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理·諾曼,工程師,中文不是很好】


    我相信我的故事能給題主一些幫助。


    有一點是可以保證的:你描述的這個人確實有罪。


    因為我遇見過他和他的同伴,就在涪陽城裏,雖然他們直到最後也沒有透露過真名。我甚至可以說我與他們發展過一些友誼。


    哦,又是個滿嘴跑火車的討厭家夥,你或許已經這樣想了。


    為了打消你的疑慮,讓我先做個自我介紹吧。


    我的名字叫查理,來自二十一世紀初的大不列顛。


    我會永遠記得大學畢業的那個夏天,我和朋友到中國旅遊。被大卡車撞飛的時候,我正在回旅館的路上,剛剛結束愉快的一天。


    當我再次睜開眼,我幾乎認不出自己了。


    你也可以把“幾乎”去掉——我,一個金發碧眼的英國人,不僅來到了這個虛幻的國度,在一條歪歪扭扭、奔跑著馬車的街道旁爬起來,而且變成了一頭黑色長發的黃種人。


    不遠處有一個好心的女士對我問著什麽,但我聽不懂她的語言,也不知道怎麽回應。我學過的唯一一句中文是旅行團導遊教的“你好嗎”。


    我驚慌失措,即將大喊大叫地跑起來,但卻被人搶了先。


    就像在觀看一場後現代電影,整條街道的人都大喊大叫地跑了起來。


    嘭!嘭!遠處傳來了這樣的聲音,接著一大群穿著古代軍裝的家夥騎著馬,從街道兩頭湧來,匯合在中間,就在我麵前上演了一場血肉橫飛的屠殺。


    後來——在能弄懂一點兒中文後——我意識到當時發生的是一件會被記入曆史的事。就在那一天,題主所說的穿越者攻陷了包括涪陽在內的八座城,將它們變成了拓荒組的大本營。


    我想他們與當地世族應該達成了某種協議,被默許在城中蓋樓修路、製造軍火,加速現代化進程。緊閉的城牆成了柏林牆,順服的原住民成了次等公民。至於膽敢反抗的,當然是被鞭死示眾。


    那我呢,你也許會問。在弄明白這一切之前,我已經自然而然地成了一個建築工人。


    我不會說話,也聽不懂別人的話語,所以理所當然地被當成了癡呆。我每天被呼來喝去,搬磚,吃飯,睡覺。


    我不知道自己在參與一個怎樣的項目,隻看見城裏的路一天天地被鋪寬,運送金屬、燃料與木材的馬車來來去去,城中一天天地蓋起了幾座四四方方的工廠。說來很可笑,我當時想的是:“中國這一時期的建築真像二十一世紀風格啊。”


    轉折發生在一個普通的日子。


    我搬磚時不小心脫手砸中了自己的腳趾蓋,脫口而出了一句髒話。


    大家知道,髒話這種東西無論何時,還是用母語最順口。


    “shit.”我說。


    路過的監工看了我一眼。我連忙低下頭,假裝成賣力的樣子,他卻直直朝我走來。


    監工說:“你說啥?”


    我已經能聽懂他了,但還是裝作不懂地搖搖頭。他又問:“別裝傻,你說啥?”


    我搖頭。


    這時我聽見他問:“doyouspeakchinese?”


    我嚇得差點失禁。


    就在那一天,我被帶進了拓荒組的辦公樓。他們挑選了一個英語過了六級的穿越者與我交流。


    簡單來說,我們簽訂了一個合約。


    我的大學專業是土木工程。他們需要我的技術幫助他們建造軍火工廠。而我開出的條件,是讓他們出資支持我造一艘船。


    一艘航海級的大帆船。


    如果你是個穿越人士,並在這個世界感到過孤單,那麽想象一下我的感受吧。我麵對的是孤單的平方。


    我的家鄉在無限遙遠的地方。如果注定回不去,我想至少看看這個世界、這個時代的大不列顛是什麽樣子,想與我的先祖們聊聊天,用我們的母語。


    大涼雖然也有結實的樓船,但隻適用於內河水戰,在結構上還遠遠沒達到出海的條件。我作為外行,隻能一邊查閱所有能找到的資料,一邊憑借從現代帶來的那一點兒視覺印象,摸索著不斷改進,堪稱舉步維艱。


    自從當上總工程師,我在城中的地位得到了顯著提升。穿越者給了我嶄新的衣服,為我置辦了一處漂亮的房舍,隔壁糕點店的女孩在聽說我的名字後竟然拋了個媚眼過來。要知道無論前世今生,這都是第一次。


    雖然穿越者們對我的造船事業展現出了些微的興趣——或許是因為聯想到了那個時空的一些曆史——但在可預見的未來,他們並不需要可以出海的水軍。我做的是一個純粹砸錢的研究項目,理所當然地,每天都麵對著巨大的壓力。


    就是在這時,我遇見了前麵提到的兩位朋友。


    我毫不懷疑題主所說的龍大俠武功很高,否則絕不可能在那個時期混進城中。他們出現在我麵前時,自稱是這裏的居民,提出要進工廠當工人,希望我能批準。我批準了。作為一個前任搬磚工,我對這些淪為奴役的原住民懷著惻隱之心。


    小個子的名字叫錢,而他那位高大英俊的朋友,在當時自稱姓丁。


    很快,我就發現了他們的特別之處。


    丁的力氣遠比看上去更大,我瞧見他單手托起過別人分三次才能扛走的量,而且走得閑庭信步。不過後來,當他了解普通人的正常力道之後,便學會了掩藏這一點。


    錢則恰恰相反,手無縛雞之力,交給他的活兒基本都被丁默默承包了。錢大部分時間圍著丁扇風送水,餘下的時間便在工廠四處轉悠,找人搭話。他總是露出一股特殊的諂媚神色,卻並不招人厭煩,兩隻眼睛像小狗。後來我學會了一個恰當的形容詞:狗腿。


    他精力充沛,非常活躍,對這個穿越者的世界充滿好奇心。沒過幾天他就說服了我,帶他們去看我造的船。


    “天啊,快看呐!”他深情地撫摸著船帆對丁說(也許不是用這種語氣,我記不清了),“這個大家夥如果能駛出海,與外頭那些小國交易,能為我們帶來多大的財富!”


    他的同伴顯然很不高興。


    錢還在繼續說:“說真的,看看我們周圍,連一隻小小的鋼筆都這麽有市場。隻要將那些千年後的商品逐一再現、到處兜售,就會有無窮無盡的……”他的同伴陰沉著臉打斷道:“違背天道。”


    我中文不好,又習慣性裝聾作啞。


    所有人在我麵前講話時,都不怎麽避諱。


    錢尷尬地看了看我,小聲反駁道:“就算大哥看不慣穿越者,科技是無罪的呀……”


    科技是無罪的。他聽上去真像個智慧的穿越者。可惜這樣的人實在太少了。


    錢是個熱情的小夥子,經常連說帶比劃地與我聊天。


    我能感覺到丁不希望錢跟我走得太近,但出乎意料的是,當錢真的這樣做時,他也沒有表示反對。或許是因為我的身份能讓他們得到有用的情報。


    由於軍需緊張,工廠在建設好半邊時就已經被利用了起來。那一部分開動的流水線被用簾幕完全隔開了,平時閑人不能接近,也看不見裏麵的景象。不定期地,拓荒組的頭目會來夜間巡視一次,這時流水線工人會被全部請走,隻剩我帶著幾位頭目轉悠。


    拓荒組的一把手是一個麵相和善的女人,名叫焦姣然。大多數時間都是她發號施令,隻有一次,我在她身後見到了那個後世傳說中的男人。


    那真個美麗到令人心生恐懼的家夥。即使他全程一言不發,身周的氣壓也讓我相當不好受。如果有人告訴我是他在撤退前下了屠城令,我也不覺得奇怪。


    若幹年後我才知道,焦隻是ceo,那個男人才是背後股東。


    但在當時,我能向朋友們透露的僅僅是我所獲知的情報。


    丁得知頭目是個女人之後,沉默了一段時間。事後想來,他大概花了些力氣說服自己去殺女人。


    我懷疑錢並不知道丁的全部計劃。他樂不思蜀,四處逛街串門,常來我家蹭飯,瓜分鄰居女孩隔三差五送來的小甜餅(一種當地人的甜食,我不知道確切名字),揶揄地打探我的戀情。


    有一天他躺在我的甲板上,看著我上下忙活,問道:“你會娶妻嗎?”


    “什麽?當然不會!”我說,“我是注定要離開的。”


    “還會在這兒待幾年?”


    我慢慢直起腰,抬頭打量著桅杆說:“無法判斷,因為我不知道怎麽改造才能成功。也許一年就夠了,也許一輩子都不行。”


    “有沒有想過放棄?”他問。


    “我不介意在這裏度過餘生。但至少,造著這艘船,讓我覺得自己已經在回家的路上。”


    錢看上去若有所思。


    接下來的幾天,他和丁之間的氣氛十分詭異。我想他們是起了什麽爭執,因為幾天之後,我在工廠偶然聽見錢對丁說:“他們不都是壞人……大哥,你真的是個特別好的大哥,仗義。但是這一次,你聽我句勸,就在這裏留下來,我們可以生活得很好啊,就算……我會做生意啊。”


    那被他省略掉的,大概是句格外傷人的話,比如“現在滿地槍支,你這個大俠已經玩完,即將餓死”。


    丁甚至無法完全掩藏痛苦的神情。他說:“小錢,你是這樣看我的嗎?”


    錢像是下定了決心,才說:“我們身在江流,不可逆行……”


    “這江流不該淹死我們的同胞!”丁紅著眼眶說。


    以我的中文水平,猜不出他們的啞謎。


    但在多年後的今天,我會設想丁的心情——當他親眼目睹自己的時代緩緩落幕,被一條湍急的河流帶向盡頭;世界轉瞬間變得陌生,所有“同類”必須在“異類”虎視眈眈的目光下孤獨求存……他是以什麽樣的心情注視著這一切呢?


    之後很長一段時間,兩人陷入了冷戰。錢不再四處晃蕩,見到我也隻是勉強笑笑。他開始踉踉蹌蹌地搬自己的那份磚,直到丁實在看不過去,沉默地搭一把手。


    這樣奇怪的互動一直持續到錢又一次來我家做客時。


    “你最近看上去很不開心。明晚來喝點小酒吧,叫上丁,你們一起。”


    “好啊,”錢笑著說,“明晚?”


    “戌時之後,等我下班回家,可以嗎?”


    他問:“你要加班嗎?”我猶豫了一下,決定信任他:“是的,明天是領導視察的日子,我得陪著。”錢眨了眨眼,沒再接話。


    第二天傍晚,我發現他一個人躲在工廠外哭了。


    “你怎麽了?哪裏受傷了?丁呢?”我忙問。


    錢搖了搖頭:“我剛才聽見一個腰受傷的老伯對工友說,等朝廷收複這裏,他們就能回家了。我又想起你在船上說的話……你們都想家……”


    我手足無措,沒料到他會被這點事弄哭:“你也想家了?”


    他搖著頭,自己緩解過來:“沒事兒,每個月總有幾天多愁善感。”他忽然問,“今晚,能帶上我嗎?你知道,我對穿越者的一切都很好奇,但丁大哥一直攔著不讓。”


    我同意了,但奇怪的是,他並沒有因此顯得高興一點。


    假如我當時就能看懂他心中的掙紮就好了。可是我隻是白癡似的升起一絲模糊的疑慮,暗中多安排了兩個隨行護衛。


    於是一切都晚了。


    入夜,錢緊緊跟在我身後,幾乎扒到了我的身上。我笑著問他:“沒必要那麽緊張吧?”


    “有必要。”他不假思索地說。


    焦出現了,還帶了幾名穿越者部下和侍衛。我與他們一一見過禮,便揭開那隔斷了半邊工廠的簾幕,帶他們去看新開發的流水線。


    “這一段需要手工組裝……”我介紹著,突然感覺到身後的錢渾身都在輕微地打顫。


    我心裏的懷疑越來越強烈,轉頭望了他一眼,卻發現他毫不躲閃,而是急切地盯著我。


    我把他拉到一邊:“你怎麽啦?”


    他竟然反手拉住我:“你千萬千萬不要離開我超過一步。”


    “什麽意思?”我皺眉。


    他顫抖著壓低聲音:“我昨天才知道他的計劃……你們有槍,他打不過,所以他要把這裏炸掉……然後束手就擒。”


    “誰?丁嗎?”


    他點點頭:“他一直等著這個機會,我……我告訴了他,可我後悔了。我不能讓他送死,也不能看著你死。他若是看見我在這,就不會下手——”


    他的話音還未落地,我的眼前就是一花,仿佛魔術師揮舞了一下鬥篷。


    一道身影如同鬼魅般從我身前一閃而過,我定睛去看,錢已經不見蹤影。


    我知道丁的力氣很大,或許是個武功高手,但沒能想象他的武功究竟有多厲害。即使挾帶著錢這麽一個成年男子,我發誓他在下一秒就衝出了簾幕。我隻聽見錢帶著哭腔大叫了一聲:“大哥!”


    如果穿越者手中拿的是劍,丁已經大獲全勝。


    可惜,他們拿的是槍。


    在我的回憶中,所有事情被擠壓在五秒之內。


    第一秒,飛揚的簾幕尚未落下,“砰”的一聲槍響。


    第二秒,我看見丁趔趄了一下,鮮血從背後滲透了出來。


    第三秒,錢嘶啞地喊了一聲,以不可思議的速度撲向丁,拚命擋在了他身後。


    第四秒,又是“砰砰”兩聲槍響。


    然後在第五秒,爆炸發生了。


    我的眼前被白光覆蓋,身體像一片羽毛般飛起,鋼鐵、磚土、空氣,被巨大的熱浪攪成渾濁的漩渦,飛轉著將我甩了出去。


    然後我就失去了知覺。


    非常遺憾的是,題主,我的故事到這裏就結束了。


    如果當時我保持清醒,或許能親眼見證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就像我剛剛來到這個世界時一樣。


    如果我目睹了全程,或許我還能清晰地解答你的、同時也是我自己的疑問:為何龍大俠這樣一個為同胞不惜舍命的人,會選擇炸毀整座城?他如果一早準備屠城,又何必特地選擇流水線工人都離開時?


    不過,如果當時我沒有昏死過去,或許此刻也無法活著寫這個答案了。


    因為我醒來時——你絕對不會相信——身上竟然穿著一件染血的鎧甲。


    這件鎧甲保護了我,讓我被誤認為是戰死的士兵,逃過了接下來的子彈與炮火。直到其他官兵將我的“屍體”抬起,我才突然驚醒過來。


    壞消息是,我從那之後就失聰了。爆炸離得太近,我猜。


    好消息是,當時我混在官兵的隊伍中,直到找到機會逃脫,然後一直活到了現在。就在上個月,我的大船終於造成了,並且已經成功通過了三次短程航海測試。我計劃在今年出發,前往那個或許存在的故鄉。


    我始終想不出當日是誰為我披上那身鎧甲。但在最近,我終於漸漸明白了錢當時的眼淚。他預感到我與那位腰受傷的老伯之中,最多隻有一人能回家。還有無數的人,無數像題主這樣的人,再也無家可歸。


    在混亂的時代,正邪善惡的界限過於模糊,很多時候你做出自認為正確的選擇,卻很可能隻是將一群人生存的權利轉交給了另一群人。


    我也再沒見過錢或者丁,不知他們是否還在世,是否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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