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下走後,池寧並沒有著急下車。


    因為他每次剛醒過來的時候,其實都有點呆,需要一個緩慢的清醒過程。在這個過程中,他整個人的狀態就是“雖然眼睛睜開了,但腦子並沒有”。懵懂,遲鈍,眼尾還會出現一道殷紅,讓本就弱氣女相的外貌雪上加霜。


    池寧很介意自己這副不夠精明的樣子,毫無理由地被旁人看去……他總覺得不利用一下,有點虧。


    就在此時,池寧手上的烏木開了口——在池寧的腦子裏:【可施法遮掩。】


    是的,池寧的寶貝烏木會說話。


    年幼的池寧在發現這截造型奇特的烏木時,它還隻會給出一些很輕微的提示,通過改變表麵的溫度,對特定的事情進行警示,幫助池小寧度過了在宮中最為艱難的一段歲月。


    後來烏木逐漸進化,會開始回答“是”或者“否”,有問必答。


    再後來,因為一些意外,池寧弄丟了他的寶貝烏木,重新找回來之後,這木頭便一天比一天聰明,如今與其對話已經與常人無異。


    不,比常人還要神異。


    普通人若是撿到這樣古怪的木頭,大多會感覺到害怕,但池寧卻不會,他隻覺得這小別致真東西,自己撿到寶了。


    池寧在腦中客客氣氣地回答:【那就麻煩您了,原君。】


    是的,池寧的寶貝烏木還有名字,應該是它給自己起的,單名一個“原”字,不知其意。“君”是池寧給烏木加上的敬稱,有時候還會變成“原君大人”、“原君殿下”,視情況來決定自己的尊敬程度有多高。


    池寧對任何於自己有用的東西,都有著異乎尋常的耐心與尊重。


    【哦?】原君的聲音有著很具體的形象,低沉,磁『性』,帶著某種邪『性』張揚的力量,讓人隻聽聲音,就足夠在腦海裏勾勒出一個似笑非笑的邪神形象,【一般人遇到這種很快就能自己解決的情況,都會選擇等吧?】


    【既然有更快、更好的解決辦法,我為什麽要等?】池寧理直氣壯地回。


    之前池寧在宮裏還得用時,就經常有人在先帝麵前說他耽於享受,懷疑他比女人都嬌氣。對此,池寧必須得澄清一下——是真的。


    一個人想讓自己過得好一點,有錯嗎?


    沒有錯。


    既然能用法術解決,那他又為什麽要在車中枯坐?對折磨自己有癮嗎?


    原君輕笑了一聲,像『毛』筆畫過宣紙,似羽『毛』撫過琴弦,需要很用心才能聽出。他說:【有借有還,再借不難。從我這裏得到力量,你想好日後要怎麽還了嗎?】


    池寧鎮定自若的反問:【您現在需要嗎?】


    原君停頓片刻:【……暫不。】


    ‘這不就得了?’池寧給了烏木一個一切盡在不言說的眼神。他捧著烏木的態度還是鄭重又恭敬,好像他真的有多崇拜這位君上似的。隻不過從他嘴裏說出來的話卻是:【那就請您先借給我,待日後需要還的時候再說。】


    像極了一個隨時準備跑路的老賴,連承諾都給得稍顯敷衍。


    原君不虧是邪神,不僅沒生氣,還再次愉悅地笑了,他被這種及時行樂的態度取悅了。在施法的同時,他給池寧丟下了一句微妙的評價:【你可真有趣。】


    【為了能討您喜歡,我會一直這麽有趣下去的。】池寧報以微笑。


    說完,池寧便感覺到了一陣清風拂麵,又好像有一隻無形之手輕柔撫過他的臉頰,清清涼涼的,帶來了別樣的刺激。


    池寧外表有了怎麽樣的改變不好說,至少這法術施展得頗為提神醒腦。


    然後,池大人就像捧著祖宗一樣捧著他的寶貝烏木下了車,讓站在車外負責抱貓的小隨從苦菜,還略略在心中奇怪了一下。按照池寧過往的習慣,他可不會這麽早下來。但苦菜深諳一個好狗腿的第一生存法則:不該好奇的絕不好奇。


    “大人。”苦菜帶著人上前行禮,像個巧嘴的八哥,巴巴地討著吉祥。


    馬車外,陽光和煦,驚蟄初至,家家戶戶祭祀白虎的剪紙都已經掛了出來。


    池寧抬起一手擋在眼前,看著光影從白裏透紅的指尖撲灑而來,仿佛肌膚上的細紋都被照了個透亮。恍惚間,他這才想起,原來已經是驚蟄了啊。他一路日夜兼程從江左趕回京城,早就忘了今夕何夕。


    苦菜抱著黑貓,綴在池寧身後,低聲詢問:“大人,咱們今年祭拜白虎嗎?”


    池寧是沒有祭白虎的習慣的,準確地說,他沒有祭拜任何神佛鬼怪的習慣,連大部分宦官都寧可信其有、在當值之前一定會拜的殿神爺,也沒有分去過任何一個眼神。


    但今時不同往日。


    苦菜生怕他家大人不知道,積極解釋:“老人都說,白虎主口舌,是是非之神。”


    池寧身邊的人都覺得,池寧幾個月前之所以會被下放江左,一方麵是因為張太監出了事,另外一方麵也和小人作祟分不開。張精忠一輩子收徒無數,桃李遍布,視若親子的得意門生也有三個之多,偏偏卻隻有池寧受了連累。怎麽想這鍋都不能完完全全地算在張太監他老人家頭上。


    “你的意思是,我不給白虎口上塗血抹油,就會有人去天子麵前挑撥離間嚼舌根?”池寧在原地駐足,托腮沉『吟』。


    苦菜激動地點了點頭,大人總算明白他的意思了,他一片忠心,可表日月。


    “那就更不能拜了。”池寧說完,就一撩袍角,緩步朝著早已經等在府門口的宅老走去。一路上還不忘對他的烏木許願:【您可一定要保佑有人在天子麵前說我的壞話啊,用力點,不要停。】


    陽光下,烏木好像真的閃過了一層光彩,予取予求,無不答應。


    苦菜一臉懵『逼』,小小的眼睛,大大的疑『惑』。他天生八字眉,苦瓜臉,在自己的提議被駁後就變得更苦了。


    池寧的外宅位於城南的青石巷,鄰裏不多,鬧中取靜,一麵足夠感受人間煙火,一麵又可以享受幽深巷內的古樸大氣。這是一座三進三出的仿園林老宅,不算什麽知名院落,但勝在寬敞明亮不打眼。


    院中有一棵至少有百年樹齡的古樹,需要幾人才能合抱,常年綠蔭如蓋,生機盎然,看上去就透著那麽一股子沁人心脾的悠然自得。


    來過池寧這棟外宅的人,就沒有不喜歡的。


    年邁的宅老來到池寧身邊,征求意見:“您是先沐浴,用膳,還是休息?”


    池寧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喝粥。他這人重-欲,口腹之欲的欲,祭五髒廟永遠是他人生的頭等大事。


    花廳內,四個小菜一碗粥,早已經擺放齊整。醃菜爽口,稠粥鮮美,粥裏還有池寧最喜歡的瑤柱、柔魚等海味,暖暖的一碗海鮮粥下肚,再不會有比這更快樂的事情。


    烏木就擺在池寧一眼便能看見、一下就能拿到的地方,用池寧的危險發言來說就是,他是一刻也不想和原君大人分開。


    在池寧吃飯的時候,宅老開始匯報工作,這個時候永遠是池寧最好說話又樂於解釋的時候。


    池寧的出身不算好,入宮後才在內書堂開了蒙,沒淪落成一個文盲。也因此,在他這裏沒有什麽食不言寢不語的講究。相反,他很是有那麽一套歪門邪道的理論,覺得聖人所言的“食不言”,是說嘴裏嚼著東西的時候不要說話,而不是一整個吃飯的過程都不能說話。那聽起來就很沉悶,進食本該是一件快樂的事,什麽也不能破壞它。


    “請安折子苦菜已經給我了,您看是咱們自己遞進去,還是想辦法找找其他大人?”宅老不僅是池寧的內宅管家,也負責打點池寧對外的公務往來。


    宦官回京複命,第一步和朝臣沒什麽區別——疏奏請安,然後就是在家老實等著聖人傳喚。


    宅老會有此一問,是怕有心人壓了池寧的折子。


    這內宮外朝有多少人希望池寧回來,就有多少人不希望他回來。而且說白了,天子其實也並不需要池寧,池寧從不是這位新皇的心腹。在這個敏感時刻,聖人突然急召池寧回京,本就是一個很奇怪的舉動,想不引起各方的深思都不太可能。


    “不用找。我能聯係誰?”池寧吃飽喝足,伸了個懶腰,懶洋洋的樣子和他養的黑貓像了個十足。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原君的法術加持,不管池寧做何種動作,都能在賞心悅目的同時自帶城府之感,宛如一隻打盹的猛虎,它想怎麽樣都行,旁人卻是不敢草率上前試探的。


    “正常上折就行,畢竟你池爺爺我,可是個純臣呢。”


    宅老聽到池寧這麽不要臉的話,連眼睛都沒眨一下,繃著滿臉的皺紋,淡定得不行。


    苦菜就更加厲害了,立刻開始了無腦吹捧:“是啊,這朝野上下,誰不知道您最是忠君愛國,從不結黨營私呢?”


    全員惡人,沒有錯了。


    池寧再一次把手放在了烏木上,眼含深情:【您知道聖人把我叫回來,到底是為了什麽嗎?】


    原君:【知道。】


    池寧:【那您願意說說嗎?】


    原君:【相親。】


    池寧: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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