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冷的初春早上,外麵依然滴水成冰,村人們無事可幹,都等天大亮了才起來做飯。


    李氏最先起來的,先抱柴禾煮粥吃。


    柴禾是去年的苞穀杆,長長的一根折成幾段,劈啪作響。


    熟睡的凝香並沒有聽見,重新活了一次,見到了失而複得的弟弟,這一晚她睡得無比安心,是她當上丫鬟後睡的第一次懶覺。


    但阿木聽見了,男娃打個哈欠,慢慢睜開眼睛,看見了姐姐的後腦勺。


    姐姐是背對他睡的,長長的黑頭發有點亂,昨晚他不小心壓到姐姐的頭發,還弄疼了她。


    阿木眨眨眼睛,徹底醒了,將姐姐跑到他這邊的頭發一根根挪過去,動作小心翼翼。


    灶房裏忽然傳來二姐姐疑惑的聲音,“大姐還沒醒?”


    大伯母緊跟著回道:“準是累了,你先去洗臉吧,別大聲說話,西鍋水都燒好了。”


    然後灶房就又隻剩折柴禾的聲音了。


    阿木本想湊過去看看姐姐醒沒醒的,聽大伯母說姐姐累了,他就不敢動了,怕自己弄醒姐姐,隻是聽到外麵二姐姐洗臉潑水的聲音,阿木突然很想噓噓。


    他努力地憋著,漸漸地忍不住了。


    阿木難受,瞅瞅還沒有動靜的姐姐,他一點點爬出被窩,打著哆嗦去翻壓腳被下的棉衣裳,終於翻到了,他使勁兒抽了出來,結果穿棉褲時不小心摔倒了,正好跌在姐姐身上。


    凝香終於醒了,見屋子裏亮了,弟弟都穿衣服了,意識到自己睡了懶覺,趕緊坐了起來,先幫弟弟穿。


    “姐姐在侯府是不是幹了很多活兒?”阿木盯著姐姐紅撲撲好看的臉,小聲問。


    凝香笑了,讓他站起來,她給他穿棉襖,“為何這樣問?”


    阿木乖乖道:“大伯母說你累了。”


    凝香失笑,柔柔道:“不累啊,姐姐是好久沒抱阿木了,抱著阿木睡得香,所以起來遲了。”


    “那我今晚還跟姐姐睡!”姐姐喜歡抱他,阿木興奮地道。


    凝香拍拍小家夥屁股,讓他趕緊去噓噓,沒有提醒弟弟一會兒她就要走了。


    穿衣疊被,屋裏幹幹淨淨沒什麽需要她收拾的,凝香挑簾走了出去,就見李氏都已經往盆子裏舀煮好的粥了,徐秋兒正在擺碗筷。凝香挺不好意思的,紅著臉道:“我起來晚了……”


    “起來那麽早幹啥,我又不用你幫忙,快去洗臉吧,馬上吃飯了。”李氏無所謂地道。


    徐秋兒則羨慕地望著凝香一頭及腰長發,“大姐頭發真好。”


    凝香笑笑,端水跟弟弟去外麵洗臉。


    收拾完畢,一家人圍坐在矮桌旁用飯。飯很簡單,煮得粘稠的苞穀粥,昨日剩下的兩塊兒餑餑,一小塊兒鹹豆腐當菜,李氏另給三個小的一人準備了個鹹雞蛋。


    李氏瞅瞅侄女,小聲抱怨道:“難得在家住一晚,可以多待半天,偏他劉家催債似的。”


    卻是從柳溪村去府城需要小半日路程,凝珠自己回去,吃完晌午飯再走就行,但今日劉全隨她進城,辦完地契還要回來,一來一去的,劉全就想吃完早飯馬上出發,免得他摸黑回家。


    知道大伯母是舍不得她,凝香笑道:“沒事,下次回來就沒事了。”


    阿木聽出點不對,疑惑地抬起頭。


    “阿木會剝雞蛋嗎?”凝香怕弟弟哭鬧耽誤吃飯,故意岔開話題道。


    阿木的注意力頓時回到了雞蛋上,點點頭,認真剝雞蛋給姐姐看。


    凝香近乎貪婪地盯著弟弟的一舉一動,弟弟舍不得她,她也舍不得小家夥啊。


    然而再舍不得,該走還得走。


    這邊凝香剛幫李氏收拾好灶房,門口劉全就來了,徐守梁先過去跟他說話,就站在門外。


    凝香蹲在阿木跟前,摸著男娃腦袋道:“姐姐走了,下次回來還給阿木買栗子吃。”


    阿木這才記起姐姐還要回侯府做活兒的事。


    小家夥眼圈一下子就紅了,撲到姐姐懷裏不讓她走。


    幾乎每次分別都這樣,凝香心裏也難受,但她不想撒謊說一會兒就回來,讓弟弟白白在家等。幸好阿木很懂事,雖然很不舍,在李氏母女的勸說下並沒有糾纏姐姐太久,牽著姐姐的手將她送到大門口,再看著姐姐坐上了劉家的驢車。


    坐在車上,凝香努力朝弟弟笑,直到驢車走遠了,她才悄悄擦淚。


    徐守梁也跟著來了,低聲安慰侄女。


    凝香點點頭,其實都習慣了,轉而聊起開春地裏種什麽,去哪裏買種子的事。


    驢車經過白河鎮時,凝香去了李嬤嬤家裏,問她要不要同車。李嬤嬤想多跟家人待待,笑眯眯讓她先走,之後驢車再沒停過,一路向南朝府城而去。


    進城後,由凝香引路,最後劉全將驢車停在了鎮遠侯府角門外。


    “大伯父你們先等會兒,我很快就出來了。”凝香下車同長輩們道別,隨後快步進了侯府。


    熟門熟路來到冷梅閣,跨進院門時,凝香一心想著得先去上房跟裴景寒打聲招呼,因為走神,往裏麵走了幾步才瞥到牆角梅樹下好像有人。她好奇地看過去,就見裴景寒一襲月白錦袍站在梅樹下,素月捧著托盤立於他旁邊,一身桃紅夾襖,身量高挑纖細,微微仰著頭聽裴景寒說話,唇角帶笑。


    枝頭梅花含苞欲放,樹下一對兒璧人輕聲細語,恍然如畫。


    凝香怔了怔,本能地想要回避,就像上輩子素月與裴景寒獨處時一樣,可是才往後挪了一步,腦海裏又浮現船上素月談及裴景寒時怨憤的眼睛。


    就在她猶豫的時候,那邊裴景寒若有所覺,轉身看了過來,見凝香一臉複雜地望著他與素月,裴景寒先是不受控製地懊惱,懊惱小姑娘多半會吃味兒,下一刻又坦然起來,而且還有些雀躍。


    他就知道,凝香心裏也是有他的,小姑娘臉皮薄罷了。


    “怎麽這麽早就回來了?”裴景寒依然站在梅樹下,笑著問凝香。他身邊注定不會隻有一個女人,這種拈酸吃醋的事她們得慢慢習慣,學會自己開解,他可沒有精力一個個挨著哄。


    外麵大伯父他們還在等她,凝香暫且壓下心頭複雜,上前解釋了一番。


    裴景寒點點頭,朝她走了兩步,“還差多少銀子?”


    凝香一聽他的語氣就知道他在想什麽,勉強笑了笑,“不多,我那裏有,那世子繼續賞花吧,我先走了。”怕裴景寒堅持替她出銀子,凝香逃也似的朝耳房走去。


    裴景寒望著小姑娘窈窕的背影,讓素月去喊長順。


    於是凝香從錢罐裏數好銀子後走出來,就見院子裏多了一個長順。


    裴景寒及時解釋道:“讓長順陪你去,衙門裏的人認識他,早點畫押你也早點回來。”


    一般主子怎麽會對丫鬟這麽好,凝香怕大伯父誤會,立即就要拒絕,隻是裴景寒也了解她,在她開口前就轉身了,擺明了不給她拒絕的機會。


    他行事霸道,凝香隻得在出府路上央求長順,“一會兒見到我大伯父,就說正好世子也有事要你去衙門走一趟,行嗎?”兩人都在裴景寒身邊做事,平時常打交道,關係算是近的了。


    長順不解地看她,“世子替你撐腰是榮耀,你怎麽一副避之不及的樣子?”


    凝香垂眸,抿了抿嘴。


    她做這個動作特別顯得可憐,長順拿她沒辦法,無奈道:“行行行,你說什麽就是什麽吧。”


    凝香大喜,欣喜地朝他道謝。


    小姑娘笑得跟朵海棠花似的,明眸皓齒晃得長順輕飄飄腳步發輕,不過記起世子對凝香素月的心思,長順悻悻地摸摸鼻子,強迫自己看向別處。再好又如何,他都沒資格惦記。


    到了角門,徐守梁疑惑地看著侄女身邊小廝打扮的男人。


    長順機靈地找了個借口。


    徐守梁沒有懷疑,四人馬不停蹄地去了衙門,有鎮遠侯府出麵,地契畫押辦得極為利落。


    凝香想送徐守梁到城門,徐守梁沒讓,囑咐侄女好好照顧自己,他與劉全這就往回趕了。


    兩天假轉眼就沒了,凝香有點失落。


    長順見她沒有精神,故意問她在家裏都做了什麽,兩人一路聊下來,回到冷梅閣時,凝香已經平靜下來了,又變成了冷梅閣的大丫鬟。


    下午裴景寒命她過去伺候,讓素月休息半日。


    凝香沒法拒絕也不該拒絕,這陣子素月又要服侍裴景寒又要照顧生病的她,確實該休息的。


    “阿木喜歡那個木雕嗎?”書房裏,裴景寒正站在書桌前做畫,見她進來,他看了一眼,視線很快又回到畫紙上,一邊細筆勾勒一邊閑聊般問道。


    “挺喜歡的,多謝世子。”凝香盡量自然地回道,暗暗告訴自己把他當主子就行了,不必再想上輩子的事。大多時候裴景寒行事都很君子,隻有喝酒了或是遇到不痛快的事,他才會對她動手動腳。


    “嗯,替我磨墨。”說完這一句,裴景寒不再分心。


    凝香走到書桌前,將硯台移到自己這邊,拾起墨筆輕輕地磨。墨香清雅,絲絲縷縷飄入鼻端,耳邊則是他手中筆在畫紙上遊走的細微聲音,沉浸在這種雋永寧靜的氛圍裏,凝香忍不住瞥向畫紙。


    他畫的是牆角那顆梅樹,樹下沒有人,含苞欲放的枝頭臥了三隻雀鳥,中間的個頭明顯要大兩圈,旁邊的兩隻……不知是不是自己多想了,凝香總覺得左邊那隻雀鳥的眼角微微上挑,像素月,右邊的……


    誰家雀鳥長了一雙杏眼?


    凝香再也沒興趣看了,紅紅的嘴唇不自覺地抿了起來,不高興,卻美得更生動。


    裴景寒無聲而笑,最喜歡她無意露出來的嬌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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