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給你一次逃脫魔窟的機會,隻有一次。你願意冒險麽?


    我經常遇見他,這名瘦削的青年人身著寬大襯衣褲,袖口與褲管都用細線牢牢紮緊,坐在一具老舊橡木桶上,夜市中的任何路人與他視線相觸他便彎起嘴角獻上殷勤的微笑。


    與夜市裏形形色色販賣商品的小販不同,第一次聽到他的招呼感覺甚為奇特,似乎可立時擺脫一切束縛般,然而三番五次的相遇之後,他的話聽來卻更像一種拐騙伎倆。我聽聞過關於他的傳說,那些隨他而去的人,再也無人返回。“騙子!”角落裏一名老者斜眼瞅著寬衣褲的青年人,忿忿斥道。我笑笑,一旦入夜,這座城市陷入黑暗的偽裝之中,每個訪客來到夜市裏都是為了獲取其內心所渴求的,即使受騙被拐,恐怕也是無可避免的宿命。然而我可不會上鉤,現實自有現實的堅硬與頑固,人隻得接受並行走於其上;畢竟我既不是藏身於現實洋底的比目魚,也不是飛翔在現實表麵的精靈,所謂逃脫僅為臆想。


    他自稱為“橋上的水手”,除了表演拐騙伎倆之外,還不時慷慨地向路人贈送木雕人偶、奇形怪狀的樹皮麵具以及疏通下水管道的木質工具。“這些都不要錢!全部免費!”水手打開橡木桶蓋子,掏出各色物品塞到蜂擁而至的路人手裏。不可否認,我對這些小玩意兒也抱有興趣,他也不止一次地試圖將禮物塞到我手裏,然而迫使我每每拒絕的原因,正是他不願意接受我的任何銀幣。“齒輪師傅!”由於我不願意告訴他我的真名,因此他便根據我工裝上的潤滑油漬給我起了個綽號,“這些都是免費的,對任何人都免費!”


    我搖搖頭。我從來隻相信付諸勞動汗水的交換,絕不接受平白無故的贈予。夜市正酣,派發禮物的水手身邊滿是爭先恐後的路人,以及欣然旁觀的我。直到贈品全部發完,水手才合上木蓋,跳上橡木桶,又開始吆喝道:“先生!給你一次逃脫魔窟的機會,隻有一次。你願意冒險麽?”


    人們攜裹他的禮物紛紛走遠,很少有人駐足搭理,然而水手依然不知疲倦地招呼每個經過的路人。


    某天當我旁觀水手及其拐騙伎倆幾乎整個夜晚,這被稱之為騙子的家夥竟顆粒無收,我終於忍不住給他出了主意,我告訴他不妨將這些隨意贈送的禮品作為回報,獎賞給所有願意跟隨他冒險的人們,或許這麽做,上鉤的人們才會增加。然而水手竟嚴詞拒絕了我的提議,“對於那些願意跟隨我們冒險的人,逃離魔窟本身已是最大的禮物,何必再過多贈予呢?”他說。


    對於他的邏輯,我不禁哭笑不得。


    “齒輪師傅,既然你這麽感興趣,”下一刻,他便朝著我浮現出最親切而偽善的笑容,“何不隨我們一起去參觀這座世界的神奇?”


    “神奇在哪兒?你所謂的魔窟又在哪兒?”我反問道,“為何不說出來聽聽呢?”


    “世界的離奇已無法用言語表述,隻有隨我們去親眼看看才能證實我所說的。”橋上的水手試圖笑得聰明,卻讓我更疑心重重,“齒輪師傅,想不想隨我們去看看?”


    我搖搖頭,背身走開。我隻相信眼見為實之物,譬如能夠被公式與數字證實的鍾表,譬如可以觸到碰到的溫熱身體,對於所有玄之又玄的傳聞,我隻會一笑而過。


    在遇見那名女孩之前,這名自稱“橋上的水手”的青年人是我所遇見過的最離奇的家夥。


    水手的猜測沒有錯,我是一名機械工,每天都與金屬打交道。我們生活在封閉而偏遠的城市之隅,廠區外常年駐紮衛隊,工廠的全稱冗長而難記,我隻記得人們稱呼它為關鐵工廠。傳說我們裝配的工件至關重要,但我所經手的,僅為一個個外形各異的金屬零件,傳送帶將它們傳送至我處,帶著一絲澆鑄殘留的餘熱,我手戴隔熱手套捧起它們打磨拋光,對齒輪做倒角拋光、對夾板做魚鱗紋拋光、打磨輪廓邊緣的每道棱角……每完成一件零件,我摁下電鈕,隨即下一件被傳送而至。每種零件都有一項編號,編號從個位數至數千不等,我並不知這些零件會被運出工廠組裝成什麽,也不需要知道。許多人與我一樣,自有意識以來便呆在這座工廠兢業工作,有時手捧零件的我會閉上眼睛,感覺這枚零件經曆的鍛造、退火、切削、打磨,或為自豪的愛意便由此萌生,隻有這時才深切感知自己是被需要的——我自身亦是這座龐大工廠的一枚零件,工廠離不開我,我離不開工廠。


    “你們實屬幸運兒。”裝配車間的主管與我們年紀相仿,戴著單片金絲邊眼鏡,他精心修剪的假發之下,被灼熱液體燙傷的疤痕時隱時現,據傳曾為熱處理車間的主管,工傷後調崗至此,“珍惜手裏的活計!少發愣,多幹活!”


    珍惜手中的活計,他所言不假。與我們所知的外界相比,工廠的待遇確足以豐衣足食。作為一座全天運轉的工作,工廠的製度卻不允許我們白天外出,我們隻得在天黑後了解這片世界。幸而所得收入豐厚,閉塞工作所累積的欲望,我們在夜晚盡數揮霍:我曾用五枚銀幣交換未曾見識過的奇異植物果實;十枚銀幣用來品嚐美豔女郎的汗珠;半袋銀幣抽打胖漢紓解心頭煩躁;據我所知,其他工友並不比我更懂得勤儉。


    白晝之下的城市又是何種模樣?詢問過許多夜市人,都回答說白日在各自崗位忙碌而平淡,他們皆熱衷夜晚的新奇與自由,而工作日的枯燥回憶不值一提。可我對白晝之下的城市依然懷有好奇,數次鼓起勇氣向主管邀假,卻毫無例外地主管拒絕,隻得悻悻作罷。


    如果沒有遇見女孩的那個夜晚,或許,這樣渾渾噩噩的生活將永遠持續下去,直至我生命的終點。


    那是一個紅月安詳的夜晚,大批皇家衛隊突然馳入廠區,工友們從睡夢中被叫醒、從夜班崗位上被喚來,工頭把大家召集起來下達了整理衣褥與財物的急令,要求眾人從速搬離原本所住的宿舍。自然,對於領導的命令,我們無可拒絕。當我們拖著大小包裹奔波於宿舍樓的回廊,發現大群陌生人已靜靜集結在樓下,他們皆著一襲白袍,頭發都被剃得很短,腦門上紋繪著“%”的符號,四處斜視的眼神充斥警惕與敵意。


    他們究竟是誰?我聽說過狂熱的拜翼教徒在中心城區裏的胡作非為,我擔心那些極端分子終不肯放過這個城區角落的所有門戶,害怕他們將每扇木門付之一炬。然而事實證明我多慮了,主管悄悄告訴我們,所來的這些陌生人,是那些拜神之徒的死對頭——科學人,他們來這裏付出勞動以獲得政府與教會的赦免。簡單來說,他們是一群為自由而非銀幣流汗的勞動力。


    趁著交接前的短暫混亂,站在回廊上圍觀的工友們開始肆意喧嘩、高聲吹口哨,大聲嘲笑科學人的奇觀裝束,還有個肥胖的家夥找出煤渣灑向樓下的人群:“歡迎來到關鐵!哈哈哈哈!”出乎意料,皇家衛隊與主管們絲毫未加以阻止。於是人們在渲泄半夜被打擾的不滿情緒下愈演愈烈,直到一名矮小的學徒工探出身子揚起手中點燃的整卷畫冊、並試圖扔向科學人之時,槍響了。


    整棟宿舍樓頓時安靜了,隻有小學徒倒在地上的慘叫,“我的眼睛,我的眼睛!”


    工友們紛紛驚呆,為首的科學人抬頭冷冷地環視一周,隨後默默放下了手中的火器。工友們嚇傻了眼,我們根本不知他們寬大的白袍之下還藏著什麽。而更出乎意料的,維持秩序的皇家衛隊竟未對此作出任何反應,他們沒有立時負起抓捕行凶者的職責,亦未勒令行凶者交出武器,甚至對眼前的發生的血案視而不見。


    當時我便意識到,工廠未來的主人,就要更迭了。


    此後的夜晚沉悶而壓抑,工友們罵罵咧咧地拖著大小行李讓出了原有的宿舍,而那些科學人們並無勝利者的興奮與雀躍,他們默默搬著設備、皮箱爬上扶梯,與我們擦肩而過、冷臉無言。


    而就在這些神情肅穆的陌生人之中,我看見了同為一襲白衣的女孩。唯獨她在笑。


    我們在回廊中央的轉角樓梯上相遇,她被六名壯漢前前後後保護著,身上的白袍被頭頂昏暗的煤油吊燈染成陳舊灰黃,覆額黑發之下是一張膚色蒼白、微泛紅暈的精致臉龐,那是隻消一眼便可將青春回憶永遠凝固的麵孔。女孩伸出小手拽著身前壯漢的衣角,烏黑發亮的眼睛打量著身邊經過的每個工人,滿眼新奇與喜悅,好似我們這些木訥無奇的工人亦有閃亮獨特之處。


    我與她擦身而過,相視而無言。然而就在那瞬間,我能肯定,我的心底傳來了女孩的笑聲。我能肯定。


    驚羨瞬間衝垮了消極情緒,慕憐又瞬間俘虜了驚愕。她為何要朝我笑?她的笑聲又為何能出現在我的心底?各種新鮮的疑慮溯流疾下,一閃而過,這些問題有萬千答案,卻亦無需答案。我告訴自己,這是無憂無慮的原始歡愉,叩開心扉後便在心的井底放下永不停歇的八音盒,這是從未擁有過的悸動感覺。對我而言,這便已經足夠。


    工人們的行列還在繼續蠕動,女孩的瘦小身影不久消失在樓梯轉角。而隻有當她消失在我的眼際,欲望的理智才逐漸在我的頭腦裏恢複。


    “剛剛走過的美麗小女孩,你們可曾留意?她是誰?”我向身邊的工友們打探著。


    然而無人知曉她的名。


    “她的笑聲,你們有聽到嗎?她的笑聲像黑暗盛開的花骨朵。”


    眾人搖搖頭,他們的耳朵滿是疲憊的聲響,他們什麽都未曾聽見。


    “你們可曾看見她的雙瞳,像嵌在軸承之眼的寶石。”我自言自語地讚歎道。


    沒有人回應我,沒有人被那一雙眼睛所吸引。而我心裏卻燃起了興奮的火焰,竊喜嗬。原來隻有我,才能聽到她的歡悅笑聲;原來隻有我,才是獨獲青睞的。沙漠深處的古老石像向過客問出謎題,唯有我的答案才為正確;野草荒蕪的午夜花園,唯有我才可從糜腐氣息中分辨出子夜曇花的芬芳。腦海裏掠過這些妄想,腳下的步履卻並未停止。就這樣,在雙向人流的簇擁之下,女孩消失在樓梯轉角,而我拖著行李,跟隨眾人的步伐慢慢走出老宿舍樓。


    這便是我與女孩的首次相遇,再次相見,則已是五十天之後。


    那是一個灰霾如常的白晝,由於其他班組的工友受了工傷,我被臨時征調以頂替工傷者的位置。這是一個專注於生產原型件的班組,手工打磨的工作量極大,我很快適應了所布置的任務。正當我握著一塊扒火後的鑄件揮汗如雨之時,視界角落忽然出現了幾個人影,其中之一,便是那曾有一麵之緣的黑眼睛女孩。隻見她抱著圖紙蹦跳走入車間,依然是鮮活精神的模樣,蒼白臉蛋掛著似有似無的可愛微笑。果真是她!心底傳來喜悅驚呼。


    雙手的動作頓時慢了下來,我的眼睛立即為她青春盛開的麵容所吸引。想必工場裏的其他工友亦注意到她,角落裏甚至有人發出噓聲。


    值班工頭清了清嗓子,微笑著提醒大家注意安全,千萬別在操作器具時一心二用。


    該死。我隻得點點頭,假裝繼續原有的打磨程序,餘光卻始終落在女孩身上:看著她輕聲與監理師交談,看著她捧起零件細細撫摸,看著她調皮地調換傳送帶上的大小齒輪。同時,我注意到伺守在車間門外的四名壯漢,他們努力作出無所事事的放鬆神態,眼睛卻無視不離女孩的左右,並且仍然身著標榜科學人身份的紮眼白袍,藏於其下的凶器自然不言而喻。望著壯漢們小心翼翼地把守車間唯一的出入口,我料想女孩的地位想必非同尋常,莫非她的身份極為高貴?一道大膽的設想掠過我的腦海,難道她是隱名埋姓的公主?離經叛道的少女,憎惡奢靡浮華的皇室生活,不惜淪入工廠與勞動者為伍?我聽到過坊間關於前一代公主寵幸鏡店小夥的故事,我相信一切社會現象的現實規律及其必然性,唯獨對愛情的意外懷有憧憬:愛情本是為破壞世界原本陳腐關聯而存在的聖物,是唯一無需等價交換的經濟原理去解釋的神奇現象。


    似乎窺破了我的臆想,女孩朝我這邊望了一眼。她的黑眼睛極黑極亮,好像凝聚數千年的寶石光澤被瞬間揮霍一盡。我低下頭,避過她的視線。噢,我害怕她的眼睛,又卻愛她的眼睛。


    我該如何向她介紹我自己呢?崇拜鐵與火的煉爐王子?外表木訥的癲狂詩人?或者,勇敢地呈現我的本來麵目:一個默默無聞、安於現狀、渾渾噩噩的機械工?不,我是特別的,一定是的。那回蕩在心底的清靈笑聲,既然唯獨我才可聽見,不就暗示著唯有我才擁有獨一無二的秘密鑰匙嗎?


    當我回過神來再鼓起勇氣偷瞄女孩,發現女孩身旁已出現一位資曆甚高的監理工程師,她半趴在攤滿圖紙的大鐵桌上,以近乎撒嬌的口吻向高瘦工程師請教,後者卻傲慢地把玩鉛筆,故作沉思狀,麵對女孩炙熱的眼神熟視無睹,半天才憋出一兩句答案。天哪,這麽一雙美的眼睛,這老家夥竟敢如此怠慢,著實可惡!


    就這樣,我魂不守舍地繼續手上的夥計,並感到度日如年。終於忍到茶歇,我忍不住向值班工頭打探女孩:“瞧哪瞧哪,”我指了指黑發覆額的女孩,“經理,站在門口耍玩的女孩是誰?她的美貌好像磁鐵,一現身便將大家的目光牢牢吸住了去。”


    “別把其他人當作借口,自始至終心神慌亂的,恐怕隻有你吧。”工頭冷笑道,伸手推了推木框眼鏡,瞥了瞥我的工號牌,他是名顯老的青年,額頭上的"%"符號被亂發遮去大半,“一零三二號,茶歇就快結束,我更希望看到你全力工作,而非東張西望。”一零三二是我的工號,在這座工廠由於工人數量龐大,除非極為熟悉的摯友,人們習慣以職級或工號相互稱呼。


    “可是經理……”我被老青年工頭一語嗆中,隻得老實坦承:“瞧那姑娘,我覺得她擁有堪比公主的攝人美貌,即便能了解她的一小部分,我便覺得無比滿足;即便能得到她的一個微笑,我也覺得無比榮幸!”


    “她?管圖紙的。”老青年冷冷回答,然後忽然想起些什麽,他努力朝我獻上殷勤而虛假的笑容,“一零三二號,如果換作我是你,我不會貿然對一名素昧平生的女孩妄加指點,即便你所想表達的是讚美。要知道,越美麗的女子,便越危險。”


    “請原諒我的輕佻與直率,然而我對她的讚美實屬出自內心。”我連忙致歉,“你知道嗎?這可不是我第一次見到她!早在你們入廠的當夜,我便從人群裏被這個小女孩所吸引,她是那麽小,那麽精致,那麽獨特嗬……”我試圖用真誠打動老青年,“她也是科學人中的一員吧?你們想必互相認識,何不介紹我們認識一下?”


    “不,不,不,我與她並不相識。”老青年故作正經地連連搖頭拒絕,他顯然在撒謊。


    “無妨,我會向她帶去你的問候。”我回以相同的假笑,邊說邊湧起了不知從何而來的勇氣,我推開工頭,起身走向女孩。


    “等等!”工作服被工頭一把扯住,他的語調驟變,凶惡而堅決,附在我耳邊低聲說,“我不允許你接近她。未經首領的批準,任何人不得單獨接近她!”


    “經理,請您相信我,我對她絕無惡意。”我努力平息怒火,雖然滿心渴望拔拳相加,然後我大膽地說出了猜測:“就算她身份特殊,我隻想上前問聲好,並期望擁有榮幸以知曉她的名。”


    “一零三二號,請相信我所說的一切,皆出於善意。”似乎被我的猜測所震驚,老青年鬆開了我的衣角,語氣也變得緩和了些,大庭廣眾之下,他仍附著我的耳朵低聲說:“那個女孩的真實麵目,與你所想象的全然不同。光鮮的外表足以蒙蔽探求真相的眼睛,千萬別被她的外表所欺騙!”


    他所說的,我全然以為謊言。趁著科學人工頭的奇詭舉動引起眾工友的注意,我決定予以無情的羞辱,故而更為傲慢地高聲回答,“何為真實麵目?我隻願意相信自己的眼睛!”說著,我試圖甩開老青年,卻又被後者拖住腳步。我聽到工廠四角傳來嗤嗤的笑聲。


    “一零三二號,我真心希望你能夠聽我一言。”工頭的語調已近似懇求,他以旁人無法聽見的音量細聲說:“既然你這麽急於了解她,那麽我告訴你,她是一個惡魔。”老青年在最後兩個字上加重了發音。


    “惡魔?”這個字眼令我心頭一顫,這並不是這個社會尋常所能聽見的字眼,使我不禁想起夜市裏不時遇見的水手,他總是招呼著無辜過路者,向任何表示出興趣的路人宣傳這座世界的邪惡與恐怖。我不由得停下腳步。


    “是的。絕無虛假。”老青年邊說,邊鬼鬼祟祟地朝認真研讀圖紙的甜美女孩偷瞄一眼。


    “難道她不是公主嗎?……那麽,那麽這些緊隨她左右的壯漢又是誰?難道不是公主的護衛嗎?”我也放低了聲音,又悄悄坐回原處。幸而女孩仍未注意到我,而身周的工友們已開始交頭接耳。


    “他們是女孩的拘禁者,被稱之為惡魔守衛。”工頭悄聲說,似乎滿臉真誠地告訴我他的驚天秘密,“你須要感謝他們呢。他們保護的不是女孩,而恰恰是你這樣的無知者。”


    可正是科學人工頭的最後一句徹底令我喪失了對他的信任。或許並非所有工友都見識過那一幕,然而早在科學人入場的那個夜晚,我便見識到他們的殘忍決心,是的,小學徒捂著眼睛在地上痛得打滾的那一幕我從未忘記。這就是所謂的保護?可笑。隻須一瞬間,科學人工頭對我所說的言語皆淪為謊言,我不會再相信他。然而他既然願意為一名小小的機械工煞費苦心,想必關於女孩的背後,自有其無可告人的秘密,我已隱約嗅到那個秘密蘊藏的恐怖力量,那必定是能輕易打翻獨木舟的暴風雨,接近它,需要十足的膽量以及萬分的謹慎。於是我決定放棄與工頭的直接衝突,表麵大可繼續唯唯諾諾,內心卻絕無可能真正信服。擁有如此美麗雙瞳的女孩是惡魔?嗬,我絕不相信。美就是一切的真實,隻有最本真的笑容才是最美微笑,任何偽裝麵具都是粗製劣造,沒有資格也沒有能力呈現美。


    老青年並未留意到我的思緒萬千,他唯一知曉的,便是我向他獻上的殷勤假笑以及假裝恍然大悟的表情。他絕無可能知曉眼前的木訥機械工此刻正打算擇機接近女孩,是的,至少我要知曉她的名,至少要讓她親口聽到我的讚美。如此想著,心裏已暗暗下定決心。二


    日曆卡片繼續向後翻動,我常盼望能在廠區裏與女孩偶遇,然而許多天過去,我沒有機會回到那個鑄造原型件的車間,更沒能再見上女孩一麵。夜裏。廠區燈火通明,驅散建築物周圍的夜幕。自從一百四十天前搬入新住處之後,我時常利用閑暇向原先居住的方位眺望,那裏業已為諸多科學人所占據,曾經熟悉的宿舍樓輪廓折現陌生棱角,曾經漫步其間的熟悉麵孔已換為陌生身影,然而更為重要的是,那裏有我翹首多日的女孩,一個甚至未知姓名的女孩。我湧起過夜闖科學人宿舍樓的念頭,然而回廊上持槍日夜巡視的巡夜人令我望而生畏,可即便成功潛入科學人的基地,即便成功找到女孩,我又以怎樣的言語作為自我介紹的開端呢?我開始變得寡言少語,多次拒絕工友們的賭牌邀請,不再去夜市裏找樂子,而是時常無所事事地癡然遙望,夜複一夜。就這樣,生活的滋味漸漸由麻木枯燥轉為鬱悶痛楚,嗬,真有趣。


    與此同時變化也在工廠各處發生,自從那個科學人進駐工廠的夜晚,越來越多的崗位被他們接管,工廠的工作氛圍亦隨之發生改變:工間休息變得頻繁,同時工作時間也被延長,據說此舉是為了提升注意力;不拘言笑、隨意嗬斥屬下的年邁工頭被撤換,新來的科學人主管年輕而不修邊幅,無論工作或休息,皆熱衷於插諢打罵,不知不覺我甚至覺得工作與休息的邊界已有所模糊;工件標準提高了,不僅原先不合格的工件必然退回,甚至原本勉強合格的工件也遭到退回,然而工友們卻未嚐感到嚴苛壓抑,隻因那位審件的師傅已換成頭戴鴨舌帽的科學青年,他不會凶惡地將工件扔向工友,而是微笑著遞過工件搖搖頭說“麻煩了”;三餐增配了幹酪與鮮果,甚至為我們這些粗鄙的工人提供了茶歇,許多人感動之餘,並未留意到手中的薪金也悄悄縮水;即便那些可愛的花草,科學人也以耗費食物為由,將任何能帶給園區綠意的植物砍伐一空,他們帶來顏料與紙張偽製的花卉,插在犁平後的泥土上當做裝飾;曾經凶神惡煞的皇家守衛們徹底銷聲匿跡,代替他們的,是一名名剃光頭發的科學青年們,他們額頭頂著粗體的“%”,扛著三管步槍在廠區四周巡視,對於試圖違規溜出廠區的工人,他們絕不會如皇家衛士們那般惡言相加,而是直接扣動扳機。與前主管的論斷迥然相反,所謂卑躬至此苦工勞作以換取政府赦免的科學人,短時間內便成為工廠的主人,並得到了多數工友們的讚賞與擁護。


    隻有我,自恃頭腦清醒,對科學人的刻意親近保持警惕。工作就是交易,付諸勞動力換取報酬而已,工作價值的高低,隻取決於勞動者奉獻的腦力、體力等與所償報酬之間的天平如何傾斜罷了。很早之前,我便堅信這一勞動法則。科學人到來之後,我的眼睛隻看到工作量上升、工作難度增加,報酬卻不見提高。看不見的精明隱藏於笑容之後,更何況科學人工頭竟敢汙蔑真正美麗的女孩,並妄圖以謊言當麵愚弄我的判斷,何等可惡!


    與女孩的再次相會,已距前一次相隔六十天。


    隨著工廠高層策略的改變,我所處的車間也加入了原型件的製造工程,區別與往日的批量生產,在下手操作打磨工具之前,我們不得不預先根據圖紙了解工件的設計特征。這是一個燥熱的午後,輪到我跑腿領取當日工作任務與原型件圖紙。在偌大的廠區東拐西歪了半天之後,我終於找到一座塔式建築之下,這裏甚為冷落僻靜,高聳而狹窄的建築好似一座標準的煙囪,銘牌卻分明標識著:圖紙室。這正是我的目的地,然而名稱與建築外形極為不符,誰又會料到,被稱為圖紙室的所在,居然會是圓塔形狀!我又仔細看了看建築外牆,外牆上竟沒有一扇窗戶,結合它散發塗料味的牆體,想必是科學人進駐關鐵之後建造的古怪玩意吧。


    我掛著譏諷的微笑踏進圓塔樓的入口,緊接著映入眼簾的,卻是兩張似曾相似的麵孔,原來就在連接入口與圖紙室的狹小門廳之間,矮沙發上東倒西歪著兩名高大魁梧的守衛,他們身著肮髒的白袍,三管步槍赤裸裸地橫在各自的便便大腹上,其中一人惡狠狠地瞪著我吼道:“站住!”說著一把抓起了三管步槍,高舉過頂,猶如舉起一把斧子;另一人則揉了揉眼睛,抬起雙手搭出一把步槍的造型,結結巴巴地說:“站住,不然我……我開槍了。”我聞到了他滿嘴酒氣。


    我回想起來,他們正是我第一次見到女孩時壯漢護衛,或者說,是科學人工頭口中的惡魔守衛。看得出,他們初來此地繃緊的神經已在日複一日的無聊看守工作中變得麻木遲鈍,曾經的殺氣與緊迫感蕩然無存。無論科學人也罷、教徒也罷、普通工人也罷,無非工作而已嘛;幹活,休息,流汗,報酬,僅此而已。


    我鎮定地向他們出示了證件與取件單,他們便揮揮手放我進入塔內。


    想象中刻薄寡言的圖紙管理員並未出現,唯有圖紙在麵前堆積如山。我打量著身周,發現居然四下無人,圖紙室如櫥灰般安靜。整束整束的亮光自塔頂折射而下,構成圖紙室唯一的光源。細看之下,原來整座圖紙室的穹頂皆由玻璃天窗所構成,猶如一座豎井。自下往上,沿著井壁滿滿搭著木架,小半放著圖紙,大半仍是空著的。一座鐵質旋梯沿著塔壁木架盤旋而上,直至塔頂。等等,那是什麽?我眯起眼睛,發現在接近塔頂的旋梯上,立著一個人。


    那就是我朝思暮想的身影。


    我用力朝她揮了揮手,而女孩似乎並未注意到我,隻見她默默從身側的木架取下些什麽,隨手灑下。頓時,數十張紙片在半空中飄零飛揚,它們的影子亦隨直射入塔的亮光四壁翻舞,我不由得伸出手,試圖去迎接這從天而降的如屑紙片。


    攤開掌心,發現那竟是工件的圖紙,或者說,是屬於圖紙的一部分。


    我看得目瞪口呆。長久在工廠勞作,使得大多數工人包括我,對圖紙有一種由衷的敬畏感。圖紙即命令,圖紙即聖經。可就在方才,我目睹了一場圖紙碎片的飄屑,噢,為何令我目睹這一堪稱罪行的行為?本該保管圖紙的女孩,卻偷偷將圖紙撕碎毀去,難道有什麽不幸發生在她身上,才使得她需要以如此劇烈的渲泄來表達?這究竟是對我的迎接,還是對我的示威?


    正當我納悶著,女孩已不緊不慢地拾階而下。她赤裸雙足,身著與年齡不符的老舊黑襯衣與黑色褶裙,長裙拖地,仿佛套上貴婦外衣私奔的女兒。見我緊咬嘴唇,她徑直打破沉默道,“先生,您是來取圖紙的吧?別著急,我這就拿來。”她的聲音仍為記憶裏清澈纖細的聲線,隻是原本鮮活明快的甜美語調已變為生冷平靜,好似她的對話者並非麵前的血肉之軀,而為一池無波死水。


    我趕緊把手裏的圖紙碎片撒在地上。


    女孩俯下身子在圖紙堆裏尋了許久,終於抽出一卷圖紙,我接過,展開,圖紙最左側印著一行數字:第107a號,數字之下則印著我所在的車間代號。沒錯,這應該就是我來此領取的工件圖紙。


    我向女孩致謝,麵對女孩寶石般的清澈眼瞳,竟不知把視線落在哪裏為好。我可不想接過圖紙就此離去,卻困在沉默裏羞於啟齒。


    幸而,女孩注意到我腳下的圖紙碎片,似乎想起些什麽,她蒼白無血色的雙頰綻放一絲靦腆的紅暈:“先生,那些紙片……剛才您所目睹的一切,是否可為我保密。”隨後她又補充解釋說,“這裏每份圖紙皆已使用一種神秘而複雜的編碼方式進行了充分備份,可不是我隨手撕去幾份便可毀去的。”


    我點點頭答應,並告訴女孩,我很願意為她保守秘密。嗬,沒有人可以從我的嘴裏撬出剛剛我所見到的一切,我暗自許諾。


    女孩莞爾微笑,她沒有向我致謝,隻是笑著走到我身前,很近很近,然後踮起腳對我的肩膀吹了口氣,隻見圖紙碎片紛紛從肩頭飛散,飄零落地。


    她的行為大膽而直接,一雙眼睛始終盯著半空中翻滾飄零的紙屑,好似根本沒有注意到緊靠在她身前的我。


    我往後退了半步,眼睛落在女孩赤裸雙足,不忍與她直視。


    “你不覺得這很有趣嗎?”女孩突然開口發問,問得莫名,望著我詫異的眼神,她又補充道,“那些飄零的圖紙碎片,就好像彌天紛飛的雪片,很美。”


    “雪片?”我反問道。


    “是的。雪,是這座城市所不存在的一種天象。記憶裏的雪片,純白而聖潔,你恐怕難以想象。”女孩歎息道,“隻可惜我現在與之為伍的,盡是這些枯燥乏味的圖紙,毫無美感何其無趣!”


    “工作就是工作。”我聳聳肩,“付諸有限的勞動以及自由,換取達成欲望所需的物質回報,這便是工作,無奈而必需。”


    “可對我而言,代價全是全部的自由。”女孩垂下眼睛望著赤裸的腳丫,“隻因一個約定,我被嫁給了科學人的一項工程,除非等到工程完工的那天,我一步也無法離開這兒呢。”


    她苦惱的模樣令我頓生無限憐愛,我忽然有衝動開口說,如果她厭煩這些圖紙,不妨告訴我,我會點把火將這裏付之一炬。可話到嘴邊我又忍住了,車間老師傅的諄諄教誨猶在耳邊,圖紙可是工廠的聖物,我怎可濫加褻瀆呢。更何況這座關鐵工廠,是我唯一能容納我支撐我的歸屬,除了打磨與裝配,我哪裏都去不了!可另一方麵,不正是這個毫無人性的約定、這些毫無感情的紙張,折磨著這位可人兒嗎?不正是這座原本熟知的關鐵工廠,時時壓抑著、傷害著眼前的女孩嗎?噢,她跟我不同,她不該屬於這兒!一時間,自相矛盾的兩種念頭在我腦海裏拔劍相向,我咬緊嘴唇,胸中固有移山的勇氣,卻又被自己潑水澆涼。


    “這些數字與邏輯乍看似乎並無傷害,可一旦我踩起幻想的舞步,它們便如羈絆的鐵鏈,無時不束縛著我。”女孩全然無視我的窘態,似乎將我當做摯友般繼續訴說,“我想離開這裏,我想回到有嘈雜有燭火的家裏。”說著她微微閉上眼,揚起左右手似舞動翅膀般,慢慢在原地旋轉了一周。


    我的忌憚與陳觀就在她的柔婉舞姿下瞬間瓦解,洪水衝破堤壩,雙手扯斷細繩,重錘敲入鋼釘,圖紙無非設計細節的白紙而已,何足掛齒!我咬了咬牙,將自己數十日來的暗慕之情全盤托出,同時向她許諾,但凡她所希望,我皆願意為她效勞,即便她希望燒毀圖紙室,我也願意照辦。


    “嗬,年輕的先生,你真有幽默感呢。”女孩淡淡微笑,半譏諷半體貼地說,“可他們不會輕易放過我,也不會輕易放過你。然而我感激你的勇氣。”她的笑容底下有難以掩飾的空靈,透現一種與世無爭的絕望。是誰膽敢脅迫她?我不由得心生憐惜。


    “你不屬於這兒。自從在這裏見到,我感覺你就像困於塔尖的囚徒。”我忿忿說。


    “嗬,”女孩笑了,“你真是可愛的先生。告訴我,你叫做什麽?”


    “一零三二號。”我指了指工牌。


    女孩噗嗤笑了,“我指你的名字,每個人都有名字。”她強調了語氣,似乎每個人都擁有名字是件最為普通之事,嗬,多麽清新脫俗的見解。


    “我叫囈樹。”我恭敬地自我介紹道。


    “你叫囈樹。”女孩一字一頓地重複著,抬起眼注視著我。


    這時我才注意到女孩的雙瞳,不知何時起竟已變幻為清澈的碧綠,宛如兩片安謐的湖水,“你的眼睛,你的眼睛……”我喃喃歎道。


    女孩並未理會我的驚詫,隻是淡然繼續說:“你可以叫我若寒,寒冷的寒。”


    “若寒。”我輕聲在雙唇間說出她的名,“隻要你願意,我可以為你冒險,把這座圖紙塔點火燒毀,或者,幹脆帶著你逃離這座工廠。”


    若寒垂下綠眼睛,搖搖頭,一聲喟歎。


    “你的歎息令我更加憎惡這座監牢,如果可以付之一炬該是多麽痛快!”


    “放火燒塔固然痛快,隻是我之所以被困在這裏,並不是看得見的可以摧毀的鐵鏈或者牆壁,而是那個人與他們的一個約定。她去哪兒,我也必須跟去哪兒。”若寒壓低了聲音,“那個人的決心又豈是付之一炬便可摧毀的。”


    “那個人是誰?”我覺察出女孩話語之間的無奈與絕望,“科學人的首領?或者,這座工廠的幕後控製者?”


    “我無法告訴你,”若寒搖搖頭,似乎對我的敏感有所忌憚,語調不無痛楚,“我不能告訴你,隻因一旦說出那個人的名字,恐怕她便會即刻蘇醒。”


    她的痛苦令我猛然憶起那天科學人工頭對我的提醒。那天,嚴謹又狡猾的老青年指著女孩說她就是惡魔,雖然我從未相信過他,然而他所提及的詭異名詞與女孩此刻的忌諱似乎有所關聯,“那個人……難道那個人便是傳說中的惡魔?”對於這個詞我幾乎難以啟齒。


    “你們都傳開了嗎。”若寒輕聲說,似乎在為這個指責心懷愧疚。


    “是的。”我說,“莫非這座廠區另有一個女孩,與你模樣相同,並被旁人稱之為邪神惡魔?”


    “不,能與她分開該多好呀。隻可惜,那個人便是另一個我,我與她共同寄居在這座身體裏。”


    她的話語猶如天方夜譚。不知為何,當時我的眼前竟然浮現出夜市裏頻頻招呼路人的騙子青年,以及他標誌性的殷勤微笑。女孩的陳述似乎更應該與騙子青年常掛口中的魔窟同屬一個國度。


    “你和惡魔住在同一個身體裏?”我愕然道,“難以置信!”


    “是的。我的眼睛是綠色,惡魔眼睛是黑色。”


    “不可能!”我回想起與女孩的初遇,黑發覆額,寶石般黑亮的雙瞳;我仍記得那天真無邪的笑聲回蕩在心底,不可能,擁有那般天真無邪的聲音,絕無可能是惡魔。“不可能!”我又搖了搖頭,“我見過你,在科學人進駐工廠的第一天,我就見過你!那會兒你還對我微笑呢。”


    “我對你沒有一點印象,想必你所提及的人,就是我身體裏的另一半,那個惡魔。”


    “不可能!”我執拗地搖頭。“即便你們果真分屬兩個靈魂,我也無法接受你……你們對她的蔑稱與侮辱!”


    “這麽說來,滿口誑語的仿佛是我?”


    “不……也不是。”我被若寒的反問嗆到,情急之下說出了心底的秘密:“我聽見她對我笑,笑聲就像活在我心底般,如泉水般純淨。”


    “嗬,原來如此。”若寒試圖微笑,卻笑容僵硬。


    我咬緊了嘴唇,不知我話語間的什麽,擊傷了麵前的女孩。


    “我現在知道了,但憑這具身體的絕美容貌以及一些小伎倆,無論我說什麽,你們都不會相信。”若寒的綠眼睛失去光澤,湖水變得渾濁,好似害怕眼前怪物般顫巍巍後退,“我本該知道如實相告的後果,雖然這並非我第一次失望,更不是我第一次嚐試。人見到難以想象的奇觀,便易為故舊的執念所累。嗬,我本該可以預料到的。”


    “若寒……”我一時語塞,不知如何安慰她,矛盾的裂痕存於我的腦海,同一個嬌小身影,一邊是笑聲甜美的黑眼睛,一邊是眼神空靈的綠眼睛,竟分屬兩個不同的靈魂?簡直如天方夜譚般難以置信。我跨出兩步抓住她的肩頭,努力擠出勉強的笑容,“若寒,請告訴我,這隻不過是你跟我開的玩笑,對吧?惡魔也罷,女神也罷,都是凡人的想象罷了,這可是座惺忪平常的世界呐,難道不是嗎?”


    “不。”女孩斷然否認,甩開了我的手,“我沒有開玩笑。真實世界的離奇往往遠超常人的想象。”


    “被稱之為惡魔的那個人,我可從未見到她的劣行。”我正色說。


    “嗬,你竟為她辯護。”若寒笑得淒慘,“隻因見過她真實麵目的人,絕無人再回來說出真相。”


    若寒的描述讓我猛然憶起老青年的警告,我重重咽了口口水,兩個人住在同一個身體裏已是天方夜譚,其中一人竟還在我麵前控訴另一人的邪惡,好似我必須作出選擇般。可偏偏是那被稱之為惡魔的那個人,那雙黑而明亮的眼睛,那個純淨的笑聲,卻是我魂牽夢縈的女孩嗬!到底誰才是純真女孩,誰才是邪神惡魔?


    我不由得後退了幾步。“可是……”內心搜刮著任何反證,卻一無所獲。難道,兼備如此美貌外表與美妙聲音的融合體,還需要什麽其他理由以證明她的良善?“可是……”


    “我的話難以置信,是嗎?”女孩冷冷說,“或者,你可以選擇相信另一個故事:她並非人麵桃花的惡魔,反而我是爭風吃醋的騙子。”


    “……”


    見我躊躇再三,若寒冷冷開口道,“囈樹,我必須實話相告,綠眼睛也罷、黑眼睛也罷,都是我。真正的惡魔就在你的麵前。你瞧,門外永遠把守著武裝守衛,就是害怕我跑出去禍害大家。”


    我再次目瞪口呆。她竟那麽迅速地改變了立場,“不可能!”我仍固執地否認這一切,終於說出心底積藏已久的真言:“美即真實。你擁有至美的眼睛與精致的麵龐,絕無可能與惡魔這個詞匯沾邊。”


    “美即真實。嗬。”若寒回味著我的話,若有所思般,又說,“曾經的我也以為這句話是真理,可我如今已見識過最精致的麵具以及最陰暗的心靈,才開始相信美與真實,是毫無關聯的。雖然這麽說極為殘酷,卻是無誤的真理呢。而此刻立在你麵前的,便是駁斥你的最佳反例。”


    “不,不,你一定不是……”我發現自己在她半自語半陳述的話語下顯得結巴。


    “雖然我也曾糾結於美與真偽現實的關聯,然而唯有通過徹悟,才可坦然麵對。無法接受這一點的,便無法接受這座世界的真實麵目,也一定無法接受我。”


    “可是,可是……”我腦海裏搜刮著邏輯片段,仍試圖為我自己、也為女孩作出辯解。


    “我就是惡魔,惡魔就是我。你明白了嗎?”若寒的言詞間已含怒意。


    “不!我不明白!”


    女孩不容我再多想,快步走近身用力推了我一把,“一零三二號!帶上你的圖紙,滾得遠遠的吧!”三


    正因為前次的不歡而散,當十日之後我再度被派往圖紙室領取圖紙之時,我才感到萬分緊張與矛盾。


    那是一個臨近黃昏的夜晚,亮光已無法深入塔底。我推門而入,發現若寒獨自蜷坐在旋梯上,仍然赤裸雙足,腰間掛著一串粗大的黃銅鑰匙。她垂著頭,十指插入長發,雙目如淵。


    “冷麽?”我尋著話頭,兀然開口。我擔心她像上次那樣,隻因一語不合就可以狂躁地把我攆出門。


    若寒猛抬眼看著我,嘴唇翕動了幾下,一時似無法找到語言。她的眼神裏沒有敵意。


    “你坐在這兒不冷麽?”


    “冷”。女孩的聲線很細,好像磚牆縫隙裏窺視陌生人的小動物。


    我頓起了憐愛之心,脫下外套給若寒披上,脫下皮鞋遞給她。若寒歡喜地把腳丫伸進大皮鞋裏,她抬起眼睛朝我笑,蒼白皮膚上起了些血色。我向她伸出一隻手,她用雙手握住,這時,奇妙的事發生了:心底忽然傳來若寒的歡笑聲,那是比麵孔上的笑容更暢快更放鬆的笑,這一切似乎與我所熟悉的充斥傳動輪、活塞以及帶有體溫熱度銼刀的現實世界格格不入,然而我卻相信這心底的聲音是真切的,隻因這是愛情在體內擺動的幅度聲響。


    我定定望著若寒的眼睛,此刻,她的雙瞳折現黑夜光華的色澤。於是我確定,按照此前綠眼睛的描述,我眼前的這個女孩,正是若寒身體裏那惡魔的一半。嗬,我與惡魔同處一室,真好。出乎自己的意料,伴隨著這個念頭的唯有亢奮與喜悅,似乎內心對此早有期待。


    “若寒。”我稱呼她的名,坐到她的身邊。


    “親愛,你怎麽會知道我的名字?”女孩扭頭朝我笑著說。


    瞧,她對我以親愛相稱呢。我注視著女孩純淨無暇的雙眸,鼓起勇氣將我初次見到她的內心怦動、此後的再次邂逅以及十天之前與綠眼睛的相逢,原原本本告訴了眼前這黑眼睛的若寒,包括廠裏關於她的邪靈傳言,甚至包括另一半綠眼睛的歇斯底裏,皆如實相告。


    “你叫囈樹,對吧?”黑眼睛的若寒若有所思地問。


    我點點頭確認。


    “囈樹,我要告訴你,關於我的一切,那雙綠眼睛沒有說錯,所謂的傳言也皆為事實。”女孩正色道,“我擁有他們所畏懼的黑暗魔法,以及永不褪色的美貌。人的本性便是會對超越他們力量的美麗事物保持距離,因為他們習慣運用力量掌控美,而那樣的事物無疑超出了他們的控製力。想來也對,如此兼具力量與美的尤物,除了惡魔,還有哪個詞語可以形容。”她說完,腰間的鑰匙串如琴鍵自動起伏般,彼此敲擊叮咚作響,嗬,她果真會些法術呢。


    “告訴我,為何你與他們不一樣,你不像其他人隻敢躲在牆隅門後對我指指點點,為何你不害怕我?”女孩裹在我的大外套裏定定望著我,輕輕問道。


    我幾乎要笑出聲來,眼前萬般柔弱的女孩,竟會問出這個問題。噢,她的胳膊恐怕連一把鐵勺都無法扳彎,我怎麽可能感到害怕!然而我仍仔細思考了下她的問題,才作出回答:“我不害怕。我一直認為美即真實,構成美的外表來自於內核的自然反射,是無可粉飾的。”我迎著她的注視又說,“美就是真實,美代表的意願便是內心意願,美就是一切善的。”


    “你真是有意思的人兒呢。”黑眼睛的若寒笑道。


    “若寒,我聽到了你的笑聲,來自這裏。”我指了指心口,“那已是出離於聲音的美妙笑聲,是沒有一絲憂懼的天籟之音。自從初次見到你,這樣的聲音便不時在我心底裏發出韻律聲響。”


    我的表態令若寒笑逐顏開,“你說,你能聽見我的笑聲?”她幾乎趴在我的膝上,那精致純淨的笑容與我很近很近,幾乎唾手可得。


    我點點頭。


    “你所聽到的,是我與生俱來的暗影裏的聲音,本是如影子一般與我相隨,卻極少有人能夠注意到,正如人極少留意影子般。”若寒指了指腳下的人影,又說,“即便有人留意到,亦認為那僅為幻聽,卻隻有你能將哪怕玄之又玄的美妙聲音信之為真。囈樹,僅此一點,便足以說明你與他們的不同。”


    黑眼睛若寒的話令我心花怒放。我開始有勇氣去探索那個困擾已久的問題:“那雙綠眼睛,你跟她果真分屬兩個靈魂嗎?”


    “我們是兩個人,共享同一具肉體。在遇見她之前,我沒有靈魂,無休止的欲求便是我的全部;遇見她之後,她成為我的靈魂,而我愛她。”女孩大方地承認。


    若寒的最後那句坦誠告白令我萌生嫉妒,綠眼睛也罷、黑眼睛也罷,歸根到底,恐怕都隻是同一個人兩個分裂的自我而已,她們之間的慕戀實質正是戴著麵具的自戀,難道不是嗎?可是,人怎能專愛自己呢。難道人不應該首先愛人,其次才是愛自己嗎?忽然我又想起一個細節,此前綠眼睛曾表示她想離開黑眼睛的若寒,她厭惡這宛若囚徒的生活,她被黑眼睛與科學人的約定所折磨。這麽想來,綠眼睛與黑眼睛之間,並非互相成對的愛戀。“你愛她,可是她並不愛你。”我直言相告。


    “她愛我,隻是她不願承認。”若寒自負地說。


    “可是她曾說過,她無時不刻不想著離開你,離開這裏。”


    “那是因為她仍不習慣這樣與我共生的方式,而我愛人的方式,便是使之服從。”黑眼睛正色說道。有時候我感到她的言辭之間,透著與她年紀極其不符的威嚴。她究竟是誰?如果她果真是惡靈,那她又來自哪裏,她的過去是否劣跡斑斑。推想至此,我不禁站起身,在她的麵前來回踱步,不時偷瞄她幾眼,而她始終注視著我,每逢與我視線相對,她便抿嘴故作委屈狀。噢,這精巧如玩具的無暇麵容,猶如琉璃般通透黑亮的眼睛,怎可被冠以如此稱號!無可接受!


    “所以,假如哪天我試圖征服你,那麽便是我開始愛你的端倪。”黑眼睛的若寒露出狡黠微笑。她為何對我突然說出這些,難道她有什麽企圖嗎?


    我震驚於她的直白與大膽,試圖繞回原來的話題,“所以你的另一半……所以那雙綠眼睛必須為了你留在這裏,隻因你喜歡這座工廠。”我有些心不在焉,隨口應和說道。


    “不!我何嚐不想離開這兒呢!”若寒垂下眼睛,搖了搖頭。她的痛苦表情令我震驚,難道不正是她,令這座身體的另一半,那雙綠眼睛的若寒被困在這裏嗎?


    “可我記得,綠眼睛說正是由於你與科學人達成的約定,她才會被困在這裏。如果不是因為你對機械與數字的喜愛,你又為何至此?”我試圖旁敲側擊。


    “親愛,隻因我是教會抵押給求知派的人質呐!”若寒無奈地朝我苦笑,楚楚可憐的模樣令我刹那間幾乎打算投靠教會,隻求能為這樣絕美容顏的女孩盡心效力。


    “你……你是說,因為教會需要圖紙,所以你等於被軟禁在這間磚石高塔,日夜……日夜看守這一切?”我激動得語氣有些急促。


    “是的。圖紙代表智慧的結晶,而智慧與科技,是這片世界最富有力量的。”若寒說。


    “這樣的定論從一個教徒嘴裏聽來,卻甚為奇特。我見過龐大的機械,無法理解圖紙為何比成品更具備力量。”


    “因為圖紙具備複製成品的力量。你應該見過中央倉庫吧?那個堆放產品的倉庫。”


    在女孩的提醒之下,我恍然想起來了:區別與原先的廠區倉庫,科學人進駐這裏之後,立即在廠區裏中央建造了一座規模宏大的倉庫,並派駐重兵把守,我數次路過門口企圖窺看幾眼,都被眼神凶惡的守衛喝退了。


    “那所倉庫的每件成品都是由這裏的圖紙製造而成的。”女孩邊說邊拿起一份圖紙在我麵前攤開,“這是第231b號:自鳴鍾。你瞧,這裏是發條盒,這裏是擺錘。看著這些複雜的弦線與圓弧,我便心生喜歡。”


    我點點頭,“這是一種機械美感,本來,我以為隻有我們這些成天與機械為伍的人才懂得欣賞。”黑眼睛的若寒果然與綠眼睛的若寒截然不同,前者懂得尊重工業設計與數學規律,後者卻偷偷躲起來撕毀圖紙。


    “我多麽想天天呆在中央倉庫裏!可是那些科學人隻在完成裏程碑時才允許我前去觀摩玩耍。”


    “裏程碑?”


    “是呀。科學人給每件原型件都編了序號,由簡單至複雜,每一大類原型件的最後一件則是該類的裏程碑。比如第1號至第49號原型件都為手工工具或冷兵器,第59號至第87號是初級熱處理容器,第483號至491號則是初級交通工具。它們的裏程碑分別對應為活動扳手、壓力鐵鍋與機械馬。”然後她指了指我手裏的圖紙,“比如這座自鳴鍾,我就必須等到整類精密儀器都完工才能親手摸到。”


    嗬,她對機械的愛好簡直堪稱狂熱,尤其作為一名教徒而言。我忍住對女孩的嘲笑,細想之下,頓時又發現疑點重重。以常人所理解的教徒,往往是對科學知識深惡痛絕的,宗教本是以愚昧的所謂魔法與神秘力量作為世界運行的根基,她為何能跳出傳統教會的思維窠臼,能夠接受這些新穎、叛逆、正確的理論與知識?她究竟是誰?還有一個問題更加重要:這座世界何其之大,各色人等林林總總,作為唯一的宗教組織,拜翼教眾何其之多,為何作為人質的卻獨獨是她?


    躊躇片刻之後,我問出了我的問題:“若寒,我有一事相問。偌大的教會,科學人為何要選擇你作為人質呢?難道你小小的年紀,已是教會的重要首領?難道你是執事?或者更高階的……長老?”


    女孩掩嘴笑了,“親愛,我什麽神職都沒有。我隻是教會的女兒。”


    她的天真笑容令我疑慮頓消。的確,把這麽美麗柔弱的女孩納入囊中,既易於控製,又抓到了教會的軟肋,那些道貌岸然的大人們為了自身在眾多教眾麵前的威嚴與榮譽,一定不會輕易割舍這麽柔弱的女孩吧!嗬,科學人果真聰明,我暗暗歎服道。


    “哪天我要是當上這座工廠的最大主管,一定要陪你參觀中央倉庫,你喜歡什麽就拿什麽。”我信誓旦旦道。說完就開始後悔,顯然以眼下科學人對關鐵的統治,我的心願絕無可能實現。


    “嗬,”女孩輕輕微笑,“但願我能等到那一天。”很好,至少她沒有嘲笑我。


    “要不……哪天天黑之後,我帶著你偷偷混入中央倉庫,如何?”我放肆地提議道。


    “我現在離不開這些圖紙,親愛。我害怕一旦離開它們,它們就會被破壞,變得不完整。”女孩說。


    “被破壞?”我驚愕地問。


    “我發現圖紙總是缺損,不知道是誰幹的。”若寒說,“你瞧,我令他們為我打造了這些鑰匙,將所有圖紙都鎖了起來。”


    我順著她的視線抬頭張望,發現原本開放式的木架有很多層都已被安上木門以及鎖孔,另有一些則尚未完工。


    “我必須等到它們全部完工,否則圖紙會一直缺損下去。”若寒努努嘴說,“幸而有位聰明的工匠,巧妙地將每份圖紙都複製多份,所有備份均以特殊規則編寫了號碼,各自收藏於特定編號的櫃子裏。”


    言語至此我才猛然回想起來。天哪,這些圖紙不正是她本人撕毀的麽?難道說,雖然她與她共有一具身體,但本身卻是兩個不同的人,至少,是兩個相異的靈魂。她們互相不記得對方做過的事,見過的人,說過的話。見女孩唉聲歎氣的可憐模樣,我幾乎要將十日之前見到的那幕告訴眼前這黑眼睛的若寒,是綠眼睛的若寒將圖紙撕成所謂的雪片,我還記得碎紙片紛揚飄零的景象呢。可話到嘴邊我又忍住了,我向綠眼睛宣誓過我會保守秘密,這可是一個承諾。如果沒有得到被承諾者的首肯與諒解,那麽承諾就無可違背。


    見我一言不發,女孩笑笑說,“不說這些了。對了,你去過城裏的夜市嗎?”


    我的腦海頓時浮現嘈雜逼仄的街巷、燈光閃爍的小鋪以及那個時常坐在橡木桶招攬受害者的騙子青年,“去過,我去過很多次。”


    “我喜歡一種花。”女孩找來一張廢圖紙,在它的背麵畫下花的輪廓,“你能替我找來嗎?”


    那是一朵漏鬥狀花冠、花萼狹長的細小花朵。若寒管它喚作喇叭花。嗬,不管它叫做什麽,某個夜晚,我路過酒吧街後小巷,曾有看見某個醉漢對著它神神叨叨說了許久,是的,我記得這株小植株的模樣。於是我點點頭,答應了女孩。


    “這些圖紙,你會永遠守著它們嗎?”臨走時,我忽然提起這個問題。


    “不會。一旦整個工程完成了,我自然會離開這裏。”若寒說得很隨意。


    我心頭一顫,原來若寒終有一天要離開關鐵。如果若寒離開這座廠區,我們的軌跡又會分開,那麽以後的相見,恐怕將遙遙無期。


    我咬了咬嘴唇,鼓起勇氣說,“如果你從我身邊離去,恐怕我就無法再聽到你留在我心底聲音了。”我沒有勇氣告訴她,我甚至不知下次被工頭派往這裏領取圖紙是何年何月。


    “不會的。聲音跟香味可不同,是不會消逝的。特別是笑聲,隻須你在心底搜刮,總能重新回響。”若寒說,朝我笑了笑,又說,“倘若哪天你忘記了我的模樣,隻消記起我的笑聲,便能記起我的全部來。”


    我點點頭,接過她遞來的圖紙,向她揮手告別。四


    這天夜裏,我熬到下班就立刻動身前往夜市。手執若寒手繪的喇叭花草圖,我造訪了一個又一個鮮花攤販,卻均無所得。難道這株纖弱的花朵僅存於回憶之中?思緒至此,我打算循著記憶碰碰運氣。當我來到酒吧街背後的小巷,滿嘴酒氣的醉漢竟果然蹲在牆角對一株矮小的植物嘮叨不止!眼前的這幕仿佛記憶回溯般地巧合!我悄悄走近醉漢仔細打量,確定那株矮小植物就是女孩所要的喇叭花。


    那醉漢的醉話簡直沒完沒了!在他搖來晃去的身體下那朵喇叭花似乎隨時會被壓彎,我不時擔心他會抬腿將麵前柔弱的花朵踩扁,同時也忌憚一旦觸怒他會殃及花朵,不得已,我隻得候在邊上苦苦等待。終於等到醉漢戀戀不舍地離開,我一個箭步竄上前,掏出早已準備好的小盆,將那株喇叭花連同它身周的泥土一同掘出、栽入盆中。如獲至寶嗬!


    當我大步流星地走出夜市時,那名瘦削的青年人仍然身著寬大襯衣褲,坐在他的專座——老舊橡木桶上,見到我便殷勤招呼:“先生!你願意相信半世蹉跎的渾噩所累積的經驗,還是情願篤信電光石火的直覺?”直覺也好、幻覺也好,我權當錯覺匆匆路過。要知道,我已取得萬分重要的植物,那是特意為若寒尋覓的信物!魔窟也罷,寶庫也罷,與我何幹!


    翌日,我主動向主管提出領取圖紙的請求。順利得出乎意料,主管竟一口答應。我揣著花盆把那株喇叭花給若寒送去,女孩見到它的喜悅表情我至今曆曆在目呢。不知為何,看到她露出滿足的笑容,我便感到無比慰藉。此後,我更是經常尋找機會與她獨處。我為女孩偷偷從外界帶回了半部經文書、一本樂譜以及整包植物的種子。


    然而,好景不長。就在我為若寒夾帶種子之後不日,廠區忽然實行了戒嚴,無論白晝或夜晚,員工皆被禁止離開廠區。作為失去自由的補償,我們的薪水也隨之被提高了,可是科學人工頭始終不願告訴我們實行戒嚴的原因。我也不知廠區外麵究竟發生了什麽。唯一值得慶幸的便是領取圖紙已成為了我日常的工作,我得以藉此每天見到若寒。


    這天,我又見到女孩,她手捧一盆枯萎的喇叭花,形容憔悴。她跟我說,她很想走出去看看,她擔心外麵的世界。


    “可是我決不能讓門外的守衛知曉我逃出去這點。我要悄悄地溜出去,還要悄悄地溜回來。”她又說。


    我搖了搖頭,告訴她,她的個頭與我相差太多,即便我脫下工裝與她置換,她纖小的身材也無法填滿工裝的肩膀與袖管。並且,我又說,無論白晝或黑暗,廠區裏都有守衛四處巡邏。


    見若寒愁眉不展,我大膽慫恿她:“除非你下定決心,我倒可以想辦法帶你走,永遠不再回來。”


    女孩輕輕搖搖頭,“親愛,可是我必須回來。”然後她沉吟片刻,低沉地告訴我:“隻要給我絕對的黑暗,我便可來去自如。”隨後她又補充一句,“這是一種黑暗魔法。”


    “你打算挑選一個紅月安寧的夜晚,趁著夜色逃離這裏,然後又趕在黎明之前返回這裏?”


    “不,我指的是絕對的黑暗,與白晝或夜晚並無關聯,那是施行法術的唯一條件。”


    “法術?這世界上真有那種玩意兒嗎?”我將信將疑。


    “真有。請相信我,親愛。”女孩笑得自信。


    “既然如此……”我頓時有了主意。


    我讓若寒躺在地板上抱膝蜷身,找來廢圖紙將她周身蓋住,層層疊疊的圖紙嗬,又脫下外套蓋在圖紙堆上,我後退兩三步,確認若寒纖瘦的身體已被遊標卡尺、複合蒸籠以及滑板車等一堆圖紙全然掩沒。現在除了我沒有人能夠尋到她呢!可正當我得意之時,圖紙堆裏卻傳來若寒的聲音,“親愛,這不管用。圖紙太薄,仍有微弱的亮光漏進來。”


    於是我找來更多的圖紙,更脫下襯衫,蓋在了那已明顯隆起的圖紙丘上。可若寒告訴我,這不管用,亮光總能從薄弱之處泄露進去。


    “親愛,我需要的是絕對的黑暗,徹底的無光。”


    這該如何是好呢!光竟是這般頑強的一股力量,我還是首次發現呐。


    望著那縫隙百現的圖紙堆,我忽然意識到,與其憑空製造一個無光的密室,不如將這座圖紙室唯一的光源封住封死,才是更有效的辦法。於是我七手八腳地奔上鐵旋梯的最頂端,冒著從高處墜落的危險攀上圖紙室的頂棚,用圖紙將天窗全部遮蔽。想必天窗下的圖紙室內部怕是一團黑暗了吧!可若寒的聲音仍清晰地傳到我的耳際:“親愛,這不管用。光仍然漏了進來。”


    我終於明白,除非使用鐵片將這座天窗焊死,或將水泥澆灌在天窗上,薄薄的圖紙怕是無濟於事。然而無論鐵片焊槍也罷、水泥桶木刷也罷,都無可能瞞著門口的守衛運進來。那可是大動作呀!


    “若寒,如果需要創造這麽個徹底無光的世界,那麽唯一的辦法便是用足夠厚實的材料蓋住天窗。可是…可是我又怎麽可能在守衛不知情的情況下運來成堆的泥土或成卷的鐵片呢?”


    “親愛,我知道這非常勉強。”女孩咬著嘴唇說,楚楚可憐,“可是無論如何,我都想出去看一看。隻需要一天。”


    望著她愁眉苦臉的樣子,我又想到一個主意。我告訴她,再等我一天,我會有辦法。


    那夜。我獨自悄悄溜進原料倉庫,推開邊門,發現倉庫裏竟燈火通明!那裏堆放著許多原材料,鐵礦石、木板、但更多的是煤。一名稚氣未脫的科學人倉庫看守員快步走了過來,邊走邊捂住嘴打哈欠,他來到我跟前,故作深沉地清了清嗓子,一臉嚴肅地盤問我來倉庫的原因與目的。


    “磁鐵。上頭讓我來找磁鐵來著。”我聳了聳肩,故作無奈地告訴他,我被工頭派來這裏為永磁電動機尋找合適的磁鐵原材料,“什麽磁鐵呐!我從來不知道加工還需要那種玩意兒!”我假裝抱怨道,隨後又故作疲倦地打了個哈欠,“晚上加班真累呀!”


    “是啊,是啊!”一番寒顫之下後者的防備瞬間瓦解,揮了揮手讓我自便。看來與任何勞動者抱怨加班都是拉近距離的有效方法。


    我偷偷走進磁鐵暗室,反手鎖上門。作為工廠裏資曆頗豐的機械工,我知道在原料工廠的某個角落,藏著磁力極大的天然磁鐵。果然,在磁鐵暗室最裏端的黑水箱裏,我找到了它的真身:那是塊極涼極硬的石頭,浸在有蓋水箱裏,箱蓋上有兩個圓形的蓋孔,我偷偷摸出了口袋裏的小銼刀,挪開圓蓋,把手深入水箱裏,在那裏,我摸到了沉在底部的磁鐵。寶貝兒,我隻需要你的一小部分,我悄悄自語道,摸到磁鐵的突出部用銼刀開始慢慢磋磨。這真是塊硬石頭呐,幸而我擁有足夠的耐心。雖然磁鐵暗室四下無光,但慢慢地,我可以感覺到銼刀在磁鐵身上造成的傷口正緩慢擴大。銼磨期間,暗室外的倉庫某處發出幾聲巨響,我被嚇得一個激靈渾身冷汗。幸而沒有意外發生,也沒有任何守衛前來關注我。磨啊磨啊,鍥而不舍。終於,磁鐵的一小部分在我不懈努力中被割裂分離了。我趕緊把它撈出來,隻見那枚磁鐵碎塊表麵立刻開始匯聚幽暗的亮光!沒錯,就是它!我知道該怎麽做,於是連忙將那枚磁鐵碎塊連同黑水一同塞入嘴裏,接著緊緊閉上嘴唇。


    當我走出磁鐵暗室時,那科學人小哥笑著問我是否已找到所要的材料。我沒有答話,隻是回以苦笑,聳聳肩搖搖頭。見我兩手空空,倉庫看守員未絲毫懷疑,甚至主動地為我推開了倉庫的大門。就這樣,我把那枚磁鐵含在嘴裏帶出了倉庫。得手了!當時心底裏一陣興奮。


    回到宿舍,我躺在床上輾轉反側,既害怕把磁鐵不小心吞下腹中,又擔心無意間把磁鐵吐出嘴外。擔驚受怕之中,我一夜未眠。


    次日早晨,我含著磁鐵推開了圖紙室的木門。


    “囈樹,是你!”若寒見到我,立刻躍上鐵旋梯的扶手一路滑下來,蹦跳著來我的跟前。她的黑眼睛明亮而喜悅。


    可緊接著,她驚異地發現我空著雙手,並未帶來任何遮蔽亮光的材料,笑容頓時從她的麵龐上消失,“親愛,你說過你會有辦法的,可是……”


    “嗬,我說過……自然就會做到。”我勉強說著,張大嘴取出磁鐵,那一小枚黑色的鐵塊頓時變得極亮,四麵八方的亮光被它抽吸而來。隻見磁鐵越來越耀目,而身周的四下角落卻不斷變得黯淡。是的,如我所預料的那般,這種強磁鐵能吸走光,在它對光的胃口達到飽和之前,亮光會源源不絕地被它所吸引而來。也隻有這樣,才能使身旁的其他空間變為徹底的黑暗。


    就在周圍黯淡到什麽都看不見的時刻,“若寒!”我看不見她,隻得高喊著女孩的名字,希望她意會到這麽個來之不易的好時機。可幾乎於此同時,強磁鐵在手裏變得極熱極燙,我開始忍受不住,一撒手讓它掉在了地上。


    就在磁鐵掉落在地的那刻,亮光再度回歸到四周。


    “若寒!你得抓緊……”我忿忿說道,我沒有料到這枚磁鐵的效力是如此短暫,看來它捕獲的光已達到飽和,已經徹底失去磁力。我開始後悔,本該將我的意圖寫在白紙上,向若寒解釋清楚再付諸行動的……


    “若寒!”我呼喚她的名字,卻沒有應答。


    直到這時我才發現,那黑眼睛的女孩已然從這圖紙室消失了。


    此後的一天一夜我在提心吊膽中度過。離開圖紙室之後,我無時不擔心被守衛發現圖紙室裏其實是空無一人的,也害怕工頭發現我上班遲到的秘密。幸而這些擔心皆為多餘,沒有人發現異常。然而下班後我又想起來,我還未跟若寒約定把她接回來的方式呢!她說過,她隻能在黑暗裏來去自如,那麽我是否必須再偷一塊強磁鐵,才能製造出足以吸盡亮光的黑暗使她得以歸來?想來,也別無他法。


    當天晚上我硬著頭皮又悄悄溜入了原料倉庫。這回的看守員是陌生的科學人麵孔,我試圖故伎重演,打了個哈欠跟他套近乎,卻被無情地趕了出來。“你覺得累?趕緊回去休息吧!”科學人看守喝令我立即離開,“加班是最無法容忍的!趕緊走!”他懷著保護勞動者的善良把我趕出倉庫,我卻哭笑不得。


    偷不到強磁鐵,無奈之下,我回到宿舍向工友們搜刮了一些墨水與膠水,打算次日一早趕往圖紙室,為若寒現製個黑盒子。


    第二天,我急衝衝來到圖紙室。果然,若寒仍未歸來。我尋了些圖紙,刷上墨水,用膠水粘在一起,毛手毛腳地製作了個幹癟紙盒。聊勝於無嘛!我脫下外套將黑盒子死死蓋住,巴望著女孩能及時歸來,可苦守半天,女孩仍未回來。眼見時間一點點逝去,恐怕早已過了通常領取圖紙所需的時間,如果再不返回車間,恐怕工頭會起疑心呢。


    若寒,你在哪裏呢?我不禁出聲低語,心急如焚。


    而此時,門外響起了人聲,那是守衛與陌生人的招呼聲,難道又有人要前來領取圖紙了?完了!要敗露了!我焦急萬分。我該怎麽辦呢?告訴他我就是圖紙看守人?可我根本不知道他所要的圖紙藏在何處,隨身也沒有打開那些櫃子的鑰匙。那麽……告訴來人我也在這裏等候了很久?難保來人不會第一時間怒氣衝衝地招呼守衛,那麽一切就都暴露了。噢,我該如何是好!?或者,我得想辦法讓前來領取圖紙的陌生人有來無回?謀殺的念頭一閃而過,我不禁打了個冷戰。這般邪念怎能出現在我腦海裏!那不僅殘忍,且更為荒誕,因為來者很快會因缺勤被發現異常,追根溯源之後屍體也必然會被發現!那麽……試圖說服來人,為我們保守秘密?不,我又有何德何能,能說服來人為我與女孩保留這個秘密,不可能,不可能。隨著窸窸窣窣的聲響,想必門外的守衛正在翻查來人的工作證,我則開始懊悔未曾細問女孩圖紙的編碼規則,不知道圖紙存儲的規則,也無法偽裝成管理圖紙的女孩。噢,我該怎麽做才能蒙混過去呢?


    正當我心焦如焚之時,腹中突然劇痛起來,我扒開襯衫,發現一道血裂縫以極快的速度在肚皮上蔓延、開裂。“啊啊啊啊!”我不由自主地發出慘叫。


    隻見一隻手從血口子裏伸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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