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正午。陽光從鏤空雕花的穹頂直射入神殿中央。領頭的青年使者雙手捧著一頭剛出生的幼禽,掠過神殿角簷,飛向競技場,他的身後尾隨著大群同伴,每位使者皆眉清目秀笑容清澈。那些歡樂的青年並未注意到,一個瘦長的身影正緩步走入神殿,神色凝重。


    我願化為塵,瘦長身影開口說。星座的蒼穹之下,長發男子的身影如時間的投影般由神殿深處延伸至長階。他的羽翼殘破不堪,麵容蒼白。他的名字叫做darken。


    你對我的愛情是一種冰冷的欲望,一個蒼老的聲音幽幽傳來。圓柱之巔,一具大理石塑像的瞳仁漸漸凸顯,蒼老聲音繼續道:你是耐心而自私的。


    是,我願化為塵。darken單膝跪地。他的身前,放著一大束羊角芹,那是這座雲之城所沒有的草木品種,采摘自雲層數千尺之下的磅礴草原,那裏是角羊與齒獸橫行之地。


    一位長老緩緩從圓柱之巔爬下,她的翅羽退化得很厲害,碎石質地的披肩不時掉落碎片與灰塵。過來,孩子。她握住darken的雙手,慢慢仰起臉龐——她的臉龐是青春的雕塑,一尊少女容顏的大理石塑像,歲月的氣息在此凝固。我能感受到你賁張的血脈裏流淌的激情與決絕,你表達的方式與數百年來的勇士們幾乎如出一轍,盲目而直白,這已足夠令我引以為傲。


    darken抽離了雙手,雙手捧起那束羊角芹。老師,獻給你。


    可少女石像的長老卻並未抬手接過,她仍以那一個蒼老的聲音開口道,我必須拒絕你,無論你之前經曆過多少次的失敗。我告訴過你許多次,而我現在仍要告訴你:作為長老,我的身上沒有愛情。這並非我們尋求永生的誘因,而是……我們是無法感受到愛與欲的,生本如此。


    你為我所做的一切,皆為徒勞。


    少女石像說完,一群幼年禽從神殿深處的黑暗角落飛來,它們環繞著她的足下,她弓起腳踏於其上,隨後載著她回到圓柱之巔。她的雙手攀附在柱頂,最後說道:孩子,這並非一場考驗,而為一則規律。除了遵守,別無他法。說完,她便與圓柱重塑一體,成為穹廬上的一尊石像。


    我的老師,darken謙卑地垂下頭,每當我告白時,你總用你所奉行的真理來勸服我放棄,就好似寄予一個孩子箴言般。然後他抬起眼睛,翅膀緩慢有力地扇動。慢慢上升,直至與少女石像平視。長發男子一字一句地說:我相信不是因為規律將萬物聯係起來,而是愛。


    石像光潔的臉龐頓時隱現細小的裂縫,然後慢慢消失。她費力而困難地側轉臉龐,直視著darken。


    孩子。你必須分清現實與夢之間的區別。正如我們,在這隻古禽的脊背上建造了神殿,它承載著雲之城翱翔在雲間,以霞暉為餐、雲露為飲,但它本身作為雲之城的載體,是為規律所設定的,兩者之間本身不存在眷戀。即便它存有對雲之城的感情,那也是後知後覺的。


    darken笑了笑,很僵硬。老師,他說:你對真理的執著是最吸引我的地方。雖然並非正確,卻是純粹的。他頓了頓,又說:在我的翅羽還未成熟,我便長久地坐在你的腳下,凝視這完美的側影。彼時,你可曾注意到我?你的存在令我感覺到,不朽。


    不朽,是一種力量。


    不朽,是一種美,是我對你的愛情的度量。我心知,老師不曾在時間中歸為塵埃,便緣於對我的期守。因為你愛,所以我在。


    長發男子說完,沒有回答再響起,神殿歸於沉寂,隻剩下darken扇動翅羽的聲音。盤踞於石柱之巔少女石像的瞳仁已慢慢消失,她不再言語了。


    夜。古禽寬廣的翅尖劃破雲層。長發男子坐在城市的高處,繁星觸手可及。


    他伸出手觸摸夜空,喃喃自語:我對你是沒有欲望的。請相信我,請相信我。


    與此同時,空無一人的神殿裏,石像們緩慢地相互靠攏。指尖纏繞著指尖,蛻化的翅羽交織在一起。他們低聲交談。


    “大地的西南方會出現一片湖泊。碧藍色。水麵盛開玫瑰。當幼禽感覺疲憊之時,可以在花心稍棲。”


    “請降低西側山脈的高度。沒有一種高度可以讓我們的archaeopteryx繞路。”


    “縮短草木的成長周期,羊群的食物已經不充足了。”


    “請讓所有夏天出生的羊羔的眼睛皆為紅色。”


    曾經的寵兒。現在,依然是。


    他所祈求的,便得到。二


    正午。從雲層的邊緣奔騰而出的跌水傾瀉在碧湖。承載雲之城的古禽,archaeopteryx,低飛著掠過湖麵。羽翼漸豐的青年雲使戲濯在水麵和陰影之間。


    最接近古禽首部的高台,風聲洶湧。一名成年的雲使領頭吟誦著神的箴言,聲音鎮定:


    “‘天上飛翔的,皆為雲的人子。我們的食物,我們的血肉,都是雲的饋與。’”


    “‘雲創造了兩個兄弟:禽、以及你我。雲給予兄弟羽翼,教授兄弟飛翔;賦予禽大氣力,賦予你我思考力。雲教兩兄弟相伴在左右。’”


    “‘雲教你我義,教你我的後代生來便識得義。’”


    “‘站立時思索,飛行時想象。’”


    “‘雲贈與你我宏偉的禽,archaeopteryx,便使你我可立於天空思考。雲教你我在archaeopteryx雙脊之間建城。於是你我匯聚於此地,欣欣向榮。’”


    “‘雲隻要求你我是善的,如星空般潔淨。他便滿足。’”


    “‘說出自己為何物。體會本我,便歸於寧靜了。’”


    “‘生於塵,歸於塵。’”


    “本我,血與肉。體會自己的血與肉。”darken喃喃重複著。“那麽如果欲望滋生在血肉之軀,則亦非我的過失。欲望,是不分對錯的。”


    夕照。雲層在腳下洶湧地翻滾著。宛如火海。


    “我一直在觀察。”darken流著淚自語。“萬物由愛而生。哪怕細微之物。”


    “流水之於卵石。銀雀之於朝霞。聖歌之於磚瓦。”


    “清晨。我在西方看見一隻白羊,因貪戀青草的豐美漸漸步入湖邊的沼澤。正當它舉步維艱時,流水卷著泥土退去,白羊立在堅硬的卵石之上,得以退回安全之處。”


    “而此刻。我看到雲層是不息的。在陽光湮滅的最後時刻,似在燃燒和表達。是,雲層正在瞻仰偉大的archaeopteryx,細心地捧起它寬廣的投影;在它雙眼的前方悄悄消散,在它翅羽的兩側流瀉金色瀑布,把狂躁鋒利的閃電埋藏在深處;在此刻,他們都展示自己最美的一麵。我相信他們有著愛情。”


    “是,我們盡是愛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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