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在周五早上打電話給安迪,就很合理了,因為羅斯瑪麗必須敲定他們的安排,而她至今沒給安迪確切的答複。她沒再幻聽到安迪的呼喊了;羅斯瑪麗終於有了一夜好眠,而且緞被子上還擺了鮮美的甜瓜、咖啡和羊角麵包。瑪麗亞送餐盤進來時比平時興奮,“我覺得今晚好像要嫁給每個人喲!”她大笑著拉開窗簾,露出陰灰的天空。


    羅斯瑪麗撥了安迪的號碼,聽完他的留言,看著大都會歌劇院後台的燭光儀式準備工作:9:37:17。“安迪?”羅斯瑪麗說,“我想跟你討論今天晚上的事。”她候著,看到揚基體育館的畫麵。


    嗶——撥號音。


    她按下號碼,在電話上留言。


    留完言後,羅斯瑪麗覺得十分開心。她看著字謎遊戲,感覺又更開心了;她猜到了——橫一,知名的母親,八個字母。今天的主題自然是燭光儀式了,而剩餘的字謎——除了直六的那題,知名兒子,四個字母外——都頗為艱澀困難,周五的題目通常較具挑戰性。她幾乎花了四十分鍾才填完字謎。


    安迪沒有回電。


    她再次撥號,又是錄音機,羅斯瑪麗繼續聽到其他的號碼選擇。“想留言給安迪,請按二。”


    羅斯瑪麗按了二。


    “現在請留言給安迪。”嗶。


    “嗨,”羅斯瑪麗說,“我想討論今晚的事,喬六點會來接我,你是不是想在那時見麵?盡快回電給我好嗎?我十一點半約好了去做頭發。”她又等了等。


    “謝謝你,羅斯瑪麗,安迪很快會收到你的留言,你可以掛掉電話了。”


    羅斯瑪麗出門前,安迪都沒打來。


    等她回家後,外線有十幾條留言,私人電話則有一條。


    “嗨,你知道你兒子在哪裏嗎?”是黛安,“我從星期二起就一直沒有他的消息了,外頭電話蜂擁而至,有些電話非回不可—我是說,例如教宗和總統的電話。我甚至不知道你們二位打算去哪裏點蠟燭;隻能假設你們會到公園跟我們一起點蠟燭。能麻煩你叫他打電話給我嗎?你如果知道是怎麽回事的話,自己打給我也可以。還有,猜猜誰在用俳句寫你。再見。”


    她將留言刪除。


    然後打開電視,一堆人在談話,時間剩下——4:14:51。


    衣櫥門間的抽取式衣杆上,掛了一個男服務員送來的塑料袋。她拆開袋子,取出天藍色的縐紗,將長褲套裝放到床上,把其他東西掛回去,然後拿出金色的絲質上衣和一雙金色高跟涼鞋;一並擺到床上。她把塑料袋卷起來,塞進垃圾桶裏。


    羅斯瑪麗鎖眉站著,在休閑褲口袋裏翻找卡片。


    她戴上遮陽鏡和方巾。


    搭電梯來到人群雜遝的樓下大廳,垂首繞過電梯角落,來到員工專用門,刷卡將門推開。


    她在電梯門上過卡,門開了,艙室就在那兒——這表示安迪已經出門了。也許在她忽略安迪的求救後,他並未死於心髒病。


    她還是進入那條倒置的口紅艙裏,羅斯瑪麗轉身環緊自己,按下五十二樓。電梯火速穿過八、九、十樓,她摘下遮陽鏡和方巾,將頭發推鬆,動了動下巴,直到耳朵不塞為止。


    記得上回她對著安迪的胡子,隨著他渾身難過地往樓上飆飛,去看無敵的景觀等等之類的。


    艙室放緩速度,五十二樓的紅燈叮地亮起,艙門開了。


    黑色及銅黃相間的大廳,背後是冬灰色的天空,才下午三點,已開始黯淡,雲層在遠方皇後區上空積沉。會有更多降雪嗎?


    羅斯瑪麗喊道:“安迪?”黃銅筒艙在她身後關閉。


    一個熟悉流暢的女聲自左邊和背後傳出,“……我們會持續報道燭光儀式的消息,離現在僅剩不到四個小時了,每個時區、每個地方的人,都感受到一股莊重嚴肅的氣氛……”


    “安迪?”她喊道,循著後方的女聲來到一處打開的門口。裏頭房間的側牆上,閃動著電視的影像,她可以看到四個大型屏幕和近旁兩個屏幕的部分影像,上下兩排各三架電視。“安迪?”她跟著屏幕上一些教室裏的孩子一起出聲說。羅斯瑪麗將門整個推開,望著房間另一頭。


    安迪被釘在牆上,釘子穿透他血痕斑斑的掌心,他兩臂攤開,頭部頹垂。穿著白色gc運動衫和牛仔褲的安迪,被夾在黑木牆及黑色皮沙發間,沙發的椅背抵住他的身子。


    羅斯瑪麗閉上眼睛,身子一晃,扶住門柱。


    她再次借著閃動不定的光線看著被釘十字的安迪——這不是幻覺——他染血的發間冒出蒼白的額角。他死了嗎?


    羅斯瑪麗手撐門柱,衝到沙發邊跪下來,一手按住他的胸口,一手探向他的頸側。


    是溫的。


    尚有脈搏。


    但極慢。


    她摸著安迪的頸側,自己一邊忙著喘氣,看到他的右手時,羅斯瑪麗心頭一震——他的指甲已伸成長爪,粗如鉛筆的四英寸長金屬,從血淋淋的掌心中伸出。是哪個瘋子幹的?一道幹涸的血痕從黑木牆上淌下。


    安迪的腳踝也被釘住了嗎?羅斯瑪麗伸長脖子繞到沙發後看,一片漆黑,看不清狀況。依照安迪的身高和手臂緊繃的程度判斷,他的腳似乎是著地的。羅斯瑪麗感覺安迪的胸口動了一下。“安迪?”她說。房間彼端,從她身後傳出安迪談論燭光儀式的聲音。


    安迪移動頭部麵向她,發際上的蜷角有如拇指大。她輕撫他的胸口,萬分不舍。安迪張開眼睛,羅斯瑪麗對他笑了笑,“我在這兒呢,”她說,“我聽到你的呼叫了,我還以為是自己的幻想!真對不起,親愛的!”他張嘴喘氣,用一對虎眼哀求。


    她單腳踩住地板,轉身從低矮的黑色控製台上的冰桶裏,拿起一瓶滴水的香檳,擺到一旁。羅斯瑪麗拿起冰桶,轉身再次跪到沙發上,把手探入水中,幫他將嘴唇濡濕。


    她拿水滴他的口舌;安迪吸吮她指上的水,重重咽著。“我會放你下來,”她說,“我會放你下來……”


    安迪吸著她指上的水,虎眼透著感激。


    “噢,我的天使,”她說,“是誰對你下的毒手?什麽樣的禽獸會做這種事?”


    他顫著下唇,抵住上麵的牙齒說:“父……父親……”


    羅斯瑪麗瞪著他說:“你……父親?”她用手背拭掉淚水,搖頭說:“他來過這兒了?是他對你下的手?”


    “他還在這兒……”安迪說,“他就在這兒。”他眼睛一閉,生著鬼角的頭跟著頹軟垂下。


    也許安迪出現了幻覺,但還有誰會下此毒手,報複安迪背叛他的大計?因為蠟燭竟然無害?


    羅斯瑪麗摸到廚房,撒但並未從裏頭跳出來;打開冰箱,也未從中躍出。


    她取出整個塑料抽屜裏的冰塊,然後去找浴室;她發現浴室在另一間有同樣灰冷天空的臥室旁,兩個房間極為相似。她在浴室裏找到幾條幹淨的毛巾,一把剪刀和一瓶消毒酒精,又從打開的臥室衣櫥裏抓了兩條領帶。


    羅斯瑪麗跪到沙發上,將包滿冰塊的毛巾纏到安迪長出利爪的右手,以及掌心刺出的粗鐵釘上。鐵釘釘得極牢,無法判定吃入木板及牆中多深。但願冰塊能讓硬鐵收縮,讓安迪的手感到冰麻,稍稍減弱他遭受折磨的痛楚。十字架的酷刑何其苦痛。


    她等候著,看他睡著的愁容。他的額角是否已縮回去一點了?還是她已開始慢慢習慣?


    她移動冰寒的雙手——毛巾已經濕透了——確保冰塊緊貼著釘子和安迪的手心。她搖搖頭,不知有誰會如此殘忍,可以對任何人下這種重手,更別說是自己的兒子。他這個惡魔不是假的,安迪曾經說過。甚至遠遠超過,她記得聖經上最重的說法是“謊言之父”,改稱“凶殘之父”如何?


    羅斯瑪麗打著寒戰,再次看到幻影——這是長久來的第一次。她看到那晚他在教團成員圍觀下,強行侵占她時,瞬間見到的熔爐般的黃眼。安迪尚在繈褓時,她便已認定,孩子的虎眼,是介於那對煉獄般的鬼眼與她的人眼之間的美妙折衷。此刻她突然想到安迪的特質與長處,例如他善於說謊與魅惑人心的能力,也許僅及他父親的一半吧。但這也不錯。


    她放下融冰的毛巾,擱在控製台的塑料抽屜裏,然後從沙發上站起來,在休閑褲上擦拭雙手。


    她拉住沙發尾端,將沙發拖離安迪右側的牆邊。他腳踝上沒有釘子,羅斯瑪麗用手摸著,穿了布鞋襪子,沒有釘子。


    她站著用背頂住安迪的臀部,用肩托起他的腋下;拿一條幹毛巾纏住從他手中刺出的釘子,兩手疊握,緊抓住毛巾和冰冷的鋼釘。“給我出來。”她對著釘子說,然後慢慢推拔,不敢太過使勁。安迪發出呻吟,手下的血痕淌出新血。“非拔出來不可。”羅斯瑪麗說。釘子搖動了;她以單手推拔,另一手扶住安迪的手隨之搖動,然後盡可能輕柔地將釘子從他刺穿的手中小心扭拔出來,讓安迪的手貼穩在牆上。這該死的東西竟然有七寸、八寸、九寸長;她將釘子一扔,落在地毯上。


    她拿起另一條毛巾,纏住安迪的手,用領帶綁緊,然後轉向他,將他的手臂跨到自己肩上,試圖保持他的平穩,同時跨過沙發背後,去弄他另一隻手。然而安迪揚起手臂從她身上掃過,羅斯瑪麗低頭避開,看著他,一邊扶著他靠牆立穩,安迪扭身去握另一隻手心上的釘子。羅斯瑪麗說:“先冰敷吧。”但安迪徑自用纏著毛巾的手去拔,並緊閉著眼睛。


    羅斯瑪麗膽戰心驚地別開臉——聽到木頭和石牆的摩擦聲——接著她一把接住安迪,差點被他壓倒。羅斯瑪麗勉力扶住安迪,讓他跨倒在沙發背上,釘子咚地從控製台上彈落。羅斯瑪麗彎身抱住安迪穿著牛仔褲的腿,抬起來,將他翻過身,然後火速衝到沙發另一端擋住他,撐住麵對沙發背的安迪。


    羅斯瑪麗讓陷入昏迷的安迪躺下來,將他拖往沙發尾端,讓他的腳踝靠在扶手的厚墊上,頭部枕住另一邊扶手。羅斯瑪麗用毛巾纏住他淌血的左手,綁緊後安置在身側,再調整他另一隻胳臂,然後站著看他的gc t恤隨呼吸起伏。


    她自己也深深吸了一大口氣。羅斯瑪麗將頭發撥到後邊。


    她解開安迪的布鞋脫掉,按揉他穿著襪子的雙腳。


    羅斯瑪麗離開房間時,檢查了一下燭光儀式的倒數時間:3:16:04。


    她拿了浴室的肥皂,從廚房取一碗溫水,回到安迪身邊,先後拆開兩手的毛巾,挑掉兩邊傷口上的碎屑,清洗並滴上酒精,然後拿幹淨的長毛巾緊緊纏住,重新綁好。


    她攤開一張褪色的針織毛毯,蓋到安迪身上,她很確定這應該是從卡斯特韋特家的客廳拿來的。


    安迪需要打破傷風、動手術、住院;但他這副生角帶爪的虎眼模樣,如何能夠?


    她隻能信任喬,據實告訴他了,因為實在沒有別的辦法。也許,隻是也許,喬會認識一位能夠信得過的醫生,或靠賄賂方式,叫對方封口,或許他認識某個私人診所的醫生。


    羅斯瑪麗清洗安迪臉上及頭發上的鮮血,她將他的頭發撥開,輕輕擦洗一道一英寸長的腫脹幹血,然後不再動它。


    她把東西拿回廚房,在水槽清洗雙手和毛衣上的血跡,將抽屜塞回製冰機下,打開開關,倒了一杯冰水,先喝幾口,然後重新注滿。


    她把玻璃杯放到控製台上,坐到沙發尾端的地板,摸摸安迪的額頭。涼涼的,但不至於太涼。她觸著其中一隻額角的角尖,感覺頗為光滑。


    她背靠著沙發,將頭倚在扶手上,靠近安迪的頭部,然後歎氣閉上眼睛,聆聽禱告時刻的通報,唱詩班的歌聲,接著是歌劇男高音。


    羅斯瑪麗張開眼睛,看到六個屏幕上,四個不同的場景——兩個屏幕播著廟宇的畫麵、一個有埃及文標示的體育館、qe2郵輪的大階梯、兩個播放樓下綿羊草原上的擁擠人群——所有倒數時間都是——1:32:54,而且數字仍繼續跑動。控製麵板上的紅色數字轉譯成5:29。


    她不知道時間已經這麽晚了,但剪毛巾、清理傷口……喬現在應該已經上路或快出門了,所以沒必要再打電話給他了。他一定以為她提早上樓,會徑自上來。


    她看著屏幕,聽著人們談話、新聞主播、摩門教合唱團。


    安迪轉過頭,她也跟著轉頭。安迪用一對虎眼望著屏幕。“嗨。”她說,“有你陪我們真好。”安迪默默看著。“會渴嗎?”羅斯瑪麗問。


    他喉頭發出聲音。


    羅斯瑪麗跪下來支住他後腦勺,扶著玻璃杯喂他喝水。“喬很快就會到了,”她說,“他可能知道該送你去哪裏治療,你不會有事的。”


    她將安迪的頭垂放下來,把杯子擱下。


    安迪看著屏幕。


    她說:“一定會很精彩。”然後旋背再次倚到皮沙發的扶把上。


    兩人貼近靠著頭,欣賞、聆聽。“啊,你瞧……”她笑說。安迪清了清喉嚨,說道:“蠟燭點燃三分鍾後,便會開始釋放出含在毒氣裏的病毒,會擴散……”


    羅斯瑪麗轉頭看他,“但檢驗室說蠟燭沒問題……”


    “那是因為他們不知道他們要檢驗什麽,”安迪說,“所以我才會被釘在這裏……為了防止我告訴你,及時把話傳出去……我正打算那麽做。”安迪咽著口水,望著羅斯瑪麗,“我覺得自己好沒用,”他說,“我一直想到詹姆斯那個孩子……”


    羅斯瑪麗瞪著他。此時燭光儀式的音樂揚起,合唱隊大聲齊唱。


    “羅斯?你在嗎?”


    “喬!”她喊道,“等一下!”她正要站起來,卻被安迪包紮的手拖住臂膀。“我覺得好罪惡,媽。”他的虎眼淚光閃動,“我不該對你說謊,什麽事都瞞著你——關於蠟燭,關於牠——我真希望自己死掉算了!”


    她扭身看著從門口進來的喬,他又高又帥,瀟灑到不行,戴著大禮帽、白領帶、白手套,一身燕尾服,一手拿著一包天藍與金絲的衣料,另一手拎著野餐籃。“有意思。”他說著把那捆衣料扔到椅上。“我一向以為這會是個很喜慶的場合,但現在時間終於到了,我卻突然覺得——好像隻能用‘肅穆’來形容。嗯。”他把柳條籃子放到控製台上,摘下禮帽,倒放籃子旁邊。“你。”他用白手套指著安迪,“算你運氣好,有個這麽有愛心的母親,換作是我,就會讓你一輩子釘在牆上。”


    羅斯瑪麗跪在地上,扶著控製台邊緣,抬眼看著他。“喬?”


    “嗨,小妞。”他俯望著羅斯瑪麗笑說,一邊扯著指尖上的白手套。“今晚好戲就要登場了。”他用豔黃色的雙眼對羅斯瑪麗眨了眨。


    他滿臉笑意地看著羅斯瑪麗站起來瞪他,安迪則在一旁喃喃作聲。


    他把一隻手套扔進帽子裏,再去拉第二隻手套的指尖。“非得跟他一起來不可,”他對她笑說,“不能放心由他自己一個人主持,畢竟他有一半人類的血統,很容易心軟,對吧?風險太大了,馬虎不得。我問你,我料對了還是料錯了?”他將第二隻手套扔進帽子裏。


    羅斯瑪麗瞪著他。


    “我早知道那個牙醫會被出租車或某個東西撞死,”他拉直自己的白領帶說,“我太清楚上麵那位的手法了,這是一盤永無休止的大型棋局;他是白子,我是黑子。雖然他下了第一手,但今晚我把他的卒子吃掉了。”他對羅斯瑪麗笑道:“還有他的騎士跟主教,以及國王……皇後我會留下來。”他對她一鞠躬,擠擠眼。“這招不錯吧?你是他的合理棋招,讓我們這位小娘娘腔生出婦人之仁,所以我隻好以喬的身份出招,伺機反擊。”


    羅斯瑪麗瞪著他。


    “女生遇到麻煩時,大概會去找誰呢?”他拉起襯衫前襟問,“會不會想找個有點黑道人脈的退休警察?假如她需要找法醫化學家,這樣的人豈非更好用?或熱賣的劇院戲票,或教堂的位置。噢,對了,瑪麗·伊麗莎白和她的同性戀人跟你問好!”他咧嘴對她一笑,“當我走進大教堂時,寶貝,每個人都會突然發病,不過我的豐功偉業就談到這兒吧,我這個人似乎就是擺脫不了傲慢!”他搖搖頭,拿起天藍及金色的捆包,攤出她的長褲套裝和上衣,取出涼鞋,兩手朝她一遞。


    她看看衣物,再看著他。


    “去換衣服。”他說,“還有把自己打扮一下,他的客房浴室裏有全套雅頓化妝品,就在電梯旁邊過去。”


    她定定站著瞅他。


    “得了。”他笑說:“把心情點亮吧,就像他在廣告裏說的那樣。我們會跳點舞,那種暖場方式比現在這種鬼樣子好。外邊有很棒的舞池;我就是在舞池裏教他的。交際舞是人類少數幾樣值得一看的活動。”


    她抽口氣說:“我寧可死掉,我是說真的。”


    “哦?”他垂下兩手的衣物點點頭,“我可以理解你為何會那樣想,”他說,“畢竟他們都是你的同類,加上你又是在天主教家庭長大的。”他點頭斜睨著地毯上的一根釘子。


    淌血的釘子升至空中,往旁邊飄移,然後再往上升,釘頭抵在天花板上,距離安迪的臉部約九或十英尺高。安迪躺在那兒仰看釘子。


    “哪隻眼睛?”喬/撒但看著羅斯瑪麗問,不去看上麵的釘子。


    羅斯瑪麗隻好乖乖伸出雙手。


    “放輕鬆就對了。別忘了,一切全交給我。”


    他們在黑滑的地板上,在燦爛的屏幕美景前——東區、白石橋、皇後區、整片區塊——在底部泛光滾如浪濤的雲層底下跳舞。


    喬跟著亞斯坦哼唱:“在小提琴手逃逸之前,在他們要求我們付賬之前,趁我們還有機會……(before the fiddlers have fled,before they ask us to pay the bill,and while we still have the chance…)”他擁住她的纖腰和手,將她拉近。“聽我說,很抱歉我剛才如此倨傲,這對我來說,是個非常特別的夜晚,所有我有點毛糙,這點請你務必諒解。而且我不習慣別人反駁,他最近太會頂嘴了。”


    “所以你就把他釘在牆上。”她避免看著他說。


    兩人隨著鋼琴及交響樂聲舞動。


    他說:“當初我本來可以讓教團的人,對你做他們該做的事,但我沒有;我讓你陷入昏迷,並確保你住進好醫院,賬款有人支付。”他將避開視線的羅斯瑪麗扭過來,“那晚我們倆彼此四目照見,”他說,“你可別說你忘記了。我承認,那一刻對你或許很恐怖——對我卻十分興奮美好,是畢生的一次——我是指我的其中一世,不是你的,如果你懂我的意思——你跟得不錯嘛。”他讓她下腰一沉,再拉起她。“而且誰知道呢?說不定我比想象的聰明,也許我知道,或隻是還抱有希望,希望安迪在幹大事時,你若還活著,我們說不定能在更美好文明的狀況下,互看對眼,因而再續前緣。”


    她看著他,他對她微笑。“瞧,我們已經在互望了。”他帶她繞圈。“你喜歡他的眼睛嗎?我也可以變出虎眼唷。”他變給她看。“你喜歡克拉克·蓋博[10]嗎?”克拉克·蓋博詢問她,並帶著她連轉。“我可以整晚變成白瑞德,我的郝思嘉。”蓋博露出耍賴的笑容,帶她一沉。“把你抱上樓去,而且影片不會淡出。”喬/撒但將她拉起來,擠眼說:“我的特效非常特別。”


    羅斯瑪麗別開臉;他將她繞出去再帶回來。亞斯坦唱道:“也許有淚輕彈……(there may be teardrops to shed…)”


    “現在要談到重點了,”他說,“我怕你沒聽出這件事情的走向……我在談的是青春永駐,羅斯。挑個你要的年齡吧,二十三、二十四,隨你喜歡,你將永遠停留在那個歲數,不用渴望,沒有痛苦,不會長出討厭的老人斑,一切就像勞斯萊斯汽車那樣平順地運作。”她看著他,隨他起舞;他點點頭。“這是我經常答應,但鮮少履行的。”他說,“你年紀大到能懂得感激了吧?我將贈予你的,不僅是你遺失的韶光,更奉上你未來的歲月,所有一切都將置於美好的環境裏,與你悲慘的一生截然不同,要什麽有什麽,這裏根本沒得比。”


    她隨他舞轉說:“我若答應,你會阻止燭光儀式……”


    “哎喲,求求你,”他說,“別再提那件事了吧。不,我不會的,我也沒辦法,因為太晚了。所以當你下樓時,不是青春永駐,便是死路一條。毒氣會彌漫開來,逗留不去,由於毒氣比空氣重,所以我們才會待在樓上。”


    她掙開他的懷抱,看著他說:“那安迪呢?”


    他搖搖頭。“他留下來。”他說,“但我不再需要他,而且因為燭光儀式的事,我無法再信任他。我們可以生別的孩子,想生多少都行,別忘了,你會青春不老。考慮一下吧,羅斯瑪麗,我知道考慮所有狀況和你的成長背景,這項抉擇對你而言十分艱難,但你是個聰明人,會想通的——你猜出朱迪被害的事時,還真讓我大吃一驚——所以我相信你會明白,這是唯一合理的決定。”


    兩人在閃光與雲層下共舞,他轉著她,抱住她,貼住她的臉頰。樂聲唱道:“天堂,我置身於天堂,我心狂跳,幾乎無法言語……(heaven,i’m in heaven,and my heart beats so that i can hardly speak…)”


    在閃爍的屏幕光線下,羅斯瑪麗頹坐在椅上,垂頭兩手交疊。


    安迪歪在沙發上,手肘撐著扶把,掀開毛毯,用一對虎眼看著。他搖晃生著角的頭,低頭含住可樂罐上的吸管,他手上包裹毛巾,用大拇指和食指上的利爪掐住罐子。


    喬/撒但靠在椅上,穿著絲質黑襪的腳翹放在控製台邊,用一對轉成虎眼的魔眼盯看,一邊拿湯匙挖著錫罐裏的魚子醬吃。他看著自己的多盤麵手表,一邊小心不讓錫罐傾斜。他邊吞邊說:“我的天啊,再過三分十二秒就要開始了。看到台階上的那個家夥了嗎?還有那邊那個女的。呃,你看他們把蠟燭放在哪裏。”他搖搖頭,直接將湯匙插到魚子醬裏。“他們竟能那樣計數時間,真是不可思議。”他拿起香檳杯喝了一口,“那些家夥真的很厲害。你要去哪兒?”


    羅斯瑪麗離開房間。


    直接走到窗邊。


    她在窗邊站定,用額頭抵住玻璃。


    五十二樓底下的公園裏綴著點點金色的塵光,在球場,在綿羊草原上,北望極目之處,皆閃著小小的金光,有些地方較稀,有些地方且夾雜著黑塊。


    半座紐約市的人——gc的核心人員也在其中——一定都聚集到公園裏了,在隆冬的枯樹下,準備點亮他們的蠟燭。是受到記憶中古老信仰的驅策嗎?


    第五大道的大樓中,有兩扇窗戶著了火。皇後區冒出一抹紅光,染紅了雲層。


    遠方高處繁星點點,幾盞緩緩移動的燈火穿越雲間的縫隙——那是少數因無法重新排班以避開燭光儀式的國際航班。但機長應該會走回客艙,幫所有乘客和機組人員點一根象征性的蠟燭,大家打算等飛機著陸後,再點燃自己的蠟燭。


    遠處下方,一匹小小的馬兒拉著馬車,倒臥在中央公園南路,金光密布的公園一側,其他馬匹和馬車在它後頭倒成一列。汽車和公交車靜排不動,旁邊是黑色的微粒與金塵。


    羅斯瑪麗哭了。


    如果在她星期三晚上,聽見安迪第一次呼喊時,便趕到此處……如果她未因罪惡而感到困惑的話……


    她渾身發顫。


    吸口氣,用手掌拭著臉頰,挺身站直,望著外頭,數算第五大道的高樓上有六扇窗戶著火了,皇後區現在已烈焰高漲。


    她聽見他站在身後。撒但,站到我身後去[11]。她說:“我要留下來陪安迪。”


    “我還以為你很聰明。”安迪說。


    她轉身看著安迪。


    母子彼此相視。


    “去吧。”安迪說。


    “我怎能走得了?”她問他,“我甚至不配得到永生不死,連多活一天都不配。”


    “去吧。”安迪說,“相信我,你真的該這麽做,你不會有事的。”


    “不會有事?”她含淚道,“我會沒事?可是世上所有人跟你都死了,隻剩下我跟牠,這樣叫沒事?我看你是瘋了!你瘋了!”


    “看著我。”他說。


    羅斯瑪麗看著他的虎眼,安迪說:“這件事你就相信我吧。”


    她斜眼睨視他的虎眼問:“真的嗎?”


    安迪笑了笑:“我會撒謊嗎?”


    兩人相視而笑。


    她靠過去輕撫他的臉,她踮著腳尖,他彎下身,母子真情流露地彼此親吻。


    相視微笑。


    安迪讓到一旁,對一身白領帶、燕尾服、手拿禮帽,在打開的黃銅電梯旁等候的喬/撒但伸出包紮的手。


    羅斯瑪麗停立片刻後啟步走動—縐紗款擺,高跟鞋咚咚踩響——越過黑滑的地板,朝牠走去。


    牠送她進入紅色的黃銅艙室裏,羅斯瑪麗回眸瞥見安迪站在屏幕和雲層下,抬著一隻手。這時喬/撒但走進電梯裏挨著她,艙門在他身後關上了。


    電梯開始下降。


    牠將帽子壓到她頭上,往後調整,撥出部分帽子下的頭發。“很可愛。”牠低頭對她笑說。


    羅斯瑪麗看著前方,喬的白領帶是打上去的,不帶夾子。“我們要如何穿越毒氣?”她問。


    “不必擔心。”


    她抬頭看著對自己微笑的喬,紅色數字在他頭上閃動10-9-8,l-b-g1-g2……


    電梯加速下降。


    越來越熱。


    羅斯瑪麗開始冒汗,她死盯住他的領帶。


    “我等不及要脫掉這身戲服了,”他說,“我的意思是這副臭皮囊,我已經戴了整三年了。”他的手生出爪子,抓住領帶和襯衫領口扯裂,跟著脖子上的皮肉一起從墨綠色的鱗片上撕開;將布片和皮肉扔到黃銅及紅皮革上。


    羅斯瑪麗看到烈焰般的眼睛,白色的額角彎長而出。“你說過那不是地獄之火!”


    “羅斯瑪麗,寶貝,”牠用嘶啞的聲音回說,一邊撕掉濕綠鱗片上的外套、襯衫和人皮。“我撒謊!你到現在還不明白嗎?”牠在她臉上擺動一條巨舌,羅斯瑪麗閉眼尖叫,牠擁住她。“羅斯!羅斯!”他大喊地抱著她,親吻她的頭,“沒事了!沒事了!”


    羅斯瑪麗張開眼睛,氣喘不已。“沒事了。”他抱著她說,“沒事了沒事了……”她揪緊自己的螺紋呢睡衣,和一束赤褐色的頭發,喘息著四下張望,看著晨光微亮的房間。


    看著巴黎和維羅納的海報,發黃的全頁《路德》舞台劇海報,以及海報底處的紅圈。


    她癱在他胸口,抽噎哭泣,忙著喘息。“噢,凱!”她說,“好可怕呀!我一直夢個不停,然後睡著了,又開始做夢,沒完沒了……”


    “唉,我可憐的寶貝。”他擁抱她,親吻她的頭。


    “那夢好真實!”


    “誰叫你在床上讀《德拉庫拉》……”


    她倚在他懷裏,低頭看著地板上的平裝書。“布萊姆·斯托克[12]!”她大喊,“難怪!”她喘息著,凱坐到她身邊。“我們租到一間叫布拉德福德的舊大廈,”她說,“布拉德福德大廈!位於市中心,而且在中央公園西路,大廈先是黑色的,後來變成粉色,本來有滴水嘴怪獸,後來沒有了——基本上很像中央公園西路的著名大廈,達科他大廈,隻是它是出租的。”


    “那不是很好嗎?”凱嗬欠連連地躺回床上,搔著睡褲腰帶下。


    她轉身在他肩上一捶。“還有你這個混蛋,”她說,“你把我賣給一群巫師了!”


    “打死我都不會那麽做!”他哈哈大笑地抓住她的拳頭。


    “而且我還跟撒但生了一個寶寶!”她說。


    “啊哈。”他將她按住,從她身上爬過去,“若要談到生寶寶,我可是很忙的。”


    他下床走進浴室,半掩住門,羅斯瑪麗猛然跪起,爬到斜掛在床腳牆上的鍍金框鏡麵。“噢,天啊!”她拍拍胸口,對鏡子探身說。她揉捏自己的臉頰,抓起自己的頭發親吻著,注視自己的眼眸,觸摸眼周的皮膚,撫摸著臉、喉嚨和手。“我在夢裏竟然有五十八歲!”她說,“我看起來不像,但就是那個歲數!太恐怖了!我看起來就像佩格阿姨!”


    “她不是長得很可愛嗎?”


    “是啊,可是——五十八歲啊!”她吹了個口哨,“哇,能夠再變年輕,真叫人鬆了一大口氣!那夢境如此真實,一切都像真的!”她皺眉坐著,“時間是一九九九年,好奇怪,我兒子和我,我們就像……耶穌和馬利亞……但又非常不一樣……”她搖搖頭,跪起來再次觀察自己的容顏,貼近查看一個微小的斑點。“我得好好保養皮膚了。”她說。


    “幸好我起得早,我要去參加《見鬼!那隻貓!》的演員甄選。”


    “那部戲在一九九九年很賣座。”她檢查左眼眶說,“重新搬上舞台了。”


    “我會跟他們講,他們一定很樂。我是說真的,用這開場很厲害吧,‘各位先生,很高興跟各位宣布,你們的戲會紅!我老婆通靈,她昨晚夢到這出戲在一九九九年會重新演出!’”


    “我什麽時候通靈了?”她望著鏡子問,把一邊頭發折上折下。


    “嘿,這就叫演藝圈,記得吧?”


    她說:“溜冰鞋變成四個輪子一排。”


    “我不會跟他們講這個。”


    她咯咯笑道:“哥倫布圓環有棟金色的塔樓。”她看著另一側頭部,將頭發提短些。“我老的時候就住在那裏。”


    “那我跑哪兒去了?”


    “不是死了,就是默默無聞。”她說。


    “兩件事不都一樣。”


    她被他的玩笑逗笑了,“我可能會讓埃尼幫我把頭發剪短……”電話響了,羅斯瑪麗轉身一趴,在電話響第二聲時,找到地板上的電話,接起黑色的話筒說:“你好?”


    “嗨,我的天使!對不起,沒被我吵醒吧。”


    “哈奇!”她大喊一聲滾著背,電話線被拉得老長。“你一定無法想象我有多高興聽到你的聲音!我做了一場超恐怖的夢,有個巫師教團對你施魔咒!”


    “真是惡兆,我現在的感覺就像被下了咒。我昨晚參加一場狂歡會,現正在洛克特健身房洗蒸氣浴,努力清醒過來。傑拉德·雷諾也在這兒。告訴我,你跟凱找到新公寓了沒?”


    “還沒。”她坐起身說,“我們急死了,我們得在這個月底搬出去,因為水電都會切斷。”


    “我的孩子,你會愛死我的。記得我跟你提過傑拉德的公寓嗎?有叢林和鸚鵡的那一間?在達科他大廈?”


    “我們剛才還在談呢!”她說,“我是指達科他大廈!不是指他的公寓……”她鬆開發束,拿著話筒望著前方。


    “傑拉德需要有人幫他照看公寓,至少一年,也許更久。他要回英國跟大衛·利恩導演拍電影,急著找人幫他照料家裏的動植物。他應該後天就要走了;本來找了位親戚搬進來,可是她昨天被出租車撞了,至少得住院六個月。”


    凱從浴室門口探出身,半張臉上還抹著肥皂泡。他默聲問:“公寓嗎?”


    羅斯瑪麗點點頭。


    “你還在嗎?”


    “在。”羅斯瑪麗答道。凱坐到她身邊,她將話筒換到另一隻手上,凱拿著刮胡刀,貼過來跟她一起聽電話。“免房租啊,我的天使!達科他大廈裏的四房公寓,可鳥瞰公園!你們會與名人為鄰:倫納德·伯恩斯坦!勞倫·白考爾!披頭士的一名團員正在還價,想買隔壁公寓!”


    兩人彼此相覷。


    羅斯瑪麗望著前方,用空下的手抓緊頭發。


    “你要跟凱討論一下嗎?不過我覺得實在沒什麽好討論的。機會難得,千萬要把握住,這邊還有另一個家夥等著要打電話跟別人說這個消息了。我會等你,我還有一個十分硬幣,不過別人已經在瞪我了。噢,趁我還沒忘記,幫我記個字謎roast mules。我還有三分十二秒。”


    羅斯瑪麗的話筒垂下數吋。


    兩人相互看著。


    “羅斯,”凱說,“你不會真的想讓一場夢壞了這件好事吧?不會有人這麽幹的!免房租啊,而且是達科他大廈!”


    她看著前方。


    注解:


    [1] maffia,意大利黑手黨的名字。


    [2] grace kelly,指嫁給摩納哥王儲的女星格蕾絲·凱莉。


    [3] norman rockwell(1894—1978),美國畫家及插畫家。


    [4] golden gloves,美國業餘拳擊年度賽事。


    [5] ginger rogers(1911—1995),美國女星。


    [6] fred astaire(1899—1987),美國歌舞劇名演員,常與金格爾·羅傑斯搭檔演出。


    [7] greta garbo(1905—1990),瑞典國寶級電影女星。


    [8] “roast mules”這個重組的字謎,無法從原文翻譯。“lousetrasm”跟所有用這十個字母重組出來的字一樣,都不是真正的英文單詞,而是作者聯想出來的拚法。少數幾個重組的詞,如“lostmauser”,是雙關語,“mauser”是德國毛瑟槍,而“lost”則是英文的“失去”。這些變化出來的詞,對本書的情節或理解並不重要。


    [9] 據福音書記錄,猶太人以三十個銀元的價錢收買猶大。


    [10] rk gable(1901—1960),美國演員,飾演《亂世佳人》的主角白瑞德。


    [11] 出自《聖經·新約·馬太福音》,耶穌對彼得所言。


    [12] bram stoker(1847—1912),英國小說家,《德拉庫拉》作者。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羅斯瑪麗的兒子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艾拉·萊文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艾拉·萊文並收藏羅斯瑪麗的兒子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