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破了。


    光曜如劍,所及之眾,盲。


    繩,巨輪,緩緩滾動。長坡,王的戰車馳入蒼穹。大軍尾隨其後,你駐足回首,不見盡頭。


    裂口,天空近在咫尺,自由唾手可得。邁步。地底的鼓點卻愈漸弱了。你大聲嘶喊,卻為無聲,利刃在手中化為塵土,盔甲破裂剝離消散。痛。你瞠視掌心,鱗爪暴生。身軀似無限製膨脹,麵孔龜裂,犬齒突長。光,所有的記憶與榮耀,恢複了。


    咆哮。


    是的。日光之下,人紛紛恢複本來的麵目:獸。而獸的語言,隻為咆哮。二


    當入口被打開的刹那,前軍曝於光而躁亂。屯於黑暗漫長時間,此時,光如劍芒,刺裂他們的雙目。覆以指縫,大軍仍緩緩行進,零散之數因強光以及後軍推擠而跌落長坡。


    車冠之上,女孩慢慢打開護住眼睛的手掌,淚眼婆娑。她張開雙翼,掠過大軍的上空,徑直飛向光的入口。魔王在她的身後大聲喝止,可是她無法聽見。


    歸來,荷以父的雙翼與自由。


    光。時間憩慢。


    身後,腳下,浸染的黑暗粒子皆洗塵


    展翼,輕觸天際線最遠的兩端,沉睡著的、蘇醒著的


    指尖低垂廣原表麵


    直至,雲層撲麵。光影的紋理飛速聚合


    她才知自己並非,盲


    業已遙遠,無人企及


    飛翔於光芒之中,其行為本身便為一種榮耀。然而在雲間,這種榮耀屈從定則。他們是自由翱翔的雲使,而她,是生來便未被賦予翅膀的孩子。


    摘得,失去,隻在須臾。


    須臾,從羽毛至翼骨,紛離剝落。殘酷甚,甚至感覺不到痛疼。女孩翻滾,墜落,尖叫著。身體竟如此沉重,如同腳下的土地。


    “我所負的使命,便是拯救。”雲層之間的碧空,雲間之下的冷地,男子一再以平靜之心說出這句語言,亦為誓言。


    半空之中,女孩仍在墜落。墜落。她感覺自身無力,感到絕望正趁隙而入,血肉之軀因此而更為逼真。


    直到被巡淩空接住之後,女孩仍以為自己在下墜,似無休無止。“親愛,是你麽?我看到了雲層的光影,何等美景嗬。”


    “是我,親愛。你已是安全的了。”女孩合上眼睛,在巡的懷裏昏睡過去。


    而與此同時的地上,冷地大軍緩緩爬出裂口。人在光耀之下,紛紛恢複為本來的模樣:獸或羊;人手中胸前所持的,冷地土石鑄造的刀斧與鎧甲,亦隨之化為塵埃;人關於雲間的記憶,亦恢複如初。三


    抬眼,便是彼岸。雲使們的頌歌空靈回響,抑揚交錯的詠歎仿佛一成不變。懸浮在地平線的雲層雄偉而神聖,回首,同伴們在塵土中痛苦翻滾,他們正經曆蛻化為獸或羊,統帥們在高處吼出方陣的番號,大軍經曆著重組,那些從未淪為人身的巨獸們穿行其中,將彷徨的戰士攆到歸屬的方陣,並追上擅離陣營的獸或羊一一處死。大軍漸漸恢複秩序,可雲間的恬靜注定就此葬送。強抑體內奔跑的衝動,即便那輕易便可滿足。獸忽然不知所以,不知所措。


    為何而來。


    為靈魂不再輕易覆沒於黑暗。


    為何而戰。


    為魔王許諾的自由。


    如此自問,獸漸歸於平靜。


    高處,石台。長發男子緩步走入風裏,脊背之上的殘翼如自由般複蘇和生長。對於寵兒,光仍是不帶絲毫吝嗇。俯瞰著自己的軍隊,長發男子百感交集,從未料想自己竟揮起右手來擊打雲間,這清美之地。突然一個聲音進入了他的心裏,一個熟悉的聲音。


    我令你帶著尊嚴離開,你卻滿懷欲望而歸。那個聲音說。


    當冷地之眾日益增多,我便知你們已眾叛親離,定則與規律被製訂伊始,便是強者對弱者的暴政。darken答道。


    孩子,去維持一個世界,必須擁有秩序與規則,任何世界不外乎弱肉強食。


    是,然而強與弱亦可輕易顛覆,僅需懸以榮耀與希望。


    堂皇之詞!你不也將自我喜惡作為定義規則的標準嗎?這便是宿命罷。


    喜惡?我稱之為美,美趨使力量,這是必然。


    那麽孩子,我們亦有何區別呢。


    我創造了人,人生來便失去自由,因而無比渴望,他們自會秉以人性的欲求去奮力爭取,所以我給他們希望;而你們自稱給予新生萬物以自由,隨後卻肆意剝奪使之絕望。


    你所言之物:人,人所欲所求的,便可輕易攥取麽?我的孩子,你仍這麽天真。何不即刻住手,你們可免於來自上空的打擊與審判。


    不,老師。我已非舊我,眾亦非舊眾。


    在我看來,沒有區別。


    你的看法,與我無關。我此來,是為重塑這座世界的秩序,以及,你們的命運。


    那個聲音不再發話,然後他聽到一聲喟歎。


    石台之上,長發男子孓身自語。裂口之外的平地,冷地大軍開始有序駐紮,探騎被派出尋找礦脈和散落平原的羊群與獸。從冷地帶來的鐵器與鍋瓢均淪為塵土,然而戰士們存有取火的記憶,一切的再造便成為可能。四


    光。


    少年伏憩在玉台,睡意恬美,皺影線條自脖頸遍布華美之軀。


    影。臥榻之側,是你步步逼近,拔出利刃,卻傳來少年的聲音:你傷害不了我,即便絲毫。


    沉重的喘息聲漸響於靜謐。棋盤之上,血肉之軀倒斃抑或潰逃。白刃滑落,餘光無法移轉,你伸出五指,結瓷已自指尖開始。當光的線條在身體上僵硬,你已無法動彈。


    一個聲音說:隻有犧牲,才成就榮耀。一隻手伸出將你的身體打碎,頭顱滾向少年腳下。少年緩緩捧起你的頭顱,露齒微笑,笑容端莊。正視的瞬間,即被他的優美所征服。光,浩蕩依舊。頭顱的陰影在少年腰際短暫停留,但,那已足夠。少年的身後,黑孩子悄然無聲地站起來,雙手緊握你的利刃,高懸於少年之首。


    夜空,群星觸及鼻尖。石像們竊竊私語,其中一個聲音高聲說,“來自地底深處的罪孽眾生,請在他們的腳下打開裂口,回歸其所罷。”然而大地竟紋絲不動。石像們繼續著私語,他們不明就裏。終於,她知曉了,宿命中的戰爭無可避免,麵對一場寵兒與寵兒之間的戰爭,雲的意念沒有偏倚。


    籍以數隻幼禽,少女石像緩步踏上祭壇,打開方盒。方盒之中,深不可測。是萬億雙眼睛。如星空般深邃,如繁星般數不勝數。


    昔日我將你們置於此處,隻因你們太喜光亮。而今,大地流火,放牧於平原之上的光與熱,任享任取。


    一雙光點朝少女眨了眨眼。然後以懵懂的軌跡上升,加速,衝出方盒的瞬間,立現為一隻成年禽,它擁有寬大的雙翼、碩長的脊背以及流連千轉的長尾羽。禽在神殿上空盤旋,深深孤單。盒中,無數雙眼睛變得熠熠生輝,不久,第二第三……數以萬億的飛禽躍出方盒,多數禽徑直飛向星空,但仍有數以萬計的成年禽聚集盤旋在神殿上空。


    少女石像後退一步,低聲說道:請原諒我們,是你們對散光無以滿足的愛欲,使我被迫囚禁你們。現在,失去的,將再複還。她的腳下,平原之上,魔王的軍隊取來燧石生火,火光星星點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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