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朝日的暉光才剛刺破薄薄的晨霧,灑下一片金燦燦的光來,八角巷的家家戶戶就已經有動靜了,有披頭散發,趿拉著拖鞋倒痰盂的,有罵罵咧咧給自家孩子洗臉穿衣的,更有那大清早灰頭土臉升爐子卻升不著的……


    沿街的一戶人家,女主人剛把盆裏的熱水潑了出去,一個嗬欠都沒打完,就看到一輛破舊的福特車停在了巷子口的位置,因為車窗並沒有關嚴實,叫人幾乎一下子就看到車子的後座上,糾纏到一起的一雙男女。


    男人幾乎整個頭都埋在了女人的胸前,看得人那叫一個反胃。


    女主人在心裏暗啐了口,朝天翻了個白眼,剛想回家,下一秒就看到一個身穿墨綠色旗袍的女人扭著腰從車上走了下來,甚至連盤扣都沒係好,就嗲聲嗲氣地跟仍坐在車上的男人開始撒起嬌來。


    幾乎一看到她那張臉,女主人的臉上便立刻露出了個難怪的表情了,然後以最快的速度回了家,砰的一聲關了房門。


    墨綠色旗袍女人似是完全沒有注意到身後的異樣,白嫩的手指仍在車上男人的胸口不停地畫著圈圈,“……怎麽樣嘛,這裏我是真的一天都住不下去了,你剛才也看到了,這裏住著的人到底有多粗魯,要是我哪天被這幫野蠻人傷到了哪裏,您就不心疼嗎?”


    “小寶貝,你說買那當然要買,可是現在外頭的局勢不是已經都不好了嗎?房子買了又帶不走,虧的還是我,是不是?行了,晚上我來麗秀再來找你,上次那款香水你不是喜歡很久了嗎?我給你帶過來,乖~”


    男人從車子裏伸出手來,勾了勾女人的下巴。


    聞言,盡管女人心中各種不快,卻還是乖順地點了點頭,並嬌嗔男人晚上一定要來啊。


    說完,車子開走了,女人的表情這才驟然一變,眼底嫌惡之色一閃即過,隨後便甩著手提包,扭身就進了巷子。


    所過之處,遇到的人無一不是退避三舍,附加一枚輕視的眼神,偶有那看見她走不動道兒的男人,下一秒也會立刻被自家婆娘扯著耳朵,哎喲哎喲地回了家中。


    見狀,旗袍女人嗤笑一聲,扭得更妖嬈了,直到下一秒,高跟鞋一腳踩中了某團新鮮出爐的穢物時,她才立刻發出一聲震天響的慘叫來。


    直到進了巷子最裏頭的院門,她仍在罵罵咧咧的。


    “我就說不住在這裏,都是些什麽人啊,有沒有道德?大清早的這麽惡心人……我這鞋子已經是我最貴的了……”


    幾乎一聽見女人的聲音,黑漆漆的屋子裏頭就傳來了一道嘶啞的女聲,“茵茵,是茵茵回來了嗎?”


    聽到這道女聲,旗袍女人就像是什麽都沒聽見似的,依舊站在井邊衝洗著自己的高跟鞋。


    “茵茵,茵茵,媽求求你,媽口渴了,你能不能給媽倒杯熱水……茵茵……”


    見自己不回應,這人就像是催命一樣催個不停,旗袍女人也就是棠茵直接就用葫蘆瓢從一旁的水桶裏舀了一瓢水,就氣衝衝地往屋子裏走去。


    然後直接就塞進了坐在床上的女人懷裏,根本不管冰冷的井水濺了對方一個激靈,就開始罵了起來,“喝喝喝,一天到晚,就曉得吃喝拉撒,我天天累死累活,給人賠笑臉賺得那點錢還不夠你霍霍的……”


    而被她責罵的棠母則抱著懷中的葫蘆瓢,小口小口地喝著水,根本不敢開口反駁。


    卻不想就在這時,棠茵直接抬手在自己的鼻前扇了扇,“你是不是……又拉在身上了?你你……你這是要氣死我,我跟你說幾遍了,你要拉的時候能不能直接開口叫人,隔壁的劉嬸吳嬸不都在家嗎?你就非要留到我回來故意惡心我是不是?”


    女人極其刻薄地這麽斥責道。


    原先她還想著就這麽算了,可想到她還要在這個破破爛爛,臭氣熏天的房間裏待上好一會兒,終於忍不了的女人,這才好聲好氣地去了隔壁,又加了點錢,喊人家幫忙給她媽換了褲子和被單,又花錢請人家洗了。


    花招百出地哄了那個豬頭三一樣的男人一晚上,都沒哄得對方給她鬆口買房子搬家,回來還又出了這麽多血,看著自己越來越少的積蓄,再加上歌舞廳裏又來了兩個鮮嫩的,而她,卻連老客人都留不住。


    越想越氣的棠茵當即就指著棠母的鼻子破口大罵了起來。


    直罵的床上的女人頭越來越低,越來越低,最後直接流下了兩滴渾濁的淚來。


    她不明白,好好的日子怎麽就被她過成這樣了呢?


    她是真的瞎了眼啊,為什麽以前就看不出她這個二女兒是個這樣冷血無情的人,換成是棠寧,她是絕對不會任由自己癱在床上連口水都沒得喝的。


    更何況她這雙腿還是因為棠茵跟人起了爭執意外癱瘓的。


    因為當時有人上門來打棠茵,說她是勾引人丈夫的狐狸精。


    她一個不忿就跟人鬧了起來,然後……


    一開始癱瘓的時候,棠茵還抱著她哭了好幾次,可隨著時間漸漸流逝,她不僅再也站不起來了,甚至連自理都困難時,她這個好女兒就露出了她的真麵目了。


    平時責罵就不說了,氣急了不給吃不給喝更是常態。


    明明以前寧寧在的時候,就是棠父去世了,家裏最困難的時候,她也沒有這麽待她過,現在卻……


    棠母後悔了,早就後悔了。


    早知道棠茵是這樣的人……


    不是,應該說其實她早就察覺到棠茵是什麽樣的人了,隻是她一直在欺騙蒙蔽自己,想著她才是自己的親生女兒,不護著她難道還護著棠寧那個養女嗎?


    是她的偏心與自我欺騙才釀成了今日的苦果!


    是她錯了啊!


    果不其然,罵完之後,棠茵就毫不猶豫地出了門,一直到天擦黑也沒回來,癱在床上的棠母午飯和晚飯自然沒了著落,最後還是隔壁的劉嬸看不過去,給她送了碗剩菜剩飯,歎了口氣,搖著頭帶上門出去了,徒留捧著飯碗,大口大口吃著飯的棠母,眼淚撲簌簌地往下掉著……


    三日後,平靜貧窮的八角巷直接迎來了一個氣勢洶洶,珠光寶氣的女人,帶著兩個打手目標明確地去了最裏頭的棠家,幾乎一看到棠茵就一揮手,喊了句打。


    女人的身後跟著的不是三日前與棠茵在巷子口纏綿的男人還能是誰,隻見他唯唯諾諾地縮在女人身旁,連看都不敢看上另一頭哭天喊地的棠茵一眼。


    這一回,沒了母親護著的棠茵,臉上身上都布滿了傷痕不說,連腳都跛了一隻。


    一個跛腳的舞女,誰知道她未來的路到底在哪裏?


    倒是不久後,過得窮困潦倒的女人從報紙上看到一個陸姓少帥在撤退時,為了救人,被人亂槍打死的新聞,開心得不顧腳傷,在院子裏跳了一整晚的舞,摔倒在地時,口中還一直喃喃著,“你也有今天……”


    也不知說了幾遍,女人這才抬起手捂住了臉,哀哀地哭了起來。


    與此同時,奉城。


    “怎麽?大帥還在發火?”


    “他就少帥這一個兒子,怎麽可能過得去這個坎……”


    “唉,對了,你見過少帥拚命救下的那個女人了嗎?”


    “還沒有,有什麽問題嗎?”


    “你去見了就知道了,那姑娘長得有七分像之前那位去世的棠姑娘……”


    “以少帥之前吃不下喝不下,瘦的隻剩皮包骨的架勢,難怪他……”


    “唉。”


    一聲歎息過後,一片綠葉忽的從廊外的香樟樹落下,悠悠地掉進了樹下平靜的池水中,蕩起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啊!”


    海城道觀。


    聿明再一次滿頭大汗地從睡夢之中驚醒過來,急促地呼吸著。


    剛剛在夢裏,為了救他,棠寧在一條幽深的小巷裏抱住了凶神惡煞的男人的腰身,卻被他反手一刀紮進了腹中,之後不管有多疼,她都死死抱著那人的腳,拖住了他,最後睜著眼睛死在了那條冰冷的巷中……


    他卻自始至終都沒回頭看上一眼。


    明明隻是夢不是嗎?可為什麽……


    一滴眼淚順著聿明的臉龐緩緩滑落下來,為什麽真實的像是真的發生過一樣?


    想起他的師父曾說過他有慧根,說不定連做夢都會夢見未來,甚至是上輩子發生過的事情。


    想到這裏,聿明的手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若是兩輩子……


    聿明忽的慘笑一聲,若是兩輩子棠寧都因他而死,那麽師父可能真的卜算錯了,什麽棠寧是他的劫難……


    或許他才是她的劫難吧。


    不過師父有一點倒是沒說錯,他真的走不出來了,也渡不過這道劫了……


    “小道士,咳咳……”


    一道溫和的聲音在廂房外頭響起。


    聞聲,聿明匆忙擦了擦臉上的淚,掀開身上蓋著的被子,就小跑了出去,抬頭就看到了坐在梨花樹下一襲白衣的徐司年。


    男人伸手接了片樹上落下的梨花花瓣,聽到聿明開門的聲響,便緩緩轉過頭來。


    “咳咳。”


    他又咳嗽了兩聲。


    自從三年前,男人的左右手阿勝阿立,還有棠寧的弟弟妹妹棠若棠駿,起了為滿目瘡痍的國家盡自己一份力的心思後,身體越來越差的男人,第一時間就變賣了自己所有的家產,然後將所有的錢都給了他們,自己卻因為身體太差,來到了棠寧曾經住了小半年的道觀裏,日日與聿明二人去山上撿那些因為戰爭而失去雙親,流離失所的孩子們回來,悉心照顧著。


    今天還早,那幫乖巧的小家夥們應該都還在睡著,畢竟白天的活計還很多,這麽多口人吃飯,幾乎每個人都要勞作,要在後山種下紅薯和土豆,餓肚子的滋味誰也不想再嚐試了。


    “怎麽了?”


    一邊穿衣,聿明一邊細細詢問道。


    不曉得為什麽,每次聽見徐司年喊他小道士,他總感覺像是棠寧在喊他一樣。


    而這一頭,徐司年則看著聿明紅通通的眼,輕笑著問了句,“怎麽了?又做那個噩夢了?”


    聞言,聿明低著頭,沒有說話。


    他不說,徐司年也沒有再問,反而提起了另一個話題。


    “今天早上,我想吃一碗小餛飩,多放點香菜和蝦皮可以嗎?”


    聿明驀地抬起頭來,隻覺梨花樹下徐司年的臉龐有那麽一瞬間一下子就與棠寧重合到了一起。


    許久,他才慢慢點了點頭,聲音幹澀地回了句好。


    “多謝……咳咳咳……”


    白衣男人話都沒說完就再次咳嗽了起來。


    看著對方白得近乎透明的臉龐,聿明下意識皺緊了眉頭,徐司年的身體一日差過一日,仿佛棠寧……離開後,他也跟著沒了魂一樣,若不是後來多了那麽多小孩子,恐怕他……


    多想無益,聿明迅速整理好心情,就進了廚房開始給徐司年煮起餛飩來。


    此時,坐梨花樹下,徐司年慢慢地抬起頭來看著碧藍的天,身上時不時有梨花落下。


    半昏半睡之際,他揚聲問了句,“小道士,可以求你一件事嗎?”


    “你說。”


    廚房裏的聿明同樣高聲回了他一句。


    “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可以將我跟棠寧葬在一起嗎?”


    徐司年的詢問並沒有得到回答。


    沒一會兒聿明就端著熱氣騰騰的小餛飩走了出來,斟酌道,“你不要說胡話了,你身體好得很,還有的……”


    後麵的話還沒有說完,聿明手一哆嗦,手裏的餛飩就啪的一聲摔了。


    因為不遠處的徐司年無聲無息地靠在梨花樹下,手早就無力地垂在了一旁。


    聿明疾步走了過去,抖著手試了試他的呼吸之後,喉間便克製不住地發出一聲嗚咽來……


    他看著男人的嘴角是微微翹著的,看上去就像是在經曆一場美妙至極的夢境一般,也不曉得他夢到了什麽。


    夢見了什麽呢?


    不過是於彌留之際,看見了初見時,明媚如驕陽的棠寧笑眯眯地伸出手來拉他罷了。


    寧寧,是你在來接我了?


    這是意識徹底陷入黑暗的男人,腦中升起的最後一個念頭。


    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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