤枝條群起而上;纖瘦高個的褐紋螳推動著巨型冬瓜撞向牆體;斑斕色的蜘蛛填補植物人倒下的方陣缺口;體型碩大的水熊蟲紛紛向入口大門聚攏。另一方也不甘示弱。衛士們在指揮官的鼓舞之下齊聲發出怒吼,火把雨點般擲向爬上建築的節肢動物,勇士們打開窗戶伸出槍口與刺刀,準備與來犯之敵近身相博。


    “有趣。”nava興奮張望著,“這將又是一場好戲。若是此時能取來我的鐮刀,想必……”


    “陛下!”一名仆人飛奔而來,打斷了女孩的自語,“求知派來報!”他雙手恭敬地捧著一株矮小的喇叭花,“剛接到消息,你命令他們建造的東西,已經完工了!”三


    當她們再次回到地底,齒蟒已打通母巢主根側根之間的所有阻隔。地下車站的油燈被點亮,受困於地下的隊伍重新向亮處啟程。人們躍入齒蟒尾部洞開的鋼漏鬥,從地下站台直抵地底坑穴。


    地底通道再度暢通。無知之眾源源不絕地踏入坑道,他們一麵驚歎於地穴的壯觀雄偉,一麵抱怨受困期間的糟糕飲食;有人高聲質疑目的地,亦有人小聲祈禱。數支皇家衛隊被征調來協助監視者維持秩序,他們粗暴地用馬刀與皮鞭恐嚇眾人,努力令隊伍保持勻速前進。坑道之內同時混雜著市民的哭喊與咒罵、監視者的皮鞭響聲以及長老們的諄諄勸誡。女孩身披猩紅長袍立在入口一側,望著緩慢蠕動的隊伍笑靨如花。


    “陛下,你要不要先行一步?”先前提議建造滑梯的年輕僧侶認出了女孩,第一時間向她頷首致意。


    nava搖了搖頭。“派出的先驅者回來複命了麽?”


    “沒有,一點消息都沒有。”年輕的監視者垂下眼睛。


    “傳我的令,再派人下去探路,窺得究竟後立刻回來報我。”


    “是是是。”年輕監視者連連點頭,同時又麵呈難色。“陛下您請看,”他指著坑底光洞,“自從洞口打開之後,表層起伏湧動的光霧就不斷在上漲,光洞也隨之不斷擴張。”隻見走入光霧的眾人一個個消失在浩蕩的亮光之中,他們好似被這湧動凶猛的光之波濤所吞噬。“之前這層光霧距離石榴宮有兩百層之遙,現在已不足五十層之遙,而且隨著上漲光霧麵積仍在不斷擴大。陛下,這景象可屬於正常?”


    “無須多慮。”黑眼睛露出微笑,“這種現象恰恰反應冷地眾生齊心合力的結果,隨著大眾意誌趨於一處,原已模糊破損的臨界通道正不斷被擴張被撕裂,我們與彼岸世界正前所未有地接近。”


    “可是陛下……我仍有些擔心。”


    “擔心什麽?”


    “會不會有一種可能……如果並非是光霧在上漲,而是整座地穴正不斷下沉?”


    “那又如何!如果這層光霧淹沒整座地穴,眾人隻消跳入地下車站即可直達彼岸,那樣豈不更加省事?!”nava提高了音量,“傳我的令,讓他們加快速度!”


    監視者點點頭正欲領命離開,又被nava叫住。


    黑眼睛指著坑道入口不遠處的跳板:“把那玩意兒也利用起來,沒有我的命令,那些蛤蟆不會傷害任何人。”


    “是!陛下!”


    “你的敏銳觀察值得誇獎。”女孩微笑著放緩了語氣,“若有任何變動,即刻向我匯報。別麻煩端著喇叭花盆東奔西跑,內心默念我的名字即可與我通話,我賜予你這樣的職責與權力。”


    “是!陛下!”年輕監視者滿臉感激。


    向監視者傳達命令之後,女孩便走向地穴的原本入口。許多初涉地穴的市民驚異地旁觀這名瘦弱女孩獨自走入黑暗潮濕的植株洞口,並消失其中無影無蹤。再度現身,若寒已置身於地下車站。站台上擺滿了刺眼的油燈,照得宛若白晝,人們沿著鐵軌從四麵八方踏上站台,被驅趕著向站台中央聚攏。身周盡是厲聲吆喝的皇家衛隊以及市民們的怯怯私語,不時有人慘叫著被推入深黑冰涼的鋼鐵管道之內。


    “事到如今,仍有必要使用暴力嗎?”若寒冷冷問道。


    “人嗬,愚昧至極。以諂媚之詞誘騙他們吞入毒藥,用凶神惡煞誆嚇他們收下佳禮,曆來如此。”黑眼睛答道。“待他們抵達彼岸看見真相,一切解釋皆不言而喻。”


    “說得真動聽,他們真該為你樹立雕像以示感激。”若寒譏諷道。


    “真正的感激從來不需要說出口,也不需要樹立石像強迫後人記憶。雕像都是用來推倒的。”nava回答道。


    忽然前方的鐵軌遠遠起了躁動,原來是求知派率領機械軍團掩護獸群奔騰而至。伴隨曼弓的一聲狺吼,群獸停止前進,垂下頭顱,在黑眼睛麵前克製喘息。借助站台燈光,若寒可以清晰看見群獸身上紋繪的圖紙線條,這些奇詭滑稽的數字與線條令它們成為冷地世界智慧結晶的微型容器,即將前往彼岸世界給那些迂腐固執的雲使們以重重打擊,而這正是數千年來黑眼睛的願望實現。見到這些,nava自然是喜形於色,她亟亟奔下站台,一一安撫群獸,並在曼弓麵頰留下親吻。在獸群隊伍末尾,她見到了咀滅。


    “能看見你遵守承諾出現在這裏,我很高興。”nava說。


    “我以為你也會賜我一吻。”英俊青年笑著鼓起腮幫。


    “這取決於你是否令我十足滿意。”nava傲然微笑。


    “九百八十八項設計的圖紙都已完成刻繪。對應的九百八十八頭獸,一頭也沒少。”咀滅說,“我承認低估了植物們的力量。”


    “如果我沒有記錯,我該提醒過為你調撥兩支皇家衛隊作為掩護。”nava譏諷笑道。


    “兩百支皇家衛隊也不是那些植物們的敵手!”咀滅指了指身後變形凹陷的戰車鎧甲、斷臂瘸腿的機械巨人,“無論如何,我們成功抵達了這兒!”


    “你們親身示範了勇武與睿智的合二為一,理應成為城市宣傳的楷模,如果城市尚存的話。”nava虛偽地誇獎說,若寒聽得出其中的揶揄意味。


    “當我們決定突圍之時,是我說服部下優先保護了這些柔弱的小動物。”咀滅指著麵前的獸群,似乎並未注意到黑眼睛已笑容勉強,“你瞧,我們犧牲了很多同誌……”


    “原諒我親愛,我沒有時間聽你邀功。”nava打斷了咀滅,“我隻想問你一個問題。”


    “陛下請說。”咀滅微笑道。


    “請你告訴我,我所要的機械翅膀,它的圖紙又在哪裏?”


    “機械翅膀……你指路線圖的最終設計?”


    “是的我的好人,我的智者我的勇士。請一定要告訴我,你替我取來了翅膀的圖紙。”


    “未完成的設計,談何圖紙!”咀滅激動起來,“陛下,我早說過這是無可實現的任務!”


    “可你之前說過對機械翅膀已有設想……”女孩皺了皺眉,“你可知道,即便隻是草圖,對我也十分重要。”


    “草圖?那東西丟在關鐵了。陛下,凡是未經科學驗證的,都不值一提。”咀滅以科學人特有的嚴肅擺了擺頭。


    “不值一提!?”黑眼睛狠狠瞪了眼咀滅。


    “做不到就是做不到!這就是科學!”咀滅也沉下臉。


    相持數秒之後,黑眼睛努力壓下怒火。“罷了罷了,”她歎了氣,“你們就此動身吧,我會在彼岸與你們會合。”


    “你不隨我們一同前往彼岸麽?”


    “時機未到。這片世界尚有更多無辜者等我前去救贖。”女孩搖搖頭。


    “陛下。”似乎是感受到了nava的失望,咀滅麵帶愧色,“機械軍團兵力尚存,求知派可以留下來殿後。不知你意下如何?”


    “不用了。”nava擺擺頭,放緩了語氣,“親愛,你的勇敢與睿智值得讚美。相信那片世界能有更為廣闊的空間值得你盡情發揮。你們走吧。”


    “可是陛下……”


    “我知道你想說什麽。”nava望著咀滅身後的機械軍團,“把你的機械和兵器都留下來,留給皇家衛隊,也算是物盡其用。”


    “如你所願,陛下。”咀滅答應了。在他的示意之下,科學人在鐵軌兩側棄下成捆的火器以及巨人、蜘蛛、戰車等機械裝置。


    “曼弓!”說服求知派之後,nava又轉向白獸用力大喊:“我要你親率群獸隨求知派先行撤退。”


    曼弓大步奔了過來,在三步之外止步,執拗地別過頭,喉嚨深處發出低吠。它在拒絕。自從若寒將它介紹給nava之後,它似乎從未拒絕過黑眼睛的請求。


    “這是我的決定!”黑眼睛厲聲道,“聽我的命令,即刻出發!”


    白獸默默走近女孩,用麵頰蹭了蹭女孩的小腿。黑眼睛捧起它的腦袋摩挲犄角根部,動作親昵。這是告別時刻。若寒也想對曼弓說些什麽,卻又不知該對這名曾經的好友說些什麽。它酷愛獨處,是黑眼睛改變它成為獸群領袖統領群獸;它憎惡機械,是黑眼睛將其它與求知派捏合在一起。在曼弓的身上若寒似乎看到某種她不願意承認的改變,或者說,是nava的近乎於魔法的魅力的強大作用。最終若寒對昔日的老友保持緘默,後者短暫沉浸於女孩懷抱數秒,隨後便晃動腦袋甩開她,大步奔往隊伍前方。很快,群獸紛紛挪步離開。


    “彼岸再會,陛下。”咀滅向nava頷首微笑。說完,他緊隨獸群走向車站,其他科學人亦隨之而去。


    獸群與求知派撤離之後,女孩沿著空曠鐵軌獨自行走。若寒拾起幾塊碎石子,漫無目的地邊走邊扔。


    “若寒,你可否給我些許安靜時間。”nava抗議道,“我需要與我的騎士們保持對話,我需要掌握最新戰況與進展。”


    “我隻是在計算,究竟還有多少重要之人尚留在這片世界,值得你遲遲未走。”若寒邊說邊扔下石子,“囈樹”、“曼弓”、“咀滅……”


    “親愛,我並不是為了他們才停留至今。”nava說,“隻是前往雲間的時機尚未到來。”


    “我本來以為你會在通道打開的第一時間躍入光洞奔向雲間。”


    “那是年幼者的性情,早已不適合我了。”nava歎息一聲,“數千年的期守已教會我忍耐。前往雲間並非難事,難的是讓它臣服於我。”


    “有時候我覺得你並不懂得統治。”若寒說,“你知道嗎,征服絕非唯一可行的手段。”


    “你說得對,親愛,”nava說,“征服絕非唯一的手段,卻必是最初的必然方法。除非你的力量勝過他們,否則誰又願意割舍一部分自由空間來接納你?”


    “你可以與他們談判,你可以用魅力折服他們,你可以用美感染他們。”


    “美都是相對的,親愛。一千個人會有一千種審美,而我的計劃卻無法承擔哪怕千分之一的失敗風險。”nava說,“我可以將美作為目的,卻不敢視之為可依賴的手段。”


    “那是因為你對美的信任太淺薄,那是因為你對力量的信仰太過倚重。”


    “不要高估我,親愛。我原來就是欲望本尊,若是失去力量的扶持,欲望又談何滿足呢。”


    不知不覺地,女孩已孤身在地下隧道裏走遠,幾頭蛤蟆打著哈欠滴下瀝青;遠處的地鐵站入口映著紅月光,亮光上偶爾浮現一些魍魎黑影。


    “你看到了嗎?”nava指著遠處的那些黑影說,“遠處那些蠢蠢欲動的黑影就是植物。這條鐵路已經走空,沒有人會再走進來。類似這條地下鐵路的,二十一條線路之中,已有八條之多。很快,植物們會侵入地下隧道,甚至侵犯地下車站、地底坑道乃至占據整座冷地世界。然而我不會再憂慮於此,隻因彼時我已率眾前往雲間世界。”


    “所以親愛,我想你不必過度憂慮。”nava得意地總結。


    話音剛落,遠處地鐵站入口閃過一陣火光,緊接著,喧雜的人聲出現在空曠隧道。很快,數十名狼狽不堪的皇家衛士向女孩奔來。


    “快跑!”“快跑!”為首的士兵向女孩叫嚷著,似乎並未意識到她就是魔王的女兒。“植物們快要追上來了!”


    “等等!”女孩一把扯住他的戰袍說,“你們的隊長呢?這條線路已經撤空,為何你們還要與植物死戰?!”


    “放開我小妞!”士兵吼道,試圖掙脫女孩。許多士兵徑直奔過他們身後,叫囔著奔向地下車站。


    “你連我是誰都不知道嗎!”黑眼睛單目如淵,“快回答我的問題!”女孩剛說完,濃重嗆人的黑暗就降臨在這幽暗潮濕的隧道,瀝青湧現,周遭的蛤蟆紛紛向他們聚攏。


    “我……隊長戰死了!我們一直未接到撤防之令,實在頂不住了才不得不撤退……”灰頭土臉的士兵坦白說。


    “原來如此。”黑眼睛說,“隧道盡頭有求知派留下的武器,你們一旦趕到那裏就趕緊……”正說著,忽然隧道劇烈地震。碎石紛下,一塊巨石堵住了半邊隧道,兩隻蛤蟆消失在墜石之中。士兵乘機掙脫了女孩,大呼小叫地跑向車站。


    “他們已無心戀戰,放過這些可憐人吧。”若寒說。


    nava沒有答話,她單目緊閉悄聲自語。


    “你在嘀咕些什麽?”若寒問。


    “我接到騎士們的報告,皇家衛隊已開始後撤,由於失去抵抗,植物也隨之侵入地底。我可以容忍惜命行為,卻不能允許恐慌的發生。”


    “如果我沒有猜錯,你剛才一定對士兵們下達了殘酷命令。責令後退者當即處死。”


    “那是自然。”nava平靜地說,“我命令他們盡速收集求知派留下的機械與武器,在民眾撤離之前,務必死守隧道。”


    “所以這場地震一定是你所引發的,借此阻礙植物們前進的步伐。我可猜對了?”


    “地震?不不不!”nava猛然搖頭,“引發地震可不是一個好主意!”邊說黑眼睛又開始悄聲自語。


    “怎麽了?”


    “監視者告訴我,剛剛發生的地震引發了部分坑道的塌陷。坑頂砸下來一大片,好幾層坑道都被砸壞了。我讓他們趕緊組織人力清理坑道。”


    “我不明白。母巢既已被你消滅,為何還會發生地震?”若寒問,“能夠引發地震的,難道不是隻有那些高聳入天的竹筍麽?還有什麽植物能有這樣的強大力量?”


    “因為力量正在轉變。”nava小聲說,聲音輕得仿佛擔心驚擾到黑暗背後的某個怪物般。


    “力量轉變?”


    “由於抵達彼岸的人越來越多,這座世界的力量正在逐漸減弱,雲間世界的力量則不斷增長。兩座世界的力量對比正在發生變化。我還記得第一次戰爭,當多數人前往雲間之後,連接兩座世界的長坡也發生了坍塌……這恐怕是同樣道理。”nava正說著,地下又猛烈震顫一通,地底正在變得越來越不穩定。


    “親愛,他們沒有催促你前往彼岸嗎?”若寒問。


    “當然有催促!”nava漫不經心地回答,“心耳裏同時有數十個聲音在催我動身。他們都極為需要我。”


    “那你為何仍不動身?”


    “時機未到。怎麽,親愛你害怕了嗎?”


    “當然沒有。”若寒冷冷回答,轉身走向地下車站。


    地下車站已成為人類最後的據點。抵達此地,便可得救。這裏到處是熙攘的市民、疲敝的衛士與興奮的僧侶。入口處的衛士凶惡地喝令人們丟棄行李,於是富翁的黃金擺件、少女的毛絨玩偶、貴婦的披肩外套皆被遺棄在地。疲憊的士兵們挑選最大最硬的行李箱運往隧道深處搭建路障,全然無視地上四散的晶亮首飾;維持秩序的衛士們不時朝天鳴槍,粗聲咒罵,舉鞭滿無目標地抽向人群;許多人從幽暗潮濕的地鐵隧道來到這片相對空曠、敞亮的地穴,忍不住出聲驚歎,然而後繼者推搡著他們不留下駐足細看的時間;通往夯土站台的台階已被踏成斜坡,孩子與老人被青壯年舉過頭頂以便加速行進;不少市民跟隨長老大聲誦讀拜翼教的聖經片段,雖然他們身上皆無烙印;幾乎每條通往地下站台的隧道出口都簇擁著大群僧侶,他們手纏手頌唱教會詠歎調,作為對長途跋涉的鼓舞;原本的母巢入口被小心翼翼地封閉遮攔起來,人們從各條隧道湧向站台,走向站台的中央的鋼質漏鬥口,在那裏他們發出驚呼、發出慘叫、發出狂笑,滑向未知的恐怖的極樂的地底世界。


    黑眼睛忙極了。她不時扯過一名衛隊長向其交代需要支援的隧道,或是大聲斥責貪生怕死企圖脫逃的衛士,或是抬手放行創痕累累的傷兵。在她的指揮之下,求知派的裝備被馳援而至的衛隊瓜分,衛士們帶著裝備頻頻打斷前進隊伍,他們在nava的鼓舞與嗬斥之下再度走進隧道,前往隊伍末尾或關鍵節點阻擊植物的侵襲。於是很多隧道呈現兩支隊伍:市民們趕赴車站,士兵們奔赴前線。


    望著這些滿身疲敝的青年人,若寒忍不住發問,“若是他們現在戰死,又有誰能有餘力收集他們的屍體並投入水井呢?”


    “恐怕沒有。”nava在心底裏回答。


    “這麽說,那些戰死者必定無法被複生為嬰孩?他們將會永遠被留在冷地。”若寒又問。


    “恐怕是的。”nava在心底的聲音很輕。


    “如此一來,對於那些奮戰犧牲的戰士而言,豈不是很不公平?”


    “戰爭曆來就不是公平的,親愛。所以我才必須依靠謊言。”nava心說。


    “你真卑鄙。我要戳穿你的謊言,我要讓大家都知道真相。”


    “犧牲少數,拯救多數。到底什麽才是崇高,什麽才是卑鄙,不言而喻。”nava冷冷道。


    若寒沒有再與黑眼睛爭辯,她拾起一柄崩口砍刀,跟在最後一名戰士身後走入隧道。


    地鐵隧道。皇家衛隊與植物陷入苦戰。由於空間狹小,士兵們不得不放棄慣用的火攻策略,轉而與植物近身相接。機械巨人抓起褐紋螳扯下它們的鐮刀前肢;水熊蟲揮掌拍碎行李箱路障以及躲在其後的狙擊手;竹人掰開扭動不止的胳膊,從負傷倒地的士兵臉龐摳出眼睛;在容易忽視的隧道璧頂,斑斕蜘蛛在衛士頭頂上迅捷爬行,選中最脆弱的目標後便群起圍攻;兩名中毒浮腫的士兵拚盡最後氣力將一條毛丹赤馬陸扯為兩段,後者分為兩段鑽入角落;一陣槍響之後,士兵們驚愕發現自己被製式子彈所擊中,冒煙的槍口後是得意狡黠的多眼竹人;路障被攻破,士兵們提起鋼鋸撲向竹人,後者竟整齊地端起了刺刀;衛隊一退再退,直到科學人製造的地雷炸響,蠻橫的水熊蟲終被炸成兩截沉悶倒地,他們才重新揮舞砍刀與鋼鋸衝向來犯之敵。幽暗而混亂的戰場,瘦小女孩穿梭於戰士之間,她出手割斷纏繞衛士們的植物觸手;投擲石子攻擊竹人的眼睛;擋住來自士兵背後的蜘蛛偷襲。當若寒靈巧地使用身體,她感到自由自在的控製快意,亦得到士兵們的感激。隻有nava冷眼旁觀她將憤怒轉換為快感,一言不發。


    很快,枕木上就遍布人的殘肢與植物的汁液,傷者倒地哀嚎不止,剩下士兵繼續與植物死戰。若寒也受了傷,當時她正高聲提醒一名戰士提防竹人的槍刺,未料卻被地上瀕死的尾鼴用毒螯刺中了小腿,若寒頓時感到劇痛與眩暈,恍惚之下被nava趁機取回控製權,後者舉刀對那隻尾鼴一通猛砍,直到凶手成為一灘漿汁和碎殼。


    “它已經死了。”若寒輕聲提醒黑眼睛。


    “它需要死一千次。”黑眼睛憤憤說,轉而投入對其他植物的報複。她揮刀劈斷蜘蛛的腿關節,躍起削去水熊蟲的口器,閃躲牆體縫隙竄出的藤蔓。若寒驚歎於nava的敏捷與強大,她不得不向黑眼睛承認這座身體的真正主人。


    “你不必恭維我。”nava說,“這具身體就是為複仇而生,這具身體凝聚的就是複仇本身。”正說著她已剜下高個竹人的最後眼睛,靈巧地從其肩膀上一躍而下,直奔一頭壯碩暴躁的水熊蟲而去,半途上還不忘順手捅傷兩隻螳螂腹部。腿傷的疼痛令她狂躁、亢奮、忿恨,也令她氣力劇增。她避過水熊蟲的正麵撲打,繞到其背部爬上腦袋,重重地將砍刀刺入後者腦殼直至刀柄,怪物終於轟然倒地。


    “停手吧。”若寒漸漸冷靜下來,“我厭倦了殺戮。”


    nava沒有理會她的勸說,繼續沉浸於拚殺之中。她削斷赤馬陸的觸角與大顎,給倒地垂死的蜘蛛補刀,追上並殺死所有臨陣脫逃的衛士。


    “夠了!”若寒大喊道,“停手吧,nava!”


    “但我還要更多!更多!”黑眼睛邊說邊對逃兵屍體狠狠捅了幾刀。


    忽然,來自地底的震動再次傳遞至隧道。碎石紛下。女孩腳下的整片隧道地麵發生了塌陷,許多士兵連同植物對手猝不及防地墜下深淵,若寒抱著懸空的鐵軌逃過一劫。


    “你殺夠了沒有?”若寒問道,其時腳上的傷處已不再疼痛。


    “我恨這片世界。”黑眼睛流下鮮血,喘息劇烈,“我憎恨把吾父和我送入冷地世界的所謂聖者。我發誓要從他們手裏奪走他們的一切。”


    “可是你選錯了發泄對象。”


    “任何阻攔我計劃的,都必須死。”nava沉聲說,敏捷地從鐵軌上站起來,沿著狹長的鐵軌走到安全地,抬腳將一隻蠕動的赤馬陸踹入深淵。


    這時大地再次發生震顫,堅韌頑固的鐵軌終被扭曲斷裂。若寒直覺支撐這片世界的基礎正在崩塌破裂。


    “陛下!陛下!”一名老者沿著鐵軌飛奔而至。


    “地震了陛下!”若寒認出他就是火山錐長老,“隻剩四條隧道,其他人都已走空!陛下!你必須立刻出發!這裏隨時有崩毀的危險!”


    “不用你通知我,地下的監視者早已用心語告訴我,地底光霧已開始回落,正逐漸逼近其出現的初始位置,並且還在不斷下降。這些我都知道。”


    “大家都在勸你撤退,可始終得不到答複,我才不得不跑過來……”


    “決定什麽時候走是我的事。”nava冷冷說。


    “可是地底震得極厲害,地下站台都露出了大裂縫!市民在地底倉皇失措,許多人甚至徑直搶上跳板跳了下去!”


    “我可以感覺到這座世界正以加速度流失力量。一旦力量失衡,通道即將關閉。這點我很清楚。”黑眼睛的描述十分冷靜,應證了若寒的猜測。


    “那麽你還在猶豫什麽!陛下!”


    “還有諸多無辜者等我前去救贖,他們仍被困在這座世界的各處角落。”nava依然是冠冕堂皇的言辭,若寒卻能感覺唇齒之間的不甘與躊躇。


    “可是陛下你救出的人已經夠多了!”


    “作為冷地世界的主宰,我必須最後一個離開這座世界,這是我的責任。”nava沉聲說。


    “陛下……”


    “不用再勸我!維護進軍秩序才是你的首要職責,去吧!”黑眼睛擺了擺手,示意長老住嘴。後者無奈地轉身離去。


    深淵盡頭。女孩孓身立在鐵軌之上,地底仍不時傳來震顫。“你的耐心令我驚奇,也令我畏懼。”若寒開口,言語中略帶揶揄。


    “親愛莫怕。隻要我想,便可借助黑暗很快抵達地底。”望著長老亟亟遠去的身影,nava說得很平靜,“隻不過,我還有一個地方要去。”


    “我知道,親愛。”一絲無法察覺的微笑出現在女孩嘴角,隻不過,這次笑的是若寒。四


    關鐵之中央倉庫。鐵門洞開。一個瘦小身影在偌大的倉庫裏秉燭漫行。


    她的手指在各件樣品上輕撫而過。大地顫動不止,不時有樣品或部件被震落腳邊,然而女孩毫不以為然。最後她來到997號展位之前,輕聲歎息。這是原本屬於機械翅膀的位置,此刻卻隻留下幾張潦草塗改的紙片。


    nava將那些紙片一一收起,小心翼翼地藏入貼身胸衣。


    “我知道你在憂慮什麽,我知道你在歎息什麽。”若寒輕聲打破沉寂。


    “是嗎?不妨說來我聽。”nava笑得勉強。


    “我知道一個關於翅膀的故事,是雲間的長老告訴我的。據說在那片世界,所有雲使都擁有翅膀,與生俱來。隻有一個孩子沒有,一個黑眼睛的孩子。隻因她生來就是萬惡之子,所以她不配擁有翅膀。”


    “萬惡之子?嗬。”黑眼睛笑容慘然。


    “而我當時就感到困惑,罪與惡全憑一麵之詞。到底是什麽,令她需要承受這樣的不公平,難道她不值得得到憐憫嗎?當我把這些問題回問長老,長老卻避而不談。”


    黑眼睛陷入緘默。


    “於是我時常會想:人人都擁有的東西嗬,為何唯獨她卻沒有。她一定很想要,比誰都想要。隻因最強的欲望就是對於那些無可占據的欲求。所以當我在這座世界認識你之後,我很快就明白,長老所說的黑孩子,就是你。”


    “你沒有猜錯。對於翅膀的欲求,我一直毫無隱瞞。”nava出聲回答。


    “可有件事你沒有對我坦白。”


    “有許多事我都未對你坦白。”nava一步步退出倉庫,眼睛卻仍停留在那些機械樣品之上,“當我們抵達彼岸,若我有意,我自會慢慢告訴你。”黑眼睛顯得心不在焉。


    “我要說的是,”若寒正色道,“若旁人聽到你這般唉聲歎氣,會以為你隻是為求知派無法造出你所希冀的鐵翅膀感到遺憾。”


    “難道除了遺憾還有別的什麽嗎?”


    “是不安,對這場即將由你領導的戰爭的不安與自卑。”


    “嗬嗬嗬嗬,是嗎?”nava裝作無所顧忌,卻笑得僵硬。


    “根據拜翼教聖經,翼者為聖。可是一旦抵達彼岸,你既無魔法,也無翅膀。如此一來,你和那些走獸還有什麽區別?又憑什麽號令它們追隨於你的麾下?”


    若寒的反問見效了,黑眼睛陷入沉默,默默踱步走出倉庫。紅月之下,植株們早已入侵關鐵,不知名的藤蔓纏遍宿舍與倉庫,一隊竹人騎著水熊蟲相互嬉鬧,三兩隻蜘蛛趴在巨型冬瓜頂端比賽誰的蛛絲吐得更遠。地震間歇而來,地裂縫四處蔓延,兩名竹人墜下水熊蟲跌入其中,餘下竹人仍毫無知覺地相逐遠去。若寒可以感知到nava看這座世界的眼神正變得嫌惡、不舍、熟悉、落寞。此刻正是nava的脆弱時刻,若寒意識到自己的機會已然到來。


    “親愛,你可知道?還有一個地方有雙翅膀。不是存於草圖的機械翅膀,也絕非華而不實的魔法遊戲,而是真正榮耀的龐大羽翼。”


    “這不可能,決無可能……”nava喃喃自語,似乎試圖說服自己,“吾父已戰死雲間,巡也已葬身蛙腹,這座世界再也沒有人能夠擁有羽翼。”


    “還有一雙,最後一雙。”若寒說得肯定。


    “這又怎麽可能!?”


    “你還記得嗎?就在我第一次確認那頭獸存在這座世界當晚,我就曾經向你透露:我在點光源裏埋藏了秘密。”若寒說得神秘,她還記得,那個夜晚nava從半獸半人的追殺中將她救下,為她療傷。彼時她們還是兩具毫無關聯的身體,彼時若寒還擁有獨立行走的自由。


    “點光源?”nava若有所思。


    “來,跟我前往vissis。你一看便知。”若寒獻上魅惑微笑。


    “好吧,”黑眼睛猶豫地向外界投去一眼,“那我們得趕快。”說著她半信半疑地推上鐵門,吹熄蠟燭,走進倉庫的黑暗深處。


    她們穿行於暗影裏。待蠟燭再次點燃,若寒已站在一汪水塘裏,四周盡是星星點點的蛆屍,水池邊攤著數灘死去的豬籠草。


    “這已是最接近vissis的植物工廠,時間不多了。”nava說,“我們必須穿越一座街心花園、三個十字路口以及一片小廣場。”


    “當我們抵達那裏,你必會覺得不虛此行。”若寒說得肯定。


    正說著,nava已小跑著推開工廠側門,兩名竹人正在門外爭搶一具玩偶,女孩徑直經過它們身邊奔向一具肚破腸流的騎士屍體,扶起他身邊的機械馬。竹人們這時才意識到身邊的活物,連忙扔下玩偶朝女孩飛撲而來,可nava早已跨上機械馬絕塵而去。


    機械馬飛馳在荒蕪的街道之中,到處紮根休憩的植物令道路變得更為擁擠雜亂,她們跨過三個橫越街麵的蟻群、數十條毛丹赤馬陸以及無數根植物藤蔓。起初很少有植物關注她們,褐紋螳齊聚假山石舉臂碰杯,水熊蟲與蜘蛛坐在蹺蹺板兩頭發呆,變種植物人列隊推動巨型冬瓜與橡木酒桶,竹人身穿連衣裙佇立在商店櫥窗裏出神,異種火杉收集玻璃杯掛在樹冠下叮叮當當。然而當她們路過異常茂盛的街心花園之後,很快引發了植物們的注意力。一隻玻璃酒瓶被擲碎在馬蹄邊,醉醺醺的多眼竹人蹣跚著奔到疆南星喇叭花前發出警報。頓時,整座花園裏的植物全然驚醒,聞所未聞的魑魅魍魎傾巢出動。


    怪物們在身後緊追不舍,街道兩側的植物紛紛虯曲樹根作為羈絆,她們一刻也未敢停歇,黑眼睛甚至不曾回頭。就這樣她們跑過了街心花園與兩座十字路口,就當女孩騎著機械馬奔往第三個路口之時,大地又開始震顫,巨大的裂縫沿著身側的街道民居迅速蔓延,直至將不遠處的路口化為無可逾越的橫亙。不得已,女孩隻得勒馬繞行。


    身後的魍魎緊隨而來。“該死!”黑眼睛默念咒語,將最靠近的數隻椰子蟹化為幹枯蟹殼,殺出一條道路。


    然而擋在她們之前的,尚有更多的植物或昆蟲。“滾開!該死!”nava怒道,揮手沙化它們腳下的土地,待它們消失在流沙之中路麵又恢複堅實模樣。


    正在此時,大地又開始震顫,來自地底的劇烈震動與晃動輕易摧毀街道兩側的民居,甚至令前路變得像皮帶般搖晃而狹窄。“快!給我快跑!”nava使勁拍打著機械馬頭,嘴唇哆嗦,麵頰發燙,若寒從未見她如此緊張。


    “親愛,這是怎麽了?”若寒明知故問。


    “地底變得很不穩定……他們都在呼喚我,許多許多呼喚……”nava試圖輕描淡寫,若寒卻可清晰感到這具身體的雙手正變得冰涼。她可以想象地底已開始大規模崩塌,最後的撤離隊伍正慌忙湧向光洞,剩下的監視者與長老正焦急懇求他們主子盡速歸來。


    “親愛嗬,請你再耐心一些。親愛嗬,vissis就在眼前,謎底很快就可揭曉。”若寒安慰道,她反而變得無比鎮定。


    “我知道。”nava從牙縫裏惡狠狠地吐出三個字,邊說邊揮手試圖將埋伏在近處屋簷上的長腿蜘蛛與褐紋螳化為幹屍,魔法卻戛然失效。那隻高個螳螂的半截上身全然枯壞,長腿蜘蛛卻毫毛無損,它猛然撲向女孩,將她們生生拖下機械馬。


    這瞬間若寒手足無措,唯一冷靜的是nava,她蜷起雙腿將蜘蛛用力蹬遠,箭步跑向褐紋螳扳下它的鐮刀前肢,趁蜘蛛還未翻過身來便給它重重一擊,後者漿汁流溢不再動彈。


    “我的魔法……我的力量……”黑眼睛攤開手掌怔怔出神,她正在失去對這座世界的定義權。


    “留給你的時間已然不多。”若寒冷冷提醒黑眼睛,後者才從脫離恍惚,爬上機械馬。此時,她們隻消穿過街道前方的小廣場便可抵達vissis所在的街巷。


    然而擋在她們麵前的,卻是密密麻麻的植物與昆蟲。正當女孩下馬搏鬥的短暫停滯,植物們已將廣場和街道的出口徹底阻塞包圍。手持火繩槍的竹人列隊成牆,強壯的水熊蟲咆哮得唾沫四濺,蜘蛛紛紛攀上道路兩側的民居屋頂,未知名的植物觸手埋伏在破窗內伺機待發。一名年幼的竹人抱著餐盤跌跌撞撞地走出隊伍,被角落裏竄出的粗壯根須猛然拖走,銀刀叉哐啷掉落一地。


    “看來植物們不舍得你離開它們呢。”若寒揶揄道。


    “放肆。”黑眼睛單目如淵,牙關作響,手指伸攥。若寒預感埋藏在這具身體裏的最後力量正被喚醒,果然,黑眼睛爆發出一聲尖利的非人的嘶吼,倏然之間,廣場上的一切活物都懸空而起,又重重落下。


    空曠無人的小廣場,機械馬飛馳而過。


    終於,她們到了。直到若寒跨下鐵馬,緊握螳螂前肢的右手還略略抽搐。腳下的城市依然不時顫動。昆蟲們紛紛爬出空落的屋舍,向小酒館遠遠聚攏。


    “希望你沒有欺騙我。”nava說著推門而入,又急忙閂上了門。


    若寒沒有回答,她徑直走入酒台,找出一截蠟燭。點燃。走到一堵白牆之前。


    那是一幅盛大羽翼的炭筆畫。


    “這就是我所說的翅膀。”若寒說,“當我來到冷地,我第一件事便是將翅膀留在這兒。它們既未成為野獸的腹中餐,也未成為壁爐裏的灰燼。”


    “可它隻是一幅畫!一幅畫而已!”nava的聲音充滿怒意。


    “親愛,莫急。”說著,若寒把蠟燭輕輕放在地上,一步步走向白牆,令自己的背影投射在牆,與炭畫翅根緊緊吻合,由是羽翼徒生。接著,白牆上的影子開始扭動,炭筆墨跡與投影融為一體,翅膀的輪廓蜷曲、舒展、蜷曲、舒展,終在影動之下成活。


    當若寒俯身拾起蠟燭,白牆上的炭筆畫已消失一淨。女孩的身後卻現出一雙盛大的翅膀。


    “翅膀!我的翅膀!”nava雙手抱肩,驚愕不已。


    “是我們的翅膀。”若寒說。


    “對!是我們的!我們的!”nava摸著翼尖連連點頭。


    “親愛,你可喜歡?你可滿意?”


    “美嗬美嗬。”nava笑得合不攏嘴,最大的欲望終於得到滿足,最深的顧慮終於打破消散,現在隻消等她跨入雲間世界,那座世界便可陷入她的股掌。


    與此同時,酒館底下傳來巨大的聲響。地動山搖。女孩亦被震倒在地。若寒所看不見的地底,眾人苦苦營建的地穴轟然坍塌,洞口所剩的光霧徹底幹涸。似乎覺察到這些,笑容驟然從女孩麵龐消逝,黑眼睛瞪大眼睛望著燭影後的黯淡虛無,雙唇半張著許久無法發聲。欲望崩毀,黑暗落寞。直到又一滴燭淚緩慢滴落,一絲僵硬笑容才又浮現在女孩麵龐。


    “美嗬美嗬。”若寒重複歎道。


    門合上了。這座世界隻留下黑孩子與若寒,隻留下她們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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