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牆。高牆。水泥牆。


    牆底的我,躲在瞭望塔的底下,屏息凝神。科學人設計的瞭望塔沒有死角,我唯一的希望,便是哨兵繼續沉浸在午後瞌睡裏。


    掏出懷表,距離約定的時間,隻剩數分鍾之久。很快,我將擁抱期待已久的真正自由。


    秒針緩緩劃過表麵,我捧著沉重的皮箱,思緒短暫遊離。是的,這一切發生得極快,快得需要我再次回憶,再次確認。


    一個小時之前的圖紙室。就在成功支走黑眼睛之後,我趕緊向若寒袒露心扉。


    我告訴她,其實我已洞察這座世界的真相,知曉罪惡與陰謀背後的真正主謀;我告訴她,我已厭倦了麵具之下的唯唯諾諾,厭倦苟且偷生的渾噩生活;我告訴她,我已洞悉了潛藏在夢境裏的前世淵源,徹悟了自己的真實麵目。


    她靜靜聽著,沒有表情。


    “原來,我所受到的一切特權與寵愛,是有其原因的。並非因為我是被選中的,亦非玄之又玄的輪回因緣,而是出於你跨越輪回的堅守與勇氣。”說完,我如同得到釋放般舒了口氣。


    “關於羊與獸的故事,是真的。”彼時,若寒朝我露出微笑。


    我點點頭。


    “可是我不明白。”若寒皺了皺眉,“你此前還對我的警告置若罔聞。”


    “那隻是一種偽裝,隻為瞞過nava的眼睛。魔王的獻祭已經啟動,天際線的顏色已然變化。這座世界已不是我所認識的那樣。”我輕輕搖頭,“物流斷裂,店鋪關張,昔日繁華的夜市人去樓空;本分的職業人陷入白日夢遊,紛紛踏入地下不再返回;原本遊走荒郊的野獸出現在街市,肆意捕食行人;盜竊與搶劫再也無人阻止,皇家衛隊視而不見。這兩天我看到太多太多。”


    “太可怕了。”若寒瞪大著眼睛喃喃說,她的綠眼睛折現出深邃而憂鬱的光澤。


    “在曆經這些冒險之後,原本存在的最後好奇和疑慮已被親眼所見的真實恐怖所替代,真相確鑿、無可置疑。”我坦誠道。“獻祭之後我消失了整整兩天,就是在準備一個逃亡計劃。而現在,淡水、麵包、機械鳥悉數備齊,我也終於作下決定。”


    “逃亡計劃?”若寒的眼睛亮了。


    “拋下這個世界,拋下這裏的一切,帶上你跟我走,立刻。”我終於說出埋藏已久的秘密。


    而她毫無猶豫地答應了。


    “你不問我要帶你去哪裏嗎?”我有些驚詫。


    “既然是拋下這個世界,目的地當然隻能有一個地方。”若寒笑著說。


    “是的。那是另一片土地。我稱之為彼岸;別人稱之為雲間。”


    “嗬,雲間。”若寒似笑非笑地重複我的語言。


    “雲間,我們的故鄉。”我繼續說,“我們必須立刻動身。水手已被召集,木船已經啟航,我必須帶上你,趕上他們的航程。”


    “不僅僅是我,親愛。”若寒朝我溫婉微笑,“還有她。”若寒輕輕做了個昏睡的動作。“要知道,我和她已是無可分離的了。”


    “當然還有她。我要帶走的,不僅僅是你,當然還有nava。”我說得肯定。


    “親愛,我原本以為你憎恨她,懼怕她,厭惡她。記得我說過,她是植物爪牙的主宰,她是教會幕後的統治者,她是引發這場災難的真正主謀。我原本以為,你不會願意讓nava跟著我們。”一絲奇怪的笑容浮現在若寒的嘴角。


    “不。恰恰因為如此,我才更要帶上她一起走。”我說。


    “我不明白。”若寒露出困惑而天真的表情。


    “親愛,我曾經納悶於自己為何有幸得到你的恩寵,為何你能鼓起勇氣為我自甘墮落來到冷地,為何我是獨一無二的。現在我終於明白了,這一切並非僅因你我驚世駭俗的前世愛戀,而是因為你我注定要拯救兩片世界,所以你才選中了我。”


    “拯救世界?”女孩滿臉疑慮。


    “是的!”我答得堅決,解釋道:“正因為我知曉nava的野心與計劃,正因為我通曉她的真正身份與關鍵作用,我才明白,隻有把她和你一起帶走,才能阻止她對雲間的侵略,才能終止她對冷地的統治,才能同時拯救兩片世界。帶走她,爪牙們將群龍無首,舊世界會迎來民主的新麵貌;帶去她,僅憑其個人之力,新世界也不會被迫發生變化。這就是我的計劃。”


    若寒半張著嘴瞪著我,看我的眼神好像在看一隻怪物。


    我笑了,“我知道這樣很瘋狂。這個計劃既是最完美的,也是最不完美的。最完美的是我能在拯救世界同時帶上你,這是難得的幸運;而最不完美的,當然是從此往後我們三個必須生活在一起。”


    “如果你的計劃成功,我們永遠離不開她了。”若寒陰沉著臉,表情失望。


    “嗬,”我笑了,“隻要她仍是愛你的,我便安心。至於她奈我何,無關緊要。”


    “若是如此……”若寒垂下頭,陷入思索。時間一分一秒流逝,我掏出懷表,盯著秒鍾在表麵緩緩走過一圈。當我再抬起頭,女孩已是滿麵笑容。“囈樹,我跟你走。”她說得很肯定。


    於是我高興地打開皮箱,讓女孩鑽了進去。我告訴她,隻有這樣才能掩人耳目,否則在科學人的嚴密監視之下,我們根本無法走遠。


    “那873號原型件怎麽辦?”若寒跨進皮箱的時候突然發問。


    “不去管它。”


    “可你許諾過nava,你許諾她遵守與求知派的約定。”若寒執拗地問。


    “不管了。來,鑽進去。”我摸了摸女孩的腦袋,合上皮箱。她的嬌小身材果然與機械鳥差不多。


    “對了,我還要求你一件事。”我把皮箱打開一絲縫隙,對藏在裏麵的女孩說。


    “什麽事?”


    “在我們逃亡的路上,你要全力穩住nava,千萬別讓她蘇醒過來。”我認真地說。我見過若寒與nava爭奪身體的戰爭,我請求她為了我,最後再與那隻黑眼睛放手一搏。


    “那當然。這個世界上能阻止她的,隻有我。”女孩微笑著答應了。


    想起來漫長,其實這一切隻發生在一個小時之內,若寒躲入皮箱之後,我帶著皮箱瞞過守衛,輕易地走出圖紙室、騙過數名巡邏人。最後我悄悄來到關鐵西北方的圍牆之下,根據與隆凡索的約定,他們的木頭機器會經過這處圍牆之外的街道,載著我和若寒離開。


    秒針一點點在表麵上滑動。不知不覺又過去兩分鍾,卻絲毫不見動靜。我擔心那個哨兵會隨時從小盹中蘇醒過來。我探出半個身子往廠區裏張望著,幸好,沒有人注意到這個偏僻之地。


    這時,遠處仿佛響起了玻璃碎裂的輕微響聲。有動靜!我豎起耳朵聽,伴隨著劈啪不斷碎裂雜聲的,是越來越接近的隆隆低音,是“廊橋號”,一定是它!


    我決定立時開始行動。


    我打開皮箱,朝藏匿其中的女孩豎起手指,“躲在裏麵,不要出聲。”我壓低聲音。


    “讓我出來!”女孩用唇語抗議。


    “噓……”我搖了搖頭,“登上甲板之前,我可不能讓任何人看見你。”說完,我用力合上了皮箱,鎖緊箱子。


    我抓起繩子綁在皮箱把手上,然後帶著繩子的另一頭悄悄爬上瞭望塔。滿嘴油膩的哨兵仍趴在欄杆上熟睡,我輕輕把繩子的一頭綁在哨兵腰部。接著又摸了摸瞭望塔的鐵扶手,扶手如想象中的光滑,我滿意地將繩子繞過鐵扶手,隨手拍醒了貪睡的哨兵,“醒醒!下午茶時間!”


    哨兵迷糊地睜開眼睛驚叫道:“什麽茶……”


    話未說完,他就被我推了下去。係在哨兵腰部的繩子隨即將大皮箱牽引了上來,我一把淩空抱住。


    “哎呦!”哨兵跌在草地上,掙紮著想爬起身。我朝他丟下得意的笑臉,接著就抱起皮箱跨出鐵欄杆,搖搖晃晃地立在了水泥圍牆的牆脊上。


    身後的隆隆低音已經變得低沉而響亮,我猛回頭,隻見一具龐然大物正飛快地沿著圍牆外的街道朝我接近。它是如此之巨大,以至於穩穩地塞滿了整條馬路的寬度;一人高的承重輪碾過街麵,輕易壓碎沿途所有的拴馬樁;主桅高出鍾樓旗杆一大截;桅杆下懸著的橫桁則在沿途阻礙物的撞擊與剮蹭的夾擊之下晃動一路,不時撞碎、刮碎街道兩側房屋的窗玻璃與屋瓦。


    是“廊橋號”!


    我朝駛來的木船揮舞著雙手,“我在這裏!在這裏!”我盡全力高喊。


    木船很快駛了過來,粗壯的橫桁掠過頭頂。但它並未停下來,而是仍以極快的速度朝前駛去。


    “快停下!等等!”我一邊揮舞著左手,一邊抱著皮箱在牆脊上飛奔。這是我唯一的出路與希望,我必須趕上這趟船。


    “等等!”我高喊道,心急如焚。船舷太高了,我夠不著。


    木船沿著街道飛馳而過,圍牆上的男子笨拙地奔跑追趕。正當我幾乎喪失信心之時,一張繩網從船舷上被拋下,撒在我麵前的圍牆之上。


    我抓住了繩網,縱身一躍。我的身下,是飛速轉動的巨型鐵輪,煙塵滾滾。


    船舷上露出了熟悉的麵孔,“快爬上來,囈樹!”隆凡索笑著說。二


    上船之後,我立刻被許多陌生人圍住,許多水手模樣的人好奇地打量著我。


    “你這家夥居然拖了這麽大隻行李箱,”隆凡索拍了拍我肩膀,“人帶來了嗎?”


    “帶來了,”我拍了拍大皮箱,“多謝你們特意為我繞路。”


    “拯救眾生是我們的天職。”隆凡索謙遜笑笑,隨後又開起了我的玩笑,“你所謂人格分裂的戀人就藏在這裏邊?你打算把她藏到什麽時候,莫非打開箱子她就要分裂得七零八落嗎?”


    周圍爆發出哄笑。


    我紅著臉,跪下解開了皮箱搭扣,一條白玉雕琢般的纖細胳膊隨即頂開了箱蓋。女孩在箱子裏站了起來。她的美豔外表頓時讓周遭的人發出驚歎。“好精致的小姑娘……”“這是你的女兒嗎?”“能讓她做我的情人嗎?”他們的讚歎令我頓感自豪。


    “快!都回到自己的崗位上去!”一名高大魁梧的中年男子撥開人群,聲音洪亮,好似船上的首領。


    “船長!”隆凡索興奮地向中年男子介紹,“這就是為我們偷來機械鳥的齒輪師傅!”


    船長朝我微微頷首,他頭戴滑稽的雙角帽,右臉有道威嚴的傷疤,身著深黑呢絨大衣,帶著些許駝背。


    “很感激你們能帶上我們……”我試圖與表情嚴厲的船長搭話,卻發現後者目光凍結在女孩的麵容之上。


    若寒正努力把亞麻襯衣裹得更緊一些,她抬頭朝陌生的中年男子露出甜美微笑,後者卻好似看見怪物般呆住怔住。


    “她……她怎麽在這兒,她怎麽能在這兒?”船長喃喃自語。


    “她是齒輪師傅的戀人,也是我們的乘客。”隆凡索答道。


    “乘客?”船長頓時從嚴厲變為暴怒,他向周圍人大吼:“你們怎能讓她上船?她會把我們都毀了!”


    “可是……她隻是一個小姑娘而已。”周圍人麵麵相覷。


    “你們瞎了眼麽?!她是誰?她是傀儡皇帝的幕後掌控者,她是拜翼教會的真正主宰,她就是魔王的女兒!”船長邊指著我們邊往後退,“火槍手!我的火槍手呢?”人群中立即伸出了幾個黑洞洞的槍口對著我們。


    “船長,這會不會是場誤會……”隆凡索試圖出言相勸。


    “不可能!我認得她這張麵孔,化為灰燼也認得。”船長低沉說,充滿敵意,“我不能允許他們呆在船上。”說完,人群裏又多了幾支槍口對準我們。


    氣氛驟變。我把若寒拉到身後,在槍口之下步步後退,直到後背抵到船舷。“船長,你必須聽我解釋……”我努力擠出笑容。


    “請即刻下船,不然我不客氣了。”船長威逼道。


    餘光窺見兩側民居的房簷與煙囪正在船舷一側飛馳而過,顯然船速仍然飛快。我偷偷往下瞄了一眼,船身之下車輪滾滾,貿然跳下恐怕隻有被碾為肉末的份兒,“船長,這裏麵有個故事……”我耐心地再做嚐試。


    “你這個騙子!為何不早說出實情!”船長威脅道,“這就跳下去,否則我下令開槍了!”


    “且慢!”我終於按捺不住怒火,勇氣驟然爆發。好不容易排除萬難攀上船,竟被人用槍指著要求跳下去,豈有此理!“諸位聽我一言!關於這個小姑娘,我並不想故意隱瞞她的身份,隻是以她的雙重身份以及身份背後的個中故事,以凡人的想象力難以理解,也並非我僅憑三言兩語就可解釋明白。”


    見眾人默不作聲,我繼續提高音量:“諸位!你們船長所謂的教會主宰,所謂的魔王女兒,實則隻是她身體裏的一個靈魂,隻是她的一部分而已!她身體還存在另外一部分:還有一個靈魂名為若寒,我敢以關鐵裏最堅硬的鎢鋼鑽頭發誓保證她的純潔、清靈與善良!既然拯救是你們的天職,你們又怎麽忍心把她趕下船,怎麽忍心把這麽無辜、無害的女孩一棄了之!?”


    “這我都明白,若寒與我還是故友呢。”船長嘟噥了一句。


    “既是故友,那你應該很清楚若寒與nava之間的區別。”我指著若寒明亮的綠眼睛,“當女孩的雙瞳變為漆黑,她就是nava;當女孩的雙瞳為碧綠,她就是若寒。你們瞧呀,瞧呀!看看她的眼睛,告訴我是什麽顏色!”


    若寒的雙瞳就如無波的湖水般清澈、無暇,望著她的雙眼,周圍人不時發出嘖嘖讚歎。隻有船長仍陰沉著臉:“若寒,即便是你,我也不能讓大家冒這個險,我必須對‘廊橋號’所有船員負責!要知道,nava隨時都有可能蘇醒過來,而一旦她蘇醒過來,便是這條船的末日。”


    “你錯了!你輕視了若寒的努力。”我高聲道,“若寒已經找到了辦法,至少能短時間壓製住nava。她曾經成功做到過,而我相信她還能再次做到!”


    “曾經成功?那隻要有一次失手,隻要有一秒失敗,nava就會蘇醒,而我們則會葬身於她的懲罰。”船長也針鋒相對。


    “嗬嗬嗬嗬。”身旁的女孩突然笑了,笑聲刺耳,“親愛,nava不會再醒過來了。”


    她的笑聲令我背脊發麻,她的魅惑唇音令我有一種不祥預感。


    “nava不會再醒過來了,因為,她從來就沒有睡著過。”說著女孩掙脫了我的手,當著所有人的麵,女孩雙手揉了揉眼睛,很快摘下兩片翠綠色的半圓晶片。“你們瞧,我又是黑眼睛了。黑變綠、綠變黑,這很容易。”


    我看呆了。即使有人在我眼前隨手拋個紙團就壓塌百噸液壓機,也不會使我達到如此震驚。我竟被nava用兩枚玻璃片欺騙了!我親口告訴nava這世界最不完美之事,便是從此往後我與若寒必須與她生活在一起;我親口請求nava,為了我最後再與nava自己放手一搏!荒唐!生氣!可笑!隨後我馬上回想到,此前我作為秘密偷偷告訴若寒的那個拯救世界的秘密計劃,原來早已在nava眼前一覽無遺!


    完了!


    這幾秒好像有一個世紀那麽長。我又窘又怒,無地自容。


    “囈樹說得很對,你們不該趕我下船。可恰恰不是因為我的強大與危險就得把我趕下船,而恰恰因為我的危險魔法與睿智計劃,你們更得把我留在船上帶走。”nava提到“危險”兩字時特意加強了語氣,得意得很。


    麵對滿臉疑惑的眾人,她又笑著說:“你們可知道囈樹為何要曆經萬難把我帶上船嗎?”然後她說出了我的動機:“他的動機複雜而單純:帶走所謂罪魁的我,坐上你們這條前往新世界的船。如果計劃成功,飛馳的馬車將被砍斷韁繩,我的手下將群龍無首;冷地世界的權力將發生分化,政教合一的政府力量將被科學與民主所瓦解;而我策劃已久的侵略也將被中止。我說得可對,親愛?”她來到我的麵前,凝視著我微笑:“看似簡單,實則卻是一記驚心動魄的險招。你的賭注隻是你自己連同這船人的命運而已,與拯救整座世界相比,幾乎微不足道。”說著,她伸手勾了勾我的下巴,萬般溫柔,好似在安慰一名失敗者。


    “原來你都知道了。”我喃喃歎道。


    “原來真的是你,原來我沒有猜錯。”船長垂下眼睛。


    “囈樹,若我非魔王之女,我幾乎要崇拜你的勇氣,多麽崇高的動機嗬!”女孩笑嘻嘻地說,四周卻陷入死寂,隻聽到載重巨輪轟轟的滾動聲。


    “說吧,你打算如何懲罰我們?”船長露出絕望而無奈的微笑。


    他的話音剛落,周遭立時響起一陣噓聲,與此同時,槍栓紛紛被拉響,黑洞洞的槍口齊齊對準了女孩,想必眾人根本不會相信在場的這麽多壯漢竟然會受到一名小女孩的威脅。


    “懲罰?你們想錯了。”nava笑著說,“這裏是我的世界!離開眾人之城,無須我動一根指頭,你們根本逃不遠。”


    “是嗎?隻要你承諾不動手,我們肯定可以逃出去。”隆凡索激動地說。


    女孩笑了:“看在囈樹勇氣可嘉的份上,我答應你們,我不會出手阻攔。”


    人群頓時又發出噓聲;而船長繃緊的麵部線條鬆弛了下來,他似乎鬆了口氣。而我則立時反應過來,瞪著nava:“若寒!你把若寒弄去了哪兒?”


    “我醒了。”一抹碧綠取代墨黑浮現在女孩左眼,“就在剛才,爭吵聲喚醒了我……”


    “醒了就好。”我鬆了口氣。某個時刻我幾乎擔心若寒已被nava永遠埋葬在這具身體的某個角落。


    “nava所說的,就是你原本私下告訴我的秘密嗎?”若寒又說,“那會兒我一時大意,被nava刺傷了眼睛,疼暈了過去。”


    “所有的疼痛與快感,對我們而言都是對等的。”nava不服氣地狡辯道。


    “可我還是被nava搶去了身體……我很抱歉。”若寒自責道。愧疚與得意同時出現在女孩麵孔,周圍人詫異地望著她臉上幾乎同時出現的兩種表情,直到現在他們才明白我剛才所謂的一個身體兩個靈魂的形象意義。


    “沒關係。反正這個計劃已經不再是秘密。”我安慰道,閃避眼睛。


    “囈樹,你真的很勇敢。”若寒拉了拉我的手,深情地說。nava則乘機用另一半麵孔作出鬼臉。


    船長狠狠瞪了我一眼,指著我說:“把他帶下去!”接著又指著若寒說,“把她關起來!”


    我們被四隻胳膊抓住,水手們正打算把我們分開,忽然船後響起了槍聲,子彈從頭頂呼嘯而過。一顆流彈彈跳著擦過我們身旁的船舷欄杆,nava哈哈大笑,若寒則大驚失色。


    “左舷發現追兵!”叫聲四起。“追兵!”“有追兵!”緊接著又是一陣槍聲,有人慘叫著順著樓梯從艉樓上滾了下來。


    “快散開!趕緊回到各自崗位!”船長大吼道。


    他的命令立即得到執行,水手們迅速散開,有的扛著火槍爬上桅梯,有的衝向艉樓,更多的則奔向了舯部下的暗艙。直到人群散開後,我才一睹周圍的全貌,甲板上四處堆積著麻袋、繩圈、麵包籃、火藥桶,真是一座龐大的機器。


    “火槍手就位!”“就位!”艉樓傳來不整齊的喊聲。


    “敵人有多少?狙擊手報數!”船長發問。


    “二十人……三十人!”一個聲音回答道。


    船長拍了拍隆凡索的肩膀,“去把尾巴切掉,你來指揮。”


    “是!船長!”隆凡索點點頭,跑上了後甲板。


    “nava,他們不是皇帝的部下嗎?”我轉過頭盯著女孩說,“我知道你一定可以勸服他們住手。”


    “囈樹說得對,無謂的流血毫無必要。”若寒幫襯說。


    “我隻答應不出手阻攔,可沒有承諾出手相助。”nava狡猾地轉著黑眼睛,“何況,你以為每名皇家衛士都有榮幸見過我的真容麽?倘若如此,我要傀儡皇帝作甚。”


    “把她關進艏樓庫房!”船長再次下令,女孩被兩名壯漢從我身邊帶走了。


    “預備……”幾乎同時,船艉傳來隆凡索的命令,“瞄準鐵馬前胸……開火!”響起一陣排槍聲,緊接著是稀稀落落的歡呼聲。


    作為回擊,船後也響起了槍聲,一名狙擊手悶聲不響地從桅樓上墜了下來,摔在甲板上一動不動。


    “敵人還剩多少?狙擊手報數!”船長大吼。


    “四十人……人數在不斷增加!”


    “別管他們了!加速前進!”船長下令,“大家找掩護!所有人都別露頭!”


    “報告船長!前方發現路障!”


    “艦艏臼炮準備!”……


    不知為何,雖然隨時都有被流彈擊中的危險,然而對於眼下的緊張氣氛,我反倒變得亢奮。“艦艏臼炮”,多雄偉的名字嗬!如果有可能,如果給我行走的自由,我會非常願意把整艘“廊橋號”都摸個遍。


    “把他帶去炮甲板!”船長指著我說,“船的動力不足,我需要你出力氣。”


    “願意效勞……”我話音未落,身邊的水手就拽著我走向甲板下的暗艙。


    走下上甲板的瞬間,視線陷入暫時的黑暗,撲鼻而來濃重的汗味。這裏有很多人。混沌中隻聽一個砂紙嗓門吼道,“踏呀,踩呀,用力呀!”緊接著我的肩膀被使勁拍打了一下,一隻胳膊用力拉著我穿過人群,拽進船艙深處。


    “踏呀,踩呀,用力呀!”那個砂紙嗓門又吼道。這時我的眼睛開始習慣這裏的黑暗,隻見船艙裏滿是人,水手們步調一致地踩動踏板,發出規律的粗喘。我忽然明白“廊橋號”能夠迅速前進的機理了,想必正是這些踏板驅動著船底的承載輪前進。真有意思。


    我被帶到角落裏的一個踏板位,帶我來的水手讓我手扶橫杆,踩下踏板。踏板很沉,比想象中要費力不少。


    “就是這樣踩,用力踩!”水手說完就走開了。


    “踏呀!用力呀!追兵就要被甩掉了!”砂紙嗓門又在吼。


    “叫嚷的這人是誰?”我拍了拍身前的一個水手,他的肩膀很寬,後背已全濕透。


    “‘廊橋號’的三副。”寬肩水手嚴肅回答,“你是半路上船的乘客吧?專心!用力踩!”


    我點點頭,竭力踩動踏板,努力想象這座龐大的木船在我的蹬踏之下迅速前行的模樣。船艙極為昏暗,我隻能透過關閉的炮窗縫隙,從不斷閃現變幻的線條來確定我們仍在前進。


    “我們這是到了哪兒了?”我問寬肩水手。後者悶聲搖了搖頭,沒有回話。


    不久,又有幾名陌生人下到船艙中加入我們,他們被安排坐在我身後的踏板位。從他們的服飾判斷,應該是沿途中上船的其他乘客。


    “剛剛好險!”一個女聲從身後傳來,仿佛心有餘悸,“差點就撞上路障了。”


    “別廢話!用力踩!”三副又大吼道,“誰偷懶速度慢了大夥兒一起完蛋!”


    “我們到哪兒了呀?”又一個乘客在我身後發問。


    “別管到哪兒了!隻管用力!用力踩!”三副繼續大吼,“誰再問這些沒價值的問題,就給我滾下船去!”


    這回沒人再發話了,沉默之中隻聽大家低沉的喘息聲。期間“廊橋號”劇烈地顫動了幾下,但我知道船仍在行進之中。


    “踏呀!用力呀!”三副不時咆哮幾句,當我剛開始憎恨這個聲音之時,突然上層甲板傳來一陣歡呼。緊接著,水手們魚貫衝上甲板。


    “怎麽了?!”我詫異問道,“外麵發生什麽了?”


    沒有人回答我,於是我趕緊停下腳下的踏板,跟著人群跑上甲板。三


    “鬆開踏板齒輪!”“升起主帆!”當我踏上甲板時,船長正高聲發號施令,“升起前帆!”“升起首斜桅帆!”水手們在我身邊跑來跑去,忙作一團。


    我抬頭,注意到天色已暗。夜空變得前所未有的遼闊,碩大無比的紅月幾乎占據半個夜空幅度,環形山係清晰可見,燃燼紛紛被烈焰拋射至深空,在那裏形成珥的漩渦。


    我趴在船舷上。往後,是荒涼的田埂與廢棄的屋舍,枯井稀稀落落,文明跡象漸漸成為荒原的點綴;往前,則是無邊無際的荒漠,平坦而荒瘠,隻有石頭與沙礫。


    “囈樹,我們順利逃出來了!”隆凡索從身後拍了拍我,他的雙眼炯炯有神。


    “不容易呐!”我用力點點頭,“原來我在暗艙裏呆了好些時候。瞧,天都黑了。”


    “不不不。”隆凡索哈哈笑了起來,“從啟航到現在,也隻過了兩個多小時!如果按照城裏的時鍾,現在應該還隻是午後。”


    “可是這天色……”我指著夜空,著實有些不解。


    “還記得我說過的話麽?世界的離奇是無法用言語表述的,唯有親眼得見才能相信。”隆凡索道。


    “當然記得,你告訴我,這座世界是一座魔窟。我自然記得。”我輕輕點頭。


    “這座世界並非常人認為的那般規律與安全,慶幸的是,我們正看到它本來的樣子。”


    “本來的樣子?”


    “當我們駛出城市的範圍,自然也就離開了那些天頂燈泡的範圍。於是你所能見到的這片永夜荒漠,才是這座魔窟的原本模樣。”隆凡索說道。


    “冷地本沒有光,是主創造了紅月,為人點燃了最初的光明。”身後,是nava的聲音。“這才是冷地的本來模樣。”


    “他們把你放出來了!”我猛回頭,發現女孩立在我身後嫵媚微笑。


    “沒有什麽可以束縛我的自由,除了我自己的承諾。”nava笑著說,“當他們的船長明白這點之後,就釋放了我。”然後她繼續被我打斷的話題,“冷地的曆史很長。拜翼教經文隻記載了遠古的神跡,譬如主創造了紅月,譬如牧光者引來了光蝠;然而對於近世紀的大事記,經文卻未加記載。你們可知道?這也是我精心安排的。於是沒有人知道是我引領眾人建造了那座城,沒有人知道是我為眾人創造了電光,更沒有人知道他們所見的晝夜交替實則僅為燈光的開啟與關閉。”


    “假的,都是假的。”若寒譏諷道,“對於那些仍然保留雲間記憶的幸存者,這些偽製的電光不值一提。”


    “可它們至少給眾人以慰藉,至少聊勝於無。”nava回應道。“如果一個謊言能夠隱瞞數百萬人,那它也是一個漂亮的謊言。”


    “故去之事,不要再提。”我擔心nava與若寒又開始沒完沒了的拌嘴,連忙作出噓聲的手勢,“重要的是,我們已踏出城市通曉真相,這已是領先於千萬之眾的卓遠眼光。”我試圖安慰雙方。


    “可這也成為那些皇家衛隊對我們緊追不止的原因!”隆凡索說。“這座城市的統治者過於忌憚真相了。”


    “忌憚?笑話。”nava笑起來,“知道我苦心營造這座城市的目的是什麽了?就是為了解決你們對真相的忌憚!如果所有人都不懼怕麵對真相與曆史,如果所有人都願意帶著恥辱的可怕的痛苦的回憶生存,如果所有人都有勇氣麵對那些冷酷的暴戾的飛翔的精靈,我何苦重新建造一座城市,何苦蒙騙眾人為我掘坑?隻消耗些時日養精蓄銳,改日再築一座通天塔不就行了?你們可知道,我為了喚起眾人的勇氣,白費多少口舌與血汗?”


    “親愛,關於冷地的曆史與雲間的故往,你知道得太少。這並不怪你。”見我默不作聲,nava轉而浮上笑容,“如果有誰會因此得到責罰,那也是通曉整個故事之人,是他們蠱惑了無辜者,逃出我精心設計的溫暖窩。”


    “哈哈哈哈。”隆凡索用力拍打著船舷,捧腹大笑,“我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的自詡。”


    “而我已經習慣了。”若寒不失時機地出言挖苦道。


    “如果那座城是你為我們設計的溫暖窩,那這又是什麽?”隆凡索指著船艉遠處飛揚的塵土說。


    我探出身往後定睛一看,啊,那裏仍有許多黑點緊追不舍。“有追兵!”我大喊。幾名船員驚詫地望著我,我繼續高聲喊:“追兵!”


    “不必驚慌。他們早已追了我們一路了。”隆凡索作了個噓聲的手勢。


    “可是……”


    “逃出城市會曆經一係列被追擊的程序,我們早就用長艇排練過許多遍。皇家衛隊那群家夥也就那麽兩下子,有了風,我們很快能擺脫他們!”隆凡索笑著說。


    “這還隻是一個開始。”女孩笑著說,主動從身後挽住了我。就在這時,一道氣流從耳根忽而劃過麵龐,眼見無物卻帶著些許割裂感。我本試圖再開口辯駁些什麽,這些新奇浪漫的觸感讓我一時忘了欲說之詞。暗月之下,我漸漸分辨不出女孩這句是為nava的得意辯駁,還是若寒的善意提醒。我隻知道,女孩隨風飄逸的長發不時輕觸胸膛,令這一刻溫柔似水,而依偎在我身邊的究竟是哪個靈魂,究竟是若寒還是nava,其中的區別已非重要。身周的船長大副們仍在高聲吆喝,水手們在桅繩橫梯上敏捷爬行,可傳抵我耳邊眼裏的聲音與光彩卻菲薄了去。我能感到這座城的束縛與誘惑,以及充實壓抑的安全感正漸漸在身上褪去。這是一種奇怪的感覺,一種新鮮的快感。於是我不再開口,隻是悄悄握緊了女孩的手。


    忽然,船身猛然一震,船底似乎碰觸到了些什麽,一根帆腳索斷了。


    接著風向突變,船速頓時慢了下來。這時我才發現,紅月早已不知不覺地停止噴發,已經不再有燃燼飄落而下。


    “穩住!”船長大吼。與此同時,兩名壯漢衝向那根斷裂的繩索,費力地把它重新綁回係纜樁。


    “船長!速度不夠了!”砂紙嗓門的三副朝這裏大吼道。


    “加載踏板齒輪!我們必須維持現在的速度!”船長下令,“夥計們!快去炮甲板!”


    正當我打算聽從船長號召奔向暗艙為提高船速出一份力之時,暗艙裏卻傳來隆凡索的聲音:“船長……傳動齒輪卡住了!人力踏板失去作用!”


    “艦炮!準備艦炮!”船長又下令。


    “船長,太接近了!”“船長!舷側艦炮打不了這麽近的目標!”暗艙裏傳出幾個聲音。


    “該死!”身邊一名水手狠狠砸了一拳船舷。從他的表情來看,形勢不妙。


    我扶著船舷探出身子往後看,一枚子彈倏然從耳邊擦過,險些打中我。皇家衛隊已經趕上來了!


    “他們追上來了!”我大喊道。


    “趕緊搶修踏板齒輪!決不能被他們趕上!”船長吼道。此時,皇家衛隊的追兵距離我們僅有數個船身。隻見數以百計的機械馬正形成扇麵在我們身後疾追不舍,鐵蹄揚起的煙塵氣勢咄咄;更有囂張的家夥不時抬槍開火,子彈囂叫著掠過頭頂。有膽小的女乘客發出尖叫。


    “火槍隊預備!”船長又下令。一群水手拾起前膛槍奔上艉樓。


    幾乎與此同時,隆凡索灰頭土臉地從暗艙裏跑出,他悄悄地附在船長耳邊說了些什麽,後者陰沉著臉聽完敘述,隨即下令道:“全體做接敵準備!無關人等即刻躲入艙內!”


    “囈樹,我們趕緊躲進下層甲板吧。”若寒拉起我的手,她的額發已然淩亂。


    “不!我不走。”我甩開了若寒的手,咬了咬嘴唇,跑向最近的彈藥箱。我曾在關鐵擺弄過這些槍械,很清楚它們的發射原理與射擊方法。


    從後傳來的槍聲愈漸密集,我躲在救生艇之後,槍口朝下,正打算給任何趕上來的皇家衛隊迎頭痛擊,風向又變。船體突然向右劇烈傾斜,我趕忙抓緊身旁的一條纜繩,雙腳懸空;幾個木桶從甲板的一頭滾向另一側,隨後消失在船舷之外;兩名船員笨拙地抱住絞盤車;一根係帆索繃斷了,主桅帆椼劇烈轉動,數名水手慘叫著掉下船。


    正當我試圖用腳踩住主桅護欄時,風向再變,船體反向傾斜,我一下子被甩到了船舷之外,一隻腳努力踩在排水槽上,另一隻腳則踏了空,幸而雙手得以抓住纜繩,身體卻無法自由動彈。耳邊傳來女孩的尖叫,我往下看,若寒竟也被晃出了甲板,她的死死抓住舷沿列板,她的身下,巨大的承重輪飛速轉動,碎石四濺。容不得我思考更多,女孩身後,衛士們騎著機械馬趕了上來。其中一名稚氣未脫的年輕衛士舉起了火繩槍向女孩瞄準。“若寒!小心!”我大喊道,在那刻徹底忘記了她擁有不死不滅的身體,隻感到一陣真切的揪心。


    正當此時,船體再次搖擺,我牢牢貼在船舷側,看著腳下巨大的承重輪由於船體的不平衡而空轉。忽然,我發現若寒不見了!仔細一看,原來女孩已乘船體搖擺之際滑進了炮窗。嗬,我略寬心些。而那名年輕衛士則找到了新的目標,正認真地把手裏的火繩槍向我仔細瞄準,我甚至可以望見他的興奮表情。“砰!”一槍打在距離我肩膀幾寸之遙的船身上,年輕衛士懊喪地癟了癟嘴,從腰包裏掏出火藥粉以及子彈井井有條地塞入槍口,準備再給我來一槍。


    趁此機會,我一邊努力維持身體平衡,一邊試圖移動身體躲到舷側支板之後尋找掩護。然而我低估了年輕衛士的熟練度,我尚未夠到舷側支板,他便已擺弄完了槍支,隨即駕著機械馬又向我這側的船身逼近了些。距離太近了,換做兒童怕是也不會失手!從年輕衛士逐漸繃緊的麵部表情來看,恐怕我的努力已不足以使我逃過一劫。就在這千鈞一發之刻,我聽到前導輪破碎的巨大聲響,碎木片與鐵圈飛散、翻滾著,掠過我的腳尖,砸入疾馳而來的衛士群中,而那名年輕衛士則消失在“廊橋號”的尾塵之中。


    漸漸地,風向的變化開始不再劇烈,“廊橋號”恢複了平衡,而我也終於爬上了甲板。此時的“廊橋號”隻能利用側向風做蛇形機動,船速大大減緩。衛士們列為品字形將我們緊緊圍住,不時朝露頭的船員發射冷槍。船員們則低伏在甲板,用手裏的火槍加以還擊。一時間,子彈在脊背上呼嘯而過。我從一名戰死的船員手裏抓起火槍,成功地將兩名衛士打落下馬,同時亦有八次險些被子彈擊中。期間,一名有些眼熟的光頭男掏出繩圈,將鐵爪甩在船舷之上正欲登船,被我搶先用槍托撬鬆了鐵爪,光頭男慘叫著墜下船。


    數次交鋒之後,衛隊漸漸與我們落下了距離,但仍呈品字形身後緊追而不舍,所幸我們終等來了西風,從而得以迎風全速航行。“架撐杆!升起前桅翼帆!”耳邊又傳來砂紙嗓門的吼聲。“升起主桅翼帆!”水手們又開始忙活起來。隨著翼帆被升起,船速進一步提高,皇家衛隊的火槍則徹底失去了威脅。我爬上艦艏舷牆,回望布滿彈孔的主帆,忽然湧起一股劫後餘生的強烈喜悅。


    “親愛,我在倉庫裏找到了糖果,你要不要來一粒?”nava款款走上艏樓甲板,滿臉輕鬆淡然的表情,好像她根本不是剛才驚心動魄一幕的經曆者,而更像是施施然穿梭於餐前酒會的女主人。


    我搖搖頭謝絕了。


    “看見你平安無事,我很高興。”nava似乎想起些什麽,鄭重地補充了一句。


    “這話本應由我來說,”口舌切換到若寒,女孩的神態頓時變得激動,“犧牲這麽多可貴的青年,你竟任憑你的部下們胡作非為!”


    “胡作非為?他們隻是忠誠地執行了皇帝的命令而已。”nava邊嚼糖說,“何況他們根本不是我的部下,也不認得我。”


    這時船長也來到艏樓甲板,“啊哈,我們的小公主在這裏。”他對女孩的稱謂十分特別,我正猶豫著擁有這個稱謂的是nava還是若寒,船長又說,“失望了吧?皇家衛隊並沒有對我們造成實質性阻礙。你瞧,逃出城市其實很輕易。所謂衛戍城郊的精銳部隊,其實很容易被突破。”


    nava笑了,“我說過,這隻是一個開始。”


    隨後女孩收斂驕縱自信的表情,換為謙恭:“這是一具偉大的機器。”若寒誇讚道,“能帶我們走到這裏已實屬不易。”


    “我要感謝與求知派的合作。想來,這條船的設計圖紙,大部分是他們的智慧結晶。可惜逆風當時沒有聽我的勸,他太急功近利了。”船長歎了口氣。


    “往事就不要再提。”若寒垂下眼睛,尷尬笑笑。然後微笑弧度隨即又變為嘲笑表情。“你指的可是頭戴單片眼鏡的家夥?嗬。”nava嘲笑道,“就算有一千個逆風,他們的智慧都不是我的敵手。”


    “是嗎?若是你真心輕視求知派,又為何要與咀滅達成合作?”船長問,“你們在關鐵的交易,囈樹全都告訴我們了。”


    “果然什麽都瞞不過你。”nava尷尬笑笑,坦率承認,“是的,我需要求知派的科學設計,它們將成為我們在彼岸與那些老古板抗衡的重要力量。”


    “停手吧,nava。”船長低沉說,“蟄伏在冷地的這三千多年裏,我已懺悔我們在雲間犯下的殺戮罪行。若你仍抱著複仇之心前往彼岸,即便你最終獲得勝利,雲間世界亦將失去本來麵貌,而你亦將失去被寬恕被拯救的最後良機。”


    “不。”nava斷然拒絕。


    我們陷入短暫沉默。風很大,“廊橋號”仍在飛馳之中,幾座廢棄的村莊慢慢映入眼簾,又慢慢消逝。


    “有一個問題我不明白。為何選擇逃出城市?難道逃入這荒蕪的廣原就意味著得救嗎?”nava打破沉默。


    “你知道嗎?獸群的數量一直在減少。”


    “這我知道。”nava自負地回答。


    “可你知道它們減少的真正原因嗎?”


    “互相殘殺?死於遷徙?”


    “錯了。我曾不止一次地混跡於遷徙的獸群,發現了它們數量減少的真正秘密,那就是每至安息日,紅月距離地表最近之處將出現一個光點,距離光點最接近的獸,會消失在光點之中。於是我知道,那便是雲間的入口。”船長回答。


    “嗬。隨機出現的光點,來自於魔王的恩賜,拯救絕望的信眾……這個故事倒是與拜翼教某段經文來得相像。”nava回味著自語。


    “我以為每句經文都是來自於真實存在的神跡,或者至少取材於你的偉大詭計。”船長揶揄說道。


    “怎麽可能句句為真!狂熱教徒編撰的想象力而已!”nava笑道,頓了頓又問,“即便這就是我所要的答案,可還有一個問題,為何選擇現在?為何選擇這個時刻逃走?”


    “我說過,安息日曾是我們商定逃離城市的最佳時機。隻是當我看見黃霾彌天,我就知道你的野心已無法再被掩蓋,如果不及時脫身,恐怕再無良機。”


    “野心?這隻是拯救世界的一種方式。”nava當即否認。


    船長蹲下高大的身軀,直視女孩的眼睛:“難道你仍不明白嗎?冷地的問題並不出在這片土地的本身環境,而在於你的統治方式!即使換為陽光普照的雲間世界,隻要為你所染指,亦將永無寧日。”


    “你憑什麽指控我?就因為我借助蝸蛉操縱那些懶惰而多欲的雙足人為我掘坑嗎?”nava激動回應,“恰恰相反,我的目標遠較你更為偉大崇高。要知道,拯救冷地世界的人是我,是我奉獻了自己所有的精力與心力,是我背負暴君之名行良善之事!自然,我也有權力得到所有人的力量。”


    “那你至少應該將你的計劃公諸於眾,至少應該得到所有人的諒解。”船長沉聲道。


    “這座世界並非沒有存在過民主,可民主並不意味著和平與安定。一千人就有一千個想法。將他們的想法全部統一起來,很難很難。”


    “那你至少可以引導輿論,煽動民眾的情緒,說服他們!他們會站到你的身後,他們會成為你的支持者。”船長又說。


    “如此一來與誘騙又有何區別,與其這麽做,何不如讓植物蒙蔽他們的心智,讓他們成為我的盲奴。多高效多簡單嗬。”


    船長歎了口氣,站起身來:“這正是我所無法接受的方式,我的小公主。”


    “巡,地底的入口眼看就要打開。”nava努力擠出真誠的表情,“你可知道,我們已挖到臨界點了。即便你們成功抵達雲間,不日之後冷地大眾也將通過通道抵達彼岸。殊途同歸,你何苦這般勞碌?”


    “是嗎?”船長冷笑道,“你就對你的計劃這麽自信?”這嚴肅的中年男子突然笑起來了,讓我有種無法言喻的詭異與恐怖。


    短暫緘默,詭異驟生。


    女孩冷冷地望著中年男子,她在等待即將來到的重重一擊。


    “你以為在這座世界裏,能與植物交流的,唯有你一人嗎?”船長說著,從寬大的呢絨大衣掏出航海日誌,翻開中頁露出一枝新鮮幹涸的花朵。


    女孩驚異地盯著這株小植物:“這是……喇叭花?你拿著喇叭花作了些什麽?”


    “早在廊橋號啟航的那刻,我就把你的全部陰謀通過這株小喇叭向所有植物作了宣告。我承認,你的語言有一種令人臣服的魅惑,然而真相之下,必有植物會幡然醒悟。”船長笑著說。


    nava沒有立即回擊,但是她憤怒地捏緊了拳頭。


    “很快,植物的起義與反抗將再次發動。隻不過,我相信這次的規模將遠超過往的任何一次。我敢打賭,眾叛親離之後,你所謂誌在必得的計劃實則前途未卜。”


    “真有意思……很有意思。”黑眼睛敏銳地轉動著眼睛,好像她能窺破透明空氣中隱藏的種種詭計般。


    “放棄吧,我的小公主。”船長說。


    “絕不。”黑眼睛斷然拒絕道,思忖片刻又說,“倘若真如你所言,冷地植物確有可能發生第二次的集體暴動。可你恐怕有所不知,假如你的逃亡計劃同樣失敗,你們豈不是也將困在這片世界裏難保自身?”


    “嗬,”船長笑了,“隻要你遵守你的承諾,我相信我們一定能找到出口。”


    “出口?有意思!哈哈哈哈!”nava爆發出一陣狂笑,不知是狂喜還是憤怒,我從未見她陷入如此歇斯底裏的複雜感情。而與此同時,兩個聲音分別從艦艏與船尾傳來。


    “船長!皇家衛隊撤退了!”船尾的聲音滿懷喜悅。


    “雨雲!西北方出現雨雲!”騎在艏斜桁的水手指著西北方,如臨大敵。四


    那並不是雨雲,而是蝗群。


    身邊的中年男子隻用一眼,便發現了這迅速接近的危險,他一個箭步衝向了號鍾架,敲響了銅鍾。


    “蝗群來襲!”船長高喊道,他的發現隨之被甲板各部的水手重複著,“蝗群!”“蝗群來襲!”


    順著船長眺望的方向,我隻看到一片濃厚而騷動的烏雲,在夜的掩護下向“廊橋號”悄然接近。


    “快!封死門窗!”船長急令,“收攏船帆!”


    命令即時被傳遞到全艦各處,水手們快步奔向各自崗位。一些人攀上前桅、主桅以及後桅的側支索橫梯,試圖在蝗群到來之前收攏船帆;一些人帶著板條圍攏在甲板格柵,頗為默契地用鐵錘與釘子將透氣方孔成排封堵。攏帆索被水手們齊力拉起;船桁末端懸掛的油燈被逐一熄滅;來不及收編的帆角索則被無情砍斷。捧著火盆的水手們穿梭在甲板各處,硫磺被堆砌在火盆裏點燃,散發濃重的臭味。魁梧而肥胖的水手從庫房裏搬出鐵盔甲,在兩名水手的幫助下努力將胸甲套入上身。


    很快,那片烏雲在月光之下徹底暴露,膨脹著接壤平原與月麵,朝我們直撲而來。我仍看不清具體個體的輪廓,但已開始聽到聲音,輕微而厚重的嗡嗡聲,就仿佛強風的呼嘯聲,就仿佛大地的詛咒音。這就是蝗群嗎?根據拜翼教聖經記載,蝗災是魔王對人的九次試煉之一。第一次蝗災幾乎毀掉大多數的村莊,莊稼與果實被啃食一盡,人從食物鏈的頂端被趕下來,竟而淪為蝗群的食物。“猩口巨齒,羽翅能飛。”聖經如是記載道,想來,它們應是遠較蛾子暴戾危險的飛翔生物。而正是它們的出現,恐怕才是那些皇家衛隊停止追逐的真正原因。


    眼看蝗群逐漸接近,“全員隱蔽!合上艙門!”船長又下令。


    甲板上亂作一團。此前登上甲板透風的乘客爭相奔向最近的船艙;顫巍巍的老嫗翻滾著跌下樓梯;胖女郎無助地呼喚自己的小情人;抱著主桅拒絕離開的小男孩被父親扛在肩膀上帶走;少年們則試圖從壯漢水手手裏奪回被搶走的網兜;因為好奇攀上前桅的青年則緊扶滑輪進退兩難。相較之下,訓練有素的水手們則澹定許多。帆桁上的水手拋下繩索,順勢滑下;桅頂的狙擊手解開安全繩,躲入桅樓;其餘水手則指揮乘客有序地撤往各個船艙。


    “我不要避難。”當我試圖領著女孩走下艦艏甲板,nava執拗地拒絕,“它們傷不到我。”她說,伸手死死抓住樓梯欄杆。


    “鬆手!蝗群就要來了!”若寒表情痛苦,“快鬆手!”看得出黑眼睛與綠眼睛正陷入對手指的爭奪,若寒努力使那隻手鬆開一根、兩根、三根手指,可剩下的拇指與中指仍紋絲不動。


    “nava。”我半蹲下來,直視她的眼睛請求她阻止蝗群的來犯,或者至少鬆開手跟我走。


    “相信我,隻要你不離我左右,它們自然傷不到你。”nava嚼著糖果,邊對我露出狡黠微笑,邊試圖將已經邁出的左腳重新縮回。


    “我可不這麽認為,囈樹的血肉遠較你要來得鮮活,對蝗群的吸引力他可要比你這把千年骨頭誘惑得多。”若寒挖苦說。


    背景低沉的嗡響漸變為吵鬧的沙沙聲,蝗群正在逼近。我環顧四周,甲板上的乘客已所剩無幾,水手們亦神色匆匆地忙碌著最後工作。留給我的時間已所剩無幾。


    “親愛,我知道我們的立場不同,我是呆在這裏隨波逐浪的求生者,而你則代表著擊碎這條船的自然之力。”我對nava說,“我能夠坦誠自己在蝗群之前的脆弱,可是你希望連同我一起毀滅嗎?”


    “你們已經投下這場遊戲的賭注,不是嗎?遊戲的轉盤已經啟動,除非勝過所有的挑戰,否則我不會罷手。”nava回答。


    “囈樹,向她哀求毫無意義。nava不會懂得憐憫。”若寒對我說,接著又開口自問,“nava,你覺得這條船能躲過這一劫嗎?”


    “不要問我,親愛。好戲即將上演,我已失去了預測的耐心。”nava笑道,嘴角露出驕傲的弧度。


    “那麽讓我猜猜,從來就沒有人能成功從蝗群的襲擊中幸存,我說得可對?所以你才會如此自信。”若寒說。


    一絲詭異的笑容僵持在女孩麵龐之上,nava笑而不答。


    此刻,飛得最快的蝗已經掠過帆桁、船舷。水手們的高聲預警此起彼伏,耳邊響起零星的幾聲槍響,距離我最近的艏樓庫房哐一聲閉上了門。“齒輪師傅!快過來隱蔽!”餘光以外,似乎是隆凡索在呼喊我。


    我深知時間緊迫,但如果我的勸說能夠成功,或許能夠阻止蝗群的襲擊,能夠避免更大的悲劇。“nava……”我正試圖再搜刮一個勸說她的理由。


    “聽我說!”若寒打斷了我,她的聲音忽然變得同等魅惑而幹練,“我不會像囈樹那樣請求你阻止這一切,因為我知道你根本不可能會被說服。可是親愛嗬,如果船上的人最終被蝗群吃個精光,你可知道究竟哪裏才是觀賞受難者恐懼表情的最佳角度?”


    女孩睜大了眼睛,似乎恍然大悟。


    “自然是船艙內部。這是一場你絕不願錯過的盛大演出,不是嗎?”若寒繼續說。


    笑容終於綻放在女孩唇邊,“真好。果然還是你最了解我。”nava終於鬆開手,跟著我奔向暗艙入口。


    我們是最後前往避難的乘客。當我拽著女孩的手踏入暗艙甲板時,身周滿是乘客與水手的不滿眼神。“謝謝大家……”我剛開口致謝,眾人就作出噤聲的手勢,於是我趕緊閉嘴。


    艙蓋在頭頂合上,吵鬧的沙沙響聲頓時變得輕微,同時被隔絕的還有紅月亮光。甲板顛簸漸消,木船正慢慢減速,最後在風暴中靜止不動。人們在黑暗中鴉雀無聲,唯有凝重而難捺的死寂。


    它們來了。


    那個東西最早出現在胖女郎頭頂的上層甲板,發出鋸木般的吱吱聲。胖女郎驚恐著跑開,然而不用多時,艙蓋頂端、甲板格柵、主副叉梁乃至整片上層甲板都響起這種聲音,就連舷側的炮窗與船殼也無例外。


    到處都是啃噬木板的響聲,蝗群很清楚我們就困在木船之內,並且是極為生鮮的食物。而我們什麽也做不了,也無處可去,隻得任憑這聲音越來越響,這種煩躁、壓抑、恐懼的氣氛令人們緊張得無法動彈。我一手緊緊握住女孩,另一手緊緊抓住黑暗裏摸到的碎瓷片,感覺無助而絕望。


    我忽然覺得把全艦停下、封閉所有出入口的防禦措施消極而愚蠢,難道他們以為這麽龐大的木船能霎時改頭換麵成為荒漠上的石子,令蝗群視而不見?可轉念一想,就算我在昏暗裏的船艙找到船長把我的質疑與憤怒全然向他傾瀉,又有何意義?眾人皆已淪為困獸,唯一的希望恐怕便是蝗群啃噬無果之後悻悻離去。於是我吞下這些疑慮與所有人一起在黑暗裏緘口。


    “聽呐聽呐。”長久的死寂被nava用笑聲打破,“嘻嘻嘻,聽得出這些小家夥們餓壞了。”


    沒有人回應她。


    “唔,沒人理我哪。”nava又說,“我發現一種有趣的現象,所有食物都喜愛緘口不語,比如不會說話的蓮霧果,比如安分守己的烤麵包。咯咯咯咯!”黑暗裏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我盡可想象她的得意笑容。


    “別再說了!”我試圖蒙住她的嘴巴,她卻靈巧地逃到我的身後。她的機敏與靈活在黑暗裏絲毫不減。


    “害怕了吧?真是可惜,現在為時已晚啦!”nava又嘲弄道。我趕緊用力把她拽到一邊,用身體護住她,我本以為船員們會憤而對她下手,結果我料錯了,眾人小心翼翼地與我們倆保持著距離。


    它們繼續啃噬船殼。某處艙室傳來密集的槍聲、鈍擊聲以及人的叫喊,持續一陣又消失了。


    雖然我的眼睛無法穿透黑暗,但我敢肯定所有人都盯著距離自己最近的那處異響。


    終於,左舷舯部的某個炮窗被啃穿一個洞口,一隻蝗蟲把拳頭大的首部探了進來,它嗅到了人肉的氣味,大張著兩爿門牙。周圍的水手見狀,趕忙抄起木棍把它頂了出去。不多時,左舷另一個炮窗又被咬破缺口,一名水手用小刀插入了侵入者的頸部,後者掙紮著帶著小刀退了回去。我們已被蝗群發現,它們很清楚我們躲在船艙裏,這點已確鑿無疑。為了避免在黑暗裏混戰,油燈紛紛被點燃、懸掛起來,砂紙嗓門的三副帶著水手們向每個乘客分發了武器,或是粗糙的木棍,或是尖銳的鐵釘,或者隻是一把扳手。“這是給你的,齒輪師傅!”壯漢水手把一個鐵餐盤塞到我手裏,令我啼笑皆非。


    我脫下皮鞋,反提在手,還是包鐵鞋跟更管用些。


    正當水手與乘客們搜羅武器打算與蝗群搏殺之時,一扇不起眼的內艙木門被打開,隆凡索帶著八名水手排開人群走了過來,他們每人都戴著鎖鏈手套。他們來到左舷炮窗缺口之前,一人用鐵手套抓住正努力鑽入的蝗,一把拖了進來;緊接著另一人張開手套抓住下一隻。這般如法炮製,不一會兒就抓了八隻蝗蟲,共分成四對。那些東西在他們手裏張開猩烈的門牙,頭頂細小的鼻孔不懷好意地嗅著我們的氣味。


    “你們在幹什麽?!別把他們放進來,太危險了!”周圍的乘客爆發指責。


    “這是唯一的辦法。”隆凡索說,他作了個手勢,身邊的水手紛紛舉起小刀,刨開一隻蝗的腹部,待漿汁滴流之後,讓另一隻蝗蟲大快朵頤。


    “消滅蝗群的唯一辦法,便是令蝗嚐到了自己的鮮美,把這些嚐鮮者放生回去,整個族群便會陷入自相殘殺。”隆凡索解釋道。說著,他身邊的水手小心翼翼地將那四隻嚐鮮者從炮窗缺口放了出去,隨後趕緊將炮窗堵上。


    “原來如此!”“太聰明了!”“我們有救了!”乘客們爆發出嘖嘖讚歎。我回頭瞥了眼角落裏的黑眼睛,“有趣。”nava冷笑著說了兩個字,似乎隻是在讚賞棋盤上的對手吃掉了自己的一枚棋子。


    緊接而來的等待難以忍受地漫長。我們原本期望蝗群就此陷入自相殘殺,可那些聲音並未消停,甚至未現絲毫減弱的趨勢。那些東西試圖利用一切可乘之機,它們從炮窗閉合的縫隙下口,它們從換氣格柵的薄木板下口,它們從出入甲板的艙蓋邊緣入口。在它們的攻擊之下,先前用來封閉甲板格柵的薄木板最先被咬破,蝗們從暴露的格柵氣孔嗅到人的汗味、體香與恐懼,想必大喜過望。不了多時,更多蝗蟲聚集過來,它們的門齒啃噬格柵木條如同鋼鋸般高效。幾名水手與乘客大著膽子走到格柵之下用短刃或螺絲刀猛紮蝗的腹部,成功地令許多蝗蟲汁液橫流,然而受戮者的位置很快被更加狂熱而饑餓的生力軍所替代。


    幾乎同時,格柵被咬穿了兩個洞口。蝗群藉此魚貫而入,直撲艙內的船員與乘客。新鮮、多汁、柔嫩的食物近在咫尺,它們不會做絲毫猶豫,亦不會留有半點憐憫。


    船艙頓時陷入混亂。一名胖乘客癱倒在地,與趴在他鼓脹腹部的蝗驚恐對視;體態臃腫的婦人使勁拍打背脊的蝗,尖叫著跑過船艙;兩名水手用木棍互相敲打,試圖將叮咬在對方身上的蝗擊暈;壯漢水手扯下肩膀上的蝗,抓住後者的觸須往艙壁上猛砸;一隻蝗歡樂地從胖女郎肩頭躍下,嘴裏叼著她的耳朵;廚師模樣的男子使勁拍打著腦袋,叮咬在他腦殼上的蝗蟲隻剩上半具身子,前翅與後足皆已被扯爛;皮膚黝黑的水手被三隻蝗咬住肩部、脖子與腳踝,在我與其他幾名乘客一通狠砸之下終於得救,坐在原地渾身是血。它們追咬乘客,也啃咬水手,無論男女老少,無論胖瘦高矮,皆可作為下口的食物。隻消嗅到氣味,便躍上獵物張口啃咬。


    三副組織兩名壯漢在木棍上點著了火,試圖阻止從那兩個洞口爬進來的蝗,結果未待他們走近,換氣格柵又被咬破第三個洞口。一名戴著鐵手套的水手情急之下伸手封堵洞口,結果卻慘叫起來:“我的手指!”原來這些窮凶極惡的生物連鐵鎖鏈都能咬斷!試圖用火把阻止蝗群從洞口侵入的努力失敗了,一時間從洞口鑽入船艙的蝗更多了,船艙裏滿是受害者的慘叫與咒罵,以及不時傳來nava的放肆笑聲。


    在成功協助兩名水手殺死八隻蝗蟲、敲落拍暈五隻追咬乘客的蝗蟲之後,我正變得越來越鎮定,我知道自己與他們是不同的,他們祈求能在旅行中的這場蝗災全身而退,而我則將其視作孤注一擲的試煉,這是一盤與nava對弈的棋局,我必須擁有見招拆招的沉著。在與入侵者搏鬥過程中,我與女孩很快失散,然而不用看我也知道那隻黑眼睛始終能夠穿過混亂人群落在我身上,如果我無法勝過她,那至少令我用勇氣打動她。


    忽然,身前有名水手被蝗蟲從身後咬住脖子,他紮脫不了,莽蠻地一頭撞向了我,我被水手帶倒在地上,趕忙拾起脫了手的皮鞋,猛砸那隻蝗,後者下半身已血肉模糊,兩片門齒居然還死死咬住水手的脖子,直到我將它的腦殼砸塌,蝗蟲仍未鬆口。“謝謝你……”水手逞強地站起身來,表情痛苦地拔出脖頸上的門齒,剛開口向我答謝,傷口忽而噴濺鮮血,我試圖扶住他,水手卻不支倒地。


    嘻嘻。心底裏頓時傳來nava的得意笑聲,仿佛這個可憐人是她的傑作。


    艙壁另側傳來小男孩的尖叫聲,我倒提著皮鞋前去馳援,半路卻在地板上滑了一跤,地上滑得很,四處皆為蝗的斷肢、汁液以及人的鮮血。緊接著疼痛傳來,我回首一看,一隻稍小的蝗正透過褲腿咬著我的小腿,它貪婪地把門齒張開最大,試圖把我的脛骨一口咬斷,最終卻有些力不從心。我趕忙把它從小腿上扯下來使勁往地板上砸,而後爬起來用腳猛踩,它終不再動彈。


    嘻嘻。心底又傳來nava的笑,不用探首張望,我也可以想象她的狡黠微笑。


    人與蝗的肉搏陷入白熱化。更多的同伴倒下了。對於那些已經慘死在蝗口之下的受害者,我們已不得不放棄營救,任憑蝗蟲啃食他們的屍體。絕望之中,就連原本意誌堅定的水手都開始哭喊:“怎麽還有那麽多!”“到處都是!”“到底何時才能擺脫它們!”


    “再堅持!再堅持一陣,我的朋友!”隆凡索的聲音從船艙一頭裏傳來。


    “洞口根本堵不住,它們太多了!”格柵下的壯漢吼道。


    “船長說了,隻要那些嚐鮮者混入族群,我們很快就能得救!”隆凡索又說。


    “鑽進來的越來越多,怎麽辦!”炮窗邊的水手吼道。


    “耐心!堅持!再忍耐一會!”隆凡索鼓勵道,“隻要它們嚐到自己的鮮美,肯定停不下來!”


    “可它們根本沒在咬自己,盡在咬人!”一名壯漢邊扯下臀部上的蝗邊大聲質問。


    “耐心點!如果船長的話都信不了,我們又去哪裏尋找出口?你們還上船作甚?!”在隆凡索的反問之下,終於不再有人開口質疑。


    “咯咯咯咯,”nava的聲音從船艙某處傳來,“你們以為千百年習慣的食譜,一時三刻就可以被更改?太天真了。”


    女孩聲音一出,沒有人再回應,大家好像忌憚瘟疫般忌憚她的存在感。


    “你們的船長很聰明。毀滅蝗群的最佳方法確是令它們自相殘殺,事實上,這個方法還是當年我傳授給他的呢!隻是他有所不知,那些喜食蝗肉的蝗群本身早已崩毀滅絕,對於不知道這種秘密口味的蝗群而言,令它們領悟到自身的鮮美需要一個漫長過程,寄希望短時間藉此戰勝它們,非常可笑!”


    “別理她!既然出了城,早沒了退路!” nava話音剛落,隆凡索就出聲大吼:“忍耐!堅持!繼續戰鬥!”事實上也沒有任何人因為 nava的蠱惑而住手,這並不是一場想停手就可以停手的遊戲,而是所有人的生死之搏。


    與此同時,一名耳朵流血的老叟悄悄拆下油燈,把燈油直接潑在木質格柵上,用火點燃。許多入侵者頓時被火舌包圍。


    “著火了!”最先發現的那名水手大喊,他一個箭步竄上去,赤手撲打著火焰。


    “快滅火!格柵要是燒塌就完了!”在隆凡索的指揮之下,火被徒手撲滅,縱火的乘客被兩名壯漢架走。他邊掙紮邊叫喊,“要吃要殺,來個痛快!”顯然他的精神已瀕臨崩潰。


    正在此時,甲板上的一塊木板被推開,一名滿身油汙的水手爬了上來。他帶來了船長命令,船長要求大家回到踏板位,讓船動起來。


    “踩踏板?傳動齒輪不是壞了麽?”一名水手當即質疑。


    滿身油汙者回答傳動齒輪已經搶修完畢。


    “船動起來?就能甩掉包圍廊橋號的蝗群?”


    油汙者聳聳肩回答說,甩掉它們可能是唯一的生路。


    “笨蛋!以為用這種船速就能擺脫蝗群嗎?它們能飛!”


    “請大家相信船長!相信他就如相信一種信仰!”隆凡索鼓舞大家道。


    “快,每個能走動的青年都給我回到踏板位上去!”三副接著吼道。


    很多水手響應號召爬上踏板位,踩了起來。我也來到了我的老位置,用力踩了起來。很快,可以感覺到船動了。傳動齒輪果真修好了!我可以感覺廊橋號的前進。


    “用力啊!加速啊!甩掉他們!”三副咆哮著。


    彼時,蝗蟲仍源源不絕地往船艙裏爬進來,那些踏板位上蹬踏不止的勞動力此刻成為蝗群的最好目標,於是餘下的水手與乘客就保護我們繼續與蝗蟲肉搏,然而在少掉大部分抵抗力量之後,人們開始應對不暇。不時有水手捂著脖子或者肩膀滾下踏板位。


    “用力啊!用力我們就能甩掉他們!”船速繼續提高,在踏板位上的人死命地踩著踏板,船顛簸地很厲害。


    “堅持!再堅持一會兒,我們一定能甩掉它們!”船速越來越高,甲板甚至開始顛簸。困守在暗艙內的人們陷入最後一絲希望的亢奮,很多人忘卻了傷口,與蝗群大戰不止。


    忽然肩頭感到劇痛,回頭一看,一隻褐黃色的蝗正咬著我的左肩,我伸手試圖把它趕走,可它機靈地爬到右肩,繼續咬我。我正再打算換手,肩頭忽然沒了痛意,是nava。她輕輕從我肩膀上摘下了一具幹癟蝗屍。


    “放棄吧,親愛。看到你受傷我會難過。”她扯了扯我的衣角,伸手讓我握住。


    “決不放棄!”我清楚她才是真正元凶,我並不領情。“讓開!讓我踩!”


    女孩的眼睛落寞垂下,隨即又萌發神采。“嗬,看你們這股愚昧而勇敢的蠻勁,我倒是喜歡。”


    “喜歡?你可曾對你所愛之人施予半點仁慈?”隱秘木門又被推開,是船長。他身著緊身鎖甲,胸甲上汙跡斑斑,手上倒提兩隻蝗屍,眼神黯淡。


    “船長!”水手們紛紛呼喊,“我們快守不住了!”


    “艉樓艙室與艏樓庫房均已失守,我們已別無退路。”船長搖搖頭。


    “你竟還活著。真好。”nava誇讚同時不掩失望之情。


    “我可不會輕易死去。即便戰死……”


    “哈!你是不是還打算告訴我,即便戰死,你們也看到旁人所無法觀看的景象,或者說,曆經了旁人無法體會到的恐怖死亡?如果死屍也能訴說傳奇的話。”nava邊嘲笑邊悠閑踱步,一隻蝗躍上她的小臂,平靜地接受nava的撫摸。


    “聽著!我們不會畏懼,我們會像迎接榮耀一般擁抱死亡。”船長低沉道。


    “是嗎?我倒想看看你們還能堅守多久。”nava邪笑道。


    “你這個巫婆!”胖女郎的小情人突然從角落撲向女孩,尚不待我作出任何反應,他手中的利刃已從後背貫通女孩前胸。


    鮮血四濺,女孩捂住胸口,劇烈咳嗽起來。她身邊的蝗群報複般地將那名歇斯底裏的男孩撲倒,瞬間咬破了他的咽喉。


    “若寒!”我感到一陣揪心。船長快步走上前,抱起了女孩。


    女孩捂住胸口狠狠咳嗽,邊咳邊將利刃慢慢拔出。利刃被拋在地上,女孩被鮮血染紅的亞麻襯衣則漸漸恢複為純白。“放開我!”女孩掙脫船長的懷抱,拾起利刃對已然死去的男孩一通猛紮。


    “住手!”若寒出聲怒喝,揚起的利刃停在半空,女孩的右手顫抖著。僵持一陣後,nava露出滿足笑容,將沾染鮮血的雙手在男孩衣角擦拭幹淨。


    兩名壯漢攙扶住幾乎暈厥的胖女郎,人們像躲避瘟疫般地與女孩保持距離。“別過來!”“別靠近我們!”


    悲傷落寞的表情在女孩麵龐上稍縱即逝,得意狂喜隨之占據她的整張麵孔,“哈哈哈!看來這就是你們的終結。”nava站在甲板格柵的正下方,放肆大笑。似乎受到她的鼓舞,蝗群從她頭頂的洞口瘋狂湧入,向我們饑餓撲來,唯獨對她視而不見。


    在船長的率領之下,剩下的乘客與水手繼續與蝗群激戰。與此同時,船繼續前進著。正如 nava所說的,抵抗恐怕已是無濟於事。我仿佛可以看見船在平原上疾馳,雖然我很清楚,光靠輪子快不過蝗的羽翅。或許這確是我生命的終結,但我不會放棄,這並非一場為了求生的賽跑,而是兩座世界的和平賭注。


    在眾人的堅守之下,奇跡發生了。洞口鑽入的蝗漸漸少了,直到一隻也沒有。最後,就連周遭啃噬船殼的雜音也徹底消失。


    船艙繼續顛簸,人們不敢停下踏板,我們大笑著哭泣著繼續狂踩踏板。


    沒有人打開艙門,也沒有人膽敢去外麵看看究竟發生了什麽,我隻知道廊橋號正飛速前進。五


    時間過了很久。


    第一個打開艙門走上甲板的水手是勇敢的。人們隻聽到他興奮地喊了一句“蝗群退了”,接著就傳來一聲慘叫。


    艙外有東西,如果那是比蝗群更危險更致命的生物環伺在外,又會是什麽?昏暗船艙裏,滿臉汗水的高個水手輕輕拉開了炮窗,驚懼頓時充滿他的眼睛,“蛤蟆!”高個水手高喊。


    很快,更多的炮窗被拉開,印證了他的發現。“發現蛤蟆!”“蛤蟆來襲!”通過最鄰近的炮位窗口,我第一次看到蛤蟆這種生物的模樣。它們醜陋而遲鈍,看似木訥地趴在瀝青沼澤,卻靈敏地向半空射出長舌,前一刻貪婪凶狠的蝗群在它們的長舌陣中四處逃竄,不少被長舌纏住卷入腹中。從它們輕巧吞咽蝗蟲的姿勢判斷,它們的個頭至少有著馬車般龐大。我曾在夜市的小酒吧聽過蛤蟆的傳言,傳說那是僅存在拜翼教聖經中的生物,它們曾阻止飛翔精靈對這個世界的侵略,它們曾鎮壓人類背叛者對教會的圍攻,它們是保護魔王的忠誠守衛。恐怕這才是蝗群潰逃的真正原因。


    “張開風帆!艦炮準備!剩下的所有人跟我來!”隨著船長的命令,炮門一扇扇被打開,鐵炮被推出炮窗。水手們抄起長刀與火槍奔上甲板。我沒有片刻猶豫,果斷停下踏板,跟著跑上甲板。


    甲板上一片狼藉。前中帆脫落垂地,人頭大小的滑輪無力晃動;主支索與前桅支索悉數被咬斷,蜷縮在地如死去的巨蟒;蝗的殘骸與體液幾乎散落甲板各處,幾隻蝗拖著折斷的節肢垂死掙紮;前艙庫房門前、甲板格柵周圍,橫七豎八地倒著十數名身穿鐵甲的船員,他們已為保護我們獻出了生命。然而我們沒有時間哀悼,水手們立時開始修複帆索、恢複操帆,我拾起一名戰死船員手裏的短劍,挨個搜尋、了結殘餘之蝗。


    兩舷不時掠過高聳的傘狀建築,“廊橋號”仍憑慣性前進,隻是船速已大為下降,巨輪顛簸著不時濺起粘稠液體,甩到船身散發難以形容的惡臭。這是一望無際的瀝青沼澤,隨著我們的到來,沉眠已久的煩躁與暴戾似已被喚醒。稠滯的瀝青不斷鼓出氣泡,由遠及近,緊隨木船航向;瀝青氣泡瘋狂鼓脹,一旦破裂,便現出醜陋而木訥的龐然大物。


    它們不知疲倦地射出長舌,長舌劃過半空,卷走倉皇逃竄的蝗,或是驚險地從船身周圍掠過。


    又一名水手慘叫著被長舌卷走。“小心蛤蟆!”船長吼道,一劍砍斷身邊纏繞主桅的長舌。隨著蝗群逃離,蛤蟆們的目標漸漸轉移到我們身上,不斷有長舌向我們襲來,它們卷走了艦艏像、桅樓欄杆以及銅鍾架。甲板上勞作的水手必須時刻俯低身子,半空作業的水手則依靠重心晃動躲避長舌。終於,在狙擊手的掩護之下,主桅與後桅船帆被成功放下,“廊橋號”立時恢複了船速,踏腳索上的水手們齊聲發出歡呼。


    前方的傘狀建築變得密集,恐怕我們已駛入了沼澤深處。


    木船顛簸加劇,正前方的一棟傘狀建築開始迅速逼近。“往左轉!”船長大吼,“避開傘菌!”傘菌?原來這高高聳立的並非建築,而是活生生的菌株!


    “前導輪已經破損,無法轉向!”艏部水手高喊道。


    “轉動橫帆!”船長吼道。八九名水手分別奔向前桅與主桅係纜樁,鬆開轉桁索,吆喝著全力轉動橫桁。


    在操帆水手共同努力下,“廊橋號”避過了傘菌根部。通過近距離的觀察,我真切感到傘菌的龐大,它們的底部大如磚石水塔,平坦膨大的冠部則遠高於主桅,它們形似寄生朽木的蘑菇,卻被放大了千倍萬倍。木船很快駛入傘蓋陰影,我背靠舷牆,盯著菌褶內部,那裏似乎有什麽東西在爬動,然而不待我細看清楚,數根長舌從高處襲來,兩名水手幾乎同時從甲板與桅頂被卷走。


    “全船隱蔽!”船長下令,可這回沒有人理睬他。水手手中的火槍紛紛扣響,我們向那些蟄伏在黑影裏的殺手猛烈還擊,可子彈飛出槍口之後,似乎便消失在蛤蟆及其四周的陰影裏。


    “沒有用的,親愛。它們對子彈根本沒有知覺,也傷不到它們。”不知何時,女孩已走上甲板。她靠在艉樓欄杆,俯視著我們,嘴裏嚼著糖果。


    “快駛出傘蓋!”船長又下令道。水手們一通忙活之後,“廊橋號”又回到正常的軌道,我們小心翼翼地與沼澤林立的傘菌保持著距離。


    更多蛤蟆發現了我們。它們笨拙地向我們追來,長舌如子彈般射向“廊橋號”。長舌纏住船尾燈,三副掏出手槍射斷燈柱;長舌粘住了船錨,壯漢奔上前砍斷了錨繩;長舌纏住絞盤車,竟將沉重的絞盤連同底下的鐵鏈全部卷走;寬肩水手抱緊係纜樁高聲呼救,他的一條腿被長舌緊緊纏繞,就在他放手的瞬間,我揮出短劍割斷了長舌;另一側,方才完成高空作業從側支索爬下的水手遭到了密集襲擊,一名水手被兩根長舌同時纏住,尚未待他呼喊就被生生扯下一條胳膊,另一名水手被長舌纏住小腿,身邊的同伴見狀,立刻撲上前攔腰抱緊他,卻被長舌一同卷走。終於,甲板下層的艦炮齊聲怒吼,將船舷兩側的怪物們炸得粉碎,可趁著裝載炮彈的間隙,更多的蛤蟆向“廊橋號”靠近,它們的長舌紛紛纏住木船。


    “船長!我們扛不住了!”隆凡索從暗艙跑上甲板,雙頰熏黑。


    “快取出機械鳥,是時候了!”船長下令。


    千鈞一發,機械鳥撲扇著薄如羽毛的鐵片翅膀,振翅竄上半空,直衝紅月表麵而去。它剛飛上天,便有無數長舌向其襲來,卻都落在那雙鐵翅膀之後。全船再次發出歡呼!真是求知派的偉大發明,關鐵的工業精華!似乎在嘲笑那些怪物們的無能,機械鳥飛行到一定高度之後原地盤旋數秒,緊接著俯衝低飛、振翅爬升,如此周而複始。蛤蟆們被激怒了,長舌從木船各處鬆開,它們群起而動,蹣跚著追逐鐵鳥而去。看來,飛翔之物對於這些怪物有著難以抵禦的誘惑。


    “廊橋號”借助東風,趁機與蛤蟆群拉開距離,漸漸把傘菌甩在身後,船身周圍的瀝青沼澤開始變得稀落。木船翻過一個盆地隘口之後,開始駛入下坡。很快,遠方的海岸線映入眼簾,這是我第一次看見海,聽見海的聲音。漆黑海麵在碩大無朋的紅月之下顯得蠻荒而神秘,海就像頭酣睡的野獸,呼吸深沉。海平線與月麵最下端的輪廓相接,倘若任何人站在那裏,紅月怕是伸手可及。我們越來越接近。一切規律在海裏似乎皆可顛覆,那裏距離已知的一切都最為遙遠,因而必是最為接近冷地世界出口的所在。


    顛簸加劇,木船正借助下坡勢能向黑海岸飛馳,我們眼看就能擺脫那些怪物與迷障之地。不時有一束束極細天光撕破蒼穹射在海裏,連接紅月與海平麵,那就是傳說中的出口嗎?人們望著海岸,入迷般鴉雀無聲。


    “前方出現斷崖!”瞭望塔上水手高喊,打破沉寂。


    “不管它!徑直往前衝!”船長回答。


    就在此時,木船去路正央的土坡忽然溢流瀝青,瀝青裏冒出三隻巨大的蛤蟆,每隻都有民居般大小。


    “艦艏臼炮準備!”船長下令。“開火!”


    隻聽轟的一聲,那些蛤蟆連同它們腳下的瀝青都炸得碎片四濺,前路出現一個小坑。緊接著,一道道地裂縫以小坑為中心迅速向四周蔓延,刹那間,前路連同整塊山崖在我們眼前崩塌了。


    海浪不知疲倦地拍打危崖,綿長的崖岸在月色裏沉寂安靜。崖岸某處悄悄崩壞缺口,巨石與泥土翻滾俱下,落入海中不留痕跡。一座v字型的峽嶼就此形成。


    “廊橋號”已來不及改向。木船就此騰空而起,我們就要墜入海裏了!


    我抓緊最近的係纜柱,閉上眼睛,迎接即將濺起的巨大海浪。然而木船並未如想象中墜入黑海,我們停在半空不動了!


    原來有兩隻巨型蛤蟆幾乎同時射出長舌纏住木船。它們趴在峽嶼兩側,一根長舌從後方襲來射穿艉樓艦長室卷住後桅,另一根則從左側襲來穿過一扇炮窗纏住主桅根部。


    “廊橋號”被怪物的巨力扯回,重重撞擊在海崖,甲板傾斜,一名水手慘叫著墜下海麵。


    “該死!”船長咒罵著,“快去把那兩根舌頭砍斷!”


    水手們躡手躡足地騎上主桅試圖砍斷長舌,可隨之襲來的卻是更多長舌,艏斜桁、桅樓、輪軸、樓梯,它們不再滿足於襲擊我們,而是將全船各處都列為了目標。仰頭環顧,斷崖四周一時間布滿了醜陋碩大的頭顱,它們的小眼睛裏似乎折射得意光輝。


    我們被蛤蟆包圍了。水手們揮刀與蛤蟆們陷入激戰,許多舌頭被砍斷,也不時有人慘叫著被卷走。當人們忙於閃躲長舌、無暇他顧之時,更多長舌趁機將船身死死纏住。一時間,木船被吊在半空。


    “你們看!”一名水手指著不遠處的前方海麵,隻見機械鳥搖搖晃晃地墜入海裏。


    “不好了!機械鳥墜海了!”另一名水手喊道,他的聲音裏充滿恐懼。


    我忽然明白,恐怕這才是蛤蟆們去而複返的原因。失去了充滿誘惑的目標,它們的獵物自然隻剩下我們。


    “怎麽回事?!鐵鳥的動力怎麽這麽短?誰上的發條?”船長發怒了。


    “不可能……”隆凡索和另一名水手麵麵相覷,“船長,我們仔細核對過,發條肯定擰到了最滿。”


    “那它怎會這麽快就掉下來?”


    水手們搖搖頭,一臉委屈。


    “唔……讓我猜猜。”女孩趴在艉樓欄杆,眨巴著黑眼睛,“飛到一半墜下來,像是有什麽東西卡在心裏了吧。”


    她聲音很小,好似在自語,卻瞬時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哈,我險些忘了,那是隻鐵鳥,鐵鳥沒有心。”nava咬著手指尖,繼續自語。“你們叫那什麽來著?發條盒?唔,如果有什麽東西卡在發條盒裏,發條動力就會減弱,鐵鳥就會很快死去,我沒猜錯吧?”


    所有人都盯著她,人的眼睛燃燒怒火。


    “nava!你做了些什麽!?”船長沉聲怒道。


    “我?”女孩舔舔嘴唇,滿臉無辜,“我吃了顆糖,咽下去,不見了。”她笑嘻嘻地朝眾人揮了揮手裏的糖紙,吹了口氣,糖紙飛過蛤蟆們滑膩惡心的長舌,飛過船長的雙角帽,飛過三副槍口上的刺刀,飄落在我的腳邊。


    “她在說什麽?”眾人滿臉困惑,除了船長和我瞪大眼睛怒視女孩。隻有我們倆立刻明白了女孩的意思。nava咽下一顆糖,糖一旦進入她的胃部,就成為她的一部分,而她的任何部分都能在黑暗裏來往自由。被吞下的糖果。未知的目的地。墜落的鐵鳥。卡頓的發條盒。一定是她令那枚糖果卡住了發條,一定是這樣。


    我把我的推理猜想大聲說了出來。女孩鼓起掌來,“親愛,你真聰明。”


    眾人陷入絕望與狂怒。兩名壯漢怒吼一聲舉著長刀向女孩衝去,被船長攔住了。“冷靜!你們根本傷不到她!”


    我們僵持在半空,斷崖邊緣則冒出更多蛤蟆。它們不再射出長舌,而是以小眼睛冷冷觀察著等待著。


    “你還是出了手。”船長冷冷道,“你答應過不會阻止我們。”


    “我隻承諾不會動一根手指頭。”nava舉起雙手,狡猾地說,“你們瞧,我隻是吞了一粒糖果罷了。”


    “你太卑鄙了。”女孩換成另一副表情,精致的麵龐立時浮現若寒的怒意,“我本以為,你至少能夠遵守自己定下的遊戲規則。”


    “親愛,眼睜睜看著這兩名最重要的男子離開我,是我最無法做到之事。”nava說。


    “那就遵守遊戲規則吧。你作弊了,nava。”若寒冷冷道。“作弊就該認輸。”


    “這是一個約定,跟我們走吧。”我幫襯說。


    “遊戲?這既不是什麽玩笑,也不是什麽遊戲!”nava突然表情扭曲,我從未見她像這樣咬牙切齒,“兩千六百年!距離上次戰爭敗退之後,我足足在冷地等了兩千六百年!數百座城邦在冷地興盛與荒廢;傀儡皇帝的荒塋布滿了石柱山腳;被我厭棄的舊愛已能遮雲蔽月。而我隻有一個心願,一個心願!你可試過為一個心願等待兩千六百年嗎?”說完,女孩表情又從暴怒恢複為溫婉,“我絕不會走。相反地,若你們留下幫助我,我會更有信心攻下雲間。”


    “我拒絕。”船長低沉回答,“我已決定不再幫你。”


    “是嗎?可是眼前進退兩難,你又能逃到哪裏去。”nava逼問說。


    船長垂下了眼睛,“往哪個方向航行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一旦落入海裏,你的那些妖蟲魔怪都無可奈何。”


    “可你連出口在哪裏都不知道,沒有人知道,連我都不知道。”


    “我們可以等。隻要放我們落到海裏,是生是死,一切都是我們的選擇。”船長嘴唇堅毅。


    “隨波漂泊的想法聽來真浪漫。可惜呐,你的選擇不是我,那就注定是最壞選擇。”nava說。


    船長摘下雙角帽,抬頭望了眼擠滿崖邊的蛤蟆,歎了口氣,“哎,就差一點點……”


    “差一點點也意味失敗。”nava得意說道,“沒有我的命令,這些魔王守衛不會允許你們離開半步。”


    “如果機械鳥沒有被破壞就好了。”隆凡索輕聲嘟噥著。周圍水手一片附和。


    “哈,沒有如果。許多對現實的假設無非自欺欺人,因為現實世界的走向根本無可挽回。”nava嘲笑道。


    “若我承認功虧一簣,你是否願意放我們走。”船長說得坦誠,他已滿臉疲憊。


    “不。可。能。”nava一字一頓,“這隻是一場棋局的開始,尚未出手的後招太多太多。”


    “nava。”船長從大衣口袋掏出航海日誌,聲音低沉,“你太自負了。”


    “自負?我隻是陳述規律而已。”


    “你真以為你可以令一切臣服於你嗎?你真以為隻有你才懂得植物的魔法嗎?別忘了,我曾以鮮花阻止過冷地的戰爭。”


    “是嗎?那我倒要看看你還能不能阻止我……”nava尚未說完,船長已從書縫裏倒出幾枚細小種子,他將掌心湊近嘴唇,對種子振振有詞。


    “唔,原來這就是你隨身攜帶的小家夥……”nava話音未落,船長就一口氣吹飛種子,後者紛紛墜向甲板,在半空中迅速膨大、伸長,種殼頂部迅速生出蓬鬆的純白冠毛,尚未落地便已有半人之長,一陣海風吹過,種子們飛了起來!


    包圍我們的蛤蟆見狀,很快為之吸引,它們開始鬆開“廊橋號”,轉而向飛翔之種射出長舌。種子們在長舌之間靈活穿梭,很快飛離海崖,聚在崖邊的蛤蟆爭先恐後地向前擁擠,不時有犧牲者掉下海崖被海浪吞沒。


    “這是蒲公英的種子吧?有意思。”nava冷笑著說,“這招真漂亮。可是你難道不知道,植物們都聽我的麽?”說完黑眼睛死死盯著蒲公英,雙唇翕張,似乎是在給這最後的希望埋下詛咒。果然,一枚蒲公英種子收攏冠毛,無聲墜入海裏,接著另一枚也重蹈覆轍。


    “她又在壞我們的好事!”隆凡索怒道,提刀向女孩衝去,還未接近,崖邊就射來了長舌卷住了他的腳踝。兩名水手拚死抱住他,我一個箭步衝上前割斷了長舌。那黏糊糊的半截舌頭落在甲板上,跳動不止。


    女孩繼續翕張嘴唇,很快又有數枚蒲公英種子墜入海裏,飄在半空的蒲公英隻剩下兩顆,那些失去目標的蛤蟆轉過肥大的屁股又瞄準著我們。


    它們一直往上飄去。


    再回首看女孩,她左手握拳塞在嘴裏,牙齒在白皙的手指上咬出鮮血,“別再說了,nava,我求求你,別再說了。”若寒開始與nava爭奪身體控製權。作為回擊,nava右手拾起散落在地的短刀,一刀割破了左手手腕。


    鮮血噴濺。船員們瞪大眼睛。工人模樣的男子放聲慘叫。


    左手耷拉著,女孩麵色蒼白手扶欄杆,牙關顫抖。隻有那隻黑眼睛仍望向僅存的兩枚蒲公英種子,後者在她的注視之下悄聲墜落。


    nava向我們露出得意笑容,齒白染有鮮血。


    “停手,nava!”我高喊。


    “嘿嘿。”女孩朝我們蒼白一笑。


    “住手吧,若寒。我不再想看到你傷害自己,或者被她所傷害。”船長說。


    女孩的麵龐很快恢複血色,她又向我們露出勝利般的微笑,“跟我回去吧,除非你還有更精彩的嚐試。”


    “不。我還剩一顆種子。”船長說。


    “難道你還想再嚐失敗麽?我說過,植物們都聽命於我。”


    “一旦這些小家夥聽見你的言語,很快就會改變主意,這點我自然明白。但是我想……隻要不停在它耳邊念叨,應該能有所奏效吧。”船長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語,指尖撚著那枚細小種子。他將種子湊到唇邊一陣呢喃,然後如法炮製將種子吹飛,隻是這次他沒有再任由種子自由飛翔,而是躍起抓住種子根部,讓種子帶著他一起飛了起來!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著船長!隻見種子帶著高大男子不斷飛升,霎時吸引了所有蛤蟆。纏繞在木船上的長舌一根根鬆開,紛紛射向船長。後者靈巧地擺動身軀避開了所有攻擊。


    “是機會了!快砍舌頭!”隆凡索號召大家。


    水手們如夢初醒般,紛紛舉著長刀、刺刀一通亂砍、猛割。我帶著寬肩水手衝下炮甲板,找到了那根死死纏繞主桅的長舌頭,一通猛刺之後它終於悻悻鬆開。在我們的努力之下,木船終於掉入海裏,濺起巨大水浪。


    水手們群起歡呼。沒有人注意到船長已在上空消失不見。六


    當“廊橋號”駛離峽嶼那刻,幾乎所有人都歡慶雀躍。水手們將帽子拋向天空,乘客們互相擁抱拍打肩膀。我在艉樓甲板角落找到女孩,她獨自靠著欄杆,背影孤單。


    “若寒。”我呼喚她的名,伸手觸碰她的肩膀。


    女孩轉過來回望我,眼淚盈眶,手心裏的花瓣紛紛灑落。“他走了。”女孩輕輕說,把臉龐埋進了我的胸膛。她的悲傷令我無所適從,我甚至無可判斷眼前垂淚的究竟是若寒還是nava。


    “你看,他走了。他們卻似無知覺。”女孩在我心口說。


    我無以回答。這是一場以性命為賭注的航行。人的生命隨時可能被無法預料的險惡路阻擄去,通曉真相的人們齊聚於此,他們理應早有準備。


    “三千六百年前,我第一次在這片世界見到他。他稱我為敵人,我卻戀上他的孤傲與天真。十年之後,我險些毀去父的造物,隻為令他臣服於我。一千年之後,我向雲間宣戰,隻緣於他的一聲歎息。”女孩輕聲自語,是nava。


    “我之所以能幸存於那場大戰,實則出於他的數度舍命護佑。偷襲受挫,是他拚死為我殺出血路;危難之際,是他身披父的盔甲穩住軍心。這些,我從未忘卻。”女孩繼續自語。


    “我知道他恨我。他為我折斷翅膀、毀掉容顏,我卻在傳教旅途中結識新歡。他責怪我見異思遷。可這就是欲望,我就是欲望本身,不死不滅的欲望嗬。”一絲微笑綻露嘴角,女孩眼神空洞。


    “我曾給所有舊愛下了定義,令它們結蛹化蛾。為何數千年來他從未結蛹,這其中的含義他可否悟通。”她又說。


    “七百年前,冷地首次出現議會製的城邦,我便知是他的傑作;當我統禦聯軍攻滅他的城邦,他的絕望表情我仍記憶猶新。兩百年前,我在冷地稱王,他第一個現身反對;當暴民們揭竿而起,又是他安排我逃出圍城。他為我的政敵出謀劃策;亦是不露聲色的保護者。當他躲在陰影裏觀察我,我知道那雙眼睛始終在愛恨之間進退維穀。”


    “隻有當我在這條木船上看見他,卻是前所未及的震驚。我允忍他以任何方式傷害我,卻不可允許他離開我。”


    “現在他去了。人嗬,還有誰能像他這樣珍視榮耀。”女孩又說,眼淚染濕了我的襯衣。


    “幸好我還擁有你,吾愛。”她抬頭望我,捧起我的麵頰,小手冰涼。


    “跟我走吧。”我沉聲說。“海的彼岸,那片世界正等待著我們。”


    “那片世界自然等待著我們,隻是並非以這樣的方式。”女孩推開我,眼神忽而冷峻。


    “nava,別再爭了。”我試圖以最溫柔的聲音勸服她。


    “很快我們就能回去了。”若寒幫襯道,“聽話,親愛。”


    “不。”nava拭去淚水,冷笑道:“這場棋局遠未完結,現在還隻是一個開始。”她的話音剛落,木船就重重震顫,不及抓穩的人紛紛滑倒在地。


    人們被這忽如其來的異動嚇懵了,水手們挺著火槍與刺刀謹慎地檢查周遭。再沒有長舌阻礙木船前進,主帆也灌足了海岸風,可船身卻靜止在黑海裏不再前行。正當水手們打算跳下海檢查觸礁與否,船身忽然開始搖晃,起初輕微、逐漸劇烈,船身在毫無規律的搖晃中不斷抬升,好似被凝固的海浪從海裏拱起來般。“船底有東西!”高個水手驚呼道。水手們紛紛湊到兩舷查看,他們很快找到了答案:“蜘蛛蟹!”


    雖然此番冒險我已見識到貪婪之蝗與醜惡蛤蟆,但親眼目睹這些潛伏於海底的甲殼怪物仍使我驚顫。蜘蛛蟹的軀幹足有十人圓桌大小,五對粗壯的螯足更達到身體兩倍之長。類三角的粗礪外殼遍布尖刺,甲殼凹處滿滿寄生鯨虱與藤壺。它們的外殼幾乎與海浪同色,無疑是海底的常住客,沒有任何警告,它們便已將木船團團圍困,自浪濤之下蜂擁而至。


    船員們再次進入戰備。許多人探出船舷向蜘蛛蟹射擊,卻隻能眼見子彈射中甲殼跳躍著彈開;有幾名水手拆下艦炮前輪將炮口下傾,可發射的炮彈遠遠落入波濤;三副號召乘客們重啟船底車輪試圖碾過它們突圍,結果收效甚微,我可以看見三隻蜘蛛蟹高舉蟹鉗爭奪一隻承重輪。“囈樹,快來幫忙!”隆凡索呼喚著我,我卻無法站起身,一種脫力感由雙肩傳遞至周身,像是被命運戰勝的挫敗感與絕望感短時間充斥周身。


    鉗纏鉗,蟹疊蟹。無數蜘蛛蟹互相攀疊,後繼者借助同伴軀殼向我們爬來。“廊橋號”在它們的擺布下搖晃上升,船底動輪終於全部露出水麵。相信在眼睛看不見的海浪底下,尚有更多的蜘蛛蟹正從各處海域紛至遝來,沉睡海底的怪物已全然蘇醒。在海風的助力之下,船首一度下沉,本以為我們能借勢逃脫,可船首隨即又被一股力量頂了起來,抗爭之中主桅應聲折斷,水手們急忙順著主支索滑出桅樓。“快收帆!”“收攏船帆!”水手們紛紛喊道,甲板上又是一陣忙碌。


    可以感覺到,有股力量不甘於釋放我們獲得自由,那股力量屬於海的魔爪。我將質問目光投向女孩,後者卻咬著手指露出無辜笑容。


    它們還在增加,源源不斷。“廊橋號”真正地擱淺了,令我們擱淺的卻非礁石,而是數以萬計的蜘蛛蟹。很快,它們爬上船來,舉起鋒利的長螯鉗割著一切所及之物。它們鉗斷船舷欄杆,它們扯下炮窗木板,它們戳破裝滿蛆蟲的木桶。船員們拔刀與它們短兵相接,長刀砍到蟹殼,刀刃卻卷了口。


    它們在我們船底,它們在我們周圍,它們在我們船上。海浪仍不知疲倦地拍打危崖,月色靜寂,木船被擱淺在小山頂端,進退維穀。


    挑戰世界規律的行為終至失敗,隻當尚美力殘喘不支,恐懼的欲望便趁隙而入。“廊橋號”被看不見的力量硬生生擱淺在一座活體甲殼構成的山巔,如何掙紮也動彈不得。絕望之下,人的勇氣潰散。船員們丟棄武器,紛紛跪倒在女孩裙下。


    “慈悲!”“慈悲!”“這座世界何其之大,你就不能彰顯片刻慈悲嗎?”


    “慈悲!”“要怎樣,你才同意放過我們?”“請賜慈悲!”


    “要我放過你們。自然可以。我隻要一個人。”女孩露出微笑,黑眼睛停留在我的身上。“我隻要一個人。”她又重複道。


    我站了出來,“就算你不說一字,我也知道你的心意。”我拍了拍目瞪口呆的隆凡索,努力彎曲嘴角:“親愛,我願承認所有失敗,但求你能放過他們。”


    “那是自然,吾愛。”nava故作姿態地撫摸我的麵龐,輕佻而曖昧。邊說著,她俯身在甲板縫隙裏摳出一顆種子,放在手心吹了口氣,那顆種子迅速膨大,種柄發育伸長、種殼頂部生出蓬鬆冠毛。是蒲公英!


    “親愛,我們該走了。”女孩回首對我微笑。


    我點點頭,左手攬上女孩,右手抓緊種柄。海風很大,我們很快騰空而起。


    “哈,這種飛翔的方式真是有趣。”女孩在我懷裏說道。


    我沒有答話。


    回首俯瞰,nava果然實踐了諾言,那些蜘蛛蟹鬆開蟹鉗,很快消匿於波濤之下。當我再度在月光下辨認出廊橋號的輪廓,它已張開前帆,順著潮汐遠去。不久之後海風變向,把我們往岸邊吹。當我飛到崖岸上空,可以清晰看到蛤蟆們調轉屁股,正群起爬往內陸。


    這是我第一次飛行。風帶著我們一直往上飛,不斷上升。海麵變得遙遠,紅月仍是安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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