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寧隨原君破陣離開後,總感覺自己好像忘記了什麽。


    但他仔細想了又想,也沒找到自己記憶裏出現斷層的地方,他一一悉數著:陣法裏的數月曆曆在目,他與原君從相遇到相愛的過往也是深深的刻在了腦海裏,最重要的是,他愛原君,原君愛他……應該沒有什麽是可以『插』入奇怪記憶的地方了。


    池寧一個恍神間,便扶住了口吐鮮血、覺得自己贏了邪神的馬武。


    馬武說,這是問心之陣,除非人神相戀,否則他們永遠無法離開。


    “你不知道神明超愛我的嗎?”池寧給了馬武一個“驚喜”,或者說是極大的驚嚇,在馬武手腳抽搐、不斷想要後退的時候,池寧如惡鬼,步步緊『逼』,“你這樣騙人可就不對了,馬大人,你明明給陣法動了手腳,怎麽好意思說隻求一個人神相戀呢?你輸不起的樣子,可真難看。”


    “你!”馬武自然是說不過池寧的,隻會你你我我的當個結巴。


    “所以,我要懲罰你。”池寧『露』出了一個馬武畢生難忘的眼神,他好像在說,想死?可沒那麽容易呢。


    實際上,池寧隻是對原君輕聲道:【快,動手!】


    原君反手就把已經隻差一口氣的馬武,給扔進了還沒有完全褪去光芒的陣法之中。有了新人獻祭,問心之陣再次合上。馬武不破陣,它便永遠不會再有用處。


    至於馬武要怎麽出來……


    【當他真正意識到後悔的那天,就給他一個解脫吧。】池寧是這樣要求的。這是池寧在和馬武聊天的時候,原君按照池寧的所願,修改出來的全新陣法。


    池寧甚至覺得有點可惜,靜王死的太早,要是晚點,就可以把他也一起扔到陣法裏去受苦了。他們會在那裏麵經曆不斷經曆自己一生之中最痛苦、最不願意麵對的回憶,宛如時時刻刻活在地獄之中。而陣中數月,現實中也不過是眨眼之間。


    原君對池寧道:【我問過鳳仙,是想讓我救他出來,還是永遠的留在裏麵。】


    鳳仙作為陣眼,卻放走了陣中之人,本應該是活不下去的,但池寧讓原君把馬武又扔了進去贖罪,也就給了鳳仙繼續活下去的機會。


    原君可以救他出來,用其他東西代替陣眼。


    但鳳仙拒絕了,就像是原君在陣法之中拒絕了鳳仙幫忙破陣一樣,有些時候,為了爭一口氣,男人的選擇都是很不理智的。


    池寧沒那個閑心去評價別人的選擇到底值不值,對不對,隻是“哦”了一聲,這個話題也就到此結束了。


    江之為帶著錦衣衛衝進了寺中,這一回,他們終於徹底剿滅了天書教所有的餘孽,再不會有任何遺漏。


    池寧也終於想起來問原君:【建之,木之,恩?】


    【什麽?】原君還想裝傻。


    【我知道你是建木了!】池寧真的覺得原君應該好好學學起名字的學問,什麽立朝律、東行的,《說文解字》裏,建的解釋便是立朝律,木的解釋則是東方之行(東行),翻來覆去,離不開“建木”二字。


    【你怎麽知道的?】原君十分詫異。


    【我……】池寧微微張口,卻忘記了自己要說什麽,對哦,他是怎麽知道的?最終,他隻能強詞奪理,【我反正就是知道。答應我,下回起名,走點心好嗎?】


    【不會再有下一次了。】原君這樣對池寧保證。他之前不斷的變成人,隻是想與池寧相愛。


    但事實就是,真正的愛情,並不會因為你突然變成誰,就會產生或者消磨。因為他們愛著的,就是對方本來的模樣。而且,說真的,原君總覺得池寧的審美真的不見得就是人類,要不然,為什麽過盡千帆,池寧最後會愛上他一棵樹呢?


    【……】池寧無話可說。


    因為池竟也覺得原君還真是有那麽一點點的道理的,也許他內心深處的擇偶觀真的就異於常人,所以才會對變成太監這件事,並沒有太大的自卑。


    說來諷刺,對於大啟所處的這個時代風氣來說,當太監,才是出身貧寒的池寧,最容易一步登天的捷徑。


    一啄一飲,借由天定。


    三年半後。


    首輔王洋上折乞骸骨,與新帝三請三不允後,終還是攜著妻子,告老還鄉。他年事已高,老眼昏花,真的已經沒有辦法再在首輔的位置上做下去了。


    幸好,這三年間,蘇輅進步驚人,不能說徹底服眾吧,但至少繼任時並沒有引起太大的波瀾。


    池寧去親自送別了王洋,看著他一生為國家『操』勞到禿了的頭頂,突然升起了一股子濃濃的危機感。他忍不住問原君:【我不會也禿了吧?】


    【不會,你沒發現太監很少禿嗎?】這是激素決定的,男人比女人更容易早禿,而太監介於這兩者中間。


    雖然這麽說著,但池寧心中還是有不少的危機感,總覺得自己第一也當了,不應該再繼續執著。


    七年後……


    太後中風,一夜之間就口斜眼歪,再沒有辦法起身。新帝哀痛不已,舉全國之力為太後醫治,仍無法逆天改命。


    太後在病中,單獨召見了池寧,她身邊站著永遠忠心於她的王富貴。此時,王太監正在小心翼翼的給太後擦著嘴角,那裏時常會留下口水,這在中風病人之中十分常見。王富貴卻不想讓太後感受到一絲一毫的難堪。


    太後之前還口不能言,這幾日總算是能氣若遊絲、緩慢的表達一些意思了,隻是聲音很低,需要近身,幾乎是以耳貼唇,才能聽到。


    全程由王富貴代為傳話。


    太後找池寧來,就是為了問他:“你是否早就料了這一日。”


    什麽等陛下二十、三十的,根本就是為了穩住她的戰術。池寧一直在等的,就是王洋告老,太後中風,自己好一家獨大、把控朝堂。


    有一副好身體,比所有人活的歲數都大,在政治鬥爭中同樣十分重要。


    池寧本可以故意氣氣太後的,但,他最終並沒有這麽做。他對太後最大的仇恨都集中在了太後對他師父的冷漠上,但太後已經為他師父翻了案,而且在知道太後對誰都是這麽一副冷淡的樣子,並不會以任何事兒轉移,池寧也就沒那麽氣了。她天『性』如此,他師父也很清楚自己在與虎謀皮,他又能說什麽呢?


    池寧小步上前,親自回了太後:“生死有命,富貴在天。臣能算得了人心,又怎麽能算得了天意?總不能是神就偏愛我一個人吧?”


    【對啊,我就偏愛你。】原君在池寧的腦海裏戲謔開口。


    池寧低眉,掩去了聽到原君開口後那一刻的開心雀躍。


    池寧就像冷靜的對太後道:“我會在替陛下穩住朝堂幾個月後,便主動請辭的。這大概就是陛下的命,他注定了會逢凶化吉,成為眾望所歸的千古一帝。”


    “您應該開心的呀,就像我一樣。”


    有琴氏渾濁的眼睛顫了顫,沒說信,也沒說不信。她一輩子不信命,覺得我命由我由天,在險象環生的宮中,如履薄冰的一步步走來,也都證明了這個論調。


    她一次次被打倒,又一次次自己站了起來。


    可是,仔細想想自己孫兒聞宸的一生,又好像確實是帶了那麽一點玄幻『色』彩的。他的母妃並不是天和帝的皇後,也不是他最寵愛的妃子,甚至如果沒有魏貴妃,他都不會是天和帝的長子,但是偏偏走到最後的,隻有他,因緣際會,他成為了天和帝的獨子。


    聞宸的稱帝之路,也並不是一帆風順,開局就目睹了母妃的死,又差點在母妃死去的宮殿裏被人推下湖中淹死,後來更是迎來了代王這個處處為難他的叔父。


    代王一開始甚至不想立聞宸當太子,但還是立了,後來代王又各種想方設法的想要廢掉聞宸這個太子,卻反而把聞宸送上了皇帝的寶座……


    當了皇帝之後,聞宸本應該麵對的是,太監弄權,後宮幹政,主弱臣強的地獄模式。結果呢?他什麽都不需要做,老天自有安排,一切都在他成年之際迎刃而解。太後中風,重臣告老,連一心權勢的大太監都打算主動讓位了。


    怎麽看,在聞宸的人生裏,都充滿了太多的巧合與不可思議。


    一直到池寧走了,太後還沉浸在對過去的追憶裏,想要信命,又想要大聲發笑。怎麽會這樣啊,她機關算計,不如別人一條好命。好一會兒之後,她才激動的抓著王富貴的袖子,在他的耳邊低語吩咐了幾句。


    太後到底說了什麽,當下是不會有人知道的,不過很快,大家就都知道了。


    幾個月內,聞宸陛下就在池寧的幫助下,完成了由小皇帝到親政的轉變,並,真的一如他對太後保證的那樣,在一個風和日麗的早上,對陛下進行了請辭。


    當太後暗中的勢力聽到池寧真的請辭後,便紛紛如太後所願,真正倒戈向了新帝,為他獻上了最大的忠誠。


    這是太後握在手裏的最後一支力量,她本來是打算拿他們來和池寧魚死網破的,但在池寧真的遵守尊嚴請辭之後,她便轉變了主意,就當時她也成為了幫助聞宸帝扶搖直上的一縷清風助力吧。。


    原君對此的評價是:【有些時候,你就是打不過命中注定呀。】


    池寧的請辭,實際上並不像外界以為的那麽容易。


    人人都覺得新帝肯定巴不得池寧讓出手中的權利,但實際上,聞宸對吃寧隻有千萬分的不舍:“為什麽一定要離開呢?”


    聞宸如今已經是個成年人了,長得高大俊朗,在文武方麵都有不淺的造詣。但在心裏上,他始終還是那個需要依靠著什麽的孩子。隻有池寧在,他才能覺得安心。他比起小時候,如今已是富有四海,卻總覺得自己正在一步步變成孤家寡人。


    “臣已經沒有什麽能夠幫到陛下的了。隻這最後一樣,必須以這樣的形勢,才能讓您學會。”這也算是池寧早就想好的一步了。


    “朕還應該學會什麽呢?”


    “學會扔下拐杖,獨自行走。”池寧抬頭,看著他培養出來的帝王,聞宸在各方麵都不是最優秀的,但卻是最讓池寧引以為傲的,“臣希望您能看到自己這些年的努力,這些年的付出,您早就已經不需要我了,也不需要李石美,您可以獨當一麵。”


    “您超厲害的。”


    也不知道聞宸在上輩子到底遭遇了什麽,總是有點奇奇怪怪的自卑。他坐擁天下,勤奮刻苦,卻總覺得自己德不配位。


    這實在是太不可思議了。


    “臣也是在臣的師父驟然離世時,才明白了這個道理。”隻要長輩在一日,就總覺得自己還是個孩子,無法激發體內早已經擁有的真正力量。


    “您是大啟的天子,您理應獨一無二,無人置喙。”


    原君在池寧腦海裏道:【這小皇帝早就該扔掉保姆了。】


    “而且,”池寧多少還是在最後軟下了自己的態度,“臣也不是徹底離開了,隻是調任金陵十二監。臣小時候剛入宮,司禮監和內官監還平起平坐,沒道理在這麽短短十幾年間就發生了這麽天翻地覆的變化,臣不甘心,總想去試試。”


    他師父為了大義,主動讓出了這一步。


    池寧在佩服之餘,也會忍不住的想,真就沒有兩全其美的辦法了嗎?說到底,司禮監隻是一個野心,內官監才是真正的家。


    【我們一定可以贏的。】原君對池寧保證。


    “陛下,也想臣能完成自己的心願吧?”不和錢小玉鬥一鬥,池寧總覺得人生是遺憾的。


    言盡於此,天子的眼中有再多的不舍,也還是隻能放了手。一如臨臨所言,他真的該長大了,他也真的很想要實現臨臨的心願。


    “臨伴伴還有什麽想要的嗎?朕一並都給你。”


    “臣已別無所求,”池寧位極人臣,呼風喚雨,真的想不到自己還能要什麽,直至,他突然意識到了什麽,“如果一定要說還有什麽的話……”


    本來已經失望了的天子,再一次亮起了眼睛:“你盡管說。”


    無法實現算朕輸!


    “臣想和原君成婚。”


    原君:【!!!】


    “……哈?”聞宸是知道原君的,就是池寧一直帶在身邊,捧在手心的神木,據說那神木幫助池寧一路化險為夷了數次,是真正的神仙。但,這終究是一根黑『色』的木頭啊,臨臨為什麽要和一根木頭成婚呢?


    “這是臣唯一的願望了。”得到人間天子承認的一紙婚書。


    【不需要他來承認,我可以代表老天,我……】


    【你閉嘴。】


    【哦。】


    最終,在池寧即將前往金陵赴任的當天,他還是得到了天子送入他口袋裏的一道明黃『色』的聖旨。都不需要打開看,池寧就已經知道裏麵是什麽樣的內容了。


    他也是一時興起,沒想到陛下真的願意陪著他胡鬧。


    【你養兒子還是很成功的。】原君對小皇帝總算是順眼了許多,他這樣對池寧道。


    【不,我最成功的事,是我神明成了婚。】池寧笑著回,他緩緩展開了手中的聖旨。


    ——從此花好月圓,締結白首,鴛侶先盟,謹訂此約。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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