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汪小姐,幫幫我好嗎?”寒冷如冰的語氣,從手機裏傳來。我立刻判斷出手機的那頭是我的朋友——濮根。


    “怎麽了?”正在外地跟訪的我疑惑不解。


    “如果可以,幫我們一家三口收屍。”他的聲音有些顫抖。我立刻聯想到他自己曾經是一名出色的殯葬師,心驚肉跳。


    嘟嘟——


    電話掛斷了。


    這是我與濮根的最後一次通話。他是我作為記者的第一個采訪對象,那是一個深入殯葬師行業的專訪。專題的名字叫“一個職業的死亡觀察者”。而他對我寫的文章很是欽佩,於是我和他之間就有了零星的聯係。


    每當我想起他們夫妻如何觸摸死亡時,敬佩之餘還是有更多的心悸和忌諱。


    據我說知,他倆彼此互為唯一的親人,親朋好友都敬而遠之。他倆的愛情是一段驚悚的微電影。因為他倆都是殯葬師,所以邂逅在太平間,相知在火葬場,相約相愛在h城公墓。他們見的死人與見麵的次數差不多,他們的愛情百無禁忌。


    除了對死的探討,他們的夫妻最大的共同語言便是根雕藝術。而且他倆都喜歡並精通於根雕技術,在當地算是小有名氣。他們常常從五花八門的死者身上得到創作的靈感,從而雕刻出人性感染力很強的藝術作品。


    我透過同事兼死黨沈紅了解到,一周前,濮根和他的妻子在出門選購一塊極其優良的木料時遭遇了車禍,妻子朱燕當場身亡,出於對好友的擔心,我交代了手中的工作給同事,自己馬不停蹄地先趕了回來。


    “什麽?大火!真的嗎?”回到h城,剛出火車站就接到了沈紅急促的電話,我有些難以置信。我掛了電話不顧旅途的疲憊,攔了輛出租車,催促著司機盡快奔向城東的方向。


    車子一直開到了濮根家的弄堂外。下車後,遠遠地,我就看見嫋嫋的黑煙像一隻邪惡的手搖擺著伸向絕望的天空。


    職業本能驅使著疲憊的身體,沿著有些泥濘的青石板,向小巷深處走去,我邁出的步子和我的心情一樣有些沉重。少量滅火的水從濮根家順著地勢流出,越靠近,越是安靜。現場黃色的警戒線掉落在地上。


    四周的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燒焦的味道,令人作嘔,且這種氣味越來越濃。


    濮根家原本是一個二樓小房,現在隻留下模糊的輪廓,一片狼藉。由於消防員及時有效地控製了火勢,大火沒有殃及無辜。濮根家僅剩的一些殘垣斷壁也被熏得慘不忍睹,處處散發著死亡的氣息。


    廢墟上到處蓋著了潔白的被單,焦黑和雪白鮮明的反差形成一種詭異的氣氛。這裏像是屍橫遍野的戰場,令人毛骨悚然。還有沒被燒完的生活用品書籍電器淩亂地堆在地上。我翻了翻,這些東西大部分都被燒壞了,而且涉及的方麵也多種多樣,甚至還有育兒指南。也看不出什麽特殊的地方,


    在現場周圍待了五分鍾,我不但沒有適應焦臭的味道,反而越看越想作嘔。


    2


    我一轉身,看到沈紅正手拿著錄音筆站在身後,一雙發黑的眼圈嚇了我一跳。麵對著物是人非的火災現場,我一股悲涼湧上心頭,來不及寒暄和她,直接問道:“這是怎麽回事?”


    “這叫禍不單行。我守了一夜。這場詭異的大火,把濮家的一切全燒成了你看到的這樣。”


    “嗯,濮根呢?”


    “鬼知道!”她瞥了一眼那些白被單。


    “我離開h城前,還與他有過一次通話。電話中他似乎神采奕奕,還與我賣了一個小關子,說等我回來告訴我一個好消息。我還準備滿心歡喜地聽他介紹自己的哪個根雕作品又得了哪個獎。現在居然……”我哀歎了一口氣,同時恍然大悟。他家珍藏的人物根雕就有二十來座,活靈活現,與真人一般大小。如今濮根和他們一起燒成焦炭,消防員一時無法分辨哪個是死屍,哪個是根雕。隻好暫時把可疑的對象統統蓋上白被單,等待法醫一一識別。


    我們相互對視了一會兒,置身在這樣的環境中還是有些毛骨悚然。


    “說句沒心肝的話,裏麵那麽多件根雕精品就這樣成為廢品,真是太可惜了。”沈紅搓了搓手臂,想找一個輕鬆點的話題。


    “我見過那些根雕作品,精品中的精品,很有價值。他對自己的作品要求十分嚴格。有一件根雕,他花了好幾年精雕細琢才完成。”我心情沮喪,仰頭看著風中飄搖的最後一縷黑煙,歎道:“我聽他說,每件根雕都是他心血的結晶。用他的話說,他希望自己死後能夠化成一座人體的雕塑,像根雕一樣千年不朽,讓生命延續千百年。”


    說到此處,我和沈紅不約而同地看了廢墟一眼。寒風從我的領口灌入,直鑽我的後背,隨著我倆眼神的交流,這股涼意帶著酸澀穿透彼此。瞬間,心中一顫,汗毛直立。


    “難怪一場大火沒有把根雕燒成灰燼,隻是燒成木炭而已,基本也都保持了人形。”沈紅撇撇嘴,表示不能認同。


    我驚詫地倒抽一口冷氣,但很快又冷靜下來,“濮根和朱燕都是根雕能手,對根雕都到了癡迷的程度。他們家裏近百件大小不一的家具,都是他們自己親手製作打造的,有的簡單實用,有的精細複雜。昨天晚上,他們家就濮根一個人嗎?”


    “好像不是。醫院方麵是證實幾天前,濮根已經將朱燕的屍首領了出來,周圍的居民也說濮根當天抬過什麽回家,而他們的同事卻說濮根從未將朱燕的屍體送去殯儀館火化。”


    “你的工作很細嘛!會不會濮根將屍體送到別處火化了呢?”


    “按理說他沒必要避嫌,而且我也問過另一家火葬場的工作人員,火化都有記錄可查,不會有錯的。我隻是不知道他為什麽這樣做。”


    “或許……”我的直覺讓我後背涼意驟然加強,快要凍住我似的。


    “或許什麽?”


    我又不自主地回頭看了一眼廢墟。那些被蓋白被單的根雕仿佛有一股特別的魔力,像加了某種咒語,讓人畏懼,不敢接近。


    “我們……還是換個地方聊吧!”我傻傻地抽動著臉部的肌肉,神情有些尷尬。


    “嗯!我們出去吧。”似乎也是不想在這麽一個地方繼續待下去,沈紅連忙點點頭。


    我和她走出小巷,沈紅不失時機地問:“剛才你說或許什麽?”


    “以我對他的了解,或許他會把妻子也做成根雕。”我放低聲音,說出了我的猜測。


    “不可能吧。”沈紅搖搖頭。


    “你知道嗎?有次,我去他家做客,問他為什麽把衣櫃做得比普通的衣櫃窄,他說這樣能躺他和妻子兩個人剛剛好。”


    “啊!”沈紅愣住了,顫抖地說,“他把衣櫃當成棺材做了!變態……”


    “我覺得那些焦炭裏麵一定會有朱燕的屍首。你說……會不會是濮根自己縱火呢?”我進一步說出了我的猜測。


    “我從古正口中得知,初步判斷火災原因是大量根雕著色用的油漆被點著。這些可都是易燃物品,跟汽油沒什麽區別。問題是現在他剛剛經曆喪妻之痛,似乎殉情也許是一個看上去還說得通的理由,可是……”


    我也看出了事情的疑問,說:“可是他好歹也做了十多年的殯葬師,生離死別對於他們應該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


    “我也是這麽想到的,可這話也可以反過來說,因為對死亡的麻木甚至認同,所以選擇輕生。”


    3


    此時,路口走過來一名警察,穿著製服,看起來三十左右,人高馬大。沈紅一下就認了出來,熱情上前,叫道:“古正。”


    “這是我男友,人民警察。”沈紅一下來了底氣。


    我主動與他握手,自我介紹道:“我叫汪瑜茜,和沈紅是同事。”


    “久仰久仰,你好像還曾給我們的局長做過專訪。”


    “很久以前的事了。不過,我現在想以一個記者的身份問你一些問題,可以嗎?”


    古正笑了笑,說:“當然可以,不過你可別亂寫,影響我們破案。”


    “當然,當然,我好歹跟你們警察打過幾次交代,什麽該寫,什麽不該寫,心裏有譜。”


    “我也是記者,我先問,現場勘查找到濮根和朱燕的屍體了嗎?”沈紅直接開口。


    “這也是我想知道的。”我補充道。


    “暫時沒有。現場發現一些明顯不是製作根雕的工具,如電焊槍之類。”


    我點點頭,說:“根雕需要的一般都是刀具。”


    此時,古正的手機鈴聲急促地響起。


    他掏出手機,按下接聽鍵。


    “喂,我是古正!怎麽了?化驗有初步結果了嗎?”


    我和沈紅盯著古正的手機,生怕一個不小心就錯過了什麽關鍵的信息。


    “我這就回局裏,見麵再說。”他掛了電話對我倆說:“案子有了新進展,化驗結果表明現場發現一些被燒灼過的血跡和體液,甚至有個別疑似被燒毀的人體內髒器官。詳細報告過幾天就會出來,我已經向隊長通報過了,一個小時後局裏要開會。我得走了,你們照顧好自己。有事聯係我!”說罷,還在耳邊比了一個打電話的姿勢。


    “好的。”我和沈紅異口同聲。


    古正轉向沈紅,露出一副溫柔的表情,說:“回去好好補一覺,都快成大熊貓了。”說完,他對著我們的方向擺擺手,轉身上了警車。車子響了幾聲發動機開動了,開走了。


    “別介意,他就是一個工作狂。”沈紅嘟嘟嘴,不過對男朋友的關照還是很受用。


    看著警車消失在遠處幽幽的拐彎處,我卻在心裏默默地想著幾種可能性。如果是他人縱火,那麽到底誰要殺害一個老實巴交甚至有些內向的濮根呢?若是濮根自己點燃了屋子,那麽他的目的又是什麽?


    這幾天,我放假在家。原本應該是輕鬆休息的時間,卻因為濮根的事情弄得我的神經比工作還要緊繃。廢墟焦屍的畫麵始終在我的眼前出現,一閉上,畫麵感一下立體起來,甚至更加真實,更加恐怖。


    為了驅逐恐懼,我不得不徹夜裹著被子,失眠著蜷在床上,直到天亮才勉強小睡一會兒。由於連續兩天心神不寧,睡眠也不足,我都有些神經衰弱。直到第二天晚上,輾轉反側的我吃了兩片安眠藥,才好不容易睡下。


    明天,等到再次見到沈紅時,或許整個事情就會明朗許多,明朗了也就安心了。


    4


    我睜開眼睛,白茫茫的一片,一股刺鼻的消毒水氣味撲來。不知是誰把死人的白被單蓋在我的身上,連我的頭都蒙住了。周圍一片死寂,隻聽得見自己輕微的呼吸聲。


    我打著哆嗦,驚慌失措地掀起被單。隨後更是一股恐怖的氛圍壓了過來,我嚇得有點喘不過氣來。我竟然躺在濮根家的廢墟上。


    慘白的夜光下,潔白的被單散發著死亡的光澤。好像有無數雙眼睛在白被單下死死地盯著我,我心驚肉跳。


    突然,牆頭一隻烏鴉發出淒厲的尖叫,扇扇翅膀飛走了。伴隨著它的回音,一根木頭從高處翻滾下,晃了幾下停住了。


    我害怕得都動彈不得,盡量控製呼吸,壓低氣息,眼角不由地抽動了一下。


    一個幽靈般的聲音不知從哪傳到我的耳邊,“幫我們一家三口收屍吧。”


    眼前的白被單在微微顫動,有一股力量在向上頂。


    左邊又有一張白被單在動,右邊也是,越來越多。


    難道是詐屍?不可能,白被單下最多隻有兩具屍體。


    它們全在顫抖,幅度越來越大。突然,它們全部直起了身子,坐了起來,掀翻了被單,露出一副副猙獰的模樣,軀體幹枯,麵目全非,像木乃伊一樣。


    更恐怖是是他們嘴裏呼喚著我的名字:汪瑜茜——


    我大叫一聲,跳了起來,一下驚醒。我發現身上的被單被自己的冷汗浸透。盡管是大白天,但看到自己潔白的床單,心裏還是打了個顫。


    正午刺眼的陽光從窗外照到我自己熟悉的床上。


    翻過身子躺倒在了床上,臉朝下閉著眼睛,貪婪地呼吸著陽光打在床上的氣味。


    我抬頭,看了看樓下熙攘起來的街道,心情也漸漸放鬆了。


    用最大的肺活量深吸一口空氣,從床上跳起來,蓬頭垢麵地走到衛生間。


    我將水龍頭向左側翻開,水龍頭亮起了藍光,從裏流出的水也漸漸冒起熱騰騰的水蒸氣。我對著鏡子中的自己看了一樣,準備梳頭。鏡子裏消瘦的人是我嗎?瞬間,我後背的汗毛豎了起來。我安慰自己,喃喃道:“減肥了,減肥了。”


    漸漸地水蒸氣使鏡麵上蒙了一層水霧。我洗了一把臉,抬頭時忽然發現鏡子裏的影子一動不動,我左右搖晃了幾下,但鏡子裏的人影依舊挺身不動。我呆呆地盯著鏡子,驚惶地將水潑到了鏡麵上。水流淌過鏡麵,衝刷著上麵的霧氣,露出了幾道空隙……鏡子裏是一個朱燕的身影。我當即嚇得啞口無言。沒錯,那是朱燕,她圓圓的臉蛋很容易分辨……


    不,她的皮膚為什麽幹枯起皺了呢?鏡麵上有沒有被。我連忙屏住呼吸,又把許多水潑到了鏡麵上,衝散最後一團水霧。一個麵目如枯木般的朱燕出現在我的眼前,我嚇得不由自主地往後倒退了一步,一個踉蹌滑倒在地。


    我慢慢地爬了起來,再次對鏡子瞄了一眼。摸了摸自己的臉,鏡子裏模糊的身影準確地重複著我的動作。難道剛才是幻覺嗎?我驚慌失措地看著四周,確定衛生間裏並沒有其他人。


    我抹掉鏡麵的水霧,上麵再一次呈現出自己憔悴的麵容。


    汪瑜茜——


    門外傳來男人的聲音,打破了我的胡思亂想。


    怎麽?大白天的,木乃伊找到我家了嗎?朗朗乾坤光天化日還能見鬼嗎?我默默給自己打氣壯膽。


    “等下!”我擦幹了臉,出了衛生間回到臥室,換了衣服。


    整理好容裝,經過客廳,來到門口,從防盜門的貓眼看了一下,竟沒人。


    我怔怔地叫了一聲,沒人回應,心提了起來。


    開門,突然一個人影躥了出來,我嚇了一跳。


    一個二十多歲學生模樣的大男孩,鴨舌帽上寫著“快遞”二字。


    “對不起,去接了一個電話。請問是汪瑜茜小姐嗎?”他眼神宛如夢遊般無精打采,甚至還打了個哈欠。


    “是。”


    “對不起,兼了幾份工,太累。有個巨大的包裹是給你的。”他將單子遞給我簽收,然後指了指在外麵。


    “給我的?什麽東西還巨大的?”


    “單子上寫著好像是一個根雕藝術品。”


    “根雕?藝術品!”我大叫了一聲。


    “有什麽問題嗎?”快遞小哥也被我嚇了一跳,疑惑地瞪著我。


    “誰……誰……送來的?”其實我的心中一驚有了些微妙的揣測,隻是不敢證實。


    “三天前的一大早,一個自稱濮根的人將它送到我們公司,讓我們今天投遞一個包裹。”


    “你的意思是它已經在你們公司的倉庫裏待了三天嗎?”


    “是的。現在包裹就在小區樓下。要不,我搬進屋。”


    “不不——”我拚命搖頭。


    “為什麽?”快遞小哥蹙起眉頭。


    “等下……因為據我所知,兩天前濮根家出了意外他可能葬生於火海,所以包裹很可能是重要的線索。”我戰戰兢兢地回到客廳,提起電話。


    “真的假的,沒弄錯吧。”快遞小哥看起來也被這個消息嚇得不輕。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撥通沈紅的電話。


    不過沒等我說話,倒是沈紅先開了口,“這兩天現場發現了濮根和妻子的屍體,應該是殉情自殺。他們團團相擁,除非破壞燒焦的屍體,否則根本分不開。”


    聽到她的話我長籲了一口氣,但想想現場可能的情景,心還是狂跳起來。


    我側臉對著快遞員說道:“沒事了,你把包裹運上來吧。”為了給自己鼓氣,我稍微放大了點分貝。


    “好——”隨即是一連串“砰砰砰”地腳步聲。


    電話的那頭問:“怎麽了?”


    “濮根可能在生前為我這個僅有的朋友送了點禮物。你快點過來吧,沒準打開後,裏麵會跳出一個僵屍。”我打趣道。


    電話那頭傳來嗬嗬的笑聲,最後她千叮嚀萬囑咐,讓我等她到了再打開包裹。而她也會叫上古正。我聽得出,她的聲音有些慌亂。


    掛了電話,我走出門口,快遞員已經推著包裹進了單元樓。我看到不遠處有一個大約一立方米左右的木箱放在一個四輪的小推車上。


    我踉蹌著走近,和他一起把木箱推到了家中的客廳。我看見投遞員的雙腿已經瑟瑟地發抖,他用有些顫抖的聲音問道:“濮先生死了嗎?”


    “為什麽這麽問?”


    “濮先生當時托運箱子的時候,衣衫不整,蓬頭垢麵。我隻是認為他性情古怪罷了。現在想起來,還真有點恐怖。而且他一直在嘀嘀咕咕,說什麽這是飽含他的希望與夢想的最重要的禮物。”


    “別多想,警方已經找到了他和妻子的遺體。”我如是安慰他,故意把“疑似”兩個字刪掉。而“別多想”這幾個字也是說給我自己聽的。


    5


    快遞員走後,我回到客廳,圍著大木箱轉了好幾圈,反複打量著,希望能夠從某個細處發現什麽端倪。十幾分鍾過了,卻一無所獲。


    突然,寒意撲來,箱子上白色的塑料繩拚命地抖動著。我這才注意到原來窗戶又沒有關緊,讓寒風鑽了空子。


    “小茜——”這是沈紅的聲音,隨之是叮咚的門鈴聲。


    “來了!”我將窗戶關緊,跑去開門,看到神色著急的沈紅和古正。


    “古正可是開溜出來的,有他在就算裏麵是僵屍,也把他銬走。”


    我把他們迎進屋,順便問了問濮根的事的最新進展。


    古正一本正經地說:“現場發現疑似濮根和朱燕的屍體,現在還在最後確認是否為他們本人。”


    “你……你的意思是還不一定。”果不其然。此時,我再看那個木箱,它好像一座小陰宅,散發著一股不知名的腐臭,讓靠近的人感到胸悶氣短。


    “這是必要的流程,以前也碰到過罪犯殺人後毀屍滅跡金蟬脫殼的案子,等十幾年後才發現死者還活著。不過如今的刑偵手段已經不可能有這樣的情況了。”


    沈紅向古正使了個眼色,說:“快點動手吧,打開了,什麽都清楚了。也許這就是濮根為感謝小茜的一件禮物而已。”


    “即便禮物也是遺物。我到現在也弄不清他當時為什麽打電話給我,要是我沒有接,他們還會死嗎?”我一邊抱怨著,一邊從角落的櫃子裏取來工具箱。


    古正說:“疑似濮根和朱燕的兩具屍首被套在木料裏,全身澆上著色的油漆,經過焚燒後,身體和木料都已炭化,渾然天成。現場發現油漆的痕跡很有規律,種類、位置和用量仿佛都經過嚴格的計算。”


    說完後,古正看了我和沈紅一眼,表示開箱行動正式開始。他打開工具箱,拿出老虎鉗將木箱蓋上的釘子一一拔除。掀開木箱的蓋子,一股濃烈的油漆味撲來,湊近一看,一個活靈活現的人物根雕出現在我們的眼前。


    與濮根製作的其他根雕不同,根材好像是極其珍貴的烏木。因為它的顏色是深黑的,而不是普通樹幹的棕色。


    據說根材都是在惡劣環境中生長,經過雷劈、火燒、蟻蝕、石壓、人踩、刀砍而頑強生存下來的樹根,質地堅硬,而後經過精湛的雕工和最複雜的工序處理,最後才呈現出這樣神韻粗狂,巧奪天工的根雕成品。


    我的身體一陣發抖,不由得離根雕後退幾步,好像它有驚天地泣鬼神的力量。


    “看來這是一件剛剛完成的作品,很像火災現場發現的根雕,隻是那些經火無規律地燒灼後很粗糙,沒有打磨和上色。”古正一本正經地說。


    “按理說,濮根的人物根雕主要以表達對死亡的沉思為主,而這件的形象不像是那麽陰沉,反而更像是懷抱孩子的慈母。不過相比起濮根的其他作品,這個根雕顯得太過於粗糙了,像是加緊趕工製作的作品。”我摸了摸根雕上那個疑似“孩子”的部分。


    “也不知道他為什麽把根雕寄給你。臨死前做個根雕送給你,作為感謝嗎?不像。該不會這就是濮根用朱燕的遺骸雕成的吧。”沈紅仔細看了看根雕,發表自己的看法。


    “不會,雖然發現的屍體麵目全非,但四肢健全……”古正正說著,他的手機響了起來。他放下工具從口袋掏出手機。


    “真的嗎?”古正使了個手勢,讓我和沈紅向他看去,他重複道:“你的意思是dna檢查結果表明發現的屍體正是濮根和朱燕本人嗎?……哦。明白。”


    沈紅對我輕聲笑道:“你聽到啦?終於可以睡個安穩覺了吧。不管怎樣,既然濮根和朱燕的屍體都找到了,你就可以放心啦,至於這個根雕搬回房間慢慢欣賞吧,改天再請個專家看看,估個價。”


    “我可不敢賣,我打算找個地方捐了。我可不想占死人的便宜。”我提著的心這才放下,但麵色還是冷峻的,畢竟身為我朋友濮根和朱燕都不在了。


    古正疑惑道:“現在就有了疑問,證據表明是濮根把朱燕的屍體搬回家的,這又是為什麽呢?最大的疑問是現場發現有屍體被肢解產生的器官碎塊……”


    沈紅打斷他的話:“這就是你們警察的事了。我們可不是偵探。現在,我和小茜都需要精神上的休息,否則非得神經病不可。”


    “你們要喝點什麽?沈紅我知道,是要咖啡,古正呢?”我喘了口氣,為沈紅泡了一杯咖啡,而沈紅好像對根雕有些念念不舍。


    “不用了,我還得回局裏,跟進這個案子。”


    “我留下來陪陪小茜。”


    說著,古正與我們告別走了。


    6


    “你真打算捐了嗎?幹脆捐給我算了?”


    “先放到雜貨間吧。”說著,我把泡好的咖啡放在茶幾上,和沈紅費了點氣力將箱子蓋上,推到了雜貨間的角落。


    “放在雜貨間是不是糟蹋了寶貝。我聽說啊,這樣的根雕可值不少錢。潮了壞了豈不可惜?”


    “壞了更好,省得我操心了。”


    “那捐了是不是更可惜了?”


    我笑了笑,說:“你真想要嗎?要它幹什麽呢?驅鬼辟邪嗎?”


    擺放好箱子,我和沈紅重新回到客廳,坐在沙發上。沈紅端起咖啡,抿了一口。


    “其實,濮根挺可憐的。他們因為神聖的職業卻遭受世俗的歧視。你說我們記者是不是該發出點不平的怒吼呢?雖然我以前報道過他的專題,但我覺得我還是應該寫一篇文章補充一下。”我端起杯子,喝了一口。


    “是啊,濮根和朱燕的前半生見過了太多的死亡、屍體,都在為別人死後辦事,尋找他們生命的歸宿。可是誰又能在他們活著的時候為他們尋找社會更加開明的落腳點。”


    “濮根算是幸運的,因為他遇到了朱燕。彼此相愛,就憑這點,我就挺羨慕的。


    “可惜,世事無常。”


    “一切仿佛都是命中注定,可一切都來不及思量,接連而至的禍事,連我這個外人都沒有做好準備,何況是他們。”


    “當時,你讓我去探訪他家時,我得知了車禍的情況,到醫院看到了傷痕累累的他。可以看得出,他很坦然。我想這麽多年,他們殯葬師把死亡當做一個開始,而不是結束。”


    “我記得濮根與我說過,他和朱燕有共同的誓言:同生共死,絕不一人苟活。我當時還追問,如果真的一個人先去了,另一個會怎樣。他說他們彼此也都不會輕易地自殺。可為什麽這次……難道僅僅是他覺得自己能夠放下,等到真正麵對時才發現不能嗎?”


    沈紅搖搖頭,說:“至少我見到他時,他已經知道了妻子遇難。他的確很難過,可肯定沒到輕生的地步。可沒想到現在會這樣,而且還弄得這麽恐怖。”


    “恐怖?根雕本身就是一種讓綠色生命千年不朽的載體。而人也可以,就像木乃伊。在他們眼裏,根雕是對生命最後的雕琢,意義非凡。而且藝術家之所以能夠有著和常人不同的藝術眼光可能就是因為他們有著非一般的世界觀。”


    “真是臭氣相投!難怪他會把根雕送給你,叫你幫他們收屍。”沈紅對著我做了一個鬼臉。


    隨著窗外的光線交替著暗下來,我突然新生了一個奇妙的想法。在當時一片狼藉的廢墟現場,我的眼底曾一晃而過地捕捉到某種影像——當時並未留意它的存在——此時卻清晰地浮現出來,那就是火災現場被丟在地上的育兒指南,而且那天濮根電話中提到的似乎是也“一家三口”……


    濮根和朱燕已經根雕化的屍體找到了,那麽,好像還是少了點什麽,而且當時那個快遞小哥好像說過,濮根說,這個禮物是飽含著他的希望與夢想的最最珍貴的禮物……


    這幾個細節好像穿成了一條看不見的線,將這些細節串在一起,統統指向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答案。


    我下意識地回頭盯著裝著根雕的木箱。沈紅不明緣由,莫名其妙地問道:“又怎麽了?”


    我的心又驚悚得糾了起來,我低聲說道:“我想我可能知道濮根為什麽千方百計地把朱燕的屍首運回家了,我也知道他想對我說的好消息指的是什麽……沈紅,我現在就把那個根雕作品捐給你,你想要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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