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仁將房門推開了一條縫。


    從那道縫隙往外看去,隻見教堂內部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仿佛被按下了後進的按鈕,牆壁、欄杆、台階上的灰塵飛快地脫落,露出光鮮的紋路來,下落的灰燼在沒有接觸到地麵的時候便化為無有。


    這變化從教堂的最頂端開始,可通過天窗看見夜幕中的一輪明月,可此時道道燭火憑空燃起,將教堂照得亮如白晝,數不清的燭台同樣褪下了斑駁的黯淡外衣,呈現出它們還被好好養護時鍍了金的身軀。教堂內的事物無一不精巧,精巧的同時亦不失莊嚴,繁複的宗教圖案隨處可見,一一清晰地映入眼中。它白日的腐朽模樣似乎都是幻象,這是一座活著的教堂,仿佛哪扇門隨時會開啟,從中湧出一支身著莊重白衣的神職人員,跪在神像的腳下唱誦讚歌。


    陸仁沒看見神職人員的出現,但那些從樓下房間裏出來的“人”,卻已然進入他的眼中。


    陸仁實在沒法將那些存在稱之為“人”。


    幾十個裹著白色裹屍布的軀體紛紛來到神像前,戰栗著跪下,圍著神像身前的祭壇。它們匍匐於地,身體僵硬的弧度讓它們像是一具具從墳墓裏頭挖出來,強行擺出這樣姿勢的屍體。


    頭顱同樣被厚厚的裹屍布包裹著,它們全身上下沒有露出一寸肌膚——如果它們還有這種東西的話。但陸仁可以輕易看到,它們的額頭緊緊貼著地麵,不敢抬起,似乎是畏懼於直視神像。


    不對。


    陸仁皺了下眉,它們不敢看的也許並不是神像。


    而是祭壇上的人。


    如今祭壇空空如也。看著樓下詭異的一幕,陸仁怎麽看都覺得祭壇上缺了點什麽。


    陸仁剛這樣想到,就發覺自己的腳動了一下。


    他這時才發現,不知什麽時候他並不是從門縫往門外窺視,此刻房門大敞,他早就已經步出門外,來到了欄杆旁,就在欄杆後頭往下看。


    正是因此,他才能把一樓發生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他的肢體並不因自己的心念而動,仿佛身體裏有另一具靈魂奪走了身體大半的控製權,陸仁還能轉動頭顱,還能說話,卻控製不住自己的腳往樓下走去。


    陸仁隻來得及對白逐說道,不要過來。


    說完這句話後,他連發聲的能力也失去了。


    陸仁不受控製地來到了一樓。


    不像是之前身體被npc主導的時候,那時候他知道神父在用這具身體做什麽,但除了能通過神父的眼睛看到外,他沒有其他任何感覺。此時他失去了身體的控製權,卻能感受到腳踩在柔軟地毯上陷下去的觸感,能感覺到手平放在樓梯扶手上時指尖的微涼。好像身體不再屬於自己,但填充著自己身體,占據主導的還是自己的靈魂。


    被裹屍布緊緊包裹著的“人”並沒有將祭壇圍得水泄不通,在中間它們空出了一條走道,陸仁通過這條走道來到了祭壇上。


    他在祭壇上轉身,居高臨下地俯視跪伏在祭壇之下的“人”。


    陸仁先前一直有預感的祭壇之上的空缺,在此刻被他自己填上了。


    陸仁久久沒有出聲,他感覺到了一種令他厭惡的輕蔑情緒,另一個靈魂在明明白白地告訴它,對他來說下方跪著的“人”是有多麽可惡可憎,又如螻蟻一般微不足道。


    “聚在一處的未必是誌同道合之人,跪在神像腳下的也不一定是神明的信徒。”陸仁聽見“自己”慢條斯理說道,“異教徒妄圖動搖神的威嚴,偽信徒企圖欺瞞神的眼睛,多事之人試圖窺視神的榮光。”


    “神明不會為這些可悲可恥之徒動怒,但祂行走在人間的仆人卻該擦去祂禦座之下的塵土。”


    “陸仁”的目光落在距離他最近的一個“人”身上。


    “白森主教,”“陸仁”冷冷道,“隻有鮮血才能洗去你的一絲罪惡。”


    他步下台階,掐住白森主教的脖子將他拖上祭壇,看上去他輕鬆得出奇,因為手掌握緊而緊貼住身軀的裹屍布勾勒出細得不像話的脖子——像是那裏隻剩下一段頸骨。


    白逐目不轉睛地看著樓下,“陸仁”暫時離開時,他也沒有把目光從祭壇上移開。


    他看不到祭壇的全貌,但仍看到了祭壇上半邊的紋路。


    那紋路並不陌生,乍看時白逐沒有認出來,隻覺得熟悉,看了半晌後,他猛地意識到這是他在福利院那個副本見過的紋路!


    兩個紋路可以說一模一樣,隻不過相較福利院那個祭壇,眼前的祭壇要大了數倍。白逐想要看得更清楚,身體前傾時腳不小心碰到了門檻,他立時回過神來,下意識後退了一步。


    “陸仁”目光一抬,緊接著便不動聲色地收回了視線。


    白森主教被他一路拖拽到神像前,白日裏,神像麵前空空如也,此刻卻擺滿了祭品,那些祭品看上去十分奇怪,不是常見的供奉神明的瓜果鮮花,而是一隻隻不知裝著什麽東西的木桶。


    相距過遠,回到門縫前的白逐努力看去,也隻能確定木桶裏的似乎是液體。


    但緊接著,他就知道了裏麵的是什麽。


    隻見“陸仁”提起其中一隻木桶,向著白森主教當頭淋下!


    透明的粘稠液體瞬間淌滿主教全身,“陸仁”的動作不止於此,他撈起一旁的燭台,將它扔在了主教身上!


    火焰瞬間占據了他的視野。


    陸仁眼睜睜看著白森主教猝不及防之下便在他的麵前化為一團火人。


    但更讓他驚愕的事情還在後頭。隨著火焰的蔓延,白森主教在地上翻滾掙紮,讓人不解的是他沒有發出一聲痛喊,火焰裏傳來咯啦咯啦的聲音。


    即使是那樣劇烈的翻滾也沒有讓他身上纏得死緊的裹屍布散開,但那厚重的布到底被火焰燒得焦黑,最後化為片片灰燼,而裹屍布之下的白森主教,也在此刻顯露出了他的全貌!


    那並不算一個人。


    而是一具森白的骷髏。


    眼前的一幕荒誕無比。


    神父在神像麵前審判的對象,他口中的低劣之人,竟然是一具骷髏!


    那具骷髏像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一樣,因為被灼烤的疼痛在火焰中掙紮,下頜骨大張,由於不時和上頜骨的碰撞發出陸仁先前聽到的咯啦咯啦聲,就好像在呼痛求救一般。


    然而隻剩下一副骨頭的他說不出一句話。


    期間神父隻是冷眼旁觀,而其他被裹屍布包裹的,估計同樣隻是一副骷髏的“人”,跪在地上不住發抖。


    這場酷刑直到裹屍布徹底化為灰燼才停止。


    於此同時,那具骷髏也躺在地上不再動彈。在後期它的掙紮逐漸微弱,就好像是一個活人遭受了火刑,他原先想通過打滾的方式熄滅身上的火焰,然而徒勞無功,他的生命逐漸流失,最後變成一具焦黑的屍體。


    骷髏不動了,但火焰還在燃燒。


    這一出審判,猶如一出詭異的戲劇。


    但是陸仁忽然間意識到,這些都是真實發生過的。


    火焰燃燒得出奇得久,它熄滅的時候陸仁耳畔響起了遙遠的鍾聲,仿佛在告知觀眾們,這出戲劇在此刻落幕。劇中被火焰燒死的演員在戲劇結束之後從地上爬了起來,鍾聲又如同號令,聽到號令的骷髏們如潮水般褪去,湧回它們出來的房間。


    地上灰燼如雪一般消融。


    陸仁感覺到“自己”抬起了頭,他的視線被迫轉移,然後落在一扇門上。


    那是——


    陸仁看見了那道還沒有關上的門縫。


    白逐措不及防就對上了忽然抬頭的“陸仁”的視線。


    那雙熟悉的眼睛看著他,眼裏是全然陌生的情緒,他似笑非笑,看著他的目光與看著祭壇之下跪著的骷髏們並無不同。


    他的身側場景飛速地變化著,就像之前那聲鍾聲響起後一樣,教堂因為新的鍾聲又變了模樣。它逐漸變得陳舊腐朽,厚厚的灰塵遮住了祭壇之上的法陣,神像再一次變得黯淡無關。


    蠟燭一根接著一根熄滅。“陸仁”走下了祭壇,教堂恢複原樣的速度要比之前滿上不少。隨著“陸仁”的走動,他走過的地毯上出現了烏沉沉的汙漬,又出現大片大片被腐蝕後的痕跡,最後消失不見。


    “陸仁”每走過一級台階,台階上就鋪上了厚厚的灰塵,就如白逐他們來時看到的那樣,灰塵之上沒有腳印,厚重得像是幾十年沒有人走過。


    走到三樓後,神父卻沒有接著往四樓走去。


    陸仁心中瞬間充斥滿了不安的情緒。


    神父腳步不停,準確無誤地往白逐的房間走去,落在他眼中的房門已然緊緊關上,好像從未開啟過一樣。神父並不介意,腳步依舊從容。


    陸仁忽地想起不久前神父說過的一句話。


    ——多事之人試圖窺視神的榮光。


    異教徒可能就是白森主教,偽信徒是假裝信奉神明的人,那麽多事之人指的是誰?


    是不是,就是在說看到了這場詭異審判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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